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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是夜,这里有歌你的夏天还好吗? 作者:金爱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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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月朗星稀的夜,清爽的首尔之夜。风犹豫不决,像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发出臭味的老人,不由自主地变得软烂,不由自主地发出春天的腥味。距立春还有半个月,城市却像患了感冒,为了应付换季而出现了隐隐的低烧。 “我的座位在哪儿?” 磁带里流出遥远国度的语言。尽管没有人看,龙大还是尴尬地跟着朗读中国语基础会话。 “我的座位……在哪儿?” 冷飕飕的夜晚,似乎只想让知道的人知道,从“立春”标牌上面落下的粒子悄悄混入风中。磁带静悄悄地转动。黑暗的出租车里,计价器和仪表盘闪闪发亮。龙大抓着方向盘的手上渗出汗珠。他从小就经常发烧。这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长期在市场里卖狗肉汤的缘故。整个学生阶段,他带的午餐配菜不是甜萝卜或五香豆,而是狗肉。煮狗肉、蒸狗肉、炒狗肉、烤狗肉、不知道怎么做成的狗肉……过生日的时候,只有回头客才能吃到的狗鞭轻巧地盛在他的饭盒里,让他面红耳赤。他的母亲是一位“没什么手艺,却相当自负的餐厅老板”。惊人的是,直到餐厅关门,他的母亲也不曾意识到这个事实。饭店冷冷清清,剩肉堆满冰箱。母亲把部分剩肉做给孩子们吃。当时他处于长身体的阶段,经常感觉饿,当然也没有什么怨言。龙大的脸颊泛着红光,稍微有点儿秃的额头总是流汗。别的家庭成员并非如此,只有龙大是这个样子。他担心自己会被别人当成弱者,或者显得过于猥亵。因此,他养成一个习惯,和别人握手之前总是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擦手。高中体育课,和女生一起跳民族舞的时候也是这样。拉着女生的手转一圈,同时迅速去擦另一只手。换过手再转一圈之后,又去擦另一只手。看上去他似乎在跳和别人截然不同的舞蹈。那天夜里,龙大在车里没开暖风,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刚才的句子再次从录音机里流出,声音里满含着确信,该知道的人会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四种声调在龙大听来就像深夜在山里遇到四条岔路……因为录音环境不好而混着杂音的外国语,犹如从更远地方发出的无线电波,显得颇为急切。公路上,“空车”排成长队。龙大在队伍最后等待客人。前几天他背过一句,“多少钱?”以前学过“我从韩国来”。除此之外,还学过“谢谢”,“对不起,我叫龙大”。“喜欢”“讨厌”“你好”这几句也知道。虽然学得不成系统,也没什么头绪,不过这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语。龙大利用没有客人的时间听中国语磁带。厌倦了就打开收音机,不耐烦的时候也会连续几天不听。他努力每天至少背会一句话。他并不喜欢学习,只是为了消磨无聊而郁闷的时光,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这样似乎也不错。堵在公路上的时候,他的斗志更加强烈。“我早晚会离开这里”,这种暗示让他得到安慰。听说中国是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陌生的语言怎么也说不出口。中国语不像语言,而像唱歌。不仅单词和语法,还要记住句子的语调。妻子鼓励他说,越南语有六种声调。六种也好,四种也好,都同样复杂。