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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头歌脑髓地狱 作者:梦野久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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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嗡嗡——嗡——嗡嗡嗡……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这种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声音,仍然在我耳中留下极深的振动余韵。 就在我凝神倾听时,我突然察觉到,现在应该是半夜吧……总觉得附近某个地方好像有时钟的钟摆在摇动着。继续打盹之后,那好似蜜蜂振翅般的余响忽然越来越轻,渐渐消失,周遭恢复一片死寂。 我猛然睁开眼。 一颗蒙着灰白色尘埃的灯泡垂挂在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发着光的红黄色玻璃球的侧面停着一只大苍蝇,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灯泡正下方,在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我呈大字型躺着。 奇怪。 我呈大字型躺着不动,用力睁开眼皮,上下左右地转动眼球。 这是一个由蓝黑色混凝土墙围绕成的十二尺见方的房间。 而且,是一间三面墙上各有一扇以铁格子和铁网双重罩住的细长型磨砂玻璃窗的,感觉上非常牢固的房间。 在没有窗户那一侧的墙边,头朝入口方向横置着一张同样牢固的铁床,上面铺着洁白被褥,看来似乎没有人使用。 太奇怪了。 我微微抬起头,环视着自己的身体。 我身穿洁白、崭新、蓬松的双层棉布和服,胸口系着一条短纱布带,从和服里伸出的圆胖泛黑的四肢上却满是污垢……那种肮脏…… 实在太奇怪了! 我恐惧地举起右手,试着摸自己的脸。 鼻子尖削、眼窝低陷、头发杂乱、胡须纠结…… 我吓得跳起来。 再摸一下脸,环顾四周。 这到底是谁?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 我的心悸瞬间增强,宛如小鹿乱撞……呼吸急促,不久后就变得像是濒临死亡般的剧烈喘息……然后,却又静止不动。 居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自己居然会忘了自己…… 无论我怎么想,都无法想起自己是生活在哪里的谁…… 我对与过去有关的回忆荡然无存,我所残存的记忆只剩下刚才听到的时钟的嗡嗡声。 仅此而已…… 即使那样,我的意识仍很清楚,可以清楚地感觉出阴沉沉的黑暗环绕在房间外部,并且蔓延到了天涯海角。 ……不是梦,这的确不是梦。 我跳起来。 我飞快地跑到窗前,凝望着磨砂玻璃的表面,想看看映现在玻璃上的自己,试图唤醒某些记忆。但是,只是徒劳而已…… 磨砂玻璃上映出的只是毛茸茸如恶鬼般的、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转过身,跑向床铺枕头旁的房门入口,面孔贴近只有钥匙孔是开着的合金门锁。但是,门锁片上却没有映照出我的面孔,只反射出昏黄的光线。 我寻找床脚,掀开被褥看,解开衣带翻看和服内侧,别说是我的姓名,连一个缩写字母都没有发现。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依然是身处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依然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力量抓住衣带,垂直向下掉落到某个无限的空间。在某种战栗从肺腑间猛然窜起的同时,我不禁忘我地嘶声尖叫起来。 那是像金属般尖锐的高亢声音……可是,这声音尚未让我回想起过去任何事情,就已经被四周的混凝土墙吸收,而后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可仍然徒劳无用。我的声音先是剧烈波动、旋转,随后消失,四面墙壁、三扇窗户和一扇门,仍旧陷入冰冷的寂静之中。 我想再尖叫。可是……声音尚未发出,就已经缩回咽喉深处。我害怕每次尖叫后那种静寂的恐怖…… 我的牙齿开始喀嚓作响,膝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即使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我十分痛苦,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我开始激喘,即使想喊叫,也喊不出声来,在似有若无的恐怖笼罩下,我呆立在房间中央喘息。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喘息声犹如狂风一般,在深夜寂静的四壁中回响。 不久,我的神志逐渐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时僵硬得全身冷汗直冒,仰天倒下——几乎快要倒下,我不由自主绝望地闭上眼……可却猛地发现自己仍然宛如机械般站立着。我用力睁开双眼,凝视着床铺后面的混凝土墙。 因为,我听见混凝土墙后面传来奇妙的声音! 那应该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声调非常沙哑,几乎无法辨认出是否真的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不过,包含在声音里的深深的悲哀以及沉痛的回响却透过混凝土墙清晰地传入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你再一次……听我的……声音啊!” 我愕然,全身缩成一团,明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以外并无别人,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背后。之后,我转过头来,凝视着渗透出女人声音的混凝土墙。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间里的大哥,是我,是我呢!你的未婚妻……请你再听一次我的声音……请你听着,听着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的眼皮撑得发痛,嘴巴兀自张开,恍如被声音吸引般地向前跑了两三步,双手用力按住小腹,专注地盯着混凝土墙。 那是会让听到的人心脏吊在虚空中的纯情叫声,是会让五脏六腑都冻凝起来,宛如坠入绝望的深渊般,令人无法忍受的绝叫…… 这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呼唤着我,也不知道会再继续呼唤几千年、几万年的深切哀怨的声音。 而它此刻正从深夜的混凝土墙另一头叫着我。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呢!难道你忘了?是我,是我啊!你的未婚妻!你……你忘了我吗?我和你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你亲手杀死我。但是……我又活过来了,从坟墓里复活后回到这儿,我不是幽灵……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何不回答?你忘记当时的事了吗?” 我踉跄后退好几步,再度睁大眼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话…… 墙壁那边的少女认识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说与我举行婚礼的前夕被我杀害……现在又复活了。然后,被囚禁在与我隔着一层墙壁的房间,不分昼夜呼唤着我。她持续叫喊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奇怪事情,努力疯狂地想要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她这是疯了? 还是当真的? 不、不,她一定是疯子,是疯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这种不可思议到荒谬的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却冻结在脸上,我的脸部肌肉僵硬了……因为,更悲痛、更深沉的呐喊又贯穿混凝土墙传来。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那种知道我是谁的确定语气……那样严肃的凄怆…… “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呢?我是这么难过,你却……请你回答,只要一个字、一句话…… “请你只要回答……一个字、一句话……就好。这样,这家医院的医生就会知道我不是……疯子,而院长会因为你听得出来我的声音,让我们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 “……” “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痛苦吗?我每天、每天……每夜、每夜……的呼唤着你,难道你没听见我的声音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过分了,你真的太过分了……我、我……我的声音已经……” 呐喊之间,墙壁那头开始传来另一种声音,也不知是手掌或是拳头,反正是人类柔软的手敲打混凝土墙的声音,是皮肤裂开、肌肉破碎也不在乎的连续敲打的声音。我一面想象墙壁对面四散飞溅的、黏腻的血迹,一面仍旧咬紧牙根、圆睁双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我是曾经被你亲手杀死的未婚妻呀!我已经活着回来了呀!我……是那个除了你以外无依无靠的我呀,我就这么孤孤单单的待在这里……你真的已经忘记我了吗?” “……” “大哥,我们同病相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人孤独地待在这里,被其他人认为是疯子,受到隔离,囚禁在这家医院里。” “……” “只要大哥回答,我所说的事就会变成真的,只要你记得我,我……也知道你不是精神病人……只要一个字、一句话……请你只要回答……叫一声我的名字……真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已经没有声音,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我情不自禁跳上床铺,趴在传出声音的蓝黑色混凝土墙旁。我的心里有一股难以忍受的强烈冲动,很希望马上回答……希望帮助少女解除痛苦……更希望早一刻确定自己是什么地方的谁,可是……我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 我慢慢从床铺上滑下来。凝视着墙壁上的一点,尽可能离那个声音远远的,后退到对面的窗边。 我最终还是没能答复她……不,是不可以答复她。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啊,就算听到她如此深刻、沉痛的纯情呼唤,我却仍然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啊。我能够回想起来的,能够认为那是自己的“过去”而回想起来的真实记忆,只有刚刚听到的时钟钟摆那嗡嗡作响的声音而已……这样的我,可谓是世上最离奇的痴呆病患者吧。 这样的我,如何能回答说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呢?就算因为回答了她,而让我得以获得自由,届时能否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和正确的姓名还是另一回事。她……究竟是正常人?或者是精神病患者?我根本无从判断。 不止如此,万一她真的是精神病患者,而她强烈呼唤的对象只不过是她的幻觉,那会变成怎样?一旦我回答,很难说不会酿成重大错误;就算她呼唤的人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如果那人并不是我,又会怎么样呢?那岂不是因为自己的轻率而窃占了别人的未婚妻?冒渎了别人的未婚妻吗? 上述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袭上心头。 在我不停地吞咽口水,双手紧紧握拳时,她的呼喊声还是不断穿透墙壁,向我袭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分了,太过分、太过分了,太、太过分了……” 她的呼唤无比沉痛,宛如幽灵般无限纯情却又饱含哀怨。 我双手揪着头发,已经留了很长的指甲抓着头皮,几乎快流出血来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你的人啊!快点、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的双手剧烈地磨擦着脸。 不、不是的……你错了,错了,完全错了,我不认识你……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却马上噤住声音……我甚至连这点都无法肯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可以否定她所说的话的证据……别说是否有亲兄弟或是出生的故乡,我连自己是人还是猪都不知道。 我握紧拳头,用力敲着耳后,但是,脑海中同样无法浮现出丝毫记忆。 即使这样,她的声音仍未中断,呼吸急促,几乎听不清楚的叫声里溢满深沉的悲痛。 “大哥……大哥,请你……救、救我……啊……”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她的声音所追赶,不禁再次环顾四周的墙壁、窗户和门,然后往前跑,又止住脚步。 我想逃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的地方! 这么想的瞬间,我的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我跑到作为入口的门前,尝试全力冲向铁锈色的坚固房门,从钥匙孔往外窥看……在仍旧传来的执拗且不绝于耳的呼唤声的威胁下,我试着用双手抓住窗户的铁格子用力摇。铁格子下方的角落好不容易出现了歪斜,但是单凭一个人的力量,似乎仍然无法逃脱。 我颓然回到房间正中央,身体不停颤抖着,再度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 我到底是否仍在人类的世界里呢?或者我已经来到了幽冥世界,正在接受某种痛苦的惩罚? 在这房间里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刚刚缓了一口气,却又马上坠入忘记了自我的无间地狱……四周没有丝毫回响,能听见的只有时钟的声音……而且,转眼间又陷入这种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女人呐喊声折磨的活地狱……承受着无法逃避,难以获得救赎,而且好像并非存在在这世间的深刻悲哀的苛责中。 我用力踩踏着地面,直到脚踝生痛,才颓然地坐下来,然后仰躺在地上……又再度起身回望四周。 我极力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脱离隔壁房间那若有若无的声响,以及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尽可能回想起自己的过去,逃离现在这种痛苦的境地……也更希望能够清楚回答隔壁房间的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像这样困扰了多久,几十分钟——不,或许是几个小时也不一定——但是,我的脑海中却依然一片空虚,别说与她有关的记忆,连自己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来,空白的我只是活在空白的记忆里,虽然被女人无止尽的叫唤声所驱赶,我却仍旧徒然在黑雾中挣扎、徘徊。 不久,墙壁另一头的叫唤声逐渐减弱,像丝线般时断时续,最后完全断绝,周围又回复到先前那种深夜般的静寂。 同时,我也累了,狂乱得耗尽体力,思索得耗尽脑力。我静静听着那似乎是从门外走廊尽头传来的滴答、滴答的钟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呆立着,或是坐着在发愣……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情况,仅仅是陷入到最初那种茫然无意识的状态里。 喀隆——一个奇怪的声响。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靠在与入口反向的另一个墙角,手脚向前伸着,脸颓然垂在胸口,凝视着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细一看,地板上、窗户上、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经变亮了,泛着苍白的光影。 吱吱……叽叽喳喳……轰隆、轰隆…… 有麻雀的叫声……还有电车逐渐远去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天亮了。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双手揉着眼。或许是因为沉沉熟睡的缘故,我把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发生的许多不可思议又恐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用力伸展僵硬而发痛的身体,打了个大呵欠。就在尚未充分完成一个深呼吸之前,我惊讶地闭住了嘴。 房门和地板的接合处滑开了一扇小门,摆放着白色餐具和银色盘子的白木餐盘正从门外送入房中。 见到这东西的瞬间,我心中突然一动。从今天凌晨产生的无数疑问不知不觉地又开始在脑海中跃动起来……我下意识地站起身,踮着脚尖跑到小门旁边,猛然抓住那只正在送入餐盘的红润、肥胖的女人手臂。 哗啦啦,装着土司面包、蔬菜沙拉的碟子以及牛奶瓶全都落在地上。 我用沙哑的声音大叫:“请……请告诉我……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 “……” 对方动也不动。露在白色袖子外的如红萝卜般的冰冷手臂,在我的强力抓握之下霎时变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呢?我不是疯子,我什么都不是……” “啊——唔……” 外面响起一阵年轻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开始无力地挣扎。 “快来人……来人啊!七号房的病患……啊!快点……唔唔……” “嘘、嘘!安静、安静,请你……不要叫。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就放手……” 门外一阵啜泣声。 同一瞬间,我双手的力量放松了,女人的手臂迅速缩到小门外,啜泣声戛然停止,走廊上响起一阵快速奔跑的啪哒啪哒声。 拼命抓住的手臂出其不意地溜掉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坚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一点后脑着地。我慌忙用双手撑住地面,恍惚地转头回望。 这时……又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紧绷的心情,随着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时也放松了,一抹无法形容的可笑感觉开始从小腹深处升起,完全没办法控制。那实在是难以忍受、非常奇妙的可笑感觉,仿佛……每一根头发都跟着大笑起来。那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来,撼动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是不笑到骨肉四散绝不罢休的笑。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不知道姓名有什么关系呢?忘记了也没有丝毫不自由。我不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发觉这一点之后,我更加忍不住地摔倒在地,抱头、捶胸、顿足地大笑。