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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作者:梁晓声

几年之后,他们都脱下了他们穿回来的兵团服,被城市消化到各个角落和各种行当中去了。只有解剖某一座城市,才会从城市的横断面里,发现他们确实运行着,走出了千差万别的人生轨迹……

城市的夜晚,死寂如公墓。高楼的黑影幢幢。

一根电线杆顶端栖息着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下面是一条小街,一片矮房的屋顶。

猫头鹰似乎发现了什么,俯冲而下……

一只大网正在等着它。

有人说,在城市里,需要提防的时候似乎更多些。对人是这样,对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猫头鹰更是这样,它“落网”了。

第二天,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中,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坐在桌前,女的织毛衣,男的看报,这间办公室的墙上有一面通常被当做奖状的镜子,镜子上写着:“无私援助,伟大贡献。”下角落款是“龙江电影制片厂敬赠”。

这时有人敲门,没等回答,一个青年推门而入,他手里拎着一个用布罩住的笼子。

青年不慌不忙地将笼子放在办公桌上。

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你们这儿逃走了一只猫头鹰,是不是这只?”

他像一位魔术师似的扯去了罩笼子的布。

一男一女两位管理员绕着笼子辨认了片刻,男管理员说:“是,是,没错儿!”

女的说:“瞧它那只爪子,爪钩不是断了一截么?有家电影制片厂拍电影需要它,因为它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太疏远人。我们已经答应借给电影制片厂了,不然也不会登报的。”

男的说:“可不么!真应该感谢您啊!吸烟,请吸烟。”

青年接过烟,对方赶紧按着打火机,热情地说:“坐,您请坐!别站着啊!”

青年坐下,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用闲聊似的口吻问:“电影厂得给你们一笔钱吧?”

男的说:“当然,当然。如今讲究经济意识嘛!要过去,就白借给他们了!别说一只猫头鹰,狮子老虎让他们拍些镜头又怎么样?”他看看女管理员又问,“是吧?”

女的说:“是啊是啊,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要钱,倒显着我们跟不上时代潮流,太迂腐了!”

青年说:“那,电影厂给你们多少呢?”

“不多,才八百……”女的说,她见男的直向她使眼色,忙收住口,“我记错了!不是八百,是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的吗?”

男的说:“对对对,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谢费!”

女的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钱和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斯理地说:“就算你们说的那个数,六百吧!不是我逮住了,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吗?”

青年又吸一口烟,又微笑。

男女管理员对视,目光瞅着猫头鹰,又瞅着青年。

青年说:“事儿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丢失的六百元钱,也许是八百元钱,对不?这叫什么精神?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呢,对不?干哪行吃哪行嘛!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这潮流好。不这样,那就叫逆潮流而动,对不?所以呢,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你们得那么多,我只得二十分之一,甚至是三四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将心比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定睛瞅着他发愣。

猫头鹰在笼子里不老实,用嘴拧铁丝。

青年用烟头烫猫头鹰的嘴。

女管理员赔笑说:“是少了点儿,二十元是少了点儿,您不说,我俩也觉得怪拿不出手。可这是我们领导的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作的主。您看这样行不?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再多,我们也就不敢垫了。”

她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儿够不够哇!”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掏出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慢!”青年捋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青年笑笑:“你们别怕,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他小臂上包扎着层纱布。

青年说:“五十元就想打发我走?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吗?我这胳膊是猫头鹰挠的!皮肉之苦,你们给论个什么价吧。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做诱饵。光我那只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冷着脸,从桌上抓起那男管理员的烟,理所当然似的又吸着一支。

女的赔了个笑脸,近乎诉苦地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啊?您刚才也说,干哪行吃哪行。可干我们这行的,您叫我们吃什么呢?总不能吃老虎吃狮子吧?拍电影的需要我们一只猫头鹰,这对我们是百年不遇的事儿!我们上上下下四十来人,您算算每人能分多少呢?给您五十,固然不多。可与我们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这只猫头鹰的福,我们每人能买一只鸡三斤鱼的,您就成全了我们,别跟我们斤斤计较啦!另外,我们再往您单位写感谢信,怎么样啊?”

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一撇,不屑地说:“这样吧,你们酬谢我这个数,我反过来给你们写封感谢信!”他伸出两根手指剪动着……

女的问:“二……百?”

“二一添作五。”

男的说:“你别太过分了,你这是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词:“敲竹杠?这叫按劳取酬你懂不懂?马克思主义的分配原则!要不是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机智勇敢地捉住它,你们一半儿也没有!”

“好,说得好!马克思主义也搬到桌面儿上来了!”男管理员终于生气了,“你小子坐这儿别动!我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会好好表扬你小子的。”

男的说着抓起电话,气急败坏地拨号。

女的说:“老李,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咱们双方再耐心谈谈,再耐心谈谈嘛!”

