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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轮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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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振庆和徐克串联回来了,他们和王小嵩一样整日也只是龟缩在家里。一日,吴振庆跟在父亲身后从家里出来,一手拿贴饼子,一手拿块咸菜,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走来,召唤他:“振庆,你过来一下。” 吴振庆看看父亲——他也头戴一顶单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样,被剃了“鬼头”。 父亲不置可否。 吴振庆问:“什么事儿,你说吧!” 韩德宝见吴振庆的父亲不那么太欢迎地瞪着他,不敢贸然走过去:“你过来一下嘛!就几句话!” 吴振庆只好走过去。 韩德宝说:“你说,总得有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不是?” 吴振庆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又说:“革命不分先后嘛,你们革那阵子,我是逍遥派。现在你们不革了,正好我革,这也算前仆后继是不是?” “我又没死,你后继什么!” “对对对,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历史使命,是不是?” “别跟我讲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我要……政权……就是咱们学校那颗图章……反正你们也不到学校去了,握在手里对你们也没什么意义。” 吴振庆恍然大悟:“那东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记得他说他又找到了。他如果乐意给你,我没意见!” 他说罢转身就走。 徐克头戴单帽,光着脊梁在自己家门前托大坯。 韩德宝走来,蹲在他旁边,搭讪道:“你这不行!草少了,干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么?那你就帮我铡草哇!” “嘿嘿,我还有事儿呢!” 徐克说:“那你就办事儿去!”往模子里摔了一大捧泥,溅了韩德宝一脸泥点子。 韩德宝说:“你这小子,干吗对我不友好?” “我这儿干着,你旁边指手画脚,你说你烦不烦人哪!有什么事儿,你快说,说完快走!” “好,我说!咱们关系咋样?” 徐克郑重地说:“咱们挺好的啊!谁挑拨咱们关系了?” “那倒没有。你……你把学校那颗章子给我吧!我们组织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着他,并不马上回答。 韩德宝说:“振庆已经同意了。” 徐克一声不吭,站起来便往家走。 韩德宝急忙说:“哎哎,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哇。” 徐克不回头…… 韩德宝嘟哝:“真不够意思”——站起来也要走。 徐克从家里出来,喊住他:“德宝!……” 韩德宝一转身,见徐克用一只泥手拎着个小红布包。 他跑了回来,在徐克面前肃立,伸出双手,弯下腰:“我代表我们‘反到底’战斗队,接受‘学闯道’战斗队移交的政权!我二十一名队员发誓头可断,血……” 徐克说:“什么?才二十一个人你们就想接管政权!” 他将手背到了身后。 韩德宝说:“你别这样嘛!中国共产党,还是从几个人发展壮大的哪!你不给,不就等于耍我么!” 徐克问:“振庆真同意了?” 韩德宝:“骗你不是人!”从头上一把抓下了单帽,“这顶军帽给你!真正的军帽!你看,部队的番号印在帽里儿上呢!”说着,将帽子一折,塞进了徐克裤兜。 徐克无言地将图章给了他。 包图章的是红卫兵袖标——韩德宝一手托着,一手展开袖标,见真是图章,立刻把手抓紧,感激地望着徐克。 徐克说:“你们这叫攫取革命果实。” 韩德宝说:“你托坯干什么呀?” 徐克说:“国家大事,我现在顾不上管了。我家厨房漏了,也太小了。我想盖一间小偏厦子。” 韩德宝说:“等我们巩固了政权,我亲自带人来帮你盖!”他友好地捣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问,“哎,你们究竟为什么不革了?你们不是很穷吗?” 徐克说:“要是革了还穷呢?又不许分田分地!” 韩德宝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们革到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我们跟着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点子溅到韩德宝的脸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来说:“放心,到那时候我封你是帮助过革命的民主人士什么的!” 大雨如泼。吴振庆父子拉车过一处铁路线,车轮卡在铁轨中——父子二人拼命抬车——车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冲,轮子压过了吴父的一条腿…… 吴振庆扑向父亲,将父亲上身搂在怀里,大声呼叫。 他撸起父亲的裤腿儿——血。 吴振庆举目四顾,无人——只见车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着…… 雨淋在他哭泣的脸上。 吴振庆家。 里屋的门半开半掩——可见炕的一角及父亲上了夹板的腿。母亲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好,一家人靠你一个人吃饭呢!” 父亲恼怒的声音:“别叨叨啦!我愿意的么!” 吴振庆垂头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着他。 吴振庆倏地站起来,冲里屋大声说:“妈,我要代替我爸拉车!” 母亲的声音:“你能拉得动?说大话行!” 吴振庆说:“拉不多,不可以拉少吗?力气是干重活练出来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儿,就帮你去拉!” 王小嵩说:“还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王小嵩一前一后帮吴振庆拉车。 他们坐在路边休息——吴振庆掏钱买冰棍。 吴振庆说:“三根五分的。” 徐克说:“三分的吧!” 