笑……笑……笑……吞咽泪水、哽咽、扭动身体,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还有比这事更愚蠢的吗? 我是从天而降,还是从地底冒出来的?这里有我这么一个身世不明的人,而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我到现在为止,究竟曾经在哪里,做过些什么事情呢?接下来又打算做些什么呢?一切都无法猜透。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啊、哈、哈、哈、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多不可思议、多可笑的事!啊、哈、哈……太可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难过啊,令人无法忍受,我为何会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 我无止尽地笑着在地上打滚。不久,我笑到耗尽力气,可笑的感觉忽然完全消失了。我站起身,揉着眼珠仔细瞧着,看到脚趾前面的地上掉着刚才那场骚乱后留下的三片面包、蔬菜碟子、一把叉子,以及还盖着盖子的牛奶瓶。 见到这些东西,不知为什么,我脸红了,同时感到一阵饥饿。我重新系好掉落在一旁的衣带,右手立刻抓住尚且有余温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有奶油的烤面包,开始大吃起来。我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咀嚼着令人疯狂的美味,再配着牛奶咽下。吃饱后,我爬上床铺,躺在崭新的床单上,伸个懒腰,闭上了眼睛。 我应该睡了十五到二十分钟吧,可能是因为肚子填饱了!我感到全身无力,手掌、脚掌暖乎乎的,头脑逐渐化为昏暗的空洞……从早上就穿梭不停、时近时远的各种在脑海中回荡的声响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样无奈,那样不甘…… 朦胧间,我听到路上熙熙攘攘的声音,匆促的皮鞋声,还有拖着木屐的缓慢脚步声,以及自行车的铃声……甚至还有远处某户人家掸除灰尘的声音。 在高远的天际,乌鸦正在啼叫,附近的厨房响起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突然,窗外又有女人尖叫出声。 “讨厌……真的……令人受不了……简直就是……开玩笑嘛……嘻、嘻、嘻、嘻。” 然后就是我的胃里面发出的满足的跃动声。这些声音融合在一起,带领我逐渐走向遥远的世界,进入恍惚的梦境……这样美好的心情,真好! 不久,遥远的地方开始传来一个清晰的奇妙声音,那听起来确实是汽车的喇叭声,也好像是很大的哨声……哔、哔……哔……哔、哔、哔、哔的,是一种特别高亢的声音,我不得不认为那个声音表示发生了可怕紧急的事情,而且正在朝着我来。哔、哔、哔、哔声超越且吓退了清晨静寂的各种声音,绕向街道处的转角,以惊人的速度赶往正在躺着的我的方向。顷刻间,声音更加迫近,就在它似乎就要钻入我的杂乱的头发之前的时候,忽然移向一旁,绕了个大弯,发出极高的吼叫声,缓缓走开约莫一百公尺远的时候,又立刻转变方向,持续发出几乎渗入我耳孔的尖锐声,急速逼近,这才戛然停止。此时,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寂然,我又不省人事地昏睡起来。 我大约踏实了五分钟左右,这次,是枕畔那扇门的钥匙孔突然发出喀嚓的声音,接着是沉重的轧轧开启声,同时,仿佛有某种脚步的声音进入房内。我反射性地跳起来,回头。但……仔细一看,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在缓缓关闭的牢固铁门前,摆放着一张小型藤椅,藤椅前站着一位令人惊奇的怪异人物。他的头部好像快要触及屋顶,这个时候正低头望着我。 那是一个身高超过六尺的巨人。他的脸像马一样长,皮肤颜色如同陶瓷般泛着白光,细长的眉毛下是鲸鱼形状的小眼睛,双眼无神,目光好像落魄老人或垂死病人般散乱、朦胧。他的鼻梁好像外国人一样高高挺起,鼻翼泛白,与皮肤颜色相同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型。他也许罹患了某种恶症吧!尤其是那如同寺院屋顶般的宽阔额头,以及好像军舰船头般的巨大下颚更加令人感到害怕,看起来像是超乎人类性情的一种异样生物。 他的黑发从正中间分开来,身穿看起来很昂贵的褐色皮外套,一只白金色大怀表正在外套外晃动着,瘦长、苍白、毛茸茸的手指交握在表链前方。他站在应该是给女性使用的华丽藤椅前面,看起来就像被魔法召唤出来的西方妖怪。 我怯懦地抬头看着对方,感觉自己就像刚刚孵化出来的某种生物那样,屏住呼吸,不停地眨着眼,舌头在口中蠕动着。不过,不久之后我便下意识地认为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刚刚搭车前来的人物,所以很自然地朝他的方向重新坐直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这位高大绅士的瞳孔深处散发出隐含着某种威严的冷光,频频打量我的全身。不知为何,我觉得身体像是缩小了一圈似的,不自觉地低垂着头。 高大的绅士似乎对我的模样毫不在意,以极端冷静的态度观察了我的全身之后,抬起头,开始慢慢环视房内的情形。他那散乱、朦胧的目光从房间的这个角落移向那个角落时,我觉得今天早上的一切肤浅行为完全被他看穿了,身体更加瑟缩……这位令人恐惧的绅士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呢……我心里既害怕又疑惑…… 就在此时,高大的绅士突然蜷缩起身子,就像受到了某种威胁一般。他上半身向前弯下来,双手慌忙插入外套口袋,一把抓出一条白色手帕,掩住嘴巴……同时转身背对我,全身晃动,持续低声咳嗽了好一阵子,最后总算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于是他再度转向我,轻声道歉。 “对不起,我的身体很虚弱,所以……穿着外套……” 那是与他的体型完全不协调的,好像女人一般的声音。 可是就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我却安心了。我觉得这位高大的绅士的内心其实和外表完全不同,是温柔又亲切的人。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 这时,绅士在我面前递出一张名片,又再度咳嗽起来。 “我是……咳、咳、咳……对……对不起。” 我双手接过名片,并且点头致谢。 我反复看了两三次这张名片,再度哑然无语,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眼前的这位抑制着咳嗽的高大绅士,自言自语地说:“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 我环顾四周。 这时,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轻微颤抖起来。这令人联想到,或许这是他用于展现独特微笑的一种异样的表情。紧接着,他慢慢蠕动起苍白的嘴唇说道。 “没错……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病学科的第七号病房。很抱歉,在你睡觉时来打扰,不过,突然打扰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你不久前向负责分送食物的护士小姐追问自己的姓名……值班医生向我报告后,我就立刻赶来了。如何?你已经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吗?恢复有关自己过去的记忆了吗?” 我无法回答,只是微张着嘴巴,像个白痴一般眨动着眼睛,望着对方鼻尖下面的巨大下颚。 太令人惊讶了。从今天凌晨起,我简直就是被自己名字的幽灵所附身!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名字开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对方竟然拖着生病的身体,马上赶来问我是否已经想起自己的名字……这种热心真是令人费解啊…… 只不过是我是否想起自己的名字而已,这么一点点小事,难道对这位博士来说如此重要吗? 我非常困惑地看看手上的名片,打量起若林博士的脸。 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若林博士同样也低头看着我的脸,好像等着我的回答似的紧抿着嘴。很明显,他紧张的表情里充分显示出对我的回答的重大期待。从他的这种表情里,我察觉到自己能否回想起名字以及过去的一切经历,应该与若林博士有相当深切的关系。因此,我的身体也就越发僵硬了。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盯视良久……若林博士终于发现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失望地闭上眼。不过,他再度抬起眼皮时,从左边脸颊到唇边仿佛浮现出比方才更深邃的微笑,同时,他仿佛误以为我呆住不动是出于某种顾虑,轻轻点了两三下头之后,开始动起嘴唇来。 “当然……你会感到不可思议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我必须严格遵守医学上的立场,不应该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可是,其中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又摆出要咳嗽的动作,但这回顺利忍住了。他眨动着手帕上方的眼睛,很难过似的继续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坦白说,这里的精神病科教学目前由声名远播的正木敬之教授担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没错。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仅在国内,在世界精神医学界也是重量级的人物,他首创的新学说可能让过去遭遇瓶颈的精神病研究产生根本的变革,是‘精神科学’的伟大学者……话虽如此,这种新学说并非现在流行的所谓的心灵学或降神术之类的非科学性的研究,而是纯粹立足于科学基础的划时代理论。他借着在这个教室内创设的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室,一步一步证明自己的学说是真理。你也是接受这种新式治疗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治疗?” “是的……所以,专门研究法医学的我,实际上不该询问正在接受正木医生治疗的你的症状,也难怪你会产生怀疑了。但是非常遗憾,正木医生在一个月前突然把后事交托给我之后,就与世长辞了,而且……并未决定下一任教授的人选。再加上本来就没有副教授帮忙,结果在校长的命令之下,由我暂时兼任这个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医生特别委托我必须尽全力照顾的病患就是你,换句话说,本精神科的名誉,不,是整个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名誉,都维系在……你是否能够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眩目的光芒袭来,忍不住眨着眼睛。感觉上,似乎是我名字的幽灵散发着余光,正要从某处现身出来…… 但在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连头都抬不起来的难堪感觉,不自觉地低下头来。 这里绝对是九州帝国大学附设的精神科病房,而我一定也是被收容在这间七号房内的精神病患者。我的头从今天清晨醒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定是因为曾罹患某种精神疾病……不,是现在正在罹患……对了,我是疯子! 啊,我竟然是个可悲的疯子! 随着若林博士凝重的说明,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难以忍受的羞耻,心跳急促到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这种自己也无法了解,不知是恐惧还是悲伤的情绪,我感到全身就像针刺一般地痛楚,从耳朵到颈部一带像被火焰灼烧一般,两眼不自觉地发热。我突然很希望就这样双手掩面,趴倒在床上。 若林博士低头看着我,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在吞咽着唾液。然后,他像是面对着身份高贵的人一般,双手交握在身前,用比先前更亲切——几乎是谄媚——的声音安慰我。 “这是一定的,任何人发现自己被放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会受到一种绝望的打击……但请你不要担心,你住院这件事和这栋病房的其他病患相比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不错……因为你提供你的身体当做最宝贵的研究素材,这都是为了给在这个精神科教室创设的名为‘疯子解放治疗’[一译“狂人解放治疗”。]的划时代性精神病治疗法进行实验。” “我……我是疯子解放治疗的实验素材?为了治疗并解放疯子……” 若林博士向前倾,点头,仿佛对于“疯子解放治疗”的名称表示敬意…… “正是这样。创立‘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是正木医生。他所创立的学说具有怎样划时代的意义,世人应该很快就能了解,而且……你已经凭借着自己脑髓的正确运作,让正木博士崭新的精神科学实验完成了惊人的成绩,本大学的名字将会给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留下深刻印象……不仅如此,以实验的结果而论,你因为强烈的精神冲击造成本身意识完全丧失的状况,如今已经能够完全恢复了……所以,简单地说,你既是在解放治疗场内进行的惊异实验的中心代表,同时也是本大学荣誉的守护神。” “我……为什么会是……如此可怕实验的……”我慌忙地问。 忽然被卷入这么奇怪的话题中心,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若林博士低头看着我,冷静地点头致意道:“你会怀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很遗憾,关于这件事,现在没办法向你说明。除非在不久的将来,你自己想起了一切经过……” “我自己想起来?那……要如何想起……”我结结巴巴地问道。因为若林博士的口气让我想起了精神病患的可悲之处…… 若林博士静静地举起手来制止了我。“请你耐心等待!这其中另有原因。坦白说,关于你进入解放治疗场的经过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明的,其中的缘故深刻复杂,而且极端不可思议。如果凭我一个人想要完整说明,可能有虚构的嫌疑。所以……如果不是由亲身体验整个过程的你自行回忆这一段深刻而不可思议的体验,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事实。 “另外,在你过去的记忆中存在着极端奇幻、惊异的事情。不过,为了让你放心,我想稍微说明一下还是无关紧要的……也就是说,所谓的‘疯子解放治疗’是今年二月正木博士赴本大学任教后不久,立刻着手设计的治疗场,今年七月完成。经过仅仅四个月的实验后,在距离现在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亡故的同时封闭。正木博士在这段期间所进行的实验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结果,正木博士清清楚楚地预言说,从很久以前就陷入一种特异精神状态的你,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恢复到像今天这样的状态。” “已故的正木博士,预言我今天的情形?” “不错,就是这样。正木先生断然宣称,你是本大学的至宝,在仔细并且妥善的照顾之下,一定能够恢复原来的精神意识,由此证明他所提出的伟大学说的原理,以及由该原理所产生的实验效果……不止这样,他还深信不疑地表示,如果你确实能够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必然也能想起那桩与你的过去有关,几乎可以被称为空前绝后,并且极尽怪异、凄怆的犯罪事件的真相。当然,对这一点,现在我也一样完全相信。” “空前绝后的……空前绝后的犯罪事件……与我有关?” “是的。只能称之为空前绝后的异常事件。” “那、那是什么样……的事件?”我探出床铺外,小心地问道。 若林博士非常冷静,用他那苍白的眼神静静地望着我说:“那一桩事件就是……我还是告诉你好了。不过,关于刚才所说的有关正木博士与精神科学的研究——很久以前我也曾接受他的指导,所以现在仍旧持续进行着名为‘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的研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不错……由于是崭新的主题,只提及名称的话,或许无法让你了解内容,但如果稍加解释,你应该就能明白。也就是说,我会开始研究这样的主题,是因为知道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学’的内容里充满太多恐怖的原理和原则。比如说,在他的精神科学的一个门类‘精神病理学’中,包括借着一种暗示作用,将一个人目前的精神状态突然转变成另一个人;或者是一瞬间消除某个人现在的精神生活,将其改换为潜藏在这个人精神深处的几代以前的祖先的个性等令人战栗的理论和实例…… “而且,该理论的应用以及实验的效果,尽管具有科学上的正确性与深奥性,但对其作用的说明和实行的方法却异常平凡……依说明方式的不同,甚至连妇孺都会觉得非常简单,以至于会觉得有趣可笑,因此也算是非常危险的研究和实验……当然,详细内容在不久的将来应该就会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在此没有必要说明……” “这……那样可怕的研究内容,将会展现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严肃地点头说道:“没错,正是这样。你能够亲身证明这项学说的真理,不仅能培养出针对这种原理所描绘的恐怖、战栗的免疫力,同时,当不久的将来,你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时,必然会具有参加这项新学理研究的权利和资格。但是,如果把这个秘密的研究内容泄漏给外人,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将是完全无法预料的……比如,发现某人心理深处潜藏着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时,如果给予他一个相对应的暗示,就能够瞬间让对方发狂,同时让他对使自己发狂的人的记忆完全消失,那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其危害将不逊于诺贝尔发明的无烟火药! “正因如此,基于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这样的精神科学理论如果像现代的唯物科学理论那样普及为一般社会常识,情况将会非常糟糕。届时,就像我们认识到目前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已经肆虐横行一样,也必须觉悟到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也会大肆流行。一旦演变到这个地步,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为这种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将与既往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不同,全世界绝对会陆续出现无法侦查、不可能实现的犯罪事件。