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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南货店 作者:张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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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路边清冷,风刮过裸露的山体,呜呜地响。转角处,现出一个黑点,慢慢近了,最后停在眼前,是一辆拉柴的手拉车。手拉车上,柴捆堆得整齐,成一个凹字形,中间铺着金黄色的稻草,干燥蓬松。 齐师傅蜷着身体,坐在干燥的稻草上,摇摇晃晃,双手缩进袖筒,眯眼看着长亭的那个路口越变越小,越变越远。长亭离城里十几里路,不远。但齐师傅回城,从不走路。他花两毛钱,让拉柴人拉自己回城。齐师傅一月回两次家,拉柴人记住日子,从不耽误。 进了城,风小了,不冷了,齐师傅也有了精神。手拉车一路拉到中大街,兴国饭店门口停落。齐师傅慢慢爬下来,从内袋里掏出两毛钱,递给拉车人,说句辛苦,走进兴国饭店。饭店里热气腾腾。齐师傅寻个窗边位置坐下。老板姓方,认得齐师傅,走过来拔香烟。 方老板说,齐师傅,最近来得疏了。 齐师傅说,南货店里忙。 方老板拿自来火给齐师傅点烟。 齐师傅,你今年也五十多岁了,何必城里乡下跑。你还缺那几块工资? 齐师傅说,我哪有铜钿,赚来几块钞票都填了这张嘴。 方老板说,齐师傅莫说笑,你的家底谁不晓得,吃点喝点,几世都用不完。 齐师傅说,只好个名头。有什么时兴菜? 方老板说,刚挖的冬笋,跟肉片炒,味道顶赞。 齐师傅说,好,那就要一个冬笋肉片。 方老板说,有新捞上来的牡蛎,鲜得掉头发。 齐师傅说,好,开水烫一烫,弄一个蘸碟,倒点酱油,放点姜丝。有黄梅童吗? 方老板说,有,透骨新鲜,舟山的船刚打上来的。 齐师傅说,来三条,用雪菜烧,放些番薯面在鱼汤里,当主食。 方老板去忙,齐师傅坐在窗边,抽一口香烟,吐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上绿头苍蝇嗡嗡响,被烟一裹,昏了头,直在玻璃上团团转。 菜慢慢上来,齐师傅拿起筷子,细嚼慢咽,独自吃了一个钟头。吃完了,满足地点一根香烟,吞吐起来。抽完,付钱,出门,沿中大街,由东往西走一段,走到路口,往北转,往解放路方向走。 解放路原是县城里做水产顶有名的一条街。旧时,这条街不叫解放路,叫沥石街。最有名是水产生意,街道两边十几家买卖,做的都是水产。水产运到此处,海水河水滴滴沥沥,青石板路面似乎从来都没有干过,街名也因此而来。齐师傅家就住在解放路尾巴,是一座两层小屋,原来就是这条街上最有名一家水产铺面。 齐师傅进门时,秀娟正一个人坐着吃夜饭。 秀娟说,你怎么今朝回来,吃过了吗? 齐师傅说,在兴国饭店吃的。 齐师傅坐床沿上,秀娟便搁下碗筷,起身去倒水。 齐师傅说,你先吃饭。 秀娟说,我吃好了,先给你解乏。 秀娟拿来盆,掺了冷热水。齐师傅伸脚试了试,说,凉了。秀娟便拿热水瓶又加了热水。 齐师傅泡着脚,秀娟收拾碗筷。 齐师傅说,罗成最近有没有回来? 秀娟说,回来过一次,吃了苦头。 齐师傅说,吃啥苦头? 秀娟说,班级里有个坏坯子,问他借十块钞票。 齐师傅说,罗成给他了? 秀娟说,他哪有那么许多铜钿?那个坏坯子不相信,让他将衣兜裤兜全部翻出来,最后将鞋子里鞋垫都抽出来抖落。罗成仅有两块打菜的铜钿全部被他拿走。整一礼拜,几乎吃白饭。 齐师傅说,为什么不寻老师? 秀娟说,他哪里敢?从小就是胆小的人。还特意叮嘱我,不要跟你讲,怕你寻到学校去。 