他在两年前决定要学中国语,正式学习还不到两个月,而且只是坐在驾驶席上反复听简单的句子。总好过抽时间去辅导班,或者坐在区图书馆不到十分钟就趴在书桌上睡去,而且是穿着画有椰子树的白衬衫,戴着金项链。对龙大来说,休息日弥足珍贵。上了年纪的公司前辈说,做这种工作赚钱,就意味着缩短自己的寿命。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工作十七个小时。龙大平均每天工作十四小时。星期天主要用来睡觉。妻子劝他,如果没时间学习,可以利用工作时间。轻轻松松,每天只背一句话。妻子说在电视上看到一名修理工用这种方式学会了五种外语。每当说出一句中国语,他混浊而无知的眼里都会闪烁着从未去过的国家的风景,辽阔而历史悠久的大陆、无法相信却又试图相信的谣言遍布的古城。龙大仔细回味自己说过的话。“我”是我,“的”是的,“座位”和“在哪儿”分别是座位和在哪儿的意思,连起来就是“我的座位在哪儿”。 在哪儿,“哪儿”永远都很重要。知道这个答案,才能停下或出发。妻子让他不要忘记“在哪儿”这个单词。这个单词可以带你去想去的地方。至于如何到达,可以由你决定。出人意料的是,很多人都对迷路的异乡人非常亲切。去外地的时候,重要的不是回答,而是有勇气提问。妻子用很简单的韩国语做了解释。每当听妻子说这些,仅仅因为自己听妻子这样说话,他就觉得自己是可以听这些话、有资格听这些话的男人。“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有些过了”,就是这种感觉。这个女人相信,只要真心交谈,彼此之间就不可能存在误解。对于沟通的问题,这个女人的自信简直到了纯真的程度。妻子很年轻,工作也出色,就是少了点儿学问。当初,他擦完手上的汗和她握手,那个北方女人像尊重世界上最小部落的礼节似的笑着跟随。那个笑得苍白、死得漆黑的女人。发出“在哪儿”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女人。龙大喜欢妻子试图解释或表达的样子。如果对象是自己,就更喜欢了。总是因为渴望说话而瞪大的眼睛,像地球的轴……朝着对方倾斜十五度的心,尽管自己也会因为坡度而滑倒,然而每当疼的时候,她只是“啊”地叫一声。她对龙大是真心的。 龙大从小就饱受蔑视。家庭的耻辱,家族的蠢货,被忽视的人,每家每户都有的讨厌鬼。有一次,他听见嫂子大声说他的坏话。那时哥哥的豆腐厂破产了,哥哥失踪,辗转于各个旅馆。嫂子不堪讨债者的折磨,每天到镇上旅馆搜找。不仅是钱的问题,而且孩子爸爸断了联系,嫂子感到孤独,在回家的大巴上呆呆地流泪。后来嫂子求小叔子帮忙,让他和自己一起找。 “你知道小叔子龙大怎么说吗?” 家里的女人们在对面屋里交头接耳的情景展现在眼前。 “他要求嫂子支付油钱,摩托车油钱。”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哥哥的事情,他大哥平时对他多好。嫂子情绪激动。每到节日,这个话题就会反复提及,很多人不以为然,听起来倒是很有趣。男人们品尝着祭祀用酒,充耳不闻。龙大默默无语地撕着鱼干,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嬉皮笑脸。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有多么糟糕。 “我一嫁过来就发现了。我在地里摘辣椒,小叔子在廊台弹吉他。公公也不说什么。” 重要的是,嫂子说得没错。退伍之后,龙大先后做过中餐馆外卖员、理发店助理、酒吧服务员、小区保安。大部分都是哥哥千方百计帮他安排的。龙大哪件工作都没能坚持到底。经常一声不吭地旷工,老板说一句,他反驳十句,然后夺门而去。不识时务地插嘴客人的对话,也是常有的事。每当这时,哥哥都要去找店铺老板、自己的前辈或朋友说情。龙大闯祸后,家人的反应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后来龙大自己也这么认为了。第一个被龙大介绍为媳妇的女人——虽说是沦落到穷乡僻壤的茶馆服务员,也长得太丑了。最后她带着龙大数额不多的摩托车事故保险金——逃跑的时候,人们依然保留着“不足为奇”的态度。