正因这样,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学说绝对不能泄漏出去……同时,很抱歉,但为了预防万一,我们需要尽可能周全地研究出这种犯罪的预防方法和探索检测方法,因此才会在正木博士的指导下,基于‘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主题,极度秘密地从各方面进行调查,这就好像我和正木博士两人的共同事业……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竟然出现了严重疏忽……虽然这样小心慎重,却不知道被人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把该精神科学中最强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论盗窃出去,并且还被灵活地实际应用了。那也就是在距离本大学不远处突然发生的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 “从表面上看,该犯罪事件主要是具有某富豪家庭血统的几个人,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互相残杀,或者互相让对方疯狂,构成无比残忍血腥的凶行。而且,之所以认为该行凶手段与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在于同样属于该富豪家庭血统的一位温柔善良、头脑清晰的青年,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统灭绝,打算和恋慕自己的美丽表妹举行婚礼,但是在当晚午夜过后,青年却出乎意料地梦游起来,勒死了作为结婚对象的少女,而且面对少女的尸体,还非常冷静地在纸上描绘现场情景……这件非常特异离奇的事实曝光后,引起社会大众广泛的批评。 “问题是,这位青年所属的富豪家为什么会陷入如此悲惨的状态?凶手是谁?目的何在?到现在为止仍旧不明……九州警视厅的福冈县司法当局对于这桩事件几乎是束手无策。同时,在正木博士的支援下全力着手调查该事件的我,到今天为止同样无法掌握与事件真相有关的丝毫线索,犹如坠入云雾之中,只能彷徨地摸索。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目前唯一能够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待这个事件的中心人物——还活在世间的你——借着正木博士的遗德,在恢复过去记忆的时候自己直接判断事件的真相,直接揭穿凶行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面目。因为魔幻的凶手虽然以变幻莫测的手段酿成了事件,我们却无从追查他的踪迹。 “这么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我不能亲口具体说明该事件的理由是,我自己也无法正确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会介入自己专门领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这个重大秘密被泄漏;另一方面,万一你恢复记忆,我必须能够马上赶到,比任何人更早获知事件真相……揭穿隐蔽事件的真相以及魔幻的凶手的真面目。 “万一因为你恢复过去的记忆而查明了事件真相。我们把这种带有多重意义的研究结果发表出去,必然会在当今的科学界和社会引起全世界规模的旋风,也就是正木博士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它实际上是将现代物质文化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这不但将获得科学上的证明,同时我在博士的指导下持续研究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论文也可以毫无遗憾地完成,我和正木博士这二十年里倾注心血对于精神科学的研究也能获得公诸于世的机会。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复过去的记忆,进而揭开事件真相,不仅令本大学内部重视,福冈县的司法当局重视,更可以说是集中了全天下人的视线……” 一口气说到这里,若林博士忽然奇妙地瞥了我一眼……同时,他迅速转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脸拼命咳嗽。 望着那满是皱纹的侧脸,我感到自己就像被裹在烟雾里一样茫然。从今天清晨起,在我周围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都让我产生新的不安和震惊,而若林博士对于这些事的说明只是让它们更夸张、更不自然地扩大,我很难认为那是事实。那些听起来都和我有关联的事情,在感觉上却像是与我全然无关的梦话……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又用散乱的目光向我行注目礼,并且说:“对不起,我累了……” 他回头看看背后的华丽藤椅,缓缓坐下。 见到他坐下的动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见到那张藤椅放在若林博士背后时,心想只要被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这藤椅肯定会立刻垮掉,因此想象着也许还有某位女性要来。但现在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很轻松地坐进了藤椅的狭窄扶手之间,胸部和腹部重叠,脸低垂在膝前,只把眼睛露在手帕外面,仿佛在说“我就是潜藏在怪异事件背后的魔幻凶手”一般,全身收缩,紧紧地挤入藤椅内。怎么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刚才的一半,不管身材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外套多薄,正常人应该不可能做得到这一点……更何况,他还用和原来一样的声音,不,比原来还更冷静的声音——好像自己是先知一般——开了口。 “不好意思……刚才我看了你的情形之后,就算自己是外行,也能知道正木博士的预言已经应验了。你现在一定因为努力想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却一直想不起来而困惑不已,对吧?那只是你正在回归健康意识的一种过程……也就是说,根据正木博士的研究,在你的脑髓里,属于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当中,支配最古老记忆的潜意识的某处存在着具有遗传性的弱点,也是非常敏感的一点。 “另一方面,以前就深知这个事实的神秘人物不知从何得知,使用了能刺激到最敏感的弱点,而且具有极端强烈的精神科学暗示性的材料,让该点陷入极度的紧张。导致遗传下来并潜伏着的一千年前的祖先深刻怪奇的浪漫记忆完全分离,一面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一面却使你陷入深邃的梦游状态……因此,你今天一旦恢复清醒,从潜意识游离的梦游心理将完全发挥,成为虚无的状态,能使你脱离梦游状态。因为持续异常活跃的潜意识部分,与反射、交感位于其附近的过去记忆在脑髓的一部分,残存着长时间紧张所累积的深刻疲劳,目前仍无法完全自由运作,也就是说,你陷入了越古老的记忆越无法想起的状态。 “因此,到目前为止只有反射、交感神经并未太过于疲累,印象比较新而且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在今天早晨觉醒了,至于更早以前的记忆,虽然你焦躁地想要赶紧恢复,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就是你现在的精神意识状态。正木博士把这种状态称之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为隐藏在那桩怪异事件背后的魔幻凶手的精神科学犯罪手法在作祟,使你在往后的数个月之间,变成了与现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持续处于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深度梦游状态,甚至是极端的双重人格实例与普通人所显现的轻度双重人格的梦游,即‘梦呓’或‘睡眼迷离’等不同,是非常罕见的。但在古代各种文献里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异例子,也让世人陷入了半信半疑的迷惑境界,诸如‘五十年后想起故乡的老人’、‘提示证据后才发现自己是杀人凶手的绅士回忆’、‘孤独老妇见到没有出生的儿子向自己告白’、‘自认遭到列车撞击才变成秃头大富豪的贫困青年手记’、‘年轻的夫人一夜醒来变成白发老妇的故事’、‘反向思考梦与现实,终于犯下滔天大罪的圣人的忏悔录’等等。 “如果试着以这些实例来对照正木博士的独创学理,就应该不会怀疑了。这类现象的存在,不仅科学上已经证实其可能性,我们也从学理和实际两方面证实,这样的人们在回归昔日精神意识的时候,一定曾经历长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严格说来,我们的心理状态随时会受到所见所闻的事物刺激而不断产生变化,会独自生气、悲伤、微笑,这都算是一种梦游行为,这种心理变化进行的每一刹那,‘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等过程会以极短暂的画面反复呈现……只是一般人并未意识到而已。 “因此,你目前也是处于这种过程。正木博士已经明白你会清醒过来,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完全恢复。”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再度停住,稍微喘了一口气,舔舔嘴唇。 但是,这时候的我究竟是什么表情呢?对于这点,我自己没有半点感觉。在若林博士深具学术权威的说明下,我就像触到了高压电一样,全身僵硬成一团。 刚刚所说的怪异事件果真是自己的遭遇?然而,自己现在也是站在必须回想这桩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立场上?想着想着,冷汗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滴落下来,渗入两边的腋下。同时,我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在若林博士苍白的长脸上。 这时,若林博士微微低下头,用更低沉的语气接着说道:“也就是说,到今天为止,正木博士的预言已经毫无谬差地一一实现了。从今天早晨起,你已经完全脱离先前的梦游状态,目前正处于即将恢复记忆的边缘……所以,我是为了让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才特地赶来见你的。” “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声叫道,突然感到心跳急促起来,几乎喘不过气。会不会……我自己就是那桩离奇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对于我的名字特别紧张小心,岂非就是证据?我脑海中刹那间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若林博士还是静静地回答道:“不错,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么其他一切记忆也就能够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与此同时,你就应该可以想起支配这个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是多么可怕,以及这项奇怪的犯罪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动机。还有,酿成事件的魔幻凶手又是什么人。因此,帮助你回想这一切,正是正木博士赋予我的最重大的责任……” 这时,我又因为某种无以言喻的恐怖感而全身战栗,不自觉地坐直身体,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这么问的瞬间,若林博士却噤口不语了。他用那双朦胧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瞳孔深处,似乎在探索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像是在暗示某件重大事情…… 日后回想起来,当时我一定是被若林博士用深不可测的计谋欺骗了。若林博士持续叙述极具科学性又煽情的故事,绝非毫无意义,而是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名字”上,让我紧张到极点,是一种引导我必须想起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当我急于想要问自己名字的同时,他却噤口不语,利用沉默引导我的焦躁达到最高点,强力地刺激凝固在我脑髓中的过去记忆,使它重现出来。 但是,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个缜密的谋略,单纯地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说出我的名字,一心一意地凝视他苍白的嘴唇。 这么一来,注视着我的反应的若林博士仿佛有些失望,他轻轻闭上眼睛,摇头轻叹。不久后,他又睁开眼,用更冷漠、纤细的声音表示:“不行……我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的。既然你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为止,还是必须让你自己很自然地想起来……” 我突然有一种既安心又寂寞的感觉。 “……我想得起来吗?” “能,绝对可以!到时候,你不但会知道我所言不假,同时可以痊愈出院,享受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权利,接受属于你的美好家庭的一切幸福……这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是因为,让你能够顺利承受这些东西是我承接正木博士工作的第二项责任。”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再次用他苍白冰冷的瞳孔凝视着我。我无法抗拒那眼神的压力,低头不语……同时,又觉得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只像是听着奇妙故事一样,内心中感到莫名的疲惫…… 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心情,轻轻咳嗽一声,换上另一种语气。“那么……现在我希望开始进行让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博士一样……依照顺序让你看与你过去经历有最深刻关系的各种事物,希望借此实验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说着,他双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体。 我望着他的脸点点头,心想,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但我的内心却相当踌躇,不,甚至觉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一样认错了人呢?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还这样热心地呼唤、责问……可是,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受到何等责难,我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 接下来要给我看所谓过去的纪念物,事实上也只是和我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的纪念物吧!描绘不知潜藏于何处,不知其真正身份的冷血凶恶的精神病患的极其怪异残虐的行为的犯罪纪念物。让我看这样的东西,岂非是刻意要我一定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的过去的经历? 在无止尽的想象中,我不由自主地缩着头,感到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着学者风范和谦虚态度,静静地向我点头致意后,从藤椅上站起身来。他背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入房内。 矮小男人理着约五分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和黑长裤,脚上穿着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着黑色手提包和有些脏的折叠椅。随后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钵之后,矮小男人立刻打开折叠椅,然后把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边,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像是在说“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边,朝着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让我在这里剪头发吗?” 于是我赤脚走下床,坐在折叠椅上。 几乎同一时间,八字须的矮小男人拿着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的全身,然后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吗?” 听到这一问,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地回答:“嗯,上次也是找你过来的呀……你还记得当时的理发方式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剪高,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蛋型。周围剪得很短,感觉上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知道啦!” 说着,剪刀的声音已经在我头上响了起来。若林博士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中抽出红色书皮的英文书。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一点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实了。 我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帝国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到昨天为止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来这里的途中,或是在这里的时候,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象,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靠,再说这个过去也仅仅来自于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的一面之词。我真正能够记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后几个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至于嗡嗡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完全是虚无的,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和知识,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的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过去的记忆? 