齐师傅听了,脸色转青。 秀娟问,水冷了,要不要再加点热水。 齐师傅摇头,你把水倒了吧。 秀娟端水出去,齐师傅用毛巾擦干脚。坐在床沿上闷闷吃烟。 夜里,躺在床上,秀娟说,我总是担心罗成。罗成性格弱,再半年,读完高中,不晓得干什么好。 齐师傅说,你莫担心,我心里有数。 秀娟说,总是我作的孽,要是当初不给你出那个主意,也不会有现在的事情。 齐师傅说,你又讲这些做什么? 秀娟说,我晓得,你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罗成毕竟是我亲生,从小到大,都是吃亏,到了这一步,我总是要为他说句话的。 齐师傅说,我都说我心里有数了,你莫要逼我。 秀娟听了齐师傅的话,心中莫名委屈,背过身,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2 齐师傅有两个儿子,大一个叫齐海生,小一个叫齐罗成。齐师傅的两个儿子来得不易,三十多岁,秀娟还没怀上。齐师傅虽然没闲话,但秀娟心里内疚,总是偷偷出眼泪,暗自埋怨自己。 这一年临春节,秀娟家来了一个从来不走动的亲眷。山里来的,拎着一袋子推板山货来串门。亲眷坐下,稍稍寒暄,跟秀娟说起自家的事情。最后说到自己女人,竟开口骂起来。 亲眷说,我那个女人,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能生养。腿一张一个,腿一张一个,五六年光景,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就是四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我们又不是大人家,底子薄,原本就是田地里挖铜板,勉强度日脚。添了这四个讨债鬼,这日子真是不晓得怎么过了。 秀娟耐心听着。其实亲眷刚一开口,她便听出门道,肯定是钞票上落事情。也不是什么要好亲眷,原本打定主意,寻个话口将他回绝。可听他说起他女人能生养的事情,回绝的话在舌头尖转了一圈,又咽回肚皮。 秀娟到房中拿出二十块钞票,递给他。 秀娟说,现在各家都困难,我也给不了你许多。这点钱,你拿去。改日,我帮你打听,有什么赚铜钿生活让你女人去做。 亲眷接过钞票,连连称谢,高兴而去。 过了年,正月里,秀娟让齐师傅同她去山里亲眷家拜岁。齐师傅暗自纳闷,不晓得何时生出这么一份亲眷。问秀娟,秀娟也讲不清爽。亲眷见秀娟夫妻来,高兴得不得了,忙前忙后,角角落落翻出各种能吃的东西,让老婆凑一桌菜。秀娟见到亲眷老婆,暗中观察,果然是个健壮的女人,屁股又圆又大,像只南瓜。 亲眷的老婆叫美姑,烧饭时,秀娟便偷偷问她,你男人寻我帮你找份工,现在有个生活你愿不愿意? 美姑问,什么生活? 秀娟说,我有个熟人,家中有钱,不会生养,你帮帮他。 美姑说,怎么帮? 秀娟说,只做一阵露水夫妻,帮他生养一个。 美姑听了,两颊发红,说,怎么好这样,被人家晓得,脊梁骨戳穿。 秀娟说,怎么会被人晓得?这种事情,天知地知。 美姑说,生小鬼不容易,生一次就是过一趟鬼门关。 秀娟说,你生过四个小鬼,熟门熟路,生起来不会吃苦。 美姑迟疑,说,为点钞票,这样的事情不上算。 秀娟说,怎么会不上算?你家里四个小鬼,加上你们两个,六张嘴巴。你男人能挣多少,养得住六张嘴巴吗?现在,饿死人的事情也不少见,这么多嘴巴,你怎么喂得饱?辛苦生出来,肚皮饿死才是真真不上算。 美姑说,我这样,对不起我男人。 秀娟说,有什么对不起?你给他生了四个,现在给我那熟人生一个,算得了什么?你拿了钞票,养大四个小鬼,又帮助别人延续香火,这是积德行善,是送子观音。后代子孙晓得这样事情,不但不埋怨,反而早烧香,晚点灯,一世供奉你。 美姑神色恍惚,低头闷了半刻,问,到底能给多少钞票? 