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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轮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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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吴振庆的爸爸又在街头花园和那个退休工人下棋,边下边聊,并又主动提到对方到施工队当顾问的事。那老工人对老吴还提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你明明已经办不成了,我还每天盯着你干吗?” 老吴像受了严重侮辱似的说:“谁说我办不成了?谁说的?我这个人,一言九鼎!我办不成的事,绝不当面答应人家。我既然当面答应了人家的事儿,那就是板上钉钉,一定能办成!我可从不拿空话向人家卖好儿。” 对方困惑地望着他。 老吴说:“你不主动问我,我倒犯了疑惑,不知你是不是又改变了想法。” 对方说:“可是……” 老吴问:“可是什么?你不就是想再找份儿活干,每月再挣份儿工资么?怎么,我儿子当施工队长,你开口求过我了,这点忙我还帮不上?他那施工队现在一百多号人了。他大小也是个主事儿的人物了!只不过他说,你当顾问恐怕有点儿难,那你就当个施工指导什么的吧。” 退休老工人见他说得认真,望着他忽然笑了:“老兄弟,好!值得学习……” 老吴说:“我有什么值得你学习的?” 对方说:“人啊,活到了无忧无虑的份儿上,那就是活到了一种大境界!任什么愁事儿,都是可以玩它一笑的,是不?我要是有个儿子处在你儿子这般田地,那我可就没心思在这儿和你下棋啰!更没情绪开玩笑啰!” 老吴不禁怔问:“我儿子怎么了?” 对方反问:“你真不知道?” 老吴抓住了对方的手问:“你知道些什么?我儿子到底怎么了?” 对方看见老吴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意识到失言了,赶紧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来来来,陪你再杀一盘,再杀一盘!” 老吴急了:“你告诉我!” 对方只好说:“我告诉了你,你可别上火,也别回去对你儿子发脾气。他那个施工队,早散摊儿了。他眼下在干临时活儿,替一个小区的居民换煤气。我三儿子不是在煤气站么,一来二去的,他们就熟了,成了朋友……” 老吴的手,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 “按说,我还真不该这么多嘴。这也是暂时情况,秦琼还当过锏哪!” 老吴既没心思听,更没心思下棋了,他“啪”地合上棋盘,用目光四处寻找自己的拐杖。 拐杖被一个孩子拿了去当枪,正猫在树墙后,向另一些孩子们“扫射”。 老吴大吼一声:“给我送过来!” 那男孩有些忐忑地望着老吴。那退休老工人说:“还不把这位爷爷的拐杖送过来!” 那男孩拿着拐杖走过来。刚一放下就转身跑了。 老吴夹起棋盘,拄拐杖便走。退休老工人说:“想开点儿!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吴拄拐杖嘟哝而去。 吴大妈正在剁菜,准备包饺子;老吴回来了,他在食品柜翻找东西,吴大妈问:“你那是找什么啊!” “老大托人捎来的那瓶汾酒呢?” “不是送人了么?” “送谁啦?” “搬迁过来的时候,不是送给管分房子的人了么?哪辈子的事了,你倒忽然又想起来了……” 老吴直起腰,撑了拐杖往外便走,吴大妈问:“你又哪去?” “去买瓶酒……” “你这不是多余嘛!” “多什么余?我要买瓶我儿子爱喝的酒!今天是我生日,我要和我儿子高高兴兴地喝个痛快!今天你不许管我们!我儿子他活得比我当年还不容易,我心里可怜他……” 吴大妈停止了剁菜说:“他当着队长,不挺好的么……你听谁说什么了?” 老吴说:“那倒没有。但我想么,他虽然不是个孩子了,可保不定也还有需要安慰的时候,这我比你懂。”说完,他出门去了。 吴大妈停止了剁菜,走进小屋里,坐在床上发呆,自言自语:“这老头子,怎么变得这么体恤儿子了?” 中午,吴振庆在居委会的小屋里泡方便面吃,居委会主任走了进来,问:“又吃一顿?” 吴振庆说:“嗯,总饿……” 居委会主任说:“大小伙子,中午光吃方便面还行?大婶儿家里,昨天炖了只鸡,吃了一半,还剩一半,你要不嫌是剩的,我给你带来了。” 她说着将拎在网兜里的一个盖盆放在桌上。 吴振庆忙说:“不嫌不嫌。好吃的东西我从来不管是不是剩的。” 他掀开盖,抓起一只鸡腿便吃,吃得津津有味儿。 居委会主任说:“居民大伙,对你印象都挺不错的。普遍反映你任劳任怨。” 吴振庆客气地说:“哪里,居民大伙儿花钱雇我,我应该的。我端的是居民大伙儿给我的饭碗嘛!” 居委会主任显然很爱听这话——她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后说:“有件事儿,大婶想跟你商量商量……” “大婶,您说吧……” “看见外边那辆垃圾车和那把扫帚了么?” 吴振庆朝窗外望了一眼:“那不是赵大爷专用的么?” 主任叹了口气,说:“挺硬朗个老头儿,说过世,昨天夜里就过世了……” 吴振庆停止了吃鸡。 主任接着说:“居民大伙责成我,再物色个打扫小区环境卫生的人,希望是个能像赵大爷那么认真负责的人。不知你愿不愿意接手干?” “我?……义务?” “赵大爷干时,每月给一百元。这点儿钱,也就跟白尽义务差不多了。你要是真愿干呢,还能保证两方面活儿都不误的话,大婶儿也就不物色别人啦。” 