我闭着眼睛,一面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感到自己的灵魂越缩越小,仿佛是飘浮在无限虚空中的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发烫。 后颈上忽然感到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已经剪好头发,正在我的脖子上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着头。 但是,我试着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发师剪过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止这一位理发师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以前,甚至是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了,也就是说,我只不过是反复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到现在,发生在我周遭的一切事情都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我正做着现在在这里像这样被理发师剪头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想着,我猛然跳起来,带着围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冲去……然而这不过是我的幻想,事实上我整颗头都被压住,连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屁股不由自主地落回椅子上。 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我的心情却非常舒适……一时间完全搞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疯子,还是别人是疯子,就好像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等感觉,甚至过去、现在或宇宙万象都与自己无关,只是颓然地靠着椅背而已。这么一想,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快感便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就无可奈何了,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后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无论会变成怎样,也都无所谓了…… “请到这边来。” 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一看,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们像对待罪犯似的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不知何时拿掉了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读着红色书皮英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着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都是头发的残屑,我仍然勉强睁开眼睛,由护士们拖拉着,赤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把我带到门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门,与我的房门颜色相同,走廊尽头的昏暗墙壁上挂着与我身体差不多等高的大钟,外面同样严密包裹着和我房间窗户上相同的铁格子和铁丝网,大概这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声吵醒我的时钟吧。虽然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上发条,不过装饰着旧式唐草图案的长针和短针正逐渐移动到六点零四分,合金制的巨大钟摆不停摆动,感觉上就像是在接受惩罚而反复进行同样动作的人一样。 面向时钟,左侧就是我的房间,门旁钉着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用黑色哥特式文字写着“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方则写着“第七号房”的大字,没有病患的名牌。 我被两位护士带领着,走向时钟相反的方向,不久后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栋正面漆成蓝色,两层楼高的西式木质建筑。建筑物的走廊两侧是洁白的空地,上面盛开着血一般鲜红的豆菊、白色的雏菊以及红色与黄色构成的奇妙内脏形状的鸡冠花。空地对面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树林上方飘着淡淡的云朵,在旭日的照射下,远处静静传来浪涛声…… “啊,现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但是,两位护士不容我悠闲欣赏周遭的景色,拉着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一直来到右边的房间前面,一位正在等待的护士打开门,陪同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那是一间相当大而且光线明亮的浴室。对面窗边的石质浴缸冒起阵阵水蒸气,另一面由三片玻璃拼成的窗子则不断滴着水滴。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齐伸出粗圆的泛红手臂,迈开泛红的双脚,猛然抓住我,三两下就把我的衣服剥光,并将我赶入浴缸。等我浸泡得浑身发烫,站起来的时候又立刻把我拉出,让我站立在一块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绵前后左右、毫无顾忌地抹刷我的全身。她们出其不意按住我的头,直接用肥皂抹擦,让整颗头直冒泡沫,用着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劲乱抓我的头皮,随即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嘴巴都张不开。紧接着,她们又分别抓住我的双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到这边来”,然后再度把我赶入浴缸。 动作真粗鲁……我忍不住想,或许今天清晨送早餐给我的护士也在这三个人当中,所以对被我拉扯的事情进行报复吧!另外,这可能也是她们一贯对付疯子的态度……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悲观起来。 到了最后,我的手脚指甲被剪短,还被迫用竹柄的牙刷和盐巴刷牙。身体再度暖和过来,护士用全新的毛巾将我擦干,再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过我的头发后,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这么清爽的心情下,居然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只能感到无奈了。 “请换衣服!”一位护士说。 我回头一看,本来脱在木质地板上的病患服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和制帽、御寒外套、伸缩布料制成的衬衫、长裤、褐色半统袜,以及用报纸包裹的手编鞋等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还没有时间讶异,就从护士手上一一接过这些衣物,穿戴在身上。之后仔细查看,不过没有能发现足以显示它们是属于我的东西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每样物件都像刚裁制好似的有清晰折痕,而且穿在身上也如同量身打造般贴身舒适,甚至连崭新的方形帽子、闪闪发亮的手编鞋和显示在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以及皮带尺寸都与我本人完全吻合。由于太不可思议,我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叠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卫生纸,左手则摸到不少的零钱及柔软鼓胀的钱包。 我非常迷惑,环顾四周,想要看看哪边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镜子的碎片也没见到。 一直紧盯着我的三位护士打开门,离开了。 同一时间,若林博士低着比门楣还高的头走了进来。他像是在检查我的服装,不停打量着我的全身,然后默默带我走到房间角落,拿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于是,在我的眼前出乎意料地出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踉跄起来,直往后退。因为……映在镜中的我实在太年轻了。 今天凌晨,我在昏暗的七号房里摸着自己的脸颊想象的时候,认为自己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而且可能满脸横肉。但就算理发梳洗过,也想不到用手掌抚摸的感觉居然会与实际模样有如此大的差异!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镜前,我怎么看都像是顶多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额头饱满,两颊瘦削,浓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学生制服,也许会被认为是中学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这么年轻,从今天凌晨开始产生的意志力霎时消逝无踪,只感到心情难以言喻地异样起来,既像是阴森恐怖,又像是高兴,也有可能很悲伤…… 这时,若林博士在背后催促似的说:“怎么样?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 我慌忙脱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生生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过头来。我这时总算明白了若林博士在我身上使用各种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应让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后,最先让我了解自己过去的样子,也就是说,若林博士清楚地记得我进院时的穿着打扮,借着让我恢复同样打扮的手段,试图让我想起过去的记忆……没错,一定是这样!这的确是我过去的纪念物。尽管其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只有这点应该不会错…… 不过……很遗憾,博士的这种苦心和努力无法获得回报。见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刚开始确实非常惊讶,可是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止这样,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后,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种被嘲弄似的说不出的恐惧,额头不自觉地直冒冷汗,擦干了又冒出来。 若林博士依然用没有表情的眼神严肃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在镜中映现的脸,不久,他轻轻点着头说:“这是当然的……你的皮肤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许会与住院前的感觉有所不同。那么,请到这边来,我们试试另一个方法,这次你应该能够想起来才对……” 我穿着新鞋,膝头僵硬地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后,走回鸡冠花盛开的走廊。我本来以为要回七号房,但是若林博士却在挂着六号房牌子的房门前停住,敲门并且扭转大型的合金把手。顷刻间,从半开的房门里走出一个穿浅黄色围裙,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像是特别护士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弯腰致意。 老婆婆望着若林博士,很谨慎地报告:“现在睡得很熟呢!” 说完话,她走向我们刚刚过来的西式建筑物。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地朝门里望去,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带我进入房里。他随手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近靠在对面墙角的铁床。然后轻轻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向睡在床上的一位少女的面孔,然后回头看我。 我双手紧紧抓住帽沿,由于怀疑自己所见到的景象,不由得眨了两三下眼睛。 因为,熟睡的少女实在太漂亮了。 少女那闪动光泽的头发被扎了起来,好像黑色的大花朵般披覆在洁白毛巾包裹着的枕头上。身上穿着与我先前所穿同样的白色棉布病患服装,包扎着新绷带的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胸前的白毛毯上,可见她确实就是今天清晨敲打墙壁呼唤我,让我苦恼不已的少女。 当然,墙壁上并未发现如我先前想象那样的凄惨血迹。可是,用那种凄厉痛苦的声音呼唤号泣的人,实在很难想象会睡得如此安静,如此天真无邪……那细长的弦月眉、浓密修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嫣红的脸颊、三叶草型的樱唇、可爱的双下巴以及令人联想到洋娃娃的清纯睡姿……不,当时我真的怀疑她就是洋娃娃,并忘我地凝视着她的睡脸。 忽然,在我眼前,洋娃娃的睡脸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奇妙变化。 用崭新毛巾覆盖着的大枕头上,那张有着用柔软毛发轻轻掩住的桃红色耳朵,被修长睫毛遮覆着、透着愉悦的少女睡脸,正在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缓缓转为悲伤的表情。虽然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睫毛以及三叶草型的樱唇还是保持着原先的美丽轮廓,只有少女天真无邪的桃红色脸颊转变为无比寂寞的蔷薇色。虽然仅是如此,方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稚气睡脸竟不知不觉地显露出二十二三岁贵夫人般的高贵气质,表情深处浮现出一抹哀伤之色…… 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却没有办法揉眼,也无法呼吸,只能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这个情景。不久,那细长的双眼皮之间开始泛出透明的水珠,转瞬间变成很大的露珠,凝滞在长睫毛上闪闪发亮。不一刻,露珠便往左右两侧分流而下。那张轻巧的小嘴唇微微颤抖着,说出梦一般的话语。 “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真心恋慕大哥!虽然明知道是姐姐你最宝贵的大哥,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恋慕着他。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姐姐,请你……” 那话语的内容需要紧紧注视她嘴唇颤动的情况才能勉强分辨,然而,她的泪水却如泉涌一般,由长睫毛间流向左右眼角,再流向两边太阳穴,最后消失于两鬓的发际之中。 不久,眼泪停止了。就好像天色大亮一般,少女两颊暗淡的寂寞蔷薇色泽恢复成原先的桃红色,她的样子也仍旧如洋娃娃般回复成十七八岁健康少女的睡姿。在短暂的梦中,她居然哀伤得仿佛老了五六岁。不过,她显然又很快地回到了原来的年龄,唇际甚至浮现出一抹开朗的微笑…… 我不自觉地吁了一口气,同时胆怯地回望背后。 站在我身后的若林博士仍然面无表情,双手交握,静静俯看着我。不过,从他那犹如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上,我也能充分了解到他的内心同样非常紧张。 不久,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用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虚弱声音说:“你……知道这位女孩的……名字吗?” 我再次回望少女的睡脸,有些怕吵醒她似的摇摇头,意思是:不,我完全不知道…… 这时,若林博士再度低声问:“那么……你不记得曾经见过她吗?” 我抬头望着若林博士,眨了两三下眼,意思是:开玩笑,我连自己的面孔都记不得了,何况是别人? 就在这一瞬间,若林博士的脸上又掠过无法形容的失望表情,用空洞的眼神良久地凝视着我。不久之后,他恢复了原来寂寞的神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转头看着床上的少女,然后以极端慎重的步伐前进了约莫半步,好像在神前发誓般地把双手交握在身前,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好了,这位女性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和你有婚约关系。” “啊……”我惊叫,但又慌忙咽下声音,双手按住额头蹒跚后退。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哑地问道:“真的吗?这么漂亮的人……” “没错,她的容貌世间罕见。绝对不会错,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正好是六个月前——准备和你举行婚礼的你唯一的表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了奇妙的事件,到目前为止一直过着这样可怜的生活……” “……” “所以,让她和你能够平安无事地出院,回归快乐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托付给我的最后而且最重大的责任。” 若林博士的语气非常缓慢严肃,似乎带着恐吓的味道。 但是,我的感觉就好像遭到了狐仙捉弄一般,仍旧瞠目结舌,不住回头望向床铺。一位素昧平生的天仙般的少女,忽然被人声称是属于你的,那种疑惑、惶恐以及莫名的可笑感情……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刚刚所说的姐姐又……” “那是在做梦。我说过,这位少女本来就没有兄弟姐妹,她是独生女。但是根据记录,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曾经有过一位姐姐,所以她在梦中的直觉认为她有姐姐……” “你为什么……能够知道这种事?”我的声音颤抖着,抬头望着若林博士的脸,不由自主地后退好几步。 我突然怀疑若林博士的精神是否不正常了……除了巫师,没有人可以仅凭外表就能窥知别人做梦的内容。更何况凭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得知一千年前的奇怪事实,这已经超越了推理和想象。