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南货店  作者:张忌

1

腊月里,陆秋林正式被任命为土特产公司经理,还新分了一个八十平方套间。杜英高兴,家里四口人,原来的老房子的确显得拥挤。正月里,杜英便忙碌搬房事宜,但母亲不肯搬。

房子是我和你爸爸一起盖的,现在我们两个留在此地蛮好。

秋林说,你不搬那我们也不搬,不能让你一个人住。

母亲说,你莫小人脾气。我照顾了你那么多年,现在你自己有了孩子,做大人了,就让我享享清福。

秋林说不动母亲,没有办法,夜里困着,显得闷闷不乐。

杜英说,是不是还在为姆妈的事情难过?

秋林摇头,说,也不全是。过完春节,就要到新地方上班,压力大。

杜英说,是不是有事情瞒我?你压力大,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刚到县社秘书股,忙得天昏地黑,也不是这个模样。

秋林摇了摇头,问杜英,你有没有这样感觉,有时候镜子里看自己,感觉有点奇怪。

杜英说,奇怪什么?

秋林说,看着自己,却又觉得这个人好像是陌生的。

杜英皱眉,看见自己是陌生的?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秋林愣一愣,说,我也说不清楚。算了,我也只是有讲没讲。

杜英听了,一脸困惑。

春节结束,正月初八正式上班。第一日上班,鲍主任用自己的小车送着秋林去单位。车上,鲍主任叮嘱,土特产公司几个老家伙资格很老,你那么年轻,没什么资历,他们会爬到你头上去。我陪你去,你一定要装得老三,千万不能让他们欺生。

来了新领导,公司自然要召开全体大会欢迎。按程序,秋林要先上台讲几句。秋林准备得认真,站在台上,从县社对公司的要求一直讲到如何做大做强本地的土特产事业,一共讲了五点。秋林讲得很不错,台下掌声热烈。秋林讲完,轮到公司里的副经理邱福茂讲。邱副经理讲话口气,像大领导,这个那个地讲一大堆,听上去头头是道,但言语里几乎没提多少公司具体业务的事情,全是一番空话。邱副经理讲完,秋林带头鼓掌,可他发现鲍主任没有鼓掌,坐在主席台中间,脸色铁青。秋林有些尴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

两个经理讲完,本来没有安排鲍主任讲,秘书也没有准备讲话稿。开完这个短会,鲍主任还要赶到县政府去开另一个重要会议。但让大家没想到的是,邱副经理讲完,鲍主任却主动提出来要讲两句。

鲍主任将包着红布头的话筒挪到自己前面,轻轻拍了拍,开始讲话。

鲍主任说,陆秋林同志到这里当经理,这是县社党委的意思。有人不禁要问,为什么他这么年轻可以当经理。那么我告诉你,这叫破旧立新。年龄大有什么用,资格老有什么用?年龄大资格老,无非意味着你离退休又进了一步。拿我打个比方,我出道时,比现在的陆秋林还年轻,那时改革开放还没到现在地步,领导就敢用我。难道现在还不如以前?我提醒在座的某些同志,不要在背后对县社的任命说三道四,也不要有摆老资格的心理,要全力以赴支持陆秋林同志的工作。现在全国上下讲改革,什么叫改革,让陆秋林这样的年轻同志担任重要职务,就是改革。没有年轻血液,就谈不上改革。我希望大家都能支持陆秋林同志。不支持陆秋林同志,就是不支持县社的改革方向,不支持全县大好的改革局面。

不晓得是话筒靠得太近,还是鲍主任底气足,秋林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心惊肉跳。秋林注意到,鲍主任讲话的时候,旁边几个老同志的脸色都不好看。秋林有些担心,今天是自己第一天报到,鲍主任将开场白讲得那么重,以后怎么相处?

鲍主任讲完,马上要去县政府开会,秋林送出门。

你注意到没有,那个老邱,你讲了五点,他竟讲六点,这是给你下马威。究竟你是经理,还是他是经理?老三老四。今朝还是我来了,如果我不来,你陆秋林还不被他踩到脚底下去?

