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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帷幔与云雀之间鸟有什么好看的 作者:川上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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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家的孩子不乖乖睡觉呀? 我这人对流行特别敏感,总能率先捕捉到空气中的花粉,靠纸巾盒续命的时间比谁都长。每年一到春天,我心里就七上八下,总觉得造纸公司要寄感谢信来。 据说日本几乎人人都是“花粉爱好者”。在花粉飞舞的白天难免会提不起劲儿来,于是自然而然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晚上。夜行动物绝对是这么进化出来的……在黄色的花粉云里,我的意识愈发朦胧,只能用仅存的清醒探究着过敏进化论,大多数哺乳动物在夜里出没的原因逐渐生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哺乳动物的外表以干枯的褐色为主,十分朴素。它们重嗅觉而非视觉,越来越适应夜间的活动,朴素的配色正符合这种进化趋势。而鸟类的特征却在于丰富的色彩。鸟类基本都是昼行动物,靠视觉讴歌鸟生。鲜艳夺目的外表也能证明,视觉就是鸟类的沟通工具。 昼行的鸟到了晚上总归要回巢睡觉的。拜这种习性所赐,人们总以为鸟儿到了晚上就是睁眼瞎,日语里甚至有“鸟目”这个词[汉语里也有“雀目”的说法。],专指“夜盲症”,多不光彩啊。可惜我孤陋寡闻,从没见过鸟有夜盲症的证据,倒是知道很多晚上也出来活动的鸟。 猫头鹰就不用说了,还有夜莺也是。童话爱好者最先想到的大概是夜鹰吧[日本作家宫泽贤治写过一部叫《夜鹰之星》的童话。]。《平家物语》同好会的成员们第一反应应该是鵺[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出现于《平家物语》当中,它拥有猿猴的相貌、狸的身躯、老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没有翅膀却能飞翔。亦指虎斑地鸫。]。不仅在文学作品中,其实很多鸟都是在夜里活跃的。好比我们非常熟悉的鸭子,也有不少会白天漂在水面休息,晚上再打起精神觅食。 话虽如此,夜里活动的鸟也并非跟吸血鬼似的,一点阳光都见不得。白天黑夜都活动的“二刀流”还不少,比如习惯在退潮后的浅滩觅食的鹬类和鸻类,对它们来说,“潮水的涨落”比“太阳的有无”重要多了,它们中的许多品种在晚上也会积极觅食。也有形形色色的候鸟选择在夜间进行长途飞行,有人说这是为了避免遭到鹰、隼等猛禽的袭击,也有人说晚上的气温较低、气流稳定,更适合飞行。 受文明荼毒的人类才夜盲呢,一到暗处,视觉便会严重受限,所以人类才察觉不到夜里也有鸟类出没。不难推测,人类的“鸟目”是导致鸟类被贴上“鸟目”标签的首要原因。 白天正常生活,但为了发出叫声特意熬到晚上的鸟也不稀罕。俗名“夜莺”的新疆歌鸲、人称“鵺”的虎斑地鸫,都属于这个类型。初夏的深夜常有杜鹃啼鸣。这绝不是在瞎叫,而是一种战略。 鸟既是视觉动物,又是听觉动物。动听的鸣啭,恰恰证明了鸟类靠听交流的水平很高。它们用嘹亮的歌声,时而求偶,时而巩固领地。鸟类的羽毛下面藏着敏锐的耳朵,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照理说,昼行性的鸟本该在白天鸣叫。只是白天活动的生物太多,全世界都充满了各种的声音。晚上就安静多了,气流也稳定。如果鸣叫的目的是“让其他鸟听见自己的叫声”,那么在声音更易传播的夜晚鸣叫也是非常合理的选择。当然,在白天根据叫声发动袭击的老鹰到了晚上也得睡觉。在夜里鸣叫的鸟之所以能出现在各路文学作品中,也是因为静谧的环境将叫声衬托得分外突出。