秀娟说,就一年,每月给三十块。如果生不出,就算数。如果生了,生下男小鬼再给两百,囡一百。 美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说,跟我男人怎么说法? 秀娟说,我跟你男人说,介绍一个生活给你做。要去舟山,帮人晒鱼鲞。去一年,每月三十块工钿,他自然会高兴答应。 美姑再没有顾虑,秀娟当即掏出三十块钞票塞给她,算作定金。两人商定,出了正月十四,美姑就到秀娟家来。 回去路上,秀娟问齐师傅,这女人怎么样? 齐师傅不解,问,什么怎么样? 秀娟说,我与她谈好了,给你生儿子。 齐师傅差点跳起来,说,你怎么好这样做? 秀娟委屈,说,我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做?你早已过了三十,我嫁给你许多年,一直没能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你晓不晓得人家背后都说我是雌雄鸡,毋生蛋。受些委屈我也算数。但你齐家没有香火,这么大罪过,我担不起。 齐师傅听了,也是一阵心酸,便不再响。 事情定下,出了正月十四,美姑果然上门。知晓同床的男人是齐师傅,脸红。看见秀娟,脸更红。 美姑说,你不是说是你熟人吗? 秀娟说,夫妻不是熟人吗? 美姑说,这难为情的。 秀娟说,我都不难为情,你难为情做啥? 秀娟腾出一间房间,跟美姑约法三章,白天不得出门,房间里有马桶,吃喝有人送。 齐师傅跟秀娟抱怨,说,也不用叫她日日困在这里。 秀娟说,不困在这里,怎么晓得是你的孩子? 当日晚上,齐师傅吃过夜饭,就被秀娟赶着困到美姑房间去了。半夜,齐师傅跑回自己房间。秀娟没有困,等着。 秀娟问,种进去了吗? 齐师傅有点难为情,点头。 就这样,美姑在齐师傅家住下。两个月后,美姑果真就怀上了。听到消息,秀娟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随后的日子,秀娟更是忙里忙外,端饭送水,洗衣裳倒马桶,样样事情不让美姑上手。齐师傅看着秀娟,心里五味杂陈,讲不出什么味道。 终于十月怀胎,一朝临盆,美姑生下一个六斤九两的胖大儿子。儿子生下,又养了半月,双方结清钞票。临走这一日,美姑便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悄悄出门,走到巷口,再转身走回。走到齐师傅家门口,等着。待到有人走过看见自己,美姑便将襁褓放在齐师傅门口,匆匆走掉。齐师傅夫妇趴在窗口,看见美姑放下儿子离开,便走出门去。在路人见证下,齐师傅夫妇将襁褓抱到派出所报案。报案是假,作证是真。最后,主动提出领养,将孩子抱回家。就这样,齐师傅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这便是大儿子齐海生。 齐海生抱进家中,齐师傅越看越欢喜。齐海生哭声嘹亮,大头大面,白白胖胖,齐师傅将他骑在自己肩膀上,齐海生一泡尿撒下,淋了齐师傅满身,齐师傅口中念,童子尿,香喷喷,简直恨不得当牛当马。 齐海生一日日养,慢慢长开模样。齐师傅唯一不满意是这孩子不像自己,而是像美姑。 老天作弄,秀娟十几年不怀胎,有了齐海生的第二年,竟然大了肚皮。后来,秀娟也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便是齐罗成。 两个儿子渐渐长大。齐海生不晓得随了谁的性格,年纪小,主意却大。有一日,他看出一桩事情。寻出镜子照自己面孔,发现自己既不像齐师傅,又不像秀娟。看看罗成,却是两人都像。这是一桩奇怪事情,齐海生心里暗暗存下疑惑。 这一日,齐海生同邻居家儿子玩耍时,几句话上落便争吵了起来。