秋林解释,或许他也没有这样意思。

鲍主任盯了秋林一眼,说,没这样意思?你晓不晓得,这个老邱一直在动关系,要争这个土特产公司经理?秋林啊,你可千万不要心软。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你当了一把手,一定要有点杀手。你要晓得,你这个经理位置是我一个人硬推推上去的,你现在是我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让秋林脑子又想到去宁波的事情,他心里一沉,应道,我晓得的,鲍主任放心。

秋林回到经理室,脑子里还在想上午开会事情。有人敲门进来,秋林看了来人,吓一跳,眼前的竟是当年黄埠供销社的鲁一贵。鲁一贵穿藏青色中山装,套一副袖筒,拿着一个讲义夹。

秋林说,鲁主任,你怎么在这里?

鲁一贵说,我黄埠调到此地当办公室主任已经两三年了。

秋林说,按你的资格,怎么会到这里当办公室主任?

鲁一贵说,我那是老黄历了,早跟不上改革形式。办公室主任蛮好,对我最合适不过。

鲁一贵将手里的讲义夹递给秋林,说,陆经理,这是公司的基本情况,我拿过来,让你参考参考。

秋林说,鲁主任,你莫要这么叫,你叫我小陆或者秋林都可以。

鲁一贵用力摆手,说,这怎么行,不能乱了规矩。那陆经理慢慢看,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鲁一贵转身要走,秋林又想到一件事情,说,鲁主任,麻烦你帮我叫一下邱经理,我跟他对接一下业务上事情。

鲁一贵说,邱经理开完会就回杭州了,说是家里有要紧事情。

秋林一皱眉,说,回杭州?

鲁一贵说,你不晓得吧?邱经理是杭州人。

秋林摇头,说,鲁主任,你自家人,我问你,这邱经理春节后上班第一日便回杭州,不是因为我上任的关系吧?

鲁一贵说,不会不会,他家里事情多,常回去的。

说完,鲁一贵关门走了。秋林坐在办公室里,半日没有还魂。少年时,鲁一贵便是秋林的偶像,黄埠上班,秋林敬畏,跟他少有交道。没想到到了如今,他竟成了自己手下。秋林觉得做人真如同做梦一样。

秋林打开讲义夹,里头都是这几年土特产公司的总结资料,鲁一贵打理得井井有条。秋林看了半日,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资料看不进,秋林索性放下,给龚知秋打了个电话。可龚知秋却不在本地,说是在外省出差。

秋林放下电话,有点失落。一时之间,他竟寻不到分享喜悦的人。心底里最想寻的人,一个是卫国,可惜卫国出了门就杳无音讯。还有一个便是春华。但是,给春华打电话是什么意思呢?自己要跟她分享什么呢?

想到此处,秋林有些惭愧,第一天上班,竟然想到春华,不想杜英。他赶紧拿起电话,打到杜毅厂里寻杜英。

2

到土特产公司上任的第一个礼拜,秋林也是提心吊胆。鲍主任叮嘱过,这里的人难弄,秋林不得不时刻提高警惕。但待了几日,觉得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难弄事情,即便是那些老同志,见了秋林,也都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陆经理,摘茶叶一样。

秋林猜想,这应该与鲍主任第一日送自己来上任有关。这就清清爽爽说明,他陆秋林是鲍主任的人。哪有人愿意跟县社里第一把手作对的?

唯一不落直只是那位邱副经理。这邱副经理原是当兵人出生,人倒是一表人才,一米八身高,背脊刮挺,常年穿一件黄军装,配一条蓝裤子,煞煞清爽。邱副经理原是省城里上班,因为跟单位里一个女同志打乒乓,打着打着,打成了生活腐化,罚落到此地。因是杭州下来的干部,到了此地,身上带着股省城领导的派头。宿舍里一个煤气钢瓶,都要叫个职工给他送家里去。因为当过兵,平时嘴上常挂“他妈的”三个字,同人讲话,没讲两句,就他妈的长他妈的短。初次接触不习惯,听多了,只是口头语,也无人计较。秋林到此地当经理,抢了他的位置,邱副经理心底不服气,破罐子破摔,极少来单位,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来了,也什么事不干,背着手在单位里转一转,像戏台唱戏一样,晃晃荡荡,“他妈的他妈的”说几句就走了。见了秋林,从不主动招呼,倒是秋林,笑眯眯模样,主动与他亲近。秋林打招呼,邱副经理只是鼻孔里出气,胡乱应一声,又晃荡着走过去。平日里,不分时节,总回杭州,每次都叫单位那辆波罗乃兹送去,用车从不跟秋林打招呼。秋林倒不计较,反而经常交代驾驶员,路途遥远,要小心开车,不要让邱经理有什么差错。秋林肚皮里想得清爽,不管他怎么样,毕竟比自己大那么多,是长辈。自己谦让一些,吃不了什么亏。