这也体现出它们对鸣叫时间段的选择非常成功。 时间与空间一样,都是存在于生态圈中的资源。“白天”具有温暖、明亮等特征,属于高品质资源,竞争自然激烈。“夜晚”则又暗又冷,无人问津。夜晚的鸟类正是因为选择了这种小众资源,才能从中获益。 且听鸟吟 有一次,我为了调查“黑冠鳽”的分布情况走遍了八重山群岛。黑冠鳽是一种鹭。一听到鹭,人们往往会联想到在水田嬉戏的白鹭,但黑冠鳽住在森林里,长得有点像森永制果的吉祥物“大嘴鸟”。林子里本就昏暗,再加上它们穿着褐色的羽衣,伫立在褐色的地上,找起来相当费劲。要是它们一袭青衣,落在金色的原野上,那肯定好找得多,可惜鸟类学家也被万全的保护色轻易骗过了。不过一到晚上,黑冠鳽就会发出穿透力十足的叫声。于是我决定循着声音展开调查。 那是三月下旬的石垣岛。我在亚热带的森林里迎来了黄昏。回巢前的鸟儿们叫得正欢,喧嚣一时笼罩森林。随着太阳西沉,野生动物们纷纷收声,世界渐归静寂。然而,就在最后一缕阳光恋恋不舍地消失的刹那,森林突然迎来了夜晚的繁华。 草丛与树林中传出了民族乐器般的音色。那是秧鸡科鸟类的叫声。森林深处的兰屿角鸮打起“哦嚯——哦嚯——”的节拍。“噗——噗——”的低沉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山沟传来,好似铜管乐器,这就是我要找的黑冠鳽。 在白日的喧嚣与夜晚的静寂之后,不同寻常的声响自黑暗深处涌现,仿佛动人的电影场景。大家不妨类比一下《千与千寻》中对昼夜交替的描写:日落成了一道分水岭,见惯的风景在日落后远去,妖神的世界突然显现。又或者类比繁华的六本木[东京港区的一个区域,以夜生活和西方人聚集而著名。],因为享乐的盛宴总在日落后开幕,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总在日落后点亮。其实我没体验过晚上的六本木,大家要保密哦。 吃饭,泡澡,看电视,小酌……黄昏时总有做不完的事,怕是很难挤出时间钻进八重山的森林。但夜间交响乐团的演奏还是值得一听的,有机会一定要体验一下。 话说黑冠鳽的叫声在近处听是“啵——啵——”,到远处听就成了“噗——噗——”。这应该是因为声音频率的一部分在传播的过程中衰减了。据推测,由于叫声的这一独特变化规律,黑冠鳽可以据此把握自己和其他个体之间的距离。这下可好,声音有时候像牛叫,有时候却像一边换挡一边加速的四缸摩托车的引擎声。循着声音找过去,却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牛棚跟前,或是跟在一辆本田摩托车的屁股后面……这样的笑话都不知道闹过多少回了。所以在调查黑冠鳽的时候,千万要多留个心眼儿,别上了它们的当。 目前已知的黑冠鳽分布地只有八重山群岛的石垣岛、西表岛和黑岛。但八重山群岛由大量岛屿组成,必须每座岛都踩一遍,才能彻底搞清实际的分布情况。通过调查,我们发现宫古群岛和八重山群岛的主要岛屿几乎都有黑冠鳽,位于日本最西端的与那国岛和因NHK晨间剧《水姑娘》而出名的小滨岛也不例外。 世上的鸟类学家太少了,鸟类的生活习性和分布情况还有很多未解之谜。遗憾的是,鸟类图鉴的内容也算不上完美。为了图鉴的精准度,还有看儿童读物的孩子们的笑容,脚踏实地的研究工作是必不可少的。 来自昏暗洞穴的底部 夜晚与白天就像“化身博士”的两面,这也是夜间调查让人乐此不疲的原因所在。我也为此着迷,远赴小笠原诸岛的无人岛,开展了夜间调查。这次的调查对象是鹱。 鹱科的鸟类会在地上挖很深的洞做窝。在它们的繁殖地走动调查的时候,常会一不留神踩穿了人家的窝,受尽良心的苛责……它们白天在海里度过,晚上才会出入巢穴,所以要研究鹱,必须晚上出动。 天黑后,划破空气的声音从天而降,像极了超高速飞翔的天使为了躲避敌人的雷达网低空飞行时发出的响声——那是从海上回来的鹱在盘旋。地下回响起了表示欢迎的叫声,五花八门,喷涌而出。有“呜呜”的低吟,有“叽——叽叽叽”的叫声,还有的自带独特的节奏,“突突!突突突!”。飞在天上的那些鸟也纷纷鸣叫,回应地下的同伴。