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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轮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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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城市贫民居住区。这样的区域如今正在被大面积地推平,建设为小区。可以相信,若干年后,将在城市之中被彻底铲除。低矮的小泥土房布局毫无规则,也无院落可言,而且大抵是平顶或一面坡顶的;压住房顶油毡纸的砖头触目皆是,仿佛围棋盘上抚乱的棋子。 王小嵩的家是最边缘的一幢小泥土房。不知为什么,它和大多数人家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似乎也更低矮,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王小嵩正向家里走来。 他路过一处垃圾堆,见一老妪正在那儿捡什么,捡了便用衣襟兜着。王小嵩该叫她“三奶”,她是个饱经风霜,然而身体还硬朗的老太婆。 三奶一抬头看见他,说:“怎么放学这么早哇小嵩?” 王小嵩回答:“我们老师上课时饿昏过去了。三奶你捡什么呀?” “唉,还能捡什么呢?今天早晨我刚排长队买回来一些大头菜,你广义哥却把菜根都给剁掉扔了!能吃的东西扔了多让人心疼啊,不捡回来不是罪过么……”陶广义是三奶的孙子,是这一带的高材生,也是三奶的骄傲。 三奶伸着衣襟让王小嵩看,又说:“小嵩,给你几个吧。洗净了,蒸一蒸,土豆似的好吃。可别让你妈腌成咸菜。腌成咸菜就可惜了……” 王小嵩说:“三奶,我不要。你们家没人排队买菜,买到一次菜怪不容易的。” 三奶说:“哎,三奶诚心给你,你就要。你广义哥住校后,你常帮三奶干这干那的,三奶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吃的。” “我广义哥以前还经常帮我家挑水哪。” 他说罢要走。 “这孩子,别走别走。”三奶忙拦住他说,“要不,你拿几个,明天替我送给你们曲老师吧。她教过你广义哥,挺好的老师,家访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不管怎么的,算我对她的一点儿心意呗……”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从三奶衣襟里拿了几个菜根塞入书包。 三奶冲他的背影嘱咐:“别忘了告诉曲教师,是陶广义他奶奶送给她的……” 王小嵩回头应着:“放心吧三奶,忘不了的!” 他快走到家门口时,有两个女工从他家里出来,其中一个打量着他问:“你是不是小嵩啊?” 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另一个女工拉起他一只手说:“你妈今天腿被砸了一下,我们把她送回来了……” 他一听,不待对方说完,挣脱手就往家跑。 那女工一把扯住了他:“别担心,伤得不重。单位给你妈买了十个鸡蛋,算是工伤补养品。你要每天给你妈煮一个吃,会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猜测到他是谁的那个女工说:“你是你们家老大,你可要学会心疼你妈啊。翻砂是重活,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不吃饱是不行的。宁可你和弟弟妹妹们少吃一口,今后也要保证你妈带够了饭。你爸在外地工作,你妈要是有个好歹,你们怎么办?” 他嗯了一声,再次挣脱手,冲入家门。 母亲躺在床上,弟弟和妹妹依偎在母亲身旁。弟弟五岁,妹妹才三岁多一点。 家中只有几样简陋的破旧家具。墙上贴着几排奖状。是他父亲获得的。五八年的、五九年的、六○年的、六一年的。早年的已旧了,六一年的还新。旁边是他母亲最新获得的奖状。 母亲奇怪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第二节课时饿昏了,我们班提前放学。” 他说着放下书包,要捋起母亲的裤筒看母亲腿上的伤。 母亲制止住他:“没撒谎么?” “妈,我没有!” “你要是不学好,敢逃学,我可饶不了你!” 王小嵩:“妈!” 母亲相信了他的话,不再制止。 他轻捋起母亲的裤筒,见母亲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疼吗?