青年见不妙,趁他们不防,倏地站起,拎了笼子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老子放生,你们有能耐再自己捉回来吧。拜拜啦!”

一男一女追出,青年已跑远。

青年回头瞧瞧,见无人穷追不舍,放慢了脚步,咒骂:“狗男女,妈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笼子,从臂上扯下伪装的纱布,塞入垃圾筒。

猫头鹰从笼子里瞪着他。

第二天在自由市场上,猫头鹰已变成一尊标本,托在青年的一只手上。

青年扯着嗓子大声招徕:“嗨!谁买谁买,昨天还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生而后已!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倡导生活新潮流啦!廉价出售,二百元整!独特的艺术,制作精细,具有长久审美价值……”

一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跟随着他看。

青年说:“您想买?我一看您就是位有艺术细胞的!想买咱们还可以侃侃价。画家吧?准是,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徐悲鸿的马,您把猫头鹰画到家了,将来也就是大师啦!”

中年人说:“您抬举我了。我是中学的生物老师,这是不错的生物标本。”

青年说:“当然,掏钱吧!”

“便宜点儿怎么样?”

“好商量,支持教育事业嘛,你还个价!”

“六十元。”

“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这人,给脸就上鼻梁!”

中年人怏怏地走了。

两名五十多岁妇女的评论。

“二百,一个月的工资,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买那玩意儿。”

“就是!老人嫌不吉利,小孩子准害怕,摆在厨房里不对劲儿,摆在卧室,闭了灯两口子在床上那点儿事都让它看在眼里了!瞧它那双眼睛,瞪得恶狠狠的,好像跟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能往客厅摆吗?”

“何况我家也没客厅。”

青年恼怒地朝她们瞪去:“说什么哪?”

她们赶快互相拉扯着走掉。

“喂,卖猫头鹰的,你站一下!”青年立即站下,回头唤他的是已经当了服装摊主的徐克,徐克脸刮得干干净净,腮帮子泛青,着笔挺西装,衬衫领子雪白,还系着领带,那样子全不像练摊子的,倒像一位绅士。

服装摊上摞着一大摞《服装》杂志,压着一张大红纸,上写:“买一件服装,赠一期杂志。本期刊有国内服装专家之预见性文章——今年夏季流行色为黄色!”

徐克说:“你过来!”

青年双手捧着标本,如同捧着全世界保留下的最后一顶王冠,立刻颠儿颠儿地过去。

徐克用研究的神情审视标本:“不贵,不贵。”

青年说:“这么多中国人,没个识货的,您若肯买,咱们还可以还价。”

徐克白了他一眼:“还什么价?你当我拿不出二百元钱啊?”

“大哥,那您就买了呗!往书架顶上一摆,家里来了客人,显得您多有审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徐克从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钱夹子,拉开拉链儿,夹出两张百元大钞,毫不犹豫地递给小青年。

小青年接了钱,刚欲转身走开,猛听一声喝:“慢着!”

与徐克的摊床对面的另一服装摊床的摊主,绕出自己的摊床,横着肩子跨了过来,在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憋着股无名火气说:“别卖他,卖给我!”

“那哪儿成啊,我已经收了他的钱了!”

矮胖摊主说:“收了退还他么,我二百五十元买你的!”

一个卖花生瓜子的对卖水果的说:“瞧,俩死对头又较上劲了,有戏看啦!”

卖水果的说:“同行是冤家么!”

青年对矮胖摊主说:“开玩笑?”

“屁话!”矮胖摊主说,“不认不识的跟你开玩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儿钱,不足一千,也够八百,像扑克油子发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青年,手中飞快地将五张五十元大钞抛甩在徐克的摊床上。

小青年一见,急切地对徐克说:“哥们儿别见怪,不卖给你,卖给他了!能多卖五十元我不干,我不成傻瓜蛋了么!”说罢,他将已揣入兜里的两百元掏出,放在摊床上,一手抓起矮胖摊主抛下的钱,一手指着标本,“归你啦!”

矮胖摊主瞅着徐克,得意洋洋一笑,伸出双手就去捧标本。

徐克一伸胳膊挡住了他,看着小青年微微一笑:“他比我多给你五十元你就不卖给我,又卖给他了?那么,我比他再多出五十元,你到底愿意卖给谁呢?”

青年一怔,大为怀疑地:“说话算话?”

徐克重新掏出黑皮大钱夹子。二指夹出两张五十元钱,压在刚刚被青年退还的二百元钱上。

青年对矮胖摊主说:“大哥,也对不起您了啊?”他又将刚刚抓在手中的钱塞入摊主的衣兜,一把抓起了徐克的钱。

矮胖摊主抓住了青年腕子:“我还加十元!”