卖冰棍的老太太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不知该听谁的。 王小嵩坚决地说:“三分的!” 吴振庆说:“那,听他俩的吧。” 老太太说:“都挣钱了,还舍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做严肃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财政的支出,应该本着节省的方针。’” 老太太愣神儿地看着他。 三个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儿上吮着冰棍,望着眼前戴各种袖标的人来往,望着宣传车缓缓而过,似乎都显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厦子已经基本盖起来了——三个好朋友,一个在房顶铺油毡,一个在抹墙,一个在安装窗框。 晚上。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敲门声——王小嵩放下饭碗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郝梅。 母亲说:“小梅快进来,吃饭了没有?” 郝梅摇头,双手掩面,侧身哭泣。 郝梅说:“我爸爸和我妈妈,都被送到干校去了,我们家被别人家占了。” 母亲惊愕:“怎么,连你的小屋都占了么?那也别愁,别哭,先吃饭。吃完饭带你找他们讲理去!” 郝梅说:“我的小屋倒没占。可出来进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们住在一起。” 母亲一时也没了主张,不言语了。 王小嵩说:“妈,先让郝梅住咱家吧!” “这,行倒是行。可……” 郝梅说:“我不嫌挤,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成。我还愿意帮着干家务活儿。” 母亲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泪:“瞧你说得可怜劲儿的。咱们家也没那么多家务活儿。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说:“妈,小姨住在咱家的时候,不都睡开了么!” 母亲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顾忌。 王小嵩说:“妈,徐克家的小偏厦子已经能住人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作伴儿。” 母亲说:“就这么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宽松些!”又对郝梅说:“孩子,你就拿这儿当家。一点儿别见外才好。” 郝梅看看王小嵩,点了点头:“嗯……”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雄赳赳地来到了郝梅家。他们都臂戴红卫兵袖标,胸前别着主席像章。吴振庆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军服穿,腰间还系着军皮带。他们擂门。 宅内传出气势汹汹的问话:“谁?” 吴振庆也来者不善:“我!” “你是谁?” “少啰嗦!开门!” 门开了——三人不由分说,往里便闯。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这可是私人住宅,你们知道不知道?”开门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着毛巾,下巴和腮帮子全是肥皂沫儿,手里拿着刮胡刀。 吴振庆一只手往腰间一卡:“是你家的私人住宅,还是别人家的私人住宅?” “这……原先是别人家的……现在……现在是我家的了。”那人有点儿被吴振庆的来势唬住了。 吴振庆问:“哪方面批准的?” “我们区委一个革命组织。” “据我所知,你们区委十几个组织呢!谁知道你那个组织究竟是不是革命组织?” “是,是!肯定是!我们是第一批起来造区委反的。我们那个组织是‘捍江山’战斗队。” 吴振庆微微侧脸问王小嵩:“听说过么?” 王小嵩轻蔑地摇头:“从没听说过。” 吴振庆说:“量你们也不过是一小撮儿!所以我的部下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那男人说:“你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吴振庆。 徐克厉声喝道:“放肆!要称‘您’。” 那男人被吓得一抖:“三位红卫兵小将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咱们可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 吴振庆傲慢地:“谁跟你是一家人?” 徐克说:“我们是‘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的!鬼、见、愁!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 “明白明白……” 王小嵩说:“他是我们联合总指挥部敢死队的大队长!全市造反派攻占省委大楼的战役中,他立下过汗马功劳!” 吴振庆说:“这幢房子,本来我们敢死队早就看好了,准备以革命的名义征用的。既然你们在不了解情况之下占了,也就占了。但是,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可能就来收复。收复时如果发现哪一件家具损坏了,唯你是问!” 那男人说:“我们一定爱护,一定爱护。”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郝梅的小房间探出头,不安地窥望。 徐克对他做了个恶相,把他吓哭了——那男人赶紧把他拉走。 电话响了——王小嵩走过去接电话,对吴振庆毕恭毕敬地:“吴大队长,副司令的电话。” 吴振庆接电话:“嗯,是我。这家人家还算识趣儿。我看,就让他先替咱们看守着这幢房子吧。”他一手卡腰,将电话朝那男人一递:“我们副头儿要指示你几句。” “副头”就是韩德宝,他在学校里打电话。他说:“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胆敢对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违抗,我五千‘鬼见愁’战士,将对你们那个组织,予以毁灭性打击!包括对你本人!我们的革命宗旨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抗者,严剿不怠。” 那个男人连声说:“不敢,不敢!红色恐怖万岁,万岁!”他彻底被威慑住了。