妈……” 母亲点点头。随即摇摇头:“疼是有点儿疼的,不过妈能忍住。” 妹妹说:“妈,我饿。” 弟弟说:“我也饿。” 妹妹和弟弟的眼睛盯向桌上——盘子里放着十个鸡蛋。 母亲搂过妹妹亲了一下,又抚摸着弟弟的头说:“好孩子们,鸡蛋留着‘十一’吃行么?” 弟弟妹妹同时听话地“嗯”了一声。 母亲说:“小嵩,午饭煮苞米面粥吧。妈今天早晨已经把菜叶切好了,可以少放一点菜叶,煮得稠一些。” 王小嵩答应着,从书包里取出了那几个大头菜根。 母亲看见菜根问道:“你哪儿弄来的?” 小嵩说:“三奶给的,托我明天捎给我们老师。” “你们曲老师是位好老师,明天你给她带两个鸡蛋去吧。”母亲说,“不,带三个吧。替你三奶把大头菜根洗干净了再捎给你们老师。” 王小嵩高兴地说:“哎!妈你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疼了。” 他拿起斧头,抱起几块柴,到外面去劈…… 鸡蛋已经收起来了,盘子里放的是几块洗后的大头菜根。 母亲睡着了…… 王小嵩对弟弟妹妹说:“缸里没水了。哥去挑水,你们不许闹醒妈妈啊!” 弟弟问:“哥你能挑动么?” “能。” “振庆哥哥不是每天都来帮你抬水的么?” 王小嵩不理睬弟弟,将毛巾垫在衣服里…… “你们不是好朋友了么?” 王小嵩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弟弟什么都不问了。 王小嵩一出门,看见吴振庆走来。他装做没看见,从房檐下摘取了扁担…… 吴振庆徘徊在别处,目光却在望着他…… 扁担钩太长,王小嵩担不起桶…… 他将扁担钩链在扁担上绕了一下,才勉强使水桶离开地面。可刚走两步,后桶掉了,前桶磕在地上…… 吴振庆终于走过来,替他拎起桶:“我都挑不动一担水,你就能挑动了?” 王小嵩说:“挑不动一担,我挑半担。” 吴振庆从他肩上取下扁担说:“你不是总怕自己将来是个小个子男人么?现在越压,将来越矮!” 王小嵩说:“一边去!矮就矮,我愿意!” 二人争夺扁担。 吴振庆忽然一只手捂另一只手,背过身哎哟不止…… 王小嵩一愣,绕到他对面,讷讷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吴振庆抬头一笑,像大人摩挲小孩子的头一样,在王小嵩头上摩挲了一下:“逗你玩呢!”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擂了他一拳:“你这家伙!” 二人抬着水桶走远了。 抬回水,二人蹲下抽扁担时,王小嵩一回头,发现水桶并未在中间,而是非常靠近吴振庆那一端…… “你就不怕压成个小个子呀?” 吴振庆说:“我爸个子高,我怎么压将来也矮不了!” 二人合拎着水桶进屋,倒进缸里。 王小嵩搅面准备煮粥。 吴振庆替他倒水,一边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逗:“你们今天怎么变得这么老实呀?嘴里吃什么好东西呢?” 王小嵩一听,望向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紧闭着嘴,都将一只手背在身后…… 王小嵩猜想到了什么,望向桌上的盘子——盘子里只剩下一个大头菜根了…… 王小嵩火了:“好哇,你们偷吃,都给我!” 弟弟妹妹伸出了手——手里是吃剩一小点儿的大头菜根…… 王小嵩放下搅面的碗,扑向弟弟妹妹,要打他们…… 母亲惊醒了,一边用双臂拦他,一边喝道:“小嵩你干什么?!” “他们把大头菜根都吃了!” 吴振庆说:“嗨,我还当他们吃‘人造肉’什么的呢!大头菜根,偷吃就偷吃了吧!”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那个大头菜根拿起,也咬了一口,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又说:“还真挺好吃的,像小萝卜。” 王小嵩说:“你!……这是吴三奶托我捎给咱们老师的。” 吴振庆一听,默默把大头菜根放回盘子里了…… 母亲说:“你就再给你们老师一个鸡蛋吧。两个算你给你们老师的,两个算三奶托你捎给你们老师的,行了吧?” 王小嵩这才息怒,一边继续搅面,一边狠狠瞪着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哭了…… 母亲一手搂过弟弟,一手搂过妹妹,问吴振庆:“小庆,又帮小嵩抬水来了?我们家可真亏了你,要不连水都吃不上了。我认你个干儿子吧,愿意不?” 吴振庆看看王小嵩,痛快地说:“愿意!”揭开锅盖看了看,又说:“水开了!” 