而他居然理所当然似的随口向我说明……我开始怀疑,也许若林博士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说不定和我一样,也是被收容在这个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不过,若林博士半点也没有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依然用科学研究者那样的平淡语气回答我,而且,依然是用冷漠断续的声音…… “我们知道这些,是因为这位小姐在清醒时也会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请你看一下这种奇妙的系发方式,这是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活着时已婚妇人的发型,也是她经常梳的发型。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小姐现在是清净无垢的处女,但是,在她自行改变成这种发型时,她整个精神生活就恢复到一千年前已婚祖先的习惯,包括记忆和个性。当然,她的眼神或身体动作也完全见不到处女的纯洁,甚至连年龄看起来都成熟了好几岁,形同举止优雅的年轻夫人……而在她忘记这样的梦境时,头发就由特别护士梳成与一般病患相同的卷发……” 我呆愣到合不上嘴,只能茫然看着少女神秘的发型和若林博士严肃的表情。 “那么,她所说的大哥……” “当然也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你的祖先当时是她姐姐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现在正梦见与一千年前是她姐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怎么会有……这样不伦的……”我几乎叫出声来,却硬生生忍住。 若林博士缓慢举起苍白的手制止:“嘘,安静。如果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忽然,若林博士噤声了。 我们两人同时向床上的少女转头望去。但是太迟了! 少女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她蠕动小小的樱唇,轻轻睁开眼。见到站在身旁的我,再度用力眨了两三下眼皮,有着双眼皮的眼睛一瞬间发亮了。然后,她的脸颊霎时间变得苍白,湿润的黑色瞳孔大睁着,闪动着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上的美丽光辉,同时两颊慢慢染上红晕,一直扩散到耳际。 “啊,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边叫边撑起身体,赤着脚跳下床,想扑向我。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拂开她的手,同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三步,满脸困惑地盯着她…… 同一瞬间,少女也停住脚步,双手就这样向前伸着,身体仿佛遭受电击般动也不动。下一个瞬间,她的脸色转为铁青,嘴唇煞白……同时双眼圆睁,凝视着我的脸,踉跄后退,双手撑在床铺上,嘴唇颤动不已。 然后,少女看看若林博士,又怯懦地环顾房间四周……不久,她两眼泛着泪光,低垂着头跌坐在石板地上,用白色病号服的衣袖掩住脸,“哇”的一声趴在床边痛哭起来。 我更困惑了,拭着脸上不停涌出的汗珠,望着用沙哑的声音痛哭的少女,又望向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脸上的肌肉动也不动,冷冷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少女,弯下腰,嘴巴几乎贴着她耳朵问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这个人的姓名,还有你自己的名字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比少女更为震惊。心想,这位少女也和我一样陷入刚从梦游中醒来的“自我遗忘状态”吗?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进行了与我相同的实验? 这样想的同时,我紧张得口干舌燥,期待着少女的回答。 但是,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短时间里停止哭泣,把脸埋得更深,摇摇头。 “那么……你只记得这位先生是曾经答应和你结婚的那位大哥?” 少女颔首,发出比方才更响亮的哭声。那是就算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人听到,都会感到极度悲痛的哭声。是因为想不起恋慕的人的姓名,与对方同样被隔离在精神病患的世界里……总算与对方相会,想投入对方怀抱,却被无情推开的……悲叹着凄惨遭遇的少女哭声。 就算男女有别,陷入同样精神状态、体验同样痛苦的我,也由衷地被她沙哑的哭声所吸引了,这和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的呼唤完全不同,不,它引起了比当时更强烈数倍的苦闷。尽管依然想不起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见到她趴在床边痛哭的那个楚楚可怜的背影,我感到似乎一切责任都要归咎于自己。在良心的苛责下,我双手掩面,全身冷汗直冒,步履蹒跚,仿佛快要因为晕眩而倒下了。 若林博士丝毫不理解我的痛苦,依然倾斜着上半身,怜悯般地轻轻抚摸少女的肩膀:“你冷静点,冷静……很快就能够想起来了。这位先生——你的大哥也忘记了你的容貌,不过马上就可以记起来。届时我会立刻告诉你,然后你们就能够一同出院。来,你安静休息,等待那一天的来临,绝对不远了。” 若林博士抬起头来,拉住惊慌、懦弱、还在暗自拭泪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毫无留恋地关上沉重的房门。拍拍手叫来正在赏玩鸡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旧踌躇的我进入原先的七号房。 我凝神细听。少女的哭声似乎停止了,在她用力喘息的间歇中夹杂着老婆婆说话的声音。 我呆立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地叹息,然后吁出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随即仰望着若林博士,静静等待他的说明。 ——直到刚才为止,我几乎连做梦都想象不到,我隔壁房间竟然囚禁着一位应该是世人从未见过的绝世美少女精神病患。 ——而且,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仅和我有婚约关系,更做着与“一千年前的姐夫”的我同居的梦。 ——甚至,从梦中清醒时,一见到我,马上就叫着“大哥”,想投入我的怀抱。 ——因为我推开她,她哭倒在床边,悲痛得肝肠寸断。 我迫切地等待着,想知道若林博士对这些极端不可思议、异于常理的事情会如何说明。 但是,这时候的若林博士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像突然哑了似的闭口不言,仅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随后低下头,左手在夹克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一只银色的大型怀表,放在手掌上,右手指尖轻贴左手手腕,眼睛盯着正显示出七点三十分的表面,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 若林博士身体状况不佳,或许每天早上这个时刻都有测量脉搏的习惯,但是他的态度中却丝毫没有方才的紧张所留下的影响,相反,还表现出宛如路人般的冷漠,小眼睛像幽灵似的低垂下来,苍白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型,放在左手脉搏上的中指时而放松、时而紧压,好像要借此抑制我刚才在隔壁房间见到不可思议的事物所产生的亢奋,也可能是企图回避我的质问。对于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梦与现实交错的怪异世界中为复杂恋情苦闷挣扎的少女;难以想象的不伦不贞;无法区别纯洁与淫荡、处女与有夫之妇、正常与疯狂……亲眼目睹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世美女、并被介绍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这些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谎言的事情…… 我感到一股由于不知所措而产生的不满,又无可奈何地把玩着帽子,俯首不语。而且,就在俯首的瞬间,我有一种仿佛正在被眼前这位博士耍着玩的感觉。 我的脑中涌现出疑惑:虽然不知其原因何在,但是,若林博士会不会是利用我的精神有毛病这一点,刻意捏造毫无实据的说词,尝试让我相信这样的夸张内容,目的是为了进行某种学术上的实验呢?疑惑一旦浮现,就像已经成为了事实一样,在脑海里无限扩大。 他找到一无所知的我,把我打扮成大学生的模样,又介绍美少女说是我的未婚妻,怎么想都觉得非常奇怪。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半梦半醒之间量身订做的也未可知……另外,那位少女也可能是被收容于这家医院的花痴或别的什么人,不管见到任何人,都会做出那种举动。还有,这家医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九州帝国大学的附设医院!眼前的若林博士很可能在某处找到因为某种事由而精神异常的我,借着让我陷入离奇的错觉,企图达成某项目的。 如果不是这样,我不应该在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丽的少女时,居然丝毫想不起过去的事,也不应该完全感受不到怀念或高兴的情绪。 ——不错,我绝对是被耍着玩!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原本盘据在我脑中的疑团、迷惘、惊奇都在眨眼间化为轻烟消失了,我的脑筋恢复成原来的混沌状态,没有任何责任、担心……不过随之而起的是一股全然孤独无依的强烈寂寞感,我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时,若林博士似乎刚测完脉搏,他将左掌上的怀表放回原来的口袋里,回复到最先见到我时的诚挚态度。 “怎么样,觉得累吗?” 我又感到些许困惑了。若林博士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虽然令我有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仍旧假装不在乎地点点头。 “不,完全不会。” “既然这样,应该可以继续进行让你回忆过去经历的实验了。” 我再度毫不在乎地点点头,抱着一种“随便你好了”的心情。 若林博士也同样点点头。“那么,我现在带你去这间九州帝国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的教授研究室……也就是前面提过的正木敬之教授直到去世当天为止所使用的房间。我相信你看到陈列在里面的有关你过去的纪念物,便能够顺利解开与你自己有关的奇怪谜团,最后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同时也解开你与那位小姐之间的离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似乎隐含着比钢铁更坚定的信心,以及某种意义深远的暗示。 但是,我只是毫不在乎地点头,更有些许自暴自弃——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都行,反正我也无法反抗。事实上我也有一点好奇,想知道这次又会发生怎样不可思议的事…… 若林博士满足地点点头。“那么,这边请。” 所谓九州帝国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就包括着前面提及的内附浴室的那一栋漆成蓝色的两层木质建筑。 我们直接沿着花团锦簇的外廊往回走,经过贯穿正中央的长廊,走向另一端——它的尽头是如同监狱入口般的沉重铁门——似乎在什么地方有人监视着铁门,我们一到门前,铁门立刻朝一侧打开。 我们走到昏暗的玄关面前。 玄关的门紧闭着,可能是时间还太早吧。我们借着门上的采光玻璃透入的淡蓝色光线,走向两侧并排着的陡立楼梯,爬上左侧的楼梯之后,右转来到明亮的南向走廊,右侧有几个房间并列着,门前分别挂着“实验室”或“图书室”的牌子,走廊尽头可以见到一扇茶褐色的房门,上面贴着用粗大笔触书写着“严禁出入——医学院长”的白纸。 走在前面的若林博士从内衣袋里掏出系着大型木牌的钥匙,打开门,转头招呼我入内。他以谨慎的态度脱下外套,挂在门旁的衣帽架上。因此我也照他的样子挂好御寒大衣和方帽。当看到我们脚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印出了痕迹的时候,我才知道房间里覆盖着一层灰尘。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北、西、南三面各自并排着四扇窗户,西向和北向的八扇窗户外遮覆着深绿色的松树枝,南侧的四扇窗户毫无遮蔽,早晨湛蓝的天光随着海潮声如洪水般流入房内。站立在房间里的若林博士极端高瘦的身躯和我身穿学生制服的身影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两个人仿佛来到了远离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时,若林博士举起他那瘦长的右手,指着房内划了一个圈,同时,他微弱的声音在室内各个角落里形成一种缓慢的余韵。 “这个房间本来是精神科教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里面的图书和标本都是精神科的前前任主任教授斋藤寿八先生苦心搜集的精神科学研究资料或是参考文献,以及曾经待在这个医院的病患的作品或是与他们有关的文件物品,其中有很多是足可傲视世界精神医学界的物品。 “斋藤寿八先生去世之后,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接任主任教授,认为这个房间光线明亮,就把先前占据整个房间东半边的图书文献全部迁移到教授办公室,改建为自己的休息室,也装上暖炉。因为这件事没有经过校长同意,也未正式提出申请,医学院长冢江先生非常狼狈,而且急忙要求正木博士尽快提出申请书,办理正规手续。 “正木博士却毫不理会,淡淡地表示‘管他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以告诉校长,我只是改变一下摆放标本的位置而已……当然,这也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想隐藏一些秘密,何况又是担任这种名校的教授,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研究狂兼幻想狂,绝对具有成为所有精神病学者研究材料的资格……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住进自己主持的病房,所以才想把自己的脑髓当做活生生的标本,和这些参考材料一同陈列起来。当然,如果是内科或外科,可能没有这种必要,但是精神科,其主任教授的脑髓应该视同研究材料之一——必须予以彻底研究——这才是像我这种一流的人物应有的学术研究态度。我想,建立这间标本室的斋藤寿八先生如果地下有知,应该会举双手赞成……’正木博士说完这些,哈哈大笑。即使老练的医学院长冢江先生也对他无可奈何。” 若林博士的叙述说明极其平淡,却足以令我震惊不已了。截至目前为止,对于正木博士这个人,我所听到的只是一些形容词,而从上述淡漠诙谐的话语中,我充分感受到正木博士头脑与常人不可相提并论,一刹那间不禁毛骨悚然。他不仅远远超越世间一般的重要常识或规则,更在玩笑之中,透过将自己视为疯子标本来嘲讽整所大学,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学者专家……我完全了解这种讽刺的辛辣、伟大,因而目瞪口呆。 若林博士同样不理会我的震惊,接着说: “对了,说到带你来这个房间的目的,没有别的,就像我刚才在楼下七号房稍微提过的,最重要的是看看这里陈列的无数标本与参考品当中,有没有哪一样最吸引你的注意。这是找出人类潜在意识——也就是说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想起的意识深处——记忆的一种方法,因为从无数事实中已经得到证明,这种所谓的潜在意识总是在本人没能察觉的时候持续不断地活跃着,强烈地支配着这个人的行为。所以我也能够认为,被封闭在你潜在意识里的过去记忆,一定也同样能借着引导你接近陈列在这个房间某处的过去的纪念物,进而鲜明地唤醒与之有关的过去记忆…… “正木博士是在巴尔干半岛旅行时,获得当地特有的女祈祷师(通称为伊斯梅拉)传授此法的,曾多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你与刚刚那位小姐毫无关系,这项实验绝对无法成功……原因何在呢?因为,如果那样的话,这个房间里就并不存在能唤醒你过去记忆的任何纪念物了。 “你完全不必顾忌,在这个房间内,无论见到任何物件都可以提出问题,抱着你自己正在进行有关精神病研究的心态。这样的话,你应该很快能对某一项物品产生灵光一闪的感觉,而这就是唤醒你过去记忆的最初暗示,之后你很可能就如一泻千里般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 若林博士的声音还是极端平淡,好像大人对孩子说话般亲切轻柔,但是聆听这些话的时候,我却无法抑制内心深处升起的一股至今还未体验过的崭新的战栗感。 听着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先前感觉到的“一切很可能都是捏造的故事”的怀疑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若林博士不愧是权威的医学家。就算他认为我真的是少女的未婚夫,也不会采取强迫的手段,而是借着最光明正大、最迂回远绕的科学方法,毫无间隙地包围我的心理,希望让我直接认同自己是她的未婚夫。 他让我深度确信。 他如此冷静周详地计划一切…… ——这么说,难道我刚才所见所闻的事情真的都与自己有关?少女确实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吗? ——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我是否愿意,都有责任从这个房间里找出自己过去的纪念物,然后借此唤醒过去的记忆,拯救她的疯狂。 ——啊,我是处于何等奇妙的立场呀!必须从“精神病院标本室”找出“自己的过去”,而且必须从“精神病研究专用参考品”中找到认为绝对是第一次见面的绝世美少女是自己未婚妻的证据……这是多么羞耻,多么可怕,多么令人费解的命运呀! 想到这里,我改变念头,从口袋里掏出新手帕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怯怯地转头回望房间内部。想到自己所拥有的意料不到的过去竟然就隐藏在眼前,我的内心惶恐不已,无数次地扫视房间内部。 房间正中央直到南北隔间的西侧铺着普通的木质地板,放置着玻璃柜,里面排满像是标本的东西,东侧的一半地面则铺设塑料地板,蒙着淡淡一层灰尘,中央有一张宽四五尺,长约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的中间位置上相对放着两张旋转扶手椅。 大桌子表面贴着的绿色呢绒桌垫同样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眩目地反射着从南侧窗户射入的光线,让这个房间的严肃气氛达到了最高点。 另外,在反射的中央部分摆放着几册厚纸板装订的文件和一个蓝色的方形毛织包袱,上面同样蒙着一层灰色的尘埃,可见从相当久以前就放在这里了,没有人碰触过。包袱前方有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上面同样积满灰尘,达摩背对着那些文件,毛茸茸的手臂搁在头上,张开大口打着呵欠,让我觉得它好像是刻意被摆放在那个位置似的。 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的正东侧墙壁呈现清爽的蛋黄色,好像是刚油漆不久的,中央装设着可轻松容纳一个大人进入的大暖炉。暖炉上面是黑色方形盖子,正上方挂着一个直径超过两尺以上的圆形大钟……没有听到钟摆摆动的声音,时间却指在七点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电力装置或其他什么构造吧。 暖炉右侧是金框的大幅油画,左侧是镶着黑框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月历。