几年前的中秋节,龙大喝醉酒,骑着摩托车去了祖坟,路上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里的田埂上。那时,亲戚们都在热辣辣的秋阳下俯视龙大。龙大记得他们的面孔。哥哥的困惑,嫂子的轻蔑,侄子的鄙视,其他兄弟姐妹们的冷笑,背对阳光看热闹的人们的夺目的蔑视。 七年前,他来到首尔。当时家里正因为母亲住处问题闹得沸沸扬扬。龙大毁掉了一个不动产协议。公司破产,收走了靠种宅边地为生的母亲的房子。本来以为只是做担保,但是不动产中介,也就是龙大的前辈同时把房子卖给两个人,然后就失踪了。房子是龙大和母亲一起居住的地方。那是一栋白色混凝土墙壁流淌着污水、看上去很狼狈的西式房屋,然而对母子二人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安乐窝。房产证上的房主是活动于大田某地的流氓。每天都有奇怪的男人来家里。他们穿着西装,在龙大家门前搭起平板床,搂着小姐喝酒鬼混。他们肆无忌惮地从母亲的宅边地里摘辣椒和生菜,举止放肆,邻居们看了都觉得难为情。龙大不知如何是好。流氓们的歌声一天比一天高。年近四十,却连张存折都没有的龙大几乎无计可施。这次又要由哥哥出面。最后,龙大离开了家门。沉默寡言的哥哥打着龙大的耳光说:“这个混账,什么都敢做。”那天夜里,受到流氓们俗套而严重威胁的夜里,在朦胧的黎明,龙大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祥的狗吠,不住地回头。他的脸看上去比大他十岁的大哥还要苍老。当时他三十七岁,已经过了离家出走的年纪。独自来到首尔的他,习惯于人们的抛弃和失望的他,面对城市的快节奏依然不知所措。不谙世事的老光棍,被目光深邃的朝鲜族女人的亲切彻底迷醉,也就不足为奇了。 姓林,叫明华,来自吉林省延吉市。那是韩国语和北朝鲜的朝鲜语,以及朝鲜族的朝鲜语混合使用的城市。明华会说中国语、朝鲜语和韩国语,说得最好的是中国语。多种语言在干涩的风中混杂,在大陆翻滚。有的枯寂,无人使用,如同沙漠里的骨头。她在语言掀起的风尘中长大。有时坚挺,有时摇摆。后来到了韩国,明华认识到自己说出的不是祖先的语言,只是外地人使用的“劳动者的语言”,也了解到声音和语调唤起的某种气息。明华甚至渐渐领悟了死也无法达到完美的他国语言的质感。这个变化发生在国家越来越富有、个人却越来越贫穷的时代,为了赚钱而偷渡之后。那个春天的夜晚,她乘上走私船,感觉自己的命运被配送到某个地方,感觉自己的体温比世界的体温更高。明华死死地盯着躺在身边的妹妹的脸。不知纯真为何物的纯真,不知青春为何物的青春。明华不知道,其实她也不是很俗气的人。她呆呆地看着丽华的脸。她知道,自己喜欢丽华的脸。并不是所有的朝鲜族都贫穷,有人留学、做生意或贩卖名牌;也有人偷渡、卖器官或者进入婚姻市场。韩国也不例外。明华属于后者。 姐妹俩最先定居在京畿道附近某高尔夫场。明华在高尔夫球场职工食堂里洗碗。使用足以溶化粘在餐盘上的饭粒的烈性洗涤剂,只用清水冲洗两三次,在阴暗的厨房里,从早到晚。明华吃的饭也盛在那些餐盘里。阿姨们开玩笑说,这样的饭,吃上一年会受内伤。她也跟着笑。她身穿橡胶做成的围裙和长靴,清洗韩国人的饭碗。每到夜里,她就和妹妹斜躺在一起,用只有她们能听懂的中国话窃窃私语。她们的声音里混杂着天真和疲劳、隐隐的恐惧和希望。可是有一天,妹妹在工作的时候眼睛里溅了强碱性洗涤剂。不到二十岁的丽华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拿到任何补偿就回国了。送妹妹回国欠下的债如数落到明华身上。送走妹妹,明华没回高尔夫场,而是去了首尔。从那之后,她的奔走人生就开始了。桑拿房保洁、足底按摩、保姆、服务员、旅馆保洁……几乎什么事都做过。雇主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物色低薪劳动者。明华赚到的钱三分之二都寄回老家,自己则过着勤劳简朴的生活。认识龙大的时候,明华看上去比实际显老。 龙大经常出入城北洞司机餐厅,只为看一眼明华。这家餐厅的烤肉米饭套餐很有名。他每次都吃,后来吃得想吐。