放下电话后惴惴地望着吴振庆他们。 吴振庆对徐克指示:“你们该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于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皮箱,两人将有用的没用的,能塞入皮箱的东西,尽量塞进去。 在客厅——吴振庆此时已换了副嘴脸,在做手指游戏,逗那男人怀中的孩子:“老头儿老头儿出来!老头儿老头儿没了,老头儿老头儿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吴振庆说:“叔叔并不那么可怕吧?叔叔们今天‘造反有理’是为了你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将来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么。”又问那男人:“对不?” “对,对,咱们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从郝梅的小屋出来了,一个拎着一只看上去很重的大皮箱,一个肩上斜背着一个不小的用床单扎成的包裹。 王小嵩还拎着手风琴箱。 那男人问:“你们这是……” 吴振庆说:“我们要对这家的女儿实行监管。遵照毛主席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这些常用的东西由我们带给她。” 王小嵩说:“我们走后,你要把这个房间封起来;不经我‘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 “照办,照办……” 三人携带着东西走在路上。 韩德宝率十几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韩德宝刹住车,一脚踩在人行道沿儿上问:“这么快就办完了?我那个电话起到点儿威慑作用了么?” 吴振庆说:“何止起到了点儿!我在旁边都听到了。你那几句话说的,那真叫……”——没形容词儿,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张口就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韩德宝得意地笑了:“这不,我还不放心,亲自带人来给你们助威的!” 吴振庆感激地说:“一辈子不忘你的革命正义行动!” 徐克问:“哪儿弄来这么多车辆啊?” 韩德宝说:“向老师们征用的!给郝梅代个好!我忙,还得组织老师们学习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真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难得多啊!”他调转自行车,率众而去。 三个好朋友望着他们,似乎一时又都不无羡慕。 徐克看着吴振庆说:“本来应当咱们掌握政权的。” 吴振庆说:“算了,你没听他说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还要难么!” 三个好朋友拥挤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厦”中,里面有几块用木板临时搭的床。 王小嵩望着门,对徐克说:“你的木匠手艺还真行!” 徐克说:“没有你给我那几块胶合板,这门我也做不成。” 王小嵩说:“不是我妈,我也拣不到那几块胶合板。” 通向里屋的门内,传出了徐母的呻吟声。 徐克赶紧蹦下“床”,顾不上穿鞋就奔入里屋。 徐克问妈:“妈,妈你怎么了?你觉得哪不舒服?” 徐母说:“快……水……心口堵得慌。” 徐克端来水说:“妈,你慢点儿喝,别呛着。妈,等我把小屋彻底收拾好了,给您再盘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这间见不着阳光的屋里了……我盖那小屋可朝阳啦!我现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会儿徐克从里屋出来了。 王小嵩说:“徐克真孝顺!” 吴振庆说:“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妈生气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后,吴振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很久没见到张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 王小嵩说:“是啊。我们毕竟是‘红五类’。不过家里都穷点儿,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却要乐观得多。” 吴振庆说:“她处境还不如郝梅呢,郝梅还有咱们关心关心。” 徐克说:“你们真多余,张萌根本用不着咱们去关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错,还和从前一样那么傲气!” 吴振庆:“你怎么知道?” 徐克:“我又见着她一次,和一个男的,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还有说有笑的。” 吴振庆问:“手拉着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红代会的一个头儿。二中高一的。你们还记得那一次红卫兵誓师大会,有个小子带头喊‘踏平伦敦,解放巴黎,占领纽约,光复莫斯科’么?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张萌也看见了我,把头扬得老高,装没看见。” 吴振庆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张萌她心里对每一个戴红卫兵袖标的人都恨死了——我知道这一点!” 徐克说:“我也没非逼着你相信不可啊!” 王小嵩沉思着:“我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吴振庆烦了,说:“咱们说她干什么?说点儿别的。” 徐克说:“是你先提起她的么。” 吴振庆说:“我……我不愿遭她恨。她家被抄那一天,我也围着看来着。她发现了我……其实我不是幸灾乐祸地去看热闹,是想偷偷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她。” 徐克说:“那你还总对她那么凶!”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不那样对待她,就不知该怎么对待她似的。也许,我对她只能那样吧。” 徐克问:“什么叫只能那样啊!” “那我对她还能哪样?” “也可以像小嵩对待郝梅那样嘛!” 