肖像照片的左侧能见到一扇似乎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眺望这间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下既眩目又呈现严肃寂静景象的大学教授起居室,真是不由得肃然起敬。 事实上,这时的我觉得自己被某种崇高的灵感打动,原先持有的自暴自弃的心情,以及对少女命运的好奇心都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全身充满“一切都是天命”的神圣气息。我用双手拉正衣襟,满怀着被神秘命运之手引导的修行者般的心情,走进陈列着参考品的橱柜行列里。 我首先走向排列在最明亮南侧窗户附近的橱柜。面向窗户的玻璃橱门内摆满各种奇妙的文件或挂轴,每件东西都贴上写着简单说明的纸条。根据若林博士的说明,这些东西都是住院病患基于“我的脑筋已经痊愈,请让我出院”的想法,提出留给主任教授的物品。诸如: ——少女用牙龈血描绘的挂轴(女子大学毕业生制作的) ——征讨火星的建议书(小学教师提出的) ——唐诗精选五言绝句《竹里馆》隶书(失学文盲的农夫病发后,属于他体内的医生曾祖父的潜在意识隔代重现,因此而挥毫写下的) ——背诵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数十张(考试落榜的大学生写的) ——反复使用“花车可爱和分手痛苦”这两句话写成的学生用笔记本数十册(自认是大艺术家的过气演员的“创作”) ——用纸制作的怀表(老理发师制作的) ——用竹片在砖块上雕刻的圣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学校长制作的) ——置于玻璃箱内、用鼻屎固定的观音像(曹洞宗[曹洞宗,中国佛教禅宗五家之一,由唐良价及其弟子本寄所创,上承希迁“即事而真”精神,创“五位君医”之说,从理事、作用关系上说明事理不二、作用无碍的道理。禅风以回互细密著称。南宋嘉宝十六年(一二二三年),日僧道元来华学法,由此曹洞宗传入日本。]传道师制作的) 由于见到的都是不忍卒睹、令人心酸的东西,在尚未看完全部之前,我不由得转头准备离开橱柜。但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这个橱柜最后面,也就是玻璃橱门坏掉的角落里,与其他陈列品有一点距离的位置上放置着一件奇妙的东西。那东西并不显眼,最初是因为橱门玻璃破了,我才注意到的,不过越仔细看越觉得奇怪。 那是装订成约莫五寸高度的稿纸,似乎曾被相当多的人阅读过,最上面的几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而且很脏。我从玻璃破裂处小心翼翼地伸进手。仔细调查后发现稿纸总共有五册,每册的第一页都用红墨水写上很大的阿拉伯数字编号和I、II、III、IV、V的标记。翻开最上面一册破烂的首页仔细一看,内容是用红墨水写成,而且就像写笔记一般是写成横书的好像和歌的句子。 卷头歌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下一页是用黑墨水以哥特式字体所写的标题:Dogura.Magura[脑髓地狱的意思。],但并无作者的姓名。 开头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行列开始,而最后的一行字同样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结束,感觉上好像并非一气呵成的连贯小说,而是有点像捉弄人般,带着相当疯狂性质的草稿。 “教授,这是什么?所谓的Dogura.Magura是什么?”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见的轻松态度在我背后点头。“那同样是表现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的不可思议又罕见有趣的作品之一,是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后不久,被收容在附属病房的一位年轻大学生患者一口气完成并且向我提出的东西……” “年轻的大学生……” “没错。” “同样是为了希望能够出院,证明自己头脑正常而写的吗?” “不,就是因为无法确定这点,所以很难下判断。不过主要内容是以正木博士和我为样本,是一个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 “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以你和正木博士为样本……” “是的。” “不是论文吗?” “这……还是很难下论断……精神病患者的文章看起来大多是长篇大论、条理井然,但是这篇作品却较为特别。也就是说,它看起来像是全篇一贯的学术论文,也像有着史无前例的形式与内容的侦探小说的读后感。可是另一方面,文章却极其怪异,好像是刻意嘲笑、讽刺我和正木教授的头脑毫无意义的杂文。同时,其中插入的事实非常离奇,全篇到处重叠着科学趣味、搜奇情趣、色情表现、侦探旨趣、无知品味和神秘气息等眩惑性的构思,如果冷静地读完,会发现这本稿件弥漫着一股恐怖的妖氛,因此我们认定只有精神异常者才能够写出这样的东西。 “当然,无可否认,它与征服火星之类的虚构作品性质截然不同,在精神科学上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所以才会保存在这里。我认为,它可能是这个房间里……不,甚至在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都是最珍奇的参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能够阅读这篇稿件,能言善道地加以详细说明,那种异样的热心令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那么年轻的精神病患居然能够想出如此复杂、困难的故事情节?” “那是有原因的。这位年轻学生非常优秀,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等学校毕业都是全校第一名。另外,他非常喜爱侦探小说,相信未来的侦探小说会偏向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学方面,结果精神因而呈现异常,演出了被自己本身错觉与幻觉所控制的一桩惊人惨剧。被收容到本精神病科病房不久之后,就写下了以自己为主角的战栗故事…… “小说的构想虽然如我先前所言,极端复杂、缜密,可是大致的主要情节却简单得惊人,只是详细描写该青年被我和正木博士幽禁在这栋病房里,接受无法想象的恐怖精神科学实验的痛苦。” “啊……教授,你有针对他进行过实验的记忆吗?” 若林博士的眼窝下方呈现出与最早相同的那种讽刺又寂寞的笑纹,在射入窗户的阳光反射下,苍白地颤动着。 “绝对没有!” “这么说完全是捏造的喽?” “可是看他写出来的事实,又都是令人很难认为是捏造的记述内容。” “嘿,这就怪了!可能会有这种事吗?” “这……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不过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 “不,我不看也无所谓。对了,内容有趣吗?” “这……同样很难说,至少对专家学者而言,是用‘有趣’两个字无法形容的深刻又有趣味的内容。就算不是专家学者,如果对于精神病或脑髓这类东西有科学上的兴趣或是感到神秘的人们,也应该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在本大学的各位专家学者里,看过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新读了两三遍,而且都反应说在好不容易完全了解整个架构时,才发现自己的脑髓几乎也快发狂了。 “更严重的是,有位专家学者看过这篇原稿后,开始厌恶关于精神病的研究,申请调职到我所负责的法医学系;另外,还有一位专家学者同样看过这篇原稿后,无法相信自己脑髓的作用,宣布打算自杀,后来真的卧轨而死。” “嘿,这样未免太可怕了,正常人居然败给一个疯子!内容一定相当疯狂吧?” “问题是,其内容刻画极端冷静,而且条理清晰,远超过一般的论文或小说,甚至那种属于精神异常者的对所见所闻特有的完美记忆力连我都佩服不已,远非你刚刚见到的‘背诵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所能及……还有一点,我刚才也说过,其构思的奇妙超越一般人所谓的推理或想象。在阅读的时候,会令你的头脑不自觉地被一种异样的幻觉与错觉的倒错观念所影响。也正因如此,才会给它加上这样的标题吧!” “这么说,Dogura.Magura的标题是他本人冠上的?” “不错……实在是很奇妙的标题……” “它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呢?是日文?还是外来语?” “这就很难确定了,我也相当困扰……只能认为这篇文章从标题到内容都具有彻底迷惑他人的作用。理由很简单,我读完这篇原稿时,眩惑于其内容的不可思议,觉得说不定在这个 Dogura.Magura的标题中隐藏着解开这一奇妙谜团的关键。也就是说,它具有密码般的作用。 “但是,这位年轻病患用一星期的时间,发挥精神病患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地完成本篇作品之后,大概也是精疲力竭了。他不分昼夜地昏睡不醒,所以短时间内无法再探究有关这个标题的意义……然而,从字典或其他资料里完全找不到这个名词,也查不出其语源,我一时也无计可施…… “还好,后来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在九州地方存留着许多诸如‘Geran’[起重机。]、‘Paraiso’[天国。]、‘Banco’[椅子。]、‘Zondog’[星期日。]、‘Teleparan’[精神力。]之类源自旧欧洲语系的方言。因此我心想,那会不会也是其中一种?就向研究这类方言的专家学者请教,经过对方多方调查的结果,终于真相大白。 “所谓的Dogura.Magura,是长崎地方在明治维新前后所使用的方言,指的是基督教伴天连[基督徒教会。]所使用的魔法,但目前只用于代表魔术或诡计的意思。语源、语系方面还不明了。如果勉强翻译,意思基本等于现在的‘魔法’、‘头晕目眩’、‘困惑莫名’之类,无论如何,这个词汇应该是涵盖了上述所有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篇原稿的内容因为从头到尾充满这类意义极端奇怪、色情、侦探小说式同时却又混沌无知的……一种脑髓的地狱以及如同心理迷宫游戏般的诡计,才会采用这样的标题。” “脑髓的地狱,Dogura.Magura,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那,然后呢?” “如果我告诉你这篇原稿中所记述的内容,你应该就能够想象……这篇Dogura.Magura中记述的问题是知识无法否定,而且非常容易理解,也是令人深感兴趣的事,同时也可称为是以超乎常识以外的常识、超乎科学以外的科学为基础的深邃真理。包括: “——痛切诉说‘精神病院是这个世间的活地狱’的事实,并使用了阿呆陀罗经[指模仿经文的训读所作的讽刺时事的滑稽民谣。]的文句。 “——证实‘世人全部都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学家的谈话笔记。 “——以胎儿为主角,详述有关物种进化的大噩梦的学术论文。 “——揭穿‘脑髓只不过有如电信交换台’的精神病患的演讲记录。 “——半开玩笑写出的遗言。 “——唐代名画家所绘的美人死亡后腐烂的画像。 “——一位恋慕着神似这位腐烂的美人生前形貌的现代美少女的英俊青年,在无意识之间犯下的残虐、背德、不忍卒睹的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 “这类东西与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情掺杂在一起,与主要情节毫无相关的状况如万花筒般旋转出现,可是阅读之后,却发现其中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极重要的对主要情节的记述……不仅这样,这种魔幻作用的印象从最前面的深夜时钟声音开始,逐一发展之后,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最初听见的深夜时钟声音……这恰似从一端直到另一端地观看着地狱的全景画一般,读者也依同样顺序感受到同样的恐怖与厌恶,并且无数次地反复进行,令人找不到丝毫能够逃避的间隙。 “原因在于,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某个深夜里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所做的梦,而这一瞬间所做的梦却让人觉得有二十几个小时之久。所以如果以学理说明,最初与最后的两个钟声,实际上应该只是同一个钟发出的同一个声音,这点已经被Dogura.Magura整体所印证的精神科学真理予以证明…… “Dogura.Magura的内容就是这样玄妙不可思议,证据胜于理论……你只要读了立刻就能明白。”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上前一步,伸手准备拿起最上面一册。 我连忙制止。“不,不必了。” 我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左右摇摆双手。只是听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就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变成Dogura.Magura了。同时……我更觉得,若是疯子所写的东西,绝对是毫无意义的,顶多也只像“背诵百科全书”、“花车可爱”或“征讨火星”那样的趣谈而已……眼前的自己所面对的Dogura.Magura已经太多,如果再背负着别人的Dogura.Magura,一旦精神有了异常就糟糕了,倒不如现在就把这件事情忘掉。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边将双手插入口袋,边摇摇头,走近橱柜旁的窗边,浏览贴在上面的照片和一览表之类的东西,并请若林博士继续说明。那都是一些珍贵的研究资料。诸如: ——精神病患发作前后的表情对比照片。 ——同样是病发前后的食物与排泄物的分析比较表。 以及各种令人心情沉重的资料分类。诸如: ——来自幻觉与错觉的绘画。 ——歇斯底里妇人的痉挛发作时出现的怪异姿态等各种照片。 ——各种精神病患的装扮、化装等分类照片。 这类东西从三面墙壁一直延伸至橱柜侧面,贴得满满的,感觉上像是一个特别怪异的展览会。另外,它前方摆放的多层玻璃门柜内则陈列着别的东西。诸如: ——超乎平常的巨大脑髓、特小脑髓与正常脑髓的比较。(巨大脑髓的容积为正常者的两倍,为特小者的三倍,都浸渍在福尔马林溶液里) ——色情狂、杀人狂、中风病患、侏儒等各种不同的精神异常者的脑髓浸渍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每个脑髓都有很明显的肥大、萎缩、出血或受到霉菌侵蚀的部分) ——“应举”所绘,属于因精神病而灭门的家庭传家宝的幽灵画像。 ——只要磨利,家中的主人一定会发狂的“村正”短刀。 ——精神病患相信是人鱼骨头而沿街兜售的几根鲸鱼骨头。 ——精神病患为了毒杀全家人所煎煮的金银色眼瞳的黑猫头颅。 ——精神病患砍断了的自己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切菜刀。 ——精神病患从床铺上跳下自杀的龟裂头盖骨。 ——精神病患当成妻子爱抚的枕头和皮制的人偶。 ——精神病患自称是变魔术而吞下的合金烟斗。 ——精神病患空手撕裂的合金板。 ——女精神病患扭弯的囚房铁栅。 等等一系列光怪陆离的东西,以及同样是疯子所制作的优美精巧的编织物、人造花、刺绣。 我迫切想知道这些物件当中到底哪一种会和自己有关联,听着若林博士的说明,又非常担心如果这些可怕的物件有任何一种与自己有关联,那该如何是好。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似乎没有感受到与自己有关的物件。只是发现该类物件所隐含的精神病患特有的赤裸感情和意志不断压迫着我的神经,心情转为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沉痛与苦闷。 基于责任的观念,我拼命忍受这种沉痛与苦闷的煎熬,观看着橱柜内部。好不容易看过一遍,回到方才的大桌子旁,我才安心地叹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拭再度渗出的汗水,迅速转身背对西侧。 同时,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也由右向左转了半圈,挂在右手入口附近的油画也滑到我的正对面,在中央的大桌子另一端停住,我就好像被命运牵引般地面对着它。 我伸展前倾的身体,再度深呼吸,凝视油画中混杂的黄色、褐色与淡绿色。 油画的图案应该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三根并列的粗大圆木柱中央高绑着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其右方是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左侧则是戴着花圈、头发蓬乱的女人,三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被绑住,而且被脚下堆积的木材所燃烧的火焰和烟雾呛得不停挣扎。 油画里的右侧,坐在金黄色轿子里的似乎是一对贵族夫妻,在身穿美丽华服的家人和臣下的围绕下仿佛看戏般兴致勃勃地眺望这幅残酷的情景。油画里的另一侧最左端却生动地描绘着一个幼儿正朝着从烟雾中露出面孔的母亲伸出双手嚎啕痛哭,但是被像是父亲的壮汉与祖父般的老翁抱住,他们用手掌捂住幼儿的嘴巴,仿佛很畏惧那些贵族般地回望着他们。 然而,在油画里中央的广场上伫立着一位手拿圆木杖,头披红色三角形头巾,身穿黑色长外套的高鼻子老太婆,她露出两排牙齿大笑着,指着绑在火刑柱上的三个人,介绍给贵族们欣赏。 那是光看就会让人逐渐感到战栗的恐怖画面! “这到底是什么画作?”我指着画,回头问道。 若林博士好像早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双手插在口袋里,冷漠地回答:“那是欧洲中古世纪风行的一种迷信图画,从画里的习俗方式看来,地点应该是在法国吧!描绘的是把精神病患当做被恶魔附身者全部予以焚杀的情景。正中间的红头巾黑外套老太婆就是当时身兼医生、祷告师及巫师的女巫。这是正木博士从柳河的古董店买回来的,当做证明昔日残酷对待疯子的参考资料。最近,有两三位专家表示作画者应该是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如果真是这样,这幅画作也是相当贵重的美术品。” “这……焚杀精神病患是当时的治疗方法?” “是的。精神病这种无法捉摸的病症,没有药物能够治疗,所以那应该算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吧!” 我心中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若林博士苍白眼眸里凝固着一抹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不惜随时把我烧成黑炭般的冷酷。 我伸出手抚摸着脸颊,表示感激似的说:“能够出生在这个时代的疯子,算是很幸福了。” 这时,若林博士左边脸颊出现好似微笑般的痕迹,但又马上消失了,他随后说:“也不见得就是如此,或许昔日那些一下子就被烧死的精神病患比较幸福!” 我后悔自己多嘴,耸耸肩,避开博士险恶的视线,拿起手帕擦脸。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正面左边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是位秃头,留着颇长的斑白胡子,看起来相当富态的约六十岁的老绅士,他身穿饰有徽纹的和服,似乎是位儒雅敦厚的人物,并且满脸笑容。 见到照片的瞬间,我心想,此人应该就是正木博士吧!于是我故意走到照片正面细看,却发觉好像不对,所以回头看着若林博士问道:“照片上的人物是谁呢?” 当我这么问的同时,若林博士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地变得更柔和了,虽不知原因何在,他的眼中却闪动着到目前都没有过的满足的光辉,缓缓点头回答:“你问这张照片吗?是的……那是斋藤寿八教授。如我最先前所说,是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这个精神病科教室的人物,也是我们的恩师。” 