就这样,秋林在新单位忙了一阵局面,寻个机会,这一天便到县社跟鲍主任汇报工作。鲍主任仔细问有没有人欺他新人,秋林摇头。鲍主任说,我想也应该没有,就算不顾你的面子,也要顾我这个县社主任的面子。

两人谈一阵工作,鲍主任突然想起知秋。

鲍主任说,不晓得知秋出差回来没有。

秋林拿起电话打到知秋厂里,一问,原来昨天夜里就已经回来了。于是便约了夜里吃饭。

鲍主任说,秋林,这知秋这么大年岁了也不结婚,平常也没女人,是不是身体上面有什么问题?

秋林听了,一时嘴快,便跟鲍主任说了知秋跟于楚珺的事情,说知秋是因此受了伤。

鲍主任听了,一愣。

三岔供销社?谁,葛梅成?

秋林说,对,就是葛梅成。

鲍主任说,原来是这样,那这女人也是没福气。这葛梅成跟人合伙倒卖电冰箱,赔了钱。后来又挪用公款,现在还坐在牢监里呢。

鲍主任想了想,要不今天把那个什么珺的也叫出来,让他们老情人见见面。

秋林一愣,说,这样行吗?

鲍主任说,有什么关系?我来约。

鲍主任随手打了县百货公司的电话。电话打好,鲍主任又问,对了,你那个什么春华呢?

秋林说,不晓得,长久没有联系。

鲍主任说,叫她来一起吃夜饭,闹热些。

秋林说,还是算了。

鲍主任说,为啥?

秋林有些吞吐,说,都有家庭,不方便。

鲍主任愣了愣,突然笑起来,说,小陆,还是你厉害,不声不响,倒是辣手,说好就好,说断就断。

秋林听出鲍主任话里意思,晓得他误会,想说两句解释下,又觉得没必要,将话咽下去。

大约半个钟头,于楚珺真的风风火火赶过来。她一个小小售货员,县社主任叫她来,倒是把她吓得不轻。一进办公室,猛一见秋林,真是云里雾里。鲍主任跟于楚珺介绍秋林,说这是新任土特产公司经理,跟你是旧相识。今朝我们要请个企业家吃饭,这企业家生意做得不得了,特地寻你来作陪。于楚珺听了,终于明白来意,才稍微平静下。

秋林打电话安排好饭店,一下班,三人便早早过去,进了饭店,鲍主任碰见个熟人,在外头讲闲话,秋林和于楚珺便先坐了个包厢。

于楚珺羡慕地看着秋林,说,陆经理,在黄埠时,就看出你能干。

秋林说,哪有,都是运道好。

于楚珺叹口气,说,运道好也是本事,像我,就没有运道。

秋林想到她丈夫事情,担心她要说这事,便朝外张望,说,我去问问有没有鲍主任爱喝的酒。

秋林溜出来,走到厕所,点一根香烟,慢慢吃了。再回到包厢,只见鲍主任已经进来了,正跟于楚珺在聊百货公司的事情。此时,于楚珺面对县社最大领导,已经没有了开始的慌张,应答如流。

过了一阵,门突然推开,知秋进来,一眼便看见于楚珺,两人都是吓了一大跳。鲍主任笑眯眯看着知秋。

知秋你终于来了,先给你介绍位新朋友,这是百货公司的柜台台长于楚珺。

知秋依然不知所措,于楚珺在短暂慌张后,倒是显得落落大方,说,不用介绍,我跟知秋以前在黄埠同事过。

鲍主任说,这样啊,原来还是老搭子。

知秋面一红。

于楚珺说,鲍主任说介绍一个大老板,没想到就是知秋你。

知秋尴尬笑笑,坐下。

这一餐饭吃得古怪,一桌人,知秋坐在那里,像尊木雕菩萨,几乎一言不发。鲍主任则是鲜明对比,高谈阔论,几乎句句闲话寻知秋于楚珺玩笑,还时不时挑唆于楚珺给知秋敬酒。秋林坐在旁边,能体会知秋此时尴尬,心底有些后悔安排这一场饭局。