于是王小嵩往锅里倒面糊,吴振庆用勺子搅…… 母亲慈祥地望着他们…… 锅里冒泡儿的菜粥…… 同一个时间,徐克正在菜店门前排队买菜,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插了队。 一名妇女冲他大喊:“哎,你这小孩儿,怎么在我旁边站着站着,就夹到前边去了?” 徐克说:“我是在这儿的嘛!” 妇女说:“不讲理!”说着侧过身让他看见自己袖子上用粉笔写的号。 徐克说:“我也有号啊!”也侧过身让对方看号。 妇女来气了:“我是三十一号,你怎么也是三十一号?肯定是你自己写的!” 徐克说:“不是!” 后面的几个人嚷起来:“这孩子是夹进来的,把他挤出去!” “不许他买。都夹塞,排队的什么时候能买到?” 妇女身后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老者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一个孩子,夹就夹了吧。孩子,你到我前边来吧!” 徐克乖乖站到了老者前边。 妇女回身对老者说:“不是我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您看我这购菜证上,三天没买到菜啦!又不给补……” 忽然传来卖菜人的声音:“别排了别排了,卖光了!” 排队的人们顿时乱了,都往前涌——许多只手,伸向菜案,抓抢一些掉下的菜帮菜叶…… 人们终于都散去了——买到的一脸庆幸,没买到的表情怏怏…… 有人问:“明天什么时候来菜?” 卖菜的说:“不知道。” “那,究竟能不能来菜呢?” “不知道。” “说是每户每天三斤菜,可一个星期才来一两次菜,这购菜本不是等于白发么?” 卖菜的说:“不想要了?不想要给我!” 那人悻悻无言地走了…… 一个抱着菜戴着眼镜的人掉了几根小青菜…… 刚才说徐克夹塞那个妇女见了,上前捡起,转身便走…… 有人告诉那个掉菜的男人:“掉菜了!” 他立刻回头寻找,仿佛掉的是钱包,或什么贵重之物。 告诉他的人指指那女人的背影——她已匆匆走出了挺远。 他却不肯罢休,追着喊:“哎,那位女同志,等等,等等!” 那妇女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又掉了一根菜,被一个孩子捡起来就跑…… 他顿了下脚,继续追那妇女,终于追上。 妇女难为情地回头一看,居然认识:“哟,严科长,我……我不知道你喊的是我……” 那男人也极不好意思:“没什么没什么,你没买上?” 但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着妇女手中的那几棵小青菜…… 妇女说:“可不没买上呗!您掉的吧?从背后我也没看出是您来,要是看出来,我捡了就给您了……” “不不不,不是我掉的……今天天气,怪好的啊?” 妇女说:“给你吧给你吧!” “何必呢何必呢,不就是几棵菜嘛!” 一个执意要还给,一个执意不收受…… 徐克两手空空,站在不远处望着,一副失落得很的样子…… 徐克的目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个车老板闭着双眼躺在马车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他头下竟枕着四分之一块豆饼! 徐克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马车跟前…… 车老板睁开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他离去…… 待车老板闭上眼睛,徐克又回来…… 他蹑足绕着马车转,伺机下手…… 他猝然从车老板头下抽出那四分之一块豆饼…… 车老板的头“咚”地在车板上撞了一响…… 车老板睁开眼,发愣地瞅他…… 他也瞅着车老板发愣…… 车老板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头底下,摸不着豆饼,霍地坐了起来…… 徐克抱着豆饼撒腿就跑…… 车老板跃下车,操着鞭子喊:“嗨,站住!你站住!他妈的小兔崽子,大白天就动抢!还不站住?看老子抓住你不抽你一顿!” 他跑过马路,一辆卡车急刹车…… 车老板追过马路…… 这时王小嵩已经煮好了菜粥,吴振庆替他往桌上端。 弟弟妹妹已然在喝…… 母亲说:“小庆,你也在这儿吃吧!” “不。我回家吃……” 母亲说:“都是我干儿子啦,还客气什么?你回家就能吃上山珍海味呀?” 吴振庆眼睛瞥向锅里。 王小嵩说:“吃吧,够……” 吴振庆说:“那好,我吃!” 他坐下不客气地喝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双手也捧碗喝…… 顿时一片喝粥的响声。 