若林博士轻轻发出感伤的叹息。不久,他的马脸浮现出深切感动的神色,慢步走近我身边。 “你终于看见了……” “咦?”我惊讶地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因为我完全不懂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若林博士丝毫不以为意,他继续走近我,上半身前倾,轮番看看我又看看照片,以更凝重的语气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终于注意到这张照片。因为,这张照片绝对是与你过去的生活有着最深刻的关联的……” 听他这么说的同时,我也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忘掉最初进来这个房间的目的。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内心深处有一抹莫名的轻微却又深邃的悸动。但是,因为自己还是同样想不起什么,只能既安心又失望地低头听若林博士说明。 “潜伏在你脑海深处的过去记忆,从先前就已经极端微妙地开始苏醒了。我只能够认为,你从看着Dogura.Magura原稿和这幅烧死疯子的画作的时候,你的潜意识正逐渐苏醒,并且带领着你来到这幅照片面前。为什么呢?因为,把那幅烧死疯子的名画和这幅斋藤教授的肖像画悬挂在这儿的并非别人,正是你精神意识的实验者正木博士。 “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像那幅画作所描绘的对待精神病患的极端残酷方式却仍然如同公开的秘密,随处都在进行。正木博士对此非常愤慨,才会决定将他的一生奉献于精神病的研究,而在斋藤教授的指导和援助下,终于达成目的……” “烧死疯子……现在仍有虐杀精神病患的行为?”我自言自语般呢喃着,又陷入恐惧的无底深渊。 若林博士静静点头说道:“当然有。很遗憾,还是和以前相同,不,现今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甚至使用比烧杀更加残虐的手段,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刻也……” “这……太过分了!”说着,我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因为我觉得不应该这么说。 但若林博士却无动于衷,他和我并肩站着,一边比较起焚烧精神病患的油画和斋藤博士的照片,一边冷漠地开口说:“没有什么过不过分,这只是很严肃的事实。正木博士因为了解这个事实,为了拯救受到虐待的可怜的精神病患,用尽心思,终于创设了有关精神科学的空前新学说。这一令人惊异的新学说的原理原则,就如我先前约略提过的,是非常容易理解、连妇孺都能懂的很有趣又浅显的学说……而且,能够实际证明此学说原理的‘解放疯子’的实验也已经开始进行,并且因为你提供了自己的身体而达到接近完成的阶段,剩下的只是……你能够恢复昔日记忆,然后在实验报告上签名而已。” 我再度瞠目结舌,抬头望着站在身旁的若林博士侧睑,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既严肃又恐怖的拘束,而且逐渐被它牵引到了这个房间。我面对着形成了这一拘束的画和相片,身体无法动弹…… 但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感受,接着表示:“所以……如果提到了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与烧杀精神病患的因果关系,就将逐渐接近你过去的经历。事实上,正木博士为了对你进行精神科学上的实验,做了非常周详的准备后才来九州帝国大学。而且为了这个实验的准备和研究,不知道花费了何等可怕的苦心与努力……” “什么,为了我的实验做可怕的准备?” “是的。正木博士花费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进行这项实验的准备。” “二十多年……”我几乎叫出声,但是声音马上又缩回咽喉深处。感觉上,正木博士那二十多年的苦心正牢牢勒紧我的脖子…… 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我的反应,缓缓点头。“是的,正木博士在你尚未出生以前就已经为你准备了这项实验。” “为了尚未出生的我……” “正是这样。你或许会认为这种话是耸人听闻,不过并非如此。正木博士的确在你尚未出生以前,就已经预知你身上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你保持现状也好,恢复了过去的记忆也罢——不,就算你想不起自己过去的记忆,从我接下来提供的事实也可以推测出你自己的名字——之后如果再对照前后事实,你一定能够同意我所说的话并不夸张。另外,我也相信,这么做是你能够真正想起自己名字的最佳也是最后的手段。” 若林博士边说明边走回大桌子前,指着面向暖炉的小型旋转椅,回头盯着我看。 我服从他的命令,就像接受手术的病患一般,怯怯走近那张椅子,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可是,我却完全没有坐着的感觉,过度的恐惧与不可思议的呼吸困难让我不断地吞咽着唾液。 在这期间,若林博士绕过大桌子,在正对着我的大型旋转椅上坐下。如我最先在七号房所见到的一样,他把自己的身体缩起来塞入椅中,不过这次没有穿外套,所以可以清楚地见到长脖子和修长的身体慢慢缩进明显弯曲的双手与双脚之间,只有正中间的脸还是和原来相同,整体感觉有如妖怪般,也恰似一只有着苍白人类脸孔的大蜘蛛,穿着人类的衣服,从背后的大暖炉里匍匐着缓缓爬出,正准备扑向我。 见到这种情形,我情不自禁地在旋转椅上坐正。这时,大蜘蛛若林博士缓缓伸出长手,拿起原本置于大桌子正中央的装订文件,一面在膝盖下轻轻掸掉灰尘,一面轻咳了一两声。 “要叙述正木博士以自己的一生为赌注所完成的实验过程,很不好意思,必须先述及我自己的事……正木博士与我是千叶县的同乡,在明治三十六年,政府将福冈的县立医院改建为本大学,我们是第一届入学的学生,同在明治四十年毕业,是同届校友,两人都同样单身生活,全心全力投入学术研究。 “不过正木博士拥有的非凡脑筋和庞大家产远非我所能及。就学问的研究方面来说,当时我们因为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轻松取得国外书刊,可以说是费尽苦心。我们必须向图书馆借阅书刊,不分昼夜地抄录,只有正木博士一个人能够悠闲地阅读从国外购入的书籍。但是,等他看过一遍后,就会把这些书毫不吝啬地借给别人。他就是像这样悠闲地,可说是带点兴趣地搜集古生物化石,四处调查与医学毫无关系的神社、佛阁的起源之类…… “当然,正木博士对于化石的搜集以及对于神社佛阁的调查,本来就非无意义的兴趣,是与‘解放疯子治疗’实验有重要关系的计划性工作。我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才终于了解这个事实,所以如今我更加惊骇于正木博士伟大的智慧和深远的眼光。正因如此,正木博士从那时起就被认为是特立独行的人物,成为学生和教授们的注目焦点,他的伟大智慧也获得这幅照片上的斋藤教授的率先认同。 “这当中的原因如下。也就是说,斋藤教授自本大学创设之初就已在这里任职,目前这房间里大部分的标本都是他独力搜集的。斋藤教授非常好学,同时也是有名的雄辩者。他曾经留下这么一则故事,本大学在大礼堂举行创设三周年纪念庆祝会时,代表学生的正木博士上台演讲,提及‘最近,报章杂志大幅披露本大学的学生与诸位教师经常出入花街柳巷,甚至耽溺赌博,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严重的问题。身为学生或教师最大的罪恶并非沉迷酒色或赌博,而是一旦得到学士或博士学位后,就完全忘掉学术研究。我认为这才是日本学界的一大弊害’。 “当时,满堂的学生和教授脸色遽变,只有斋藤博士站起来热烈鼓掌。这件事迄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同时,从这件事也能够窥知他大概的个性。 “但是,斋藤博士当初任职于本大学时,九州帝国大学并没有什么精神病学系,他是校内唯一的精神病专家,却只有副教授资格,仅仅负责几门课程。对此,他感到非常不满,总是找上他最欣赏的正木博士以及当时接受他指导的我,大骂现代的唯物科学万能主义,并且忧虑国家的未来。在那种情形下,我大多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正木博士总是会回以异想天开的反驳,让斋藤博士很受不了。 “记得有一次,正木博士曾说过这么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话:‘你看,教授专有的牢骚又开始了。您不是领取廉价薪水的播音员,该换换另一种方式了吧!现代人崇洋,全部罹患唯物科学中毒症,若只给他们注射您这样的牢骚,根本很难痊愈……所以,没有必要如此气愤,请再等待个二十年吧!因为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日本或许会出现一位完美的精神病患者,这位精神病患者不仅会详细纪录自己的发病原因与精神异常痊愈的过程,而且还会把它们公诸于世,震惊全世界,同时也会将至今为止人类所制造出的宗教、道德、艺术、法律、科学等物,甚至自然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其他所有的唯物思想完全粉碎,相对地把人类的灵魂从无底深渊赤裸裸地解放出来,让这个世界产生痛快无比的精神文化…… “‘这位精神病患的行动成功之日,一切将会如您所希望的,精神科学将成为这世上最高等的学问。同时,正如我们在本大学所见到的,拥有精神病科系的学科完全失去了它的价值……所以,请您尽可能多活几年以便欣赏这样的结果,反正,学者专家又没有退休年限。’ “斋藤教授听了很不以为然,当时在一旁的我也大吃一惊,因为,我不明白正木博士是否出自真心地说出这种如同预言般的话……在那样的年代,如何能够想象正木博士会亲自拟定并创造出那样的精神病患以及企图震惊学界的计划呢?不过从那时起,正木博士就经常讲出一些类似这样的惊人论调,所以斋藤教授和我不会特别产生怀疑,也从未深入追问。 “但是,斋藤教授的这种不满配上正木博士的天才头脑,在当时的大学内部掀起了异常强烈的波澜。那是在我们大学毕业时,正木博士以《胎儿之梦》为题目所研究并发表的毕业论文。” “胎儿……胎儿会做梦吗?”我惊叫出声。因为“胎儿之梦”这几个字同时也在我的耳膜深处造成了异样的回响。 若林博士还是无动于衷,只是以苍白的瞳孔盯视着手上被一张一张仔细翻阅过的文件,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 “正是这样……你也将会见到那篇《胎儿之梦》论文的内容,不过,只看题目应该也能明白那篇论文与一般论文完全不同。因为直至今日,即使对于一般人的寻常梦境,也仍旧无人能完全了解其真正的内涵。更何况是距今二十多年前,你刚出生或者还没有出生时的学术研究论文呢……然而,正因为正木博士的头脑在校内素有定评,所以这个论文题目立刻在校内造成轰动,每个人都拭目以待,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 “但是,这篇论文依照当时规定进入了接受全校教授审查的阶段,由于其文体打破了原来的传统,让所有教授都感到哑然。也就是说,同学之间早就流传着正木博士在语言学方面极具天赋,他能书写英、德、法三种语言,就算并非他专攻、常人难懂的文学艺术类著作,他也无所不通。因此,大家都期待他的毕业论文能用当时被称为学术用语的德文进行严谨的书写。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却以当时犹未普及的文白杂陈方式,而且混杂着俚语和方言完成了论文。另外,他所揭示的主题也极端脱离常轨,乍一看就好像题目一样仿佛是在愚弄别人。当时接受新知识熏陶的诸位教授都觉得深受其辱,甚至学生之间还盛传某教授在激愤之余痛陈其非,表示‘让我们阅读这种不严肃的论文,院长的眼光绝对有问题。正木这乳臭未干的家伙过度自傲,居然敢拿出这种东西当做论文,根本就是污蔑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审查的神圣使命,为了杀一儆百,应该开除这样的学生’。 “当然,这应该也是事实吧! “基于上述原因,校内人们的眼光都紧张地集中在审查毕业论文的教授会议上。开会当天,各教授果然基本抱持相同意见,虽然没有坚持将正木博士开除,却一致同意否决此篇毕业论文。当时年纪最轻而陪列末座的斋藤教授却突然站起身来,发表了至今仍流传不已的反对意见。 “‘各位,请听我说。由于敬陪末座,突兀地发言,有点僭越,可是为了学术,只好不得已而为之。我对这篇论文的观点与各位完全相反,理由如下: “‘首先,各位批判这篇论文文体不合规定,但这种问题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我也不需要替它辩驳。我想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也就是说,所谓的学术论文,其性质与“请让我毕业”或“请让我成为博士”之类呈递到政府部门的请愿书不同,完全没有所谓的规定格式或文体。 “‘再者,是关于这篇论文的内容。它绝非如各位所批评的不严肃,它的价值之所以不被认同,主要是由于现代的医学研究者过度拘泥于唯物的肉体研究,欠缺以科学角度观察人类精神的学术研究,也就是缺乏对于科学的认识。各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实——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是何等焦急、处心积虑地想要发现这篇论文所发表的精神、生命或遗传的研究方法——也因此不了解这篇论文的真正价值。这是我赌上专家的名誉所坚持的观点。 “‘这篇论文是叙述人类在母亲胎盘内十个月之间所做的一个超乎想象的梦。这个梦是以胎儿自己为主角而演出的,可称之为《宇宙万物进化实况》,它有如持续数亿年至数十亿年漫长岁月的连续电影一般,不仅真实描绘出现在已成为化石的史前极端异样的动植物生态,也真实地展现出导致这些动植物灭绝的天灾地变,同时更累述了从天灾地变中出现的原始人类——也就是胎儿本身的远祖——直到目前的双亲为止的各时代的人类,为了激烈的生存竞争而累积了何等的罪孽,如何反复用残酷的手段踩着别人头顶往上爬。然后,这些罪孽又是如何在因果循环下遗传到胎儿身上,化为胎儿的主观意愿,成为详细、明白地显现出来的极端战栗恐怖的大噩梦。而这些都可以通过人类肉体与精神的解剖观察,直接或间接地予以推定。……只不过,因为这并非由胎儿自身所记录的事实,也非成人所留下的记录,换句话说,这只是一种推测,所以被认为不具有学术价值,以毕业论文而言,所获得的评分应该为零分。对此,各位的意见似乎一致。 “‘听起来,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很抱歉,在此我想向各位请教一件事。各位在中学时代一定都读过所谓的《世界历史》,当时各位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呢?世界历史是属于人类生活在过去的部分记录,将其付诸于个人的话,等于是与自己过去经历有关的记忆。对于这点,各位想必非常了解,除非是没有过去的人,否则应该不会对这一点予以否定。 “‘但是如果这样,没有留下历史记录的所谓史前人类,在其宗教、艺术和社会组织方面又是如何描绘梦境的呢?关于做什么样的梦才得以进化到能够记录自己的历史呢?对于从目前残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种遗迹而推测得出的学术,比如人类文化学、古代考古学、原始考古学之类,能够说它们毫无学术价值吗?能够说它们并非科学研究吗? “‘更别说在人类出现以前的地球历史,诸如地质变迁或古生物的盛衰兴亡,又是谁记录的呢?那是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根据目前地球表面留下的各种遗迹予以推定的,对吧?但是可以因此就说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都是只凭想象而叙述童话的作者吗?可以说他们不是科学研究者吗? “‘也就是说,这篇《胎儿之梦》是根据在我们成人肉体及精神上到处留存的无限量的遗迹,来推定混沌时代的我们的梦的内容的,我们必须视之为一种最崭新学术的萌芽,最前卫、彻底、空前的新研究。不仅如此,以我身为专家的立场,我还认为,这篇论文中关于人类精神结构的辨析性说明实在是个破天荒的尝试。另外,论文中也包括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都认为绝不可能却又极端渴望的精神病理学、精神生理学、精神解剖学、精神遗传学等内容。所以本篇题为《胎儿之梦》的研究如果能更进一步发展,且分化至这些方面,很可能对未来的人类文化带来重大革命。至少,将会以完全不同的纯科学研究态度,面对以往被精神科学视为问题的幽灵现象、灵感主义、透心术、读心术等,开辟出精神科学的康庄大道。 “‘我确信,这篇《胎儿之梦》虽然只是一位学生的毕业论文,却具有现在到处充斥的所谓博士论文无法比拟的高级且深邃的科学价值,当然应该推举为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的第一名,视之为本学院的荣耀。批评本篇论文毫无价值者,是不懂新学术如何诞生、伟大真理发表之初是如何被视同幻想产物的历史事实之人。’ “这是斋藤教授后来告诉我们的概要内容。 “不过,斋藤教授这种主张当然引起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为其他教授攻击的焦点。但是,斋藤教授毫不退让,以渊博的论点反驳、粉碎对手的攻击,从下午一点开始的会议直到日暮仍旧无法结束。毕竟这是以医学院的最高使命和名誉为中心的面子之争,也难怪彼此战得血肉模糊。 “教授们不得已将其他论文的审查全部延至翌日,所有人继续挑灯夜战,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九点,斋藤教授终于让所有人哑口无言。这时,后来被誉为名校长——当时的盛山医学院长下定裁决,宣布承认这篇《胎儿之梦》确实是一篇学术研究论文,会议才告结束。 “翌日和第三天,继续审查其他十六篇论文的结果是,正木博士的《胎儿之梦》就如斋藤教授所坚持的,被推举为所有毕业论文的第一名。 “但是到了医学院举行毕业典礼当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应该上台领取代表最高荣誉的银质手表的正木博士却行踪不明,这件事又让所有人惊异万分。” “啊,毕业典礼当天行踪不明?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林博士忽然噤声不语,像是在为说出某项重要事情做准备一般,静静凝视着我的脸,不久之后才用比方才更严肃的语气开了口。 “关于正木博士在获得荣誉之前却行踪不明的真正原因,直到今天以前有很多人猜测过,而我当然也不明白事情真相,但是他的行踪不明与先前提到的《胎儿之梦》之间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认为他是受到自己所写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的主角的威胁而躲藏起来的。” “《胎儿之梦》的主角,受到胎儿威胁……”我不太懂。 “我认为你现在没有必要了解。”若林博士在椅中举起右手,左眼下方痉挛般地露出异样微笑,依然充满严肃地接着说,“你现在最好不要了解。这样说虽然有点失礼,可是只要你完全恢复自己过去记忆的当天,应该就能够明白《胎儿之梦》这部恐怖电影的主角是什么人。我此时提及,只是为了让你届时当做参考……本医学院第一届毕业典礼终于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结束了。翌日,盛山院长接获正木博士来信,其中叙述有如下的抱负。 “‘我以为现今科学界应该不存在能够理解《胎儿之梦》的人物,所以抱持着无法通过的觉悟而提出,想不到居然意外地得到院长阁下和斋藤教授的推荐,忍不住长叹良久。那篇论文的价值会如此轻易地被人看穿,说明我的研究还非常浅薄,所以我认为凭此尚无法让我们福冈大学获得不朽的名誉。 “‘我无颜面对阁下和斋藤教授,是以避不见面。很抱歉,代表荣誉的手表就请您暂时帮忙保管。因为我接下来打算进行让人们无法理解的大研究,以报答你们的大恩。’ “盛山院长将这封信拿给斋藤教授看,大笑说‘真是个倨傲的家伙’。 “之后,正木博士用整整八年的时间游历欧洲各地,取得奥、德、法三个国家的相关学位,大正四年回国,开始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既造访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也搜集有关各地方精神病患的血统的传记、传说、纪录、家谱等研究材料,并分送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小册子给一般民众。” “疯子地狱……邪道祭文……里面写些什么?” “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内容了。