终于熬到饭局结束,知秋要结账,秋林赶紧抢过来。知秋还要抢,鲍主任说,让秋林来,他现在土特产公司经理,请得起。

秋林签了单,鲍主任又提议夜里去哪里跳舞。知秋说,厂里新来了一单业务,夜里要加班。鲍主任便让知秋送于楚珺回去,知秋没有开车送,而是帮于楚珺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三人站在门口,看着于楚珺的三轮车骑远,鲍主任突然偷偷跟秋林讲,这个女的,眼睛飘的,幸亏没有嫁给知秋,否则知秋管不住。

秋林笑笑,看一眼知秋,没响。

3

土特产公司最重要的一样工作便是废品收购。土特产下属收购站,收日常废旧物品,收牛羊猪狗家畜皮毛骨头,还收猎户打来角麂山兔黄鼠狼这些动物皮张。其中最重要一样,是废铜烂铁。废铜烂铁收来,车间里压成球,压成方块,用大卡车送到杭州钢铁厂卖钞票,是公司里顶大一笔收入。作为鼓励,钢铁厂还会送土特产公司三百吨钢筋的指标。眼下,到处都在搞建设,钢筋指标最紧张不过。秋林上任,第一次拿来钢筋指标,心里七上八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跑到鲍主任地方,询问这吨钢筋指标是否要上交县社。

鲍主任笑,说,钢筋指标最珍贵不过,为啥要上交?

秋林说,不上交,放在手里,倒像烫手山芋。

鲍主任说,小陆,你还是太老实。要是换作别个,定不会来问我这个问题。说穿了,这就是给你这个土特产公司经理的人情。我问你,当领导最重要是什么?是权。什么是权?这钢筋指标拿在手里,你想给谁就给谁,这就是权。你现在是公司经理,是重要岗位领导,你不会用权,你当这个经理做什么?

秋林说,道理我是懂,只是这么一大堆东西放在我手里,心惊肉跳。

鲍主任说,秋林啊,你还是太嫩。我可以把话放在这里,你现在觉得这指标烫手,过不了一年,你就会嫌这指标太小。

秋林说,这样吧,鲍主任,这三百吨指标还是给你吧。你供销社里交际的人多,用场大。

鲍主任笑笑,你这样说,是你一分心意。你是自家人,我也不瞒你。往常这钢筋指标,都会给我两百吨,经理留一百吨。但你不一样,我只拿一百吨。秋林,你记住,这可是天大的人情,千万不能乱送。

秋林点头,便将这两百吨钢筋指标留下。没多久,秋林便理解了鲍主任的闲话,上任后,常有领导打来条子要批钢筋,但秋林记牢鲍主任叮嘱,将手指缝夹紧,除了要害部门,一律推托。

这一日上午,秋林去城关收购站检查工作。收购站经理叫孔一品,副经理叫春梅。秋林视察工作,两个人一左一右紧跟身后,嘴巴里陆经理长陆经理短,全是马屁闲话,一刻没有停过。秋林第一次来收购站,对收购站业务不熟悉,本该虚心下问,但他记牢鲍主任提醒,当领导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像生手,便背了背材料上看的去年收购站总结,又对今年的业绩做一些新要求。最后,秋林强调,抓业务要紧,但不能为了提高业务去走歪门邪道。特别是把控好废品收购来路,千万不能收贼偷货。秋林红口白牙讲了一通,孔一品和春梅脸上都露出夸张表情,直夸秋林对收购站情况内行。

几个人说着,正走到一个收蛇的棚子。秋林怕蛇,看见那黑黢黢的蛇在网袋里扭来扭去,觉得别扭,正想快步走过,孔一品却将他叫住,陆经理留步。秋林停下,只见春梅快步走到棚前叫了一声。随后,棚子里走出一个人,春梅凑到他面前,说了几句什么闲话,那人便又走回棚子。

孔一品站在秋林旁边赔着笑脸,说,陆经理,请你稍等一会儿。

秋林没应声,脑子里在想刚才棚子里走出的那个人,只觉得此人面熟,但一时脑子堵住,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过了一会儿,里头那个人又出来了,出来时,手里还捏了一只瓢羹。他小心翼翼地将瓢羹递给等在棚口的春梅,又回棚子里去。春梅笑眯眯地将瓢羹递给秋林。只见瓢羹里盛着白酒,一阵酒味冲鼻。瓢羹中间有个蝌蚪状的东西,蓝莹莹,又滑又亮,在白酒里微微抖动。

秋林诧异,问,这是什么?