即使身在富平或九里,到了吃饭时间,龙大也要开车去城北洞。零钱也要在这里换。吃饭的时候,龙大一直在流汗,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龙大想跟明华说话,却又找不到托词。有一天,他看见下班后筋疲力尽走在路上的明华,放慢车速,凑到明华身边。“去哪儿?我送你。”明华回绝了几次,可是太累了,最后接受了厚脸皮回头客的好意。 开了五年出租车,龙大对首尔的好饭店熟门熟路。不是那种开始很有名,后来变得浅薄的餐厅,而是看上去简陋不堪、味道却很正宗的小馆子。龙大经常带明华去好吃的饭店。美食的快感令明华兴奋不已。每当吃着美食,“啊”,轻轻惊叹的时候,明华感觉自己埋没多年的人生感觉逐一苏醒了。他们在练歌房喝啤酒,漫步德寿宫,欣赏动作片。偶尔有人听到朝鲜族特有的语气,会瞥他们一眼。明华对龙大很温和。也许是厌倦了孤独的异乡生活,她喜欢和龙大消磨时间。人们对两人的关系议论纷纷。虽然是非法滞留者,可是端庄清秀的女孩和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厮混,肯定有问题。 一天,龙大问明华想做什么。明华想了想,说想去咖啡厅。 “咖啡厅?” 明华难为情地说,就是这里的年轻人去的那种咖啡厅。龙大这才想起自己从未带她去过这类地方。不是故意,而是不懂。除了普通茶馆或者有吉他手演奏的茶楼,龙大几乎没去过咖啡厅。他像大多数出租车司机那样,经常喝自动售货机的咖啡。龙大再次意识到明华的年轻。三十二岁,虽然身材不是很圆润,脸蛋又透出几分疲惫,但毕竟还是年轻。 圣诞节,龙大和明华去了咖啡厅。年轻人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感觉弘益大学附近的咖啡厅应该不错。那是地下咖啡厅,淡淡的灯光,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美术作品。咖啡厅里响着爵士风格的钢琴曲。两人在咖啡厅中间坐下,只剩下这个位置了。龙大紧张地环顾四周。刚进来就腿软,坐下之后更严重了。龙大似乎是这里面年龄最大的顾客。明华的打扮也最朴素,最土气。 “需要点餐吗?” 如果换在平时,龙大可能会一条胳膊搭在沙发上,嬉皮笑脸地说,来一杯冷咖啡,弥沙里[位于京畿道加平郡雪岳面的乡镇,聚集了很多特色咖啡厅]风格的。可是,看到丰富的咖啡菜单,龙大慌了神儿,于是点了绿茶。明华点了冰激凌。气氛有点儿尴尬。龙大希望自己口才更好点儿。主导对话的人是明华,平静而温婉,不时流露出像车前草一样翠绿、柔韧的笑容。这一天,龙大得知明华是家里的长女,几乎是独自养活着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也听说了失去一只眼睛的丽华。明华问龙大为什么背井离乡。龙大迟疑片刻,搪塞说我想体验更广阔的世界。店员走过来,递给他们一张纸。 “今天这里搞活动。宾果游戏,知道吧?第一位猜中的客人,我们送上一瓶蒙特斯欧法做礼物。两位要参加吗?” 龙大和明华面面相觑,同时点了点头。他们并不想玩什么宾果游戏,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咖啡厅里气氛很热闹。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子旁,脑袋围成了圆圈。龙大把纸推开,后悔不该来这种乱糟糟的地方。不一会儿,店员洪亮的嗓音响起: “好,现在我开始说数字,第一个是7!” 人们弯腰去清除数字。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13!” 龙大往裤腰上擦了下手心里的汗。 “明华,我知道说这话有点儿早……” 明华瞪大眼睛,望着龙大。龙大想喝绿茶,看看已经喝光,只好作罢。 “25!” 大约喊出了十个数字,龙大一句话也没说。明华在纸上写着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字。都是汉字,龙大很想知道内容,但是没问。明华看出了准备求婚的男人的焦急,有礼有节地等待他的决定。龙大对咖啡厅的气氛很不习惯,不知所措。