吴振庆叹了口气:“她小时候,我妈要是也看过她就好了。” 徐克欠身,研究吴振庆的脸。 “看我干什么?” “得,我全明白了。”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王小嵩说:“这些天,我总想唱歌。” 徐克说:“男愁唱,女愁哭。” 吴振庆说:“唱郝梅总爱唱的那首歌吧!” 王小嵩问:“那首苏联的《三套车》?” “别唱。‘老修’的歌有什么好听的!”徐克说。 吴振庆说:“唱!” 王小嵩来了个调和:“我用口哨吹吧!” 于是他吹起了《三套车》。 于是吴振庆和徐克也随着哼了起来。 吴振庆眼角渐渐淌出了眼泪。 几个月后,他们都不得不报名下乡了。包括郝梅。连在学校里掌握了一阵子“政权”的韩德宝,也没能侥幸例外。 快走了,三个好朋友和郝梅、韩德宝,分上下两排坐在江堤的台阶上,望着在月光下悠悠流去的松花江水。 徐克忽然站起,欲脱背心。 吴振庆问:“你干什么?” “两天后就去北大荒干活了,再痛痛快快游一次!” 吴振庆严厉制止说:“就你那两下子狗刨,逞什么能?沉底了我都看不清你在哪沉底的,救不了你。坐下!” 徐克倒也听话,乖乖坐下了。 韩德宝说:“早知道都一样对待,我还满腔热忱地掌什么权啊!” 一对情侣的身影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的头一致转动,随望着…… 徐克看着吴振庆问:“是张萌吧?” 韩德宝说:“像她的背影。” 郝梅试探地喊:“张萌!” 苗条的身影站住,扭头朝他们望来——两个身影分开了。 徐克忙说:“挽着她的,就是‘红代会’那个头儿。” 两个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着。 徐克说:“我看她明明是认出了我们。” 韩德宝说:“他们倒他妈的怪有情调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台阶。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张萌抬头:“郝梅?”然后对她的伴侣说,“我小学同学,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独自往前走。 郝梅问:“我叫你,你没听出我的声音?” “听出了。” “听出了,却不愿理我?” “不愿理他们几个。” “他们怎么了?你却愿和那家伙像一对恋人似的?” 张萌说:“不是像。” 郝梅惊道:“你!……在全区的批斗大会上,他用皮带抽过我父亲,也抽过你父亲!” “但也正是他,打算进行说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亲,并且争取早日将我父亲结合进‘革委会’。” 郝梅说:“可我父亲因为不愿昧着良心揭发你父亲,和我母亲双双被发配到农场改造去了!” “我父亲过去重用过你父亲,你父亲现在为我父亲受点委屈,你有什么可气愤的?” 郝梅说:“可耻!” 台阶上,王小嵩欲站起来。 吴振庆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别去!咱们男生不要介入她们两个女生之间的事!” 张萌说:“我可耻?可是我将继续留在城市。你们光荣,可是你们将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而且——永远……” 郝梅气得说不出话。 张萌又说:“恕不奉陪!”双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礼”,扬长而去。 郝梅气得流泪了…… 台阶上,徐克猛地站起来,大喊:“张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干儿子!” 张萌的伴侣甩开张萌的手臂一往无前地朝徐克他们大步走来。 吴振庆站了起来,从容踏下台阶。 徐克、韩德宝、王小嵩都随后踏下台阶。 对方不由得站住了。 吴振庆他们却还在往台阶下走。 张萌见势不妙,跑过来将她的伴侣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个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着行李捆儿,拎着网兜、提包什么的,在和大人们告别。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父亲、徐克的父亲,在一起送他们。 郝梅望着王小嵩的母亲说:“大婶儿,麻烦您想办法,告诉我爸爸妈妈。” 母亲说:“我会的。你放心去吧!……”又对王小嵩说,“要好好照顾小梅,啊?” 王小嵩依恋地看着母亲,默默点头。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们一定要求分在一块儿,千万别分开,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吴振庆的父亲对吴振庆说:“你给我听着,你最大,你他妈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们大哥。他们哪一个出了差错,或者不学好,你别打算再回来见我!” 吴振庆说:“爸,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徐克对父亲说:“爸,你……给我妈……在我新盖的那小屋里盘个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没见阳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徐克的父亲也落泪了,情不自禁地搂抱住儿子。 吴振庆说:“爸,你有空儿,帮我徐叔,给他们家那小屋再抹一层墙泥,要不冬天会冷的。” “这还用你嘱咐嘛!” 家长们久久地目送着儿女们——当父亲的当母亲的,全都流下了眼泪…… 经过在火车站几乎像是诀别的告别场面后,火车缓缓开动了。车轮一动,车厢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同学失控的哭声——哭得那般绝望,那般失落。 韩德宝站起朝哭声传来处看了看,坐下后说:“是张萌……”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看来她究竟没有留下来。 火车、汽车、马车……最后是靠着一双双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脚,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大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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