吵到后来,邻居家儿子情急下讲出难听闲话,说,你不是齐清风生的,你是黄狗衔来的。 齐海生生气,就冲过去同对方厮打了起来。回到家里,齐师傅看见他满身泥土,便问他怎么回事。齐海生倒不隐瞒,说与人打架。 齐师傅问,为什么打架? 齐海生说,他说我是黄狗衔来的,不是你亲生的。 齐师傅说,别人乱讲,你理睬他做什么? 齐海生说,那我为什么不像你,也不像姆妈? 齐师傅一听,当场变了脸色,支吾道,你是我的儿子,怎么会是黄狗衔来的? 齐海生不信,转身跑出家门。一口气跑出几百米,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就蹲在电线杆下哭。有路人走过,问,小鬼,你一个人在这里哭什么?齐海生说,父母不要我了,将我丢弃了。那个人就说,还有这样狠心的父母,这事定要报告派出所。正巧齐师傅寻出来,慌张解释,说自己是他父亲。齐海生却一口咬定齐师傅不是他的父亲。那路人见齐师傅相貌刀砍斧凿一样,像电影里坏人,便定要去派出所。齐师傅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派出所就在解放路的最南头,派出所里老张,蒋委员长故乡人,一双眼睛大得像牛卵子,张口闭口娘希匹。老张晓得齐师傅收养底细,张口便骂那个路人。 老张说,娘希匹,多管闲事。我是警察,谁家小鬼我不晓得?那路人好心好意,无故挨了一顿训,又不敢顶撞老张,悻悻走了。转过头来,老张又骂齐海生,娘希匹,小鬼,这是你的爹,听清爽了吗,莫听别人造谣。 老张眼乌珠一瞪,别家孩子早吓得尿裤裆,不想齐海生却翘着下巴注视老张,说,你是警察,警察讲话算数不? 老张说,当然算数。 齐海生说,那你给我立下字据,证明我是齐清风亲生,如果不是,你是众生。 老张听了,张口结舌,半日应不出话来。 从派出所出来那一日起,齐海生便将齐师傅一家视作外人。特别是齐罗成,更成了眼中钉。齐师傅心痛罗成,又不敢说出真相。此事要是被别人知晓,自己必然大祸临头。秀娟看不落去,又来埋怨齐师傅。齐师傅倒成了夹心饼干,夹在中间难做人。齐师傅幻想着,毕竟齐海生年岁小,无法理解大人难处。等他长大,懂事些,总是会体谅自己一番苦心的。 但让齐师傅伤心的是,齐海生越大却越出格。在学堂里从不好好读书,只是胡闹。一日,一个女老师上厕所,他莫名其妙搬块石头,跑进隔壁男厕所。学校里男女厕所之间只用木板相隔,底下共用一个粪缸。齐海生往缸里扔下大石头,老师屁股溅花,狼狈不堪,跑到校长处告状,定要开除齐海生。齐师傅晓得情况,跑到学校,好话讲了一百担,几乎要跪下来哀求,最后总算没有开除。老师当着齐师傅的面,恶狠狠扔下一句闲话,你的儿子,以后定是一个枪毙鬼。 学校里闹出这么大事情,齐海生却丝毫不放到心上。那段辰光,他最痴迷蟋蟀。他去市场里买,市场里的商贩见他人小,作弄他,常给他些坏蟋蟀,不是前腿断了,就是后腿拐了。齐海生上过几次当,便不去市场,自己抓。每日夜里,他跟着一帮大人去南门溪滩,回来时,总是满身泥。他将脏衣服扔在木盆里,只顾回房呼呼大睡。 齐海生夜夜出去抓蟋蟀,越抓越多,四处养。秀娟不晓得,打开一个瓷罐,里头竟跑出十几只蟋蟀,四处跳。齐海生看见,哇哇大叫,在房里到处翻,到处寻,如同疯癫了一般。最后,听见地板下还有蟋蟀声,竟拿起一根铁棒,将地板一块块的给撬开来。 秀娟光火,跟齐师傅抱怨。秀娟说,这海生太不像样,每夜跟人野奔,弄得满身泥污,回家只讲衣裳扔到木桶里,就像我是他的用人一般。看见我洗衣裳,连句好话都没有。还有,家里到处都是蟋蟀,我看见那东西就觉得腻心。夜里睡觉,那些蟋蟀又四处叫,真真叫魂一样。我年岁大,困不困都不要紧,可罗成夜里困不好,日里上课没了精神怎么得了? 齐师傅安慰,这年岁小鬼,都是野的,你莫怪他。罗成睡不着,耳朵眼里塞点棉花。衣裳脏了,我来洗。