小炕桌上除了粥碗,还有一个大盘子,也许就是刚才用来装过大头菜根的那个盘子。盘子正中是一块豆腐乳。不,它原先是一块,此时已不完整了…… 三个自家的加上一个外家的孩子,不时用筷子在豆腐乳上沾一沾,然后放在口中咂几咂,那庄重的神态,像贵族子弟吃西餐一样。 从他们喝粥的声音就听得出来——他们觉得那掺了菜的苞谷面粥好喝极了! 吴振庆望望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婶儿……” 母亲嗔怪地说:“嗯?怎么叫我?” 吴振庆改口:“干妈,我妈……我妈说……说……” “别吭吭哧哧的,快说吧!” 他正欲说,徐克突然闯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怀中紧抱着豆饼,目光四处瞧,寻找藏的地方。最后将豆饼放入一口旧箱子(那是装冬天的鞋的),而且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指着门:“关!关!……关上门!” 众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徐克说:“如果有人追来,你们就一口咬定我根本没出过屋!” 他匆匆脱下外衣,掖在箱后,光着上身又说:“给我盛碗粥!我光着脊梁,喝着粥,他就不敢认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吼声:“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今天你不还我豆饼,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没人给徐克盛粥。 徐克夺过吴振庆的粥碗,喝起来…… 吴振庆忐忑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看…… 母亲说:“小嵩,扶我出去……” 王小嵩说:“妈,你躺着吧,又不是我干的事儿!” 徐克说:“对,大婶儿你老老实实躺着吧。那人找不见我,一会儿就会走的!” 母亲没理睬徐克,对儿子说:“扶我出去!” 王小嵩只好扶母亲走了出去。 车老板来到家门口,一手攥着鞭子,问:“大嫂,看见一个小孩子过来没有?”不待母亲回答,又恼怒地自言自语:“我这么大的人,倒被一个小毛孩子抢了!他抢我那块豆饼,是我三天的口粮啊!我舍不得吃,想省下来带回给老婆孩子的……” 他说罢,无处发泄地狠狠甩了一记响鞭…… 母亲说:“大兄弟,是我的孩子抢了你。” 车老板不禁一怔,接着竟显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局促不安的甚至有点儿可怜的样子——那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习惯性的自卑心理。 屋里,弟弟对徐克说:“小克哥哥,我给你换个地方藏!藏被子里,他保证不会翻我家被子!” 徐克从箱子里将豆饼拿出来,交给他藏在被子里—— 弟弟妹妹藏好豆饼,也溜下了床,缩在母亲身后,探头探脑地望着车老板…… 母亲对王小嵩说:“把他给我叫出来!把豆饼也拿出来!” 徐克捧着豆饼,畏畏缩缩地,羞愧难当地,也有几分不那么情愿地被王小嵩和吴振庆从屋里推了出来…… 母亲说:“还给这位叔叔,向这位叔叔道歉!” 徐克一声不吭,捧着豆饼相还,之后退到了母亲身旁。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道歉!” 徐克说:“我……错了……” 母亲回头对车老板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耻笑了,我给你鞠个躬,算是请你原谅吧!” 在孩子们的注视之下,母亲向车老板深鞠一躬…… 车老板瞅瞅母亲,又瞅瞅徐克,说:“这……大嫂,我可一点没有想难为孩子的意思啊!还我,我就感激不尽了!这年月,你这么多孩子,也真够你替他们操心的啊!” 他瞥见斧头就在门口,被劈柴夹住,走过去,将鞭子插在后腰上,将豆饼垫在门槛上,拔出斧头,只一斧,那块豆饼分为两半…… 车老板站起,一半豆饼给徐克,苦笑道:“咱俩可都跑得够呛,你若朝我要,我还真舍不得给你!现在呢,叫我怎么好意思不留下一半啊?拿着吧!” 徐克更加羞愧,低着头接过了那块豆饼…… 车老板正欲转身走,被母亲叫住了:“等等……” 母亲对王小嵩耳语了几句…… 王小嵩进屋去,转瞬出来,用纱布兜儿包了些东西给母亲…… 母亲递给车老板:“唉,家里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这是两个窝头,我今天上班带的没吃,和几个生土豆,你别嫌弃……” 车老板说:“这……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这不是反过来占便宜了么?