那天,龙大在咖啡厅里成为全世界最老的男人,注视着一个女人。咖啡厅里的人们齐刷刷低头画掉数字的时候,那个瞬间,只有龙大和明华这对情侣挺直后背,凝视彼此的眼睛。 “23!” 龙大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如果你愿意,请和我……” 明华充满期待地望着龙大。 “什么?” “我是说,和我……” 明华咽了口唾沫。龙大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离开这儿。” 这不是明华想听到的话,也不是龙大想说的话。 龙大停止听录音,打开收音机。中国语听得厌倦了。喜欢的笑星主持的节目正在播放老歌,崔浩燮的《岁月流逝》。前车开走,龙大悄悄移到那个位置,想起了很久以前从弘益大学去水色洞的客人。 “师傅,能把音量放大点儿吗?” 那天,醉酒的女乘客满脸不悦地自言自语。 “这首歌,我以前的男朋友很喜欢唱。” “哦,是这样啊。” 一天十四小时,开着出租车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都是擦肩而过的人,很多对话都毫无意义,偶尔也会有些话留在记忆里。城市各个地方都有很多人,高高举手拦住出租车,留下酒醉之后美丽而扭曲的话语当作车费。有时毫无头绪,荒诞不经;有时大放厥词,莫名其妙。这些话语如同闪闪发光的硬币从口中流出。相比之下,无礼之人更多,然而有些话也打动了龙大的心。龙大当然知道,出租车里的司机和乘客都会说谎。前来接受培训的人们,百分之三十在一个月之内放弃,两个月后有一半以上放弃,六个月之后,就只剩一两个人了。在这样的公司里,连司机和司机之间也会说谎。越是地位卑微的人,越是像气球似的说大话。依赖气球底部浮力的人们轻轻飘浮,看上去很是不安。出租车司机回忆乘客的重要方式是路线,比如“从哪儿到哪儿”,就像修鞋匠和按摩师。这是认识和记忆人们的职业感觉。去一山也好,去蚕室也好,去踏十里也好,人们都尽情地胡说八道。奇怪的是,尽管他们知道很快就会被揭穿,却还是不肯停止。自称安全企划部领导的中年男人,看到前车急刹车,大吼“妈的,停车”,然后大呼小叫要求记下车牌号。当然,龙大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可能是安全企划部的领导。自称某银行分行长的男人令人生厌地说:“师傅,开出租车能养家糊口吗?”最后却说钱不够,让龙大留下账号。每天打十几个电话催还欠下的车费,用了两周多的时间。女孩子们的无礼也很常见,接过找回的百元零钱,二话不说咣当关上车门。偶尔也有让他心生好奇的乘客。前不久,有个男人从钟路去芦原。他喝醉了酒,自言自语。妻子买来装满奇怪塑料的陶瓷枕,说对身体好;睡觉的时候沙沙作响;最近总是做乱七八糟的梦;真搞不懂妻子为什么总是买这些东西回来。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直到下车。好像是在大学路做照明工作吧?那个小伙子竟然撒娇说没有车费,可不可以用玩偶代替。那天还有个姑娘要求大声播放《岁月流逝》。龙大听从姑娘的要求,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老歌特有的平淡而悲切的声音充满了出租车,尽管那种痛彻心扉的思念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遗忘。 “啊,真好。” 她打开车窗,闭上眼睛,然后静静地坐着听歌。她的长发随风飘舞。她上身朝着驾驶席倾斜,说道: “师傅,上次我在出租车里听到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曲,很感动。可是没等歌曲结束,我就到家了,不得不下车。好像是古典歌曲吧?我第一次听到,一点儿也不了解,不过还是喜欢。” 龙大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女人。 “人真的好神奇,竟然可以创作出这样的歌曲。” 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衣服不赶时髦,很端正,脸色黝黑,看得出肝脏不是很好。