总是自家小鬼。 秀娟说,你没明白我意思,不是我不肯给他洗衣裳。你是当爹的,总要好好管束自己儿子,你看他为了一只小虫,竟能将家里地板撬翻,这样事情,哪个小鬼能够做出?你现在不管,将来杀人放火,你给他送牢饭吗? 齐师傅听了不高兴,说,你怎么好讲这样闲话?再怎么说总是我亲生。 秀娟听了,一愣,觉得齐师傅话里有别样意思,心中委屈,走开不说话。齐师傅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这是秀娟心里最敏感事情。而且,秀娟闲话并没有讲错,齐海生虽然还小,但太出方圆了,将来真的难以收拾。 齐师傅寻齐海生谈话。 齐师傅问,你为啥总是大半夜回家?一个小鬼在外面,多少危险。 齐海生说,危险什么?又不是上战场打仗。 齐师傅说,这蟋蟀样子都生得一样,捉一只听听响声也就可以了,你天天去抓有什么意思? 齐海生说,怎么会一样?你不懂的,这里面奥妙无穷。 齐师傅说,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奥妙? 见齐师傅问起蟋蟀,齐海生顿时来了精神。 齐海生说,这蟋蟀你看着一样,我眼里却天差地别。溪坑边上的蟋蟀,脖颈处有一圈黄带,叫声最好听。田里蟋蟀,要挑两腔后面两根毛的。两根毛的是雄蟋蟀,打起来特别勇。后面三根毛的,是雌的,打起来没劲道,叫起来也不好听,抓了没用。还有,蟋蟀抓回来,怎么养能健,能打,你晓得吗?要喂米仁,喂花生,这样养出的蟋蟀,才能一只比一只勇。 齐师傅耐心听着,心里有种奇怪感觉。平时少与自己言语的齐海生,一说起蟋蟀,竟眉飞色舞。齐师傅从未听过他跟自己说这么许多闲话,这一刻,他觉得两个人是从未有过的亲近。齐师傅暗想,喜欢玩就玩吧,玩玩小虫,虽不是什么正事,但终究出不了方圆。秀娟毕竟是女人,心思太多,玩玩这种东西,怎么会扯上杀人放火呢? 为了跟齐海生接近,齐师傅也是下了心思,偷偷到旧书摊上买来蟋蟀有关的书籍,暗暗记牢书上内容,转头可以跟齐海生探讨。他还买些养蟋蟀用的漏斗笼子讨好齐海生。齐师傅支持,齐海生就养得更起劲了,蟋蟀越养越多,家中角角落落挂了蟋蟀笼。这些蟋蟀吃饱喝足,更是没日没夜地叫。秀娟日日在枕边跟齐师傅抱怨,齐师傅却反过来劝秀娟,这孩子心思野,现在他喜欢玩蟋蟀,反倒是收心性的一桩好去处。秀娟叹气,说,你这样惯着他,他早晚上天。齐师傅不说话,他觉得是秀娟肚量小了。 一日,齐海生和齐罗成下了学堂,没回家吃夜饭。等到天黑,都不见人影。齐师傅秀娟四处找,寻一大圈,依旧没寻着。回到家里,坐在灯下,各自胡思乱想。一直到半夜,院门打开,只见齐海生和齐罗成进来,满身泥腥。问原因,竟说是捉蟋蟀去了。 秀娟问,去哪里抓蟋蟀,竟抓到半夜? 齐海生不应,回房困觉。齐罗成不敢走,只是低头搓着衣角。 秀娟发了火,拍着桌子说,你今朝不说,我就把你赶出家门。 齐罗成胆小,见秀娟真生了气,只得开口,说,阿哥的蟋蟀斗不过别家,便说山上坟洞里有一种叫假皮的蟋蟀,特别勇,要去捉来报仇。今朝,我们就到山上,钻坟洞里抓蟋蟀去了。 听到此处,秀娟脸色惨白,扭头盯着齐师傅看。 秀娟说,齐清风,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样样不管账,早晚给你惯上天。 齐师傅在旁,也是听得生气。他拿着秀娟量布的尺子,走到房间里,一把将齐海生从被窝里拉了出来,轻轻抽打了几下。齐师傅原本是想装装样子,齐海生讨个饶,让秀娟下台。没想到齐海生却是一根硬骨头,一声不讨饶,反倒瞪着齐师傅,凶得很。这下齐师傅真心光了火,手下用了力,尺子抽得啪啪响,最后还是秀娟进来拉开才作罢。 这是齐师傅唯一一次打齐海生。 3 这一年秋天,发生一件大事,林彪的飞机在蒙古国温都尔汗掉落。齐海生在学校里听来一首歌谣,回家教齐罗成念。 