吴振庆脱口而出:“我干!” 主任笑了:“我猜你就准愿意!公安的小韩给我打了几次电话,问你在这儿干得累不累。我说都是楼房居民,整天大煤气罐扛上扛下的,还有不累的么?他又求我找机会提个议,但凡能给你多加几个钱就多加几个钱。这事儿我怪为难的,得挨门挨户地去说服。还不如把赵大爷的活包给你干。” 吴振庆感激地说:“大婶儿,我可怎么谢您呢!” “瞧你这孩子说的,谢什么!你这么年轻,我看反正不能总在我们这儿干这个。” 吴振庆说:“那也说不定。我是做好了干几年的思想准备的。大婶儿,我也有件事儿,想和您商量商量。” “说吧,冲着小韩这层关系,只要大婶儿能办到的,没二话!” 吴振庆说:“我想……预先支点儿钱。今天是我父亲六十七岁生日,我长这么大,还从没给父亲买过什么生日礼物呢!” “那你想预支多少?” “三十……行吗?” 主任看看他,眼圈儿都有点儿红了:“干脆五十吧。” 吴振庆感激地望着她。 主任赶紧指着桌上的鸡说:“这鸡,大婶儿炖得还香么?” “香,香!香极了。”他几口将鸡腿啃光,掏出手绢擦擦手。走到了外边,他站在那辆垃圾车前,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被赵大爷的手磨得很光亮的扫帚把、车把,它们仿佛在默默对他述说着什么人生的体会。 这以后吴振庆便每日挥帚扫小区楼房之间的道路,他扫得那么认真,连草间的纸都要去捡起来。 他推着车挨个儿清扫垃圾桶,每天搞得灰头土脑。 这天傍晚,吴振庆走入他常去洗澡的那家浴池,他在莲花头下仰面冲洗着,双手触到红肿的肩头,脸上呈现出痛楚的表情。 从浴池出来,他在商店里买了一个微型半导体收音机。 他回到家里时,见爸爸妈妈在包饺子,父亲问:“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 吴振庆说:“坐我们队里自己的小车回来的……” 吴大妈对老吴说:“我说你不必替他唉声叹气的嘛!听见没,他们队里都有自己的小车了。” 老吴说:“我什么时候替他唉声叹气了!” 吴振庆脱了上衣,换了鞋,一边洗手一边说:“刚买一辆小面包,为了今后联系业务方便。我今天是头一次坐。以后不是公事,我再不会坐了。我得注意影响,是不爸?” “那是。得注意影响。” 吴振庆欲坐下包饺子,吴大妈说:“不用你包了,差几个就包完了。” 吴振庆说:“爸,我们发奖金了。今天是您生日,我给您买了个小礼物。” 他说着站起,从挂在衣帽架上的手拎袋里取出了那个微型半导体:“您不是爱听京剧么?电视台代替不了电台,听京剧还是这东西方便。不知您喜欢不?” 吴大妈一边煮饺子一边说:“瞧你二儿子对你多有孝心啊!” 老吴一边摆弄半导体一边说:“喜欢,早就想有这么个东西了。” 吴振庆说:“妈,今天兜里钱不多,再说也没想好给您买什么;等您过生日那一天,我再表达孝心吧。” “妈不计较……妈知道你对父母都是孝子……”吴大妈偷偷抹起眼泪来。 老吴说:“振庆,以前嘛,你小的时候,一向是爸挣的钱,你妈拿去给你买穿的。今天呢,爸趁着生日高兴,也亲自去给你买了一件小褂,在你屋里放着哪,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吴振庆起身走入他的房间,从枕上拿起那件衣服;他脱掉旧衣,换上新衣,照镜子,凝视自己,心头一酸,暗暗想着:吴振庆,吴振庆,你是普通老百姓的儿子,你父母一辈子是多么的不容易,你要是不能使他们晚年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你就太不配做他们的儿子了! 他穿上新衣走出房间,桌上已摆好了盘子、酒瓶和酒盅,还有几样菜。老吴看看儿子,说:“很合身,很好。振庆,从今天起,爸要求你,穿得干干净净的走出家门,精精神神地下班回来。只要咱们是正大光明地挣钱,那不管干什么都不必小瞧了自己!人活一口气,就怕自己先泄了这口气。” 吴振庆坐下后说:“爸,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老吴说:“这瓶酒也是爸今天特意买的。为自己的生日,也是为你。你不是爱喝汾酒么!酒这东西,干活累了,适量地喝点儿,并不算是人的毛病……”说着往自己盅里斟满酒,也给儿子盅里斟满酒,之后将酒瓶递给儿子,“给你妈也斟上一盅。” 吴大妈一边炒菜一边说:“别给我斟,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喝了就上脸。” 老吴说:“上脸怕什么?在自己家里,醉了就睡么!”说着从酒柜里又拿出一个酒盅,“斟上斟上。” 吴振庆替母亲也斟满一盅酒;吴大妈又端上来一盘菜,坐下了。 老吴说:“来来来,咱们都举杯。今天我生日,谁也不许说什么丧气的话。也不许谈什么不高兴的事儿,都给我欢欢乐乐的。” 吴大妈说:“本来也没什么值得愁眉苦脸的事儿嘛!” 一家三口都举起了酒盅,他们同时一饮而尽。 这天深夜,老吴等儿子睡了之后,在黑暗中,扶着墙,来到儿子的大屋里。 吴振庆光着脊梁,在床上,睡得似乎挺香。 床头柜上台灯没关,老吴缓缓坐在床边,注视着儿子红肿的两肩。他伸出一只手想去抚摸,可是手又缩回来了,怕碰醒儿子。 黑暗中,老吴心里暗暗想道:儿子,爸虽然腿残了,可心还没残。爸还有一些各行各业的老哥们,从明天起,爸要去串联他们,爸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帮你们把施工队再组建起来。爸要让你们这些老百姓的儿子知道,无权无势的爸爸,也是可以做一个好爸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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