估计每年会有几次这样酩酊大醉乘出租车的经历。听说话语气像是受过教育的人,却有着多愁善感的性格。那个喜欢唱《岁月流逝》的男人,这个看上去肝脏不好的女人的旧情人,现在还好吗?说不定也坐过自己的出租车呢。龙大担心女人呕吐。三天前有人吐在座椅上,直到现在,味道似乎还没散去。 “我的意思是说,我和那首歌偶遇,又很喜欢它,可是我必须下车,就这样回家了。我连那首歌的题目是什么都永远无法知道了。” 龙大问道: “那怎么不听完再下车?” 她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温和微笑,回答说: “听到那种感人的音乐,真的很美好,很美好。我永远无法知道那首歌是什么,这件事本身也会让我感到美好。” “……” 当时没在意,不过龙大偶尔会想起那位姑娘说过的话。不知道什么意思,又似乎可以理解。对于龙大来说,或许明华,只和他生活过很短时间的北方女人,也是一首永远无法知道题目的歌?下车之前没能听完的歌曲,不经常想起却又难以忘记的音乐。明华的离去留下了很多疑问。龙大感到失落,因为她也没能充分理解自己就离开了。 求婚在钟路塔顶的西餐厅进行。那是著名的恋人求婚胜地。龙大也只是路过时看看而已,进去还是第一次。他还是比去艺术咖啡厅的时候从容。看菜单和对待服务员的态度有点儿陌生,然而能带明华来这种地方,龙大显得很激动。他们坐在首尔中央,城市的中心俯视街头,吃着牛排。明华有些不高兴。也许是餐厅工作太辛苦,她脸上的浮肿比以前更严重。龙大吃甜点的时候,明华去卫生间,把吃的东西吐了出去。保留着血气的牛肉和淡淡的油迹漂浮在白色的马桶里。明华回到座位,假装吃饭后甜点。龙大迟疑着递过戒指,然后平平淡淡地说:“和我一起过吧。”明华茫然地望着桌子上的戒指。 没有婚礼,他们只是在区政府盖了个章。司机餐厅的阿姨和H运输调度部部长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新婚生活开始之后,龙大和明华每天什么也不做,就在半地下房间里如胶似漆,直到手中的钱全部花光。他们像激情燃烧的年轻人一样新奇,像年老的流放者一样迫切。抱着吃饭,抱着睡觉,下雨的时候紧紧拥抱,日落时也不分开,家里没有饭了,他们就打电话叫外卖,吃着炸酱面、比萨或猪蹄,继续拥抱。他们相互拥抱着看电视。他们像用棍子打也决不分开的蛇,顽强地相互纠缠。抱累了,两个人静静地脱下衣服,躺着注视过路的行人。那个月是龙大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明华拥有了久违的休息的感觉,这还是来韩国之后的第一次。这是不属于雇主和客人,完全集中于自己的瞬间。体会着爱的感觉,身体属于自己,这种感觉也很美好。太显而易见,这种生动的感觉甚至让他们悲伤。龙大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新婚的甜蜜,明华却经常注视新郎熟睡的面孔。这样过了一个月,他们的钱花光了。明华大部分钱都寄回了老家,身上一无所有。龙大来到首尔后工作还算勤恳,然而交完婚房保证金之后存蓄也所剩无几。明华说她暂时不想去餐厅工作。龙大让她不用担心。他继续开出租车。出租车公司是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结束的地方。换句话说,这是难以脱身的地方。G运输公司不认可以前的工作经历。大部分运输公司都是这样。龙大决定开承包出租车。也就是先交十万元预付金,当天使用出租车的方式。几个月后,龙大得知明华患了胃癌。 窗外,出租车队伍正在逐渐变短。龙大转眼到了最前面。这个时间,江南酒吧门前的生意很好。常常可以看到搭着肩膀、跌跌撞撞的白领们。有人在胡同里呕吐,有人和苗条的姑娘们观察四周。昨天三次进入内环路,运气不错。今天却连要交的费用都没赚出来。来到首尔后真的无事可做,只工作了两三个月,终于落得这样的下场。即使身体不舒服而停开出租车,也必须拿自己的钱交份子,而且没有休假。虽说每月七十万到一百万的薪水微不足道,可是马上就能拿到现金,这是最大的魅力。也正是因为这点,很多司机迷上打游戏或赌马,甚至借高利贷。