我不能收!不能收!” 母亲和车老板推来拒去,最终,东西还是到了车老板手里…… 车老板说:“大嫂,我忘不了你。年头好了,我一定从农村给你拉一车菜送来!” 母亲笑笑,转过身,沉着脸对孩子们说:“扶我回屋。” 王小嵩和吴振庆将母亲扶进了屋。 弟弟妹妹也往屋里扯徐克。 妹妹说:“小克哥哥你别不高兴,要不连这一块豆饼还没有呢!” 母亲说:“都继续吃饭吧,也给他盛碗粥。”——“他”,当然指的是徐克。 王小嵩给徐克盛了碗粥,徐克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炕沿儿,捧着碗低下头便喝…… 又是一阵喝粥声,仿佛刚才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发生。 徐克说:“再来一碗!”看得出来,他认为自己在这儿根本不是外人。 王小嵩又给他盛了一碗。 吴振庆说:“干妈,我给你盛!” 母亲说:“我不喝了,不上班,喝一碗就喝不下了。” 徐克说:“我也叫你干妈吧?” “你么,等一会儿再说。” 徐克讨了个没趣,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母亲说:“小庆,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我妈说,我家粮食明天就吃完了,可还差三四天才到买粮的日子呢,我妈让我问问,先用你家的粮本买十斤粮行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家不是也用你家的粮本买过么?幸亏买粮的日子差隔着,互相接济着买呗!” 各自的碗空了,锅空了,盘子里的腐乳也不存在了。 母亲问徐克:“喝饱了?” 徐克拍拍肚子:“饱了。” 母亲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徐克走到了母亲跟前,母亲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同时对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小嵩,小庆,你们把门插上,给我守着门。” 徐克开始觉得有些不妙,嗫嚅地说:“大婶……” 母亲说:“抢了别人的东西,不往自己家跑,倒往我家跑,你说该对你怎么办吧?” “我下次不敢了……” “该不该打你?” “该……” 母亲说:“你妈瘫在床上,你爸平日没工夫管教你,你说我有没有权利替他们管教你?” 徐克低声说:“有……” “那好,把裤子褪下来……” 徐克一只手解开了皮带…… “趴下……” 徐克乖乖地趴在炕沿儿…… 母亲一手按住他,一手抓住笤帚疙瘩,在他屁股上打起来,打得并不太重,可也不能说太轻…… 徐克咬牙忍受…… 王小嵩说:“妈!” 吴振庆说:“干妈!” 他们赶快过来替徐克求饶。 母亲说:“你从小就敢抢,不管教你,长大还了得么?” 徐克默默流着泪说:“我错了……” 母亲这才扔了笤帚,脸色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除了一张脸面,再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了。你们若从小就学坏,我们当妈的,还有些什么指望?” 徐克泪流满面地系着裤子,他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母亲说:“我打你,你感到委屈了?你觉得我没资格替你妈管教你?” 徐克说:“有。” “那你还哭得多么冤屈似的?” 徐克说:“不是冤屈,是……是……我把购菜证弄丢了!” 他哭得更难过了,更绝望了…… 大小孩子们,包括母亲,顿时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待他了…… 晚上。 母亲手拿一只鸡蛋,摩挲着,遗憾地说:“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果是春天,这几个蛋中,兴许能孵出一只小母鸡呢。