徐克说:“我也加十元!”

青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更其为难。

徐克说:“别为难了,我若是你,谁出价高我卖给谁!”

一些男女驻足,默默围观。

矮胖摊主不再说话,瞪着徐克,又一掌拍在桌上十元钱。

徐克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照样往桌上拍钱。

他们互相瞪着,你一张我一张,不停地往摊床上拍钱。

猫头鹰在他们之间,两眼似乎射出咄咄的仇恨。

终于,矮胖摊主手中仅剩一张“大团结”了,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鼻孔喷出威胁人的一哼,恨恨地说:“爷们儿没兴致陪你们玩了!”胡乱抓起属于自己的那堆钱,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开众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摊床,收了摊床便蹬着车走了。

徐克向围观者抱拳:“散了吧散了吧,我们不过是解解闷儿,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诸位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围观者不散,一个个定睛瞧着摊床上那堆钱,眼神儿十分复杂。

小青年也定睛瞧着那堆钱眼神儿发直。

徐克说:“你愣着干吗?那堆钱归你了,拿走,快拿走!”

青年如梦初醒,似恶虎扑羊,唯恐被抢夺了一般,身子往前一冲,倾压在钱堆上,一把一把将身下的钱往兜里揣。

围观者们的各种目光,其中不乏嫉妒。

小青年起身拔脚便走。

“站住!”

小青年站住了,回望着徐克。

“就这么走了?我用比原价多几倍的钱买了你这东西,连个谢字也不说?”

小青年赶紧转身,虔诚地说:“大哥,给您鞠躬了!”

他深弯其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

徐克说:“这还差不多。请便吧!”

小青年一只手按着衣兜匆匆离去。

围观者渐渐散去。徐克的摊床前一时也清静了。

他痴呆呆地斜眼瞧着猫头鹰,仿佛在欣赏,仿佛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恼它,诅咒它。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虚、失落和难以解释清楚的某种内心情绪。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大哥,我回来了!”衣着入时的二十岁出头儿的小俊亭亭地站立在他面前。

徐克问:“烫个发,怎么去了那么久?”

小俊说:“人多嘛。”在他面前转动着头,又问:“喜欢么?”

徐克闷闷不乐地说:“嗯,还行。”

“怎么叫还行啊?到底好看不好看呀?”

徐克郁郁地说:“好看。”

“大哥你又怎么了?满脸旧社会的样儿!叫人看了心里怪不安的……又生我气了?”

“没生你什么气,和你无关。”

小俊朝猫头鹰标本努努嘴:“你买的?”

“嗯。”

“二百元钱买这东西干吗呀?拿回家去大爷又该骂你了。”

徐克说:“岂止二百,大概花了能有一千。”

小俊愕然地张大嘴。

徐克发现所有的“摊爷”几乎都在朝他们看着,有几分不自在,低声说:“想不想去跳舞?”

小俊一下子眉开眼笑:“想!”

“那……老地方!我先去,在那儿等你,你收了摊儿,立刻就去。”

“好的!”

徐克叹了口气:“世界这么大,只有你能给我点儿感情安慰。”

小俊说:“别人想给,我得让啊!”

徐克拍了拍她撑在摊床的一只手,转身走了。

小俊看见猫头鹰,说:“大哥,这玩意儿……”

“你替我捧回去吧。”

“叫我捧着啊……”小俊伸手触了一下,赶快收回,仿佛怕咬手似的。

晚上,徐克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厅中独坐一隅,持杯独饮,目不转睛地望着小俊跳舞。

小俊一个人随着迪斯科节奏,忘情地扭摆着,她扭得很美,充满了青春活力。

一张桌上,两个青年被她吸引了,他们说:

“那妞儿挺浪,是不是?”

“天生尤物。”

“瞧咱哥们儿手段。”那人说着站了起来。

“别冲动,有主儿……”另一人朝徐克那儿翘了翘下巴。

“他呀,我见过,不就是一个在市场上练摊儿的吗?你怕他?”

“别瞧扁了他,全市服装摊网中,那可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惹恼了他,咱俩可就别想有服装买卖可做了。”

“哦?他叫什么名字?”

“徐克。咱们道上的人都叫他徐爷。”

那青年显出肃然起敬的样子,又缓缓坐了下去。

独饮的徐克,在这种地方,似乎寻找到了良好的感觉。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架势。

不时有人从各方向他举杯示意。

他亦频频举杯回示。

小俊扭到了他跟前,轻轻夺下他的杯,放在桌上,拉着他的双手,将他拉起,一边扭动腰肢,一边将他牵引到舞场中央。

他也伴着女孩儿扭起来,虽然动作不怎么样,但似乎相当自信。

他扭摆着,扭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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