龙大也曾痴迷于网络游戏。他在网吧玩GO-STOP的时候,听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母亲的房子被人抢走,住在镇上的哥哥家里,郁愤而死。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龙大明白了,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故乡,想回也回不去了。龙大参加了葬礼。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自己,他连丧服都没穿,穿着开出租车时的夹克。龙大在医院附近徘徊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进去。他在汽车站附近的大排档喝了烧酒。“喝一杯就去,就喝一杯。”结果喝了四瓶。直到大排档打烊了,他才离开。 家人惊讶地望着龙大。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没有人询问他的情况。龙大跌跌撞撞地走向母亲的灵堂。作为丧主的哥哥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喊着“妈妈!”倒在母亲灵像前,好像要扑进照片上母亲怀里的姿势。面前的香炉被他扑倒了。尚未燃尽的香火和沙子乱糟糟地撒落在地。龙大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男人们想扶他起来,龙大却扭着身体挣扎,哭闹不止。第二天,大哥冷冰冰地对他说: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回来。” 妻子病情日益加重。他再次和家人取得联系。兄弟们不知道他结婚的消息。他们认为明华和卷走保险金逃跑的茶馆女人是同类,否则那么好的女人怎么会跟龙大这样的男人。二哥气呼呼地说,我之所以接你的电话,是因为那是陌生号码。遭到家人忽视之后,龙大去找远房亲戚。有人断然拒绝,有人象征性地借给他几十万,打发他回去。明华死了。即使没有住院费的问题,她也会死,只是走得有点儿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瘦骨嶙峋地死了。 瑞草洞S酒店门前,有人正在拦出租车。男人的手放在一起走出酒店的女人腰间,小声说着什么。直觉告诉龙大,这个男人要乘坐自己的出租车。很多次他因此失望,尽管他相信,自己的乘客另有其人。这次他们真的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女人看上去像是职业女性。男人穿着黑色高档西装。呃?龙大观察着男人的脸。男人看都没看驾驶席,径直坐到后排。车门一开,冷风呼地吹了进来。女人在窗外道别: “哥哥,下次再来,好吗?” 女人的香水味弥漫到驾驶席。男人笑着说,啊,好的,好的,同时关上车门。 “请问您要去哪儿?” 龙大通过后视镜再次观察男人的脸,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 “你是志勋吧?对不对?” 斜靠在后排座位的男人一头雾水地坐正身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有点儿紧张,却还是流露出“你是谁呢”的表情。 “什么?” “是我,是我呀,龙大叔叔。” 龙大灿烂地笑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显得多么没有分寸。志勋这才回过神来,敷衍着点了点头: “啊,您好。” 两个人四目相对。短暂的瞬间,交织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一样。龙大面对久未见面的亲戚感到无比亲切,而志勋首先想到的是,回家的路变得非常遥远和别扭了。刚才让龙大看到自己和女孩在一起,这也让他担心。 “您还好吧?” “当然,你呢?” 两人是堂叔侄关系。龙大是志勋的堂叔,志勋从小就叫他叔叔。