齐海生念,毛主席万岁。 齐罗成念,毛主席万岁。 齐海生念,林彪摔死。 齐罗成念,林彪摔死。 齐海生念,毛主席万岁,林彪摔死。 齐罗成念,毛主席万岁,林彪摔死。 齐海生说,你连起来念,念得滚瓜烂熟。 齐罗成就连起来念,毛主席万岁,林彪摔死。毛主席万岁,林彪摔死。念得多了,嘴巴里打滑,竟将两人名字给念反了。齐海生听见,顿时爬上八仙桌,用手指着齐罗成,大声叫道,齐罗成,你竟敢喊林彪万岁,毛主席摔死,我要去派出所告你。说完,作势要从八仙桌上跳下。秀娟旁边听了,吓得魂灵飞天,扑地一下跪在地上。 海生,你莫要去,罗成是你阿弟,我求求你,你做阿哥的,你不能害你弟弟。秀娟话里带了哭腔,瘫软在地上。齐海生站在八仙桌上,鄙夷地俯视着秀娟,鼻孔里出气。他下了八仙桌,走进房间,将秀娟那根量衣裳的尺子拿出来,顶膝盖折断,扔在了秀娟面前扬长而去。 夜里,秀娟将事情告诉齐师傅。 秀娟说,他将尺子折断,扔在我面前。齐清风,你晓得那时我怎么想吗?他就像戏台上的老爷,我就是犯人,那尺子就是令箭,这令箭一扔,我就要被拖出去砍头了。 齐师傅安慰,说,他毕竟还是小鬼,胡闹一番,你莫记他的仇。 秀娟冷笑了一声,说,我记仇?我哪里敢。是他记仇,记了那天你用尺子打他的仇。这么小一个小鬼,竟然有这样狠的心思,想起来都吓人。 齐师傅听了,再也不晓得用怎样闲话安慰了,心里苦闷,只是叹气。 又一日,齐海生跟人赌蟋蟀,输光了钞票,跑回家问齐师傅要,齐师傅不肯。 齐师傅说,海生,你不能这样混下去,你该懂事了。 这时,正巧齐罗成进来,跟齐师傅讨钱买书。齐师傅伸手给了,齐海生在旁看着,突然大声嚷起来,齐清风,你就把铜钿藏着,一分一厘藏起来,以后都给你的亲生儿子,千万莫给我,你要是给我,你就是众生。 说完,齐海生摔门而出。 吃过午饭,齐师傅躺在床上午睡。半困半醒,外面一阵喧闹。起身一看,竟是齐海生带来一群革命小将。齐海生指着齐清风说,就是他,藏着地主老爷才吃的老山参。革命小将冲进来,将齐师傅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没有查出老山参,却在床单下翻出里面一堆账单。这些账单都是以前一些小商小贩欠齐师傅的海鲜钿。要不是他们翻出来,齐师傅都快忘记了。革命小将们看到账单,如获至宝。说齐师傅藏这些账单,是记着一笔变天账,日日幻想着哪天能推翻人民当家作主的大好局面,再去跟穷苦百姓算这笔老账。 随后,县第一中学的操场上举办了一场万人批斗会,齐师傅因为私藏变天账,也和县上一些有名的“地富反坏右”一起,胸前挂打倒齐清风牌子,站在万人批斗会的台上。轮到批斗齐师傅时,齐海生跳上台,当着上万人的面诉说。他说自己从小便是弃儿,被阶级敌人齐清风捡去当奴隶当长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说到动情处,齐海生举着拳头宣布从此以后跟齐清风脱离父子关系。 齐师傅永远忘不了这一日的事情,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就像海一样,几乎望不到边。但齐师傅站在台上,却根本看不见这些人,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的眼前只有齐海生一个,举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齐师傅心里难过极了,他真不晓得自己上一世是作了什么孽,竟要在这一世受这样的苦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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