有一只母鸡的话,我们就会常有鸡蛋吃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都双手捧着下颏,向往地听着…… 母亲将鸡蛋凑近灯光——它显得半透明了,内中似乎有生命在蠕动着似的……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入睡了…… 王小嵩做梦了,梦见满炕的小鸡…… 在梦里他和母亲及弟弟妹妹置身于小鸡中,喜笑颜开,无数小鸡变成无数大鸡,生出了满炕蛋,捡也捡不过来…… 王小嵩向人们分送鸡蛋,人们中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吴振庆、徐克、郝梅、张萌、韩德宝等…… 第二天早晨。 王小嵩离开家走在上学的路上,他的书包里装着要送给老师的鸡蛋。 王小嵩在徐克家门前站住。徐克的爸爸正在给自行车打气。 王小嵩说:“大叔,徐克在屋吗?” 徐父说:“他早走了,和振庆一块儿走的,说是今天卫生值日……” 王小嵩满脸困惑地离开了…… 他心里高兴,蹦蹦跳跳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喊:“小孩儿,东西从书包里掉出来啦!” 他站住,回头看。走过的路上,有一个手绢包儿,他傻眼了,因为手绢里包的就是鸡蛋…… 他往回跑去捡…… 有辆泔水车停在路边。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老马比他离手绢包近;马拉动车,伸长脖子,在他跑到之前,竟将那手绢包一口叼起,吞下去了…… 王小嵩瞪着老马呆住了…… 赶车的老头儿从一幢房后转出来高喊:“倒泔水啰!倒泔水啰!倒……” 王小嵩一下子冲到老头儿跟前,哭嚷:“你还我鸡蛋!还我鸡蛋!还我鸡蛋!” 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鸡蛋?我干吗要还你鸡蛋?” “我的鸡蛋掉在地上,被你的马吃了,一共四个!你今天不还我就不行!” 老头望望老马——老马若无其事。 老头说:“一匹拉泔水车的老马,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能往它头上栽赃呢!孩子,冤枉不会开口说话的牲口,是罪孽呀!就算是它吃的,那也该你倒霉。我都忘了鸡蛋是圆的还是方的了,这年头让我上哪儿找四个鸡蛋还你?” 一个倒泔水的青年说:“是你自己太想吃鸡蛋了,编出来的故事吧?” 老头儿转身走了,又敲起梆子:“倒泔水啰!倒泔水啰!……” 趁没人看着,王小嵩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大石头,仇恨地瞪着老马,高高举起…… 老马望着他——它的目光似乎很善良,也很忧郁…… 梆声…… 王小嵩的手臂垂落,将石头扔了…… 他沮丧地走了,不时抹眼泪,不时回头望那老马…… 梆声……梆声……梆声…… 王小嵩无精打采地来到学校,他走在走廊里——一间教室的门刚打开,正要拥入教室的学生们却被一张课桌从里面挡住了…… 另一个班的一名学生说:“我们班教室门打开时,也是这样的!” “看,通风窗开了!哎呀,老师的粉笔怎么就剩这么几支了?!” “准是有人从上面爬进去,又蹬着课桌爬出来!” “那除了小偷,还能是什么人呢?” “报告校长去!” 学生们议论纷纷。 在王小嵩他们班的教室里,老师的讲课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棵菜啦、两个胡萝卜啦、几个土豆啦、一个窝头什么的。当然,还有一大块豆饼,不用说,是韩德宝给老师带来的…… 粉笔盒里,粉笔满了出来,都是整根的,还有彩色的。 张萌说:“咦,怎么变出来这么多粉笔?” 有几个同学将目光望向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在认认真真地看课文…… 王小嵩一走入教室,几个同学立刻围住他,七言八语地发问: “王小嵩,你给老师带来点儿什么?” “怎么不说话?他肯定什么也没带!” “这家伙,老师辛辛苦苦教了你五年,换不来你一点点感情么?你有良心没有?” 郝梅说:“你们别乱嚷嚷,王小嵩生病的时候,老师几乎天天晚上到他家去给他补课,他才不会像你们说的那么没有良心哪!” 她说完,注视着王小嵩,期待着他拿出什么比别人更好的东西…… 王小嵩低声说:“我带了四个鸡蛋!” 同学们一片惊讶: “哇!鸡蛋吗?!” “王小嵩,你真了不起!”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鸡蛋了,都快忘了世界上还有鸡蛋!” “王小嵩,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生气啊!” “要是有谁再带来点儿‘人造肉’,老师回家和鸡蛋一炒,那可多香啊!” “鸡蛋”二字使同学们都咽起口水来…… 张萌说:“王小嵩,那你快拿出来吧!” 