旁边孔一品抢着说,陆经理先莫问,只管整瓢羹吞下去。

秋林看着瓢羹,有些迟疑,不晓得该吞还是不该吞。

春梅说,陆经理放心,这是好东西,我们不会害你。你吞了,我们再告诉你这是什么。

秋林好奇心勾起,接过瓢羹,皱着眉将那东西大口吞了下去。只觉得喉间散出一股烧酒味,随后,又是一股腥味。

孔一品一脸讨好地问道,怎么样?

秋林说,一股怪味道,究竟什么东西?

孔一品低声说,是蛇胆。昨天刚收上来的一条蕲蛇,春梅同志有心,晓得陆经理今天要来,特意留着,刚活取出来的。

秋林吓一跳,蛇胆?有没有毒?

春梅赶紧解释,不会不会,放在白酒里,解腥气,也杀毒。

秋林心里有股气,感觉被这两人愚弄,有些发牢骚,你们两个怎么让我吃这奇怪东西?

春梅说,陆经理莫怪罪,这是我一片心意。陆经理当领导,天天看文件,最伤眼睛,吃蛇胆顶好,清心明目。陆经理眼睛亮了,做重大决策时,自然就更准了,土特产公司的事业也一定能做得红红火火。

秋林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孔一品又说,蛇胆是这里收购站特色,用来做药,都出口卖给外国人,需求量很大。今年是大年,来收购站卖蛇的人特别多,定能创造好业绩为陆经理脸上增光添彩。

秋林听了,不好再责怪什么。本来中饭收购站安排,吃完饭下午还要检查收购站其他工作。但秋林被一颗蛇胆弄得没了心情,只说公司事情多,转一圈,便回了公司。秋林没有去食堂吃中饭,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动,总有点想吐的感觉,真的吐,又吐不出来。怀疑是吃了那蛇胆的缘故,躲在办公室里困觉。刚有些瞌睡,又有人来敲门。秋林有些不高兴,起身开门,正要发牢骚,看见门口站的竟是许久没联系的许主任。

许主任说,陆经理,打扰你中午休息了吧?

秋林赶紧将许主任迎进来,说,许主任哪里闲话,老领导来了怎么也不提早打声招呼,我也好准备准备。

许主任摆了下手,说,还要准备什么?我们之间不讲这些客套闲话。

秋林让许主任坐沙发上,倒茶拔烟,热情招呼。许主任吃一口烟,眼神绕办公室转一圈,感慨道,小陆,我没看错你。果然还是你最有出息。

秋林说,都是许主任以前照顾。

许主任说,我照顾什么,是你自己努力。

秋林说,许主任,我们不是外人,今朝上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办?

许主任将烟咬在嘴上,慢吞吞将手提皮包打开,拿出几张纸,秋林接过来,仔细看了,原来是几张吃饭的发票。

许主任说,小陆,到你这里出洋相来了。上次我跟你说过,文化局是清水衙门。可你晓得,现在就是这么个风气,就算公家单位办事,也要请客吃饭。外头看着风光,一日到夜吃吃喝喝,只有自家晓得,吃喝时潇洒,回来报销头痛。你看,这个月就落下这几张发票,解决不了。听说你在土特产公司当一把手,我供销社干过,晓得土特产公司腰包最鼓,所以就来寻你化缘。

秋林看着发票,心里打疙瘩,嘴巴却接得快。

秋林说,许主任,你这闲话讲得太客气。你放心,你就把发票放在这里,这个事情我来处理。

秋林将发票收好,又说,许主任,下次你早些来,也好到我食堂里吃个便饭,顺便给我指导指导工作。

许主任说,我都被赶到文化局了,我还给你指导什么工作啊?