这岂止是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啊,简直是把天地包含在内的全方位立体音响。头顶明明是足以让天文学家眼红的满天星斗,但我懒得多看一眼,只顾着大饱耳福了。 若干种类聚在一起繁殖是海鸟的习性。也许正因如此,每一种海鸟才进化出了特殊的叫声,能在不依赖视觉的情况下找到自己的同类。“叫声视种而异”也算是夜行性鸟类的常态了。以猫头鹰类为例,长尾林鸮的叫声是“五郎助嚯——嚯——”[日本人觉得其叫声听起来像“五郎助”的发音,所以在日本五郎助也是猫头鹰的别名。],鹰鸮的叫声是“嚯、嚯——”。多亏了它们极具辨识度的叫声,我们人类也能听音识鸟了。 又是一年三月。无人岛上出现了四个人影,静候夜幕降临。可惜那不是鲁邦三人组和不二子[日本漫画《鲁邦三世》中的人物。],而是多加修饰才稍微能入眼的中年男子。我们一行人的目标是奥氏鹱。这是一种非常稀有的鸟,又名“小笠原鹱”。地球那么大,人们却只在小笠原诸岛的两座岛屿上见过它们繁衍。为了探寻奥氏鹱的繁殖地,我们决定用最经典的办法,开展夜间调查。 黑夜里的冲绳有波布蛇,黑夜里的大海有鲨鱼,黑夜里的中南美洲有卓柏卡布拉[一种被怀疑存在于美洲的吸血动物。]。所幸小笠原诸岛的无人岛和这三样东西都不沾边,开展夜间调查的危险系数是比较低的。我这一放心,就麻痹大意了。 话说丑时三刻,就在我戒心降到最低点的时候,突然,一股强烈的冲撞感正中我的头部。 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地响!不对,是“啪嗒啪嗒”的声音!还有“嘎叽嘎叽”的声音!剧烈的痛感袭来,就好像我的头被外星人占领了似的。怎么搞的?圣饥魔Ⅱ[日本重金属摇滚乐团。]在人的脑子里用最大的音量突然演奏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乱作一团,发疯似的挠头,眼镜都被挠飞了。我没了眼镜就长得像大雄似的,于是又急急忙忙找起了眼镜。多亏这个小插曲,我慢慢冷静下来,总算认清了现状。 有虫钻进脑袋里了。 夜间调查少不了头盔灯。但是一开灯,难免会有虫子循光而来。肯定是被灯光魅惑的蛾子飞进了我的耳朵。世界那么大,为什么非要选这条路走?闯进耳道深处的蛾子以每三分钟一次的频率全力撞击我的鼓膜,闹翻了天。我呢,痛得满地打滚。它还要趁着暴动的间隙在鼓膜上蹭两下,同时发出“嘎叽嘎叽”的响声。再这么下去,我就要疯了。 实话说,我很怕虫子,尤其是飞蛾。我有多讨厌打针,就有多讨厌飞蛾。让我把这玩意儿养在脑袋里?开玩笑,那怎么行,得赶紧把它弄死!对了,用水!我把头一歪,抡起水壶往耳朵里灌水。这一灌,便是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原来往耳朵里灌凉水真的会刺激到三个半规管[内耳中掌握平衡感的器官,由上、后、外三个互相垂直的环状管组成。],引起头晕。周围本来就都是高低不平的石块,很不好走,真摔一跤,先断气的恐怕是我。收队! 要不了多久,飞蛾便会突破鼓膜,入侵大脑。到时候我就要变成天蛾人[未经证实的不明生物,目击次数相对较多的地方在美国的波因特普莱森特。]了。突变体飞蛾将咬穿我的肚皮,飞向世界,让全人类陷入恐怖的深渊……我一边勾勒可怕的未来,一边等待第二天的黎明。旷日持久的战斗会不会让我跟飞蛾发展出友谊啊?就在我忧心这个的时候,来接人的船出现在了晨光中。 我回到了有人居住的岛屿,敲开诊所的大门。值班医生从我耳朵里掏出一只浑身是血的蛾子,足有十三毫米。末了人家还感叹道:“好厉害的虫子啊!”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夜晚终于落幕了。 打那以后,每次参加夜间调查,那个初春夜晚的噩梦都会在我脑海中闪过。是戴耳塞还是听鸟叫?这是一个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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