其实就和前面提到的《胎儿之梦》一样,写出了从未被公诸于世的可怕事实。简单来说,祭文中揭露了先前我稍微提过的现代社会虐待精神病患的实情,以及比监狱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疗疯子的内幕。换句话说,是一种将横亘于现代文化背面的,令人颤栗的‘疯子的黑暗时代’的内容予以民谣化的宣言。正木博士不仅把这本小册子分送各级政府机关和学校,更自己敲着木鱼,唱着祭文歌,将印有祭文歌的小册子四处分送民众。” “自己敲着木鱼……” “没错。这种事虽然有些脱离常轨,但对正木博士而言,似乎是极端严肃的一项工作。甚至恩师斋藤教授还为此与他暗中联络,抱着抛弃自己地位和名誉的觉悟表示声援。只不过很遗憾,祭文歌的内容因为过度露骨地揭发事实,看起来反而有点不符常识,没有人产生共鸣,终于被世间漠视了。 “如果祭文歌中揭发的精神病院对精神病患的虐待事实得以受到社会重视,那么现代的精神病院势必会全部被摧毁,导致全世界出现精神异常者泛滥的现象也未可知,但是正木博士对此结果好像毫不担心,只是将它当成自己即将创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准备事项之一,进行这样的宣传。” “那么,果然是……”我不得不坐直身子,吞咽唾液,喃喃接着说,“那么,果然是……为我的实验做准备……” “正是这样。”若林博士毫不犹豫地说,“如我前面所说,正木博士的智慧远超过我们能够测知的范围,可是他这种突兀、夸张的大动作包含有准备创设解放治疗的某种苦心绝对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接下来我要述及他的每一项变幻莫测的行动,这些行动中应该都包含着这种意义。换句话说,只能认为正木博士后半生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以你为中心的。” 在说话的时候,若林博士那冰冷无力的苍白视线忽然集中在我脸上,凝视着我。不久,他见我身体僵住不动,连回答也没有办法,才改变了心意,掏出手帕轻咳几声,继续说道: “在大正十三年三月底,令人难忘的二十六日下午一点,毕业后漫长的十八年间完全断绝音讯的正木博士,忽然敲了我在法医学系的研究室房门。我大为吃惊,怀着见到幽灵一般的心情,和他互相祝贺彼此平安无事。之后,我问他为什么回来的如此突然,他用和从前一样磊落的态度,搔着头向我说明: “‘也没什么。只是两三个星期前在门司车站的剪票口被小偷扒走随身携带多年的镀金手表,那是莫巴德公司特制的产品,时价约莫一千日元。我觉得很不甘心,忽然想起如果十八年前托寄的银质手表还在就好了,所以才想回来领取…… “‘另外,我也想要带给诸位一点震撼性的礼物,却又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好东西,所以就在门司的伊势源旅馆二楼全力完成了一篇论文般的文章。起初,我想到应该先让新校长过目,所以去找斋藤教授帮我介绍,但是他表示,帮忙介绍是无所谓,不过基于职责关系,最好是由担任院长的你经手,所以才会来找你。虽然给你带来困扰,不过,还是请你帮忙。’ “当然,我立刻把所保管的手表交给他。另外,对于当时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论文,坦白说,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或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不……应该还超乎其上,是足以震惊世界精神医学界,也就是斋藤教授曾经预言过的《脑髓论》。” “《脑髓论》……” “不错,是取名《脑髓论》的三万字左右的论文,但是与前述的《胎儿之梦》正好相反,内容极端严肃、慎重,同时为了防止被会错意,还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书写。能够在旅馆的二楼房间,手边没有任何文献资料的情况下,仅用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完成,只能说正木博士的头脑与精力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正木博士借着这篇论文,让阅读者仿佛照镜子般能够清楚地理解以往无人能说明、证实与实验的脑髓的奇妙功能。同时也简要说明了直到今天为止,被精神病医学界视为疑问的几种奇怪现象。基于专业领域的关系,最先见到这篇论文的斋藤教授当然非常惊异,之后约有一年时间废寝忘食地研究着这篇论文,好不容易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审核,翌日一大早立刻前往现在的松原校长家拜访。 “他眼中浮现泪光地说:‘我决定今天就请辞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系教授之职,并推荐正木先生继任。因为,如果他被其他大学给网罗到,将是我们九州帝国大学的耻辱。’ “但是,由于正木博士没有留下住址,也没有再露面,加上松原校长素来深为钦佩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面慰留斋藤教授,一方面表示将把此篇论文列为博士论文,内定颁授学位给正木博士。然而,不知是谁泄漏出去,这件事被报纸加以报导,只是我没有见到该篇报导……”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好像被当时的回忆所感动,轻轻闭上眼睛。 我也充满敬慕地仰望着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为有着那样的感觉,斋藤教授看起来如同神明般散发高贵的光辉,让我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口气,喃喃说道:“这么说,斋藤教授是为了把职务让给正木博士而死亡的?” 若林博士听了我的问话,似乎更加感动,皱起紧闭着眼的眉头,仿佛又要剧咳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久,他静静睁开眼,满含深意地看着我,微微加强语气说道: “是的。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获颁学位后不久,于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辞世,而且是离奇死亡。” “什么,离奇死亡?”我用空洞的声音反问。 由于话题转变得太突兀,我望望若林博士苍白的面孔,又望望照片中斋藤教授的微笑。我很怀疑,拥有这样高尚人格的人,究竟是如何离奇死亡的? 若林博士静静地盯着我的脸,似乎为了抑制我的怀疑,再度加强语气。“是的,斋藤教授是离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也就是离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像平常一样完成工作,交代办公室的人两三件事情后离开这个房间。之后,他并未回到莒崎网屋町的家,翌日一早被发现浮尸于莒崎水族馆后方的海岸边。 “发现者是水族馆的女清洁工。接获紧急报案之后,警方当局和我们赶往现场,经过调查,确定他曾喝下大量的酒,所以警方研究判断他是在回家途中遇见某位友人,并一齐去喝酒,结果回家途中走错路,从浮尸地点海岸上方的石墙失足坠落。 “如果你也去看过那里,自然就会了解,那是郊区特有的垃圾场,也是草原、田野聚集之处。除非喝得烂醉如泥,不然不可能迷路进入那种地方,所以当然也有充分的他杀嫌疑。但是,他并未遗失任何随身物件…… “另外,综合亲人和朋友们的证言,除非是和校内几位深交的同事一起,否则斋藤教授不会在外面喝酒,他只有在家吃晚饭时才会独自饮酒…… “不仅这样,一旦在外面喝醉,绝对会有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这是惯例,可是这次却完全例外。 “据此,我们不禁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想象,也进行了充分调查。问题是,教授坠海地点的附近是由千代町方面延伸而来的防波堤,所以未能发现任何能够指出他来自哪个方向、在哪个地点失足坠海的脚印。 “另一方面,如我刚才所说,根据斋藤教授的人格推断,很难认为他会受到别人的怨恨,因此还是判为失足坠海。斋藤教授虽然很少喝酒,但酒后会醉得不知前后左右是他唯一的缺点……只是他实在死得太可惜了。” “还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吗?” “是的,还不知道。除非良心饱受煎熬,否则应该不会有人主动出面吧!” “可是,这……如果不出面承认,岂非一辈子都很难过?” “以最近人们的常识而论,应该没有必要这样凭良心思考事情吧!就算出面承认,斋藤教授也不可能从坟墓里复活,只是让自己蒙受不愉快的污名,还得接受某种制裁,结果反而增加社会的损失……甚至对方早已忘掉这件事也未可知。” “可是,这样岂不是太怯懦了?” “那当然。” “而且……这种事应该无法忘得掉吧?” “这就难讲了……可以认为,这类问题正是属于正木博士所谓‘记忆与良心’的有趣研究事项。” “这么说,斋藤教授的死亡只具有那样的意义?” “没错,只具有那样的意义。但是,以结果来说,实际上却包含着极大的意义。也就是说,斋藤教授的死亡是后来正木博士能够负责本九州帝国大学的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这张椅子的直接因缘。另外也是让你与六号房的小姐来到这个实验教室的间接因缘。是的,在此要使用‘因缘’两个字……不过,这种因缘究竟是人为,还是出自天意,若没有等到你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仍旧无法予以明确地推测……” “啊,连这种事也在我的记忆中……” “不错,在你的记忆中存在着解开无数此类疑问的必要且重要的关键。”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接二连三掉落下来的疑问的冰雪埋没了全身,忍不住闭上眼睛不停地摇头,但还是没办法涌出任何记忆,而且开始觉得似乎连眼前“焚杀疯子”的残酷油画、斋藤教授面带微笑的肖像、脸色苍白严肃的若林博士、绿色发光的大桌子以及桌上打呵欠的红色达摩烟灰缸等等都与我的过去有着深刻的关系。同时,因为身处在这些因缘深刻的物品环绕之中却什么都想不出,我不禁自觉脑袋无比空洞,心情沮丧不已。 一瞬间,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频频眨着眼睛。不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么,原本行踪不明的正木博士为何能够来到这里?” “那是有原因的。”说着,若林博士把本来已经掏出的怀表又放入口袋,低咳一声,接着说,“斋藤教授的葬礼上,正木博士忽然出现……可能是见到报纸刊登的消息吧!松原校长在葬礼结束后拦住他,强迫他接任斋藤教授的职务。这虽然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可是校长是为了完成人格高尚的斋藤教授遗志才这样做的,所以没有人反对校长的做法,反而感动得鼓掌附和……只要看过当时的新闻报导,就可以详细了解一切。 “但就在此时,身穿破旧和服,在教授们拍手围绕下的正木博士却抱着头,略带不满地说:‘真是令人为难!我本来打算坚持独自进行研究的……一旦当了大学教授,就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做些自己有兴趣的事,最重要的是,没办法发挥与生俱来的流浪个性……’ “松原校长听了,回答说:‘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被斋藤教授的灵魂吸引而来到这里……只要你答应接任,要敲木鱼诵经之类的,我倒是不会反对。’ “众人听了这话,都忘记自己正身在葬礼会场,一齐捧腹大笑。 “不久前,正木博士来本大学赴任,实地着手进行之前在疯子地狱祭文中揭载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再度在社会上引起异常反响。因为开始该项实验的机缘,以及形成正木博士、你、还有那位六号房的小姐之间的如同宿命般的关系完全可称之为天意。 “但是,不管如何,本大学能够邀请到伟大的正木博士负责主持研究工作,怎么说都是斋藤教授的遗德。基于这个意义,正木博士才会把这幅肖像画挂在这里……” 我不得不深深叹息着仰望斋藤教授的肖像。具有如此高尚人格的斋藤教授,那样伟大的正木博士,眼前的若林博士以及六号房中的美少女,这些人和有如白痴般的我居然会联系在一起,我感到不可思议。 一时间,房间内飘荡着某种感触极深的静寂。但这份静寂很快就被我平淡的发问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挂在斋藤教授照片底下日历上的日期,是距斋藤教授亡故迄今刚好一年的日期?”我说着。 这一瞬间,若林博士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他在把煞白的嘴唇紧闭,下颚突出的同时,苍白的瞳孔一下子圆睁起来狠狠瞪着我。因为事出突然,我的表情不自觉地变得和若林博士一样,感觉上好像彼此在互相瞪视一般。不过,若林博士很快冷静下来,并且像是高兴得不得了一样,额头散发出光辉,不停点头。 “你终于注意到了!你过去的记忆终于真正开始苏醒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就要完全苏醒。事实上,在你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有点担心你过去的记忆会不会一下子完全恢复,导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没什么好隐瞒了,就告诉你吧!日历上是距今约莫一个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为什么保留着该日期呢?” 若林博士这时沉重地点点头,用先前面对六号房少女那种向神明祷告般的态度,交握双手,用力挺直胸膛。 “你的怀疑也是解开有关你过去重大谜团的关键之一。也就是说,正木博士只将日历撕到这天,之后就被中断了。” “这又是什么缘故?” “正木博士在翌日亡故了,而且是在正好一年前,斋藤教授溺死的莒崎水族馆后面的同一地点投崖自杀。” 这……大概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吧!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惊,觉得自己好像发出了某种叫声,等到情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仿佛梦呓般喃喃说着:“正木博士……自杀……” 声音一传入自己耳里,我马上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这样伟大、豁达的人物,有可能会自杀吗?不仅如此,担任这间精神病科教室的两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后离奇死于同一地点,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巧合吗?我呆呆地凝视着若林博士苍白的脸庞。 若林博士重新坐正身体,严肃地望着我,再度用向神明祷告般的虔敬声音开口:“我再说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杀。只能够说,正木博士在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经过无数准备,面对前所未闻的疯子解放治疗的大实验,历经艰苦恶战后,手上的大刀终于折断,箭矢终于用完,陷入不得不自杀的窘境。这样说你或许无法了解,所以我还是具体说明吧! “正木博士所独创的震古烁今的精神科学实验主要是让你和六号房的小姐恢复自己的记忆,出院后拥有快乐的婚姻生活做为终结。可是却因为某种出乎意料的悲剧发生,在中途遭遇挫折。而且该悲剧到底是不是是正木博士的过失,还没有人知道。 “然而,那一天的偶然似乎也是某种天意。时间适逢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感觉上应该可以算是一种‘无常’。正木博士担起全部责任而离开人世,把属于实验中心材料的你和六号房的小姐,以及相关资料、文件、事务等全部委托给我……” “那么……”我问道,但我的舌头打结了,一股难以形容的亢奋从心脏中爆发出来,像是能让我的全身逐渐变得如被打伤般的疼痛。我勉强蠕动嘴唇说:“那么……会不会是因为我诅咒正木博士丢掉性命所以才……” “不,错了,正好相反。”若林博士严肃地说着,依然凝视着我,头部左右摇摆着,“正好相反。正木博士当然是在有着被你诅咒命运的觉悟下着手此项研究的。不,更进一步地说,正木博士从二十年前就已经觉悟到将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仍按部就班地进行工作。他为了让自己发现的伟大学理实验与你的命运完全一致,拟定了无法动摇的计划,逐步进行研究。” 对我而言,这是令人恐惧和颤栗的说明!我按捺住胸中的窒息感,问道:“请问,研究是如何进行……” “这点,只要看过这边的文件就能明白。”说着,若林博士合上手上装订好的文件集,递到我面前。 我察觉那一定是某个重要的文件集,便以同样郑重的态度接过,大略翻阅它的内容。最上面是红色封面的像是宣传手册的东西,底下的部分是由西式的大号纸张和报纸剪贴装订而成的,外面则以装上封套的硬纸板夹住,并未写有任何文字。不过由于相当重,我再度合上封面,把它放在桌上。 坐在对面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瞳孔盯着我看。 “这个东西可说是正木博士的遗稿,是非常贵重的资料。也就是说,在方才述及关于正木博士的精神科学研究中,属于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以及可称之为其研究精华的心理遗传学等四种原稿。他先前就留在手边的《脑髓论》原文,在他自杀之前完全被烧毁,所以现在能够窥知他的研究内容的必要文献资料已经很少,仅仅剩下这个。 “这个顺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杀前夕整理而成的,并非依照文件发表的年代排列。不过,你只要循序阅读,就能够了解他的研究内容和进行程度。也就是说,最上面的红色封面小册子是正木博士趁着游历日本各地之时,在路上散发给人们,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罗经之歌。歌中咏叹着目睹现代精神病患被虐待的实际情况,认为应该予以拯救并开启研究精神病的动机。 “接下来的剪贴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的,当地报纸刊登的他的谈话内容。其中包括最初题为《地球表面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之类的东西,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诙谐的态度,向记者说明我方才所说的基于拯救疯子的动机,以及着手精神病研究的最初立场,率直地论证‘栖息在地球表面的人类,没有人不是精神异常者’的精神病理学的根本原理。 “之后的《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一文,是正木博士立足于这个原理,明确阐释了截至今日为止被视为不可能研究的‘脑髓’的真实功能,以及向记者说明了能够轻松解决以往科学绝对无法解决的精神病和其他相关的心灵界的奇怪现象的伟大论文《脑髓论》的内容。 “接着,剪贴在日本纸上、以毛笔所写的部分,是可以视为《脑髓论》逆定理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容明确显示了从胎儿父母的心理生活到历代祖先的各种习惯或心理的累积,是如何遗传到胎儿本身的‘心理遗传’。也就是在本大学首届的毕业论文审查上造成轰动的那篇论文。同时,应该也可以说,它是正木博士最终不得不自杀的原因。 “接下来的西式大号纸张上的草写文字,是可被视为正木博士将这些研究附上最后结论的《解放治疗的实验结果报告》的遗书。所以……如果你依序阅读这些文件资料,应该能够很轻松就了解正木博士开拓精神科学大道,赌上自己一生进行研究的事迹。同时也可以充分明白,因为这个旷古绝伦的学理在背后控制的缘故,你的命运演变成今日这种流离旋转,好像万花筒般的状态……” 对于若林博士的说明内容,我只记忆到这里。因为,我还是边听他的说明边若无其事地翻开了最上面的小册子。当我看到第一页的标题时,不禁完全被内文所吸引,全心全意地阅读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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