秋林便笑。

许主任说,行了,事情办好了,那我也回去了,有空再来寻你。

许主任起身,秋林突然想起自己包里有两包硬壳中华,前几日吃饭时,人家饭桌上给他的。秋林赶紧将烟取出,塞到许主任包里。许主任也没有推脱,伸手拍了拍秋林肩膀,说,我就晓得你陆秋林是实在人,不像有些白眼狼。秋林一愣,晓得许主任说的是童小军,笑笑,没接闲话。

秋林送许主任出门,走到大门口,许主任突然伸手拍了下额头。

许主任说,哎呀,你瞧我这记性,还有桩小事情要你帮忙。

秋林心里一紧,不晓得又是什么为难生活。

秋林说,许主任,什么事,你尽管说。

许主任说,我老婆小店里常有些包装箱废纸,我平时忙,她一个女人家也不方便送到收购站。你能不能帮个忙,跟下面收购站里的人说一声,以后都能上门去收一下。

秋林听原来是这样一桩事,暗暗松一口气。

秋林说,许主任,这哪里是我帮你,是你帮我收购站创收啊。这样,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下午就派人去。

许主任拿出笔记本和笔,写了个地址,撕下来交给秋林。

许主任走了,秋林便叫来财务,让她处理发票的事情。随后,又给收购站的孔一品打电话,把许主任地址告诉他,让他叫人下午上门去收废品。

这样,一直到下午临落班时,孔一品跑到了公司来寻秋林。

孔一品说,陆经理,中午你一给我打电话,我就叫人上门去收了。

秋林心里好笑,这么个事情,孔一品竟然还上门来邀功。

秋林说,辛苦你了,老孔。

孔一品说,陆经理莫这么客气。

说完,他搓着手,没什么话讲,却也不提走的事情。秋林觉得有些怪异,又问,老孔,你还有什么事情?

孔一品说,陆经理,我想打听打听,那卖废纸的人同你什么关系?

秋林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孔一品说,我不瞒陆经理,接了你的电话,我就马上安排了人。我还特意叮嘱,让他不要计较零头,多算些重量。那人去时,对方已经把报纸纸箱都用绳子缚好,弄得整整齐齐。当时还挺高兴,省了不少气力。但东西拿回来,就出了事情。负责打包的人打开绳子一看,只见纸里面裹了石块,纸张上还撒了水。打包的人寻上门收购的人理论,那人有苦难言,又来寻我。我让他们不要多讲,就来寻陆经理讨主意。

秋林听了孔一品这一番闲话,真不晓得心里什么滋味。怎么会碰上这样事情?关键是这种事情又没办法跟孔一品解释,真是有苦难言。

孔一品说,陆经理,本来这事不该寻你。但那人说了,下个礼拜,还要叫我们去收。这废纸本也没几块钞票,收了就收了。我只是担心陆经理被蒙在鼓里,最后帮了人家,还惹许多闲话。

秋林皱眉,想了想,说,这样,下次再去收,你叫个新人去,当场拆看,检验纸张有没有问题。

孔一品说,这样会不会得罪人?

秋林说,你不要管,只按我的吩咐做。还有,这个事情,不要再跟旁人提。

孔一品说,陆经理,你真是个好领导,敢作敢为。

说到此处,孔一品口气一变,叹口气,说,我老孔运道不好,你这么好的领导来了,我却到了退休年龄。

秋林听出孔一品话里有话,说,是嘛,没想到孔经理已经到退休年龄了,看你相貌看不出。

孔一品说,谢谢陆经理夸奖。我今朝来,还有一桩事,想向组织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就是收购站的春梅同志。春梅同志虽然是个女同志,但是业务能力非常强,肯钻研,重活苦活都是抢着干。如果她能接上我的班,收购站工作定能做出更大局面。

秋林说,你说过,我有数了,我会考虑的。

孔一品点头感谢,这时,秋林突然也想起一件事情,说,孔经理,你收购站那个杀蛇的人是谁?

孔一品说,哦,那人叫章耘耕。怎么,陆经理熟悉?

秋林摇了摇头,说,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孔一品走了,秋林坐在办公桌前,五味杂陈。脑子里又开始想许主任家收废纸的事情。他不晓得这事是他老婆心思,还是许主任自己晓得真相。秋林叹口气,自己现在也算个领导,真不晓得再过几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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