王小嵩说:“让马吃了……” 顿时一片沉静。同学们面面相觑,接着,都盯住他的脸看他,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韩德宝突然说:“你骗人!” 王小嵩说:“我没骗人!我掉在路上,被拉泔水车的老马吃了,连包鸡蛋的手绢一块儿吃了……” 一个男同学哈哈大笑:“哈,哈,闹了半天,他还是两手空空啊!被马吃了!”他转动着头问周围的同学,“马吃鸡蛋么?你们听说过马吃鸡蛋的事儿么?” 郝梅生气地说:“王小嵩,我总以为你很诚实。原来你这么会撒谎!今后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 她感到自己对他的信任被捉弄了,气呼呼地一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张萌说:“王小嵩,没带就没带,那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是自愿的。可是你编瞎话,撒谎捉弄大家可不对。” 王小嵩干张了几下嘴,不知说什么好…… 吴振庆离开座位走了过去…… 他说:“我做证,他没骗人。” 张萌不满地望着他——那意思是,你们总是互相包庇。但她也敢怒不敢言…… 吴振庆做证:“他妈妈昨天让他捎四个鸡蛋给咱们老师,当时我在他家。” 那个男同学说:“可你能做证不是他在路上自己喝了么?我喝过生鸡蛋,好喝着哪!” 吴振庆张了张嘴,也语塞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王小嵩,仿佛在问——小嵩,你不会吧? 王小嵩突然扑向那男同学,两人扭打起来…… 上课铃响了…… 上课了,同学们都坐好了。 王小嵩鼻子被打破了,用纸塞着,唇上有少许血…… 教室门开了…… 张萌喊:“立!” 同学们全体站起…… 走入教室的却不是班主任曲老师——而是一位男老师。就是昨天将曲老师背到教员室的那位男老师。 张萌的声音变低了:“礼。” 没有同学行礼…… “坐。” 也没有同学坐下,他们仍呆呆地站着,愣愣地望着那男老师…… 男老师说:“同学们都坐下……” 大家终于先后坐下。 男老师说:“同学们,讲课桌上这些东西,说明你们非常关心你们曲老师,正如……你们曲老师,非常爱你们一样,这,使我很受感动……”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竟说出了充满孩子气的两个字:“真的……” 教室里很静、很静…… 他继续说:“从今天起,由我来做你们的班主任,昨天,有些同学已经认识我了。让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赵……是的……我姓赵……” “那,我们曲老师呢?”郝梅轻轻发问。 “她……调走了……” 韩德宝说:“这不可能!”他望着左右的同学,又说:“这太不可能了!大家说是不是?” 众同学呼应: “不可能!” “不可能!” 张萌说:“我们曲老师要真是调走了,一定会和我们告别的。她怎么会不和我们告别呢?” 赵老师说:“是啊是啊,她怎么会不和你们告别呢……”他搓着双手,吞吞吐吐地说:“让我怎么和你们讲呢?野菜中毒……常常是有生命危险的……我们老师,都很难过……但是……但是……我们都得面对现实,是不是?” 韩德宝问:“我们老师她……她……她死了么?” 他的问话,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勉强听得到。 赵老师注视着他,点了一下头…… 一片异样的肃静——远处似有梆声传来…… 梆声来自王小嵩的主观幻觉…… 他眼中渐渐涌满了眼泪…… “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赵老师拿起了一支粉笔…… “不许你动!” 他吃惊地抬起头。并且,不由的放下了粉笔…… 徐克离开座位,跑到前边,双手捧起粉笔盒,又跑回座位,将粉笔盒放在他课桌上,双手护着,仿佛怕被人抢去…… 他忽然双手护着粉笔盒,伏在桌上哭了…… 于是许多同学都哭了起来…… 赵老师迈下讲台,背靠窗子、面向同学们,非常理解地望着大家…… 默默流泪不止的王小嵩…… 哭声渐弱,消失…… 梆声……来自王小嵩脑子里的梆声。 尽管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哭,但王小嵩听到的似乎仅是梆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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