龙大是小爷爷家的老幺,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他们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那时志勋还没和父亲分家,住在木洞的父亲家里。晚上下班回来,看见龙大叔叔坐在客厅里。志勋吞吞吐吐地跟龙大打了招呼,然后就去了小房间。母亲在削梨,父亲严肃地盯着关闭的电视机。叔叔离开之前,志勋没有走出房间。他看出这种气氛下自己不该出面。叔叔失望地走出门的时候,他再次冲叔叔点了点头。后来他知道叔叔是来借钱。我们也很困难,那小子还没分家,和我们住在一起。这句话把叔叔打发走了。那天龙大跪在地上,伸出湿热的手,拉住堂哥的手,一反常态地在手上注入全部的力量,仿佛他必须这样做。父亲咋着舌头对志勋说,那个混账,又喝醉酒到我们家来了。 “是回家吧?” “什么?是的。” “木洞!7号,对吧?去年我们也是在那里见的面。” 志勋有些尴尬。自己的确在木洞住过,现在却不是了。他住在距离红灯区不远的道谷洞。房子是相对宽裕的岳父家购置的。可是叔叔的语气那么热情,那么自豪,现在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搬到了更好的地方,只好说是的,就是那儿,还言不由衷地附和说,叔叔竟然连这个都记得。想起父亲拿自己当幌子拒绝借钱给叔叔,他就更有理由这样说了。龙大兴致勃勃地开车。 “可以抽烟吧?” 龙大点燃香烟,形式化地问道。志勋最讨厌烟味,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当然。叔叔总是这样。尽管志勋不是很了解,然而和小时候模模糊糊的感觉,以及从长辈们的谈论中获得的印象一致。风吹进车窗。烟雾没能飘散到窗外,在车里旋转。志勋扬起眉毛,努力让自己不皱眉。 “喂,和侄子一起乘车可以抽烟,真好。” 这里距离木洞很远,从木洞到道谷洞怎么走呢?志勋暗自担心。跟叔叔说什么好呢?这期间他也偶尔听到些龙大叔叔的消息。叔叔离开家乡,弄丢了和小奶奶一起住的房子,这些事早就听说了。他还知道叔叔开出租车,前不久刚刚结婚的消息。除此之外,志勋对叔叔几乎一无所知,只是远房亲戚罢了。有血缘关系,却不怎么见面,彼此没有利害关系。不,准确地说,只要叔叔不给自己惹麻烦,那就谢天谢地了。 “最近忙吧?” 龙大调皮地窃窃私语,像是在说什么淫荡话题。 “喂,检察官一个月赚多少钱?” 志勋有些慌张,努力用谦虚的语气作答。 “一般吧,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窗外,一对西方面孔的人体模特穿着韩服微笑。也许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街头比往日冷清。生鱼片店门前摆放着巨大的塑料梭子蟹模型。可以看到主妇音乐教室,还有火窑桑拿。在生意惨淡的宽敞鸭肉店里,一对年轻男女留到最后,他们在慢慢揣测性爱的可能性。龙大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 “啊,你好可恶,啊,你好狠心。” 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了几下。龙大悄悄观察侄子的脸色。家族的门面,家族的骄傲,家族的秀才,志勋侄儿,他突然想给侄子留下好印象。从弘益大学去水色洞的姑娘说过的话,估计侄子也会喜欢。 “人真的很了不起,竟然可以创作出这样的歌曲。” 志勋似乎在想别的事,没有说话。 “是吧?” “什么?” “呃?” “您刚才说什么?” 龙大担心自己说错话了。本来是为了装饰自己才这样说,结果很尴尬。 “不,什么也没说。” “我真的没听见,对不起,您说什么?” 龙大涨红了脸。收音机里传出狐步舞曲,他调低了音量。 “没什么。大人们都好吧?” 其实龙大和志勋两家关系并不好。不只长辈,后代子孙也如此。志勋的家族从祖父那辈就过得很富有。龙大的父亲只是大字不识的农夫,却在背后默默地扶助志勋的祖父。龙大的父亲满足于现状,而志勋的祖父却野心勃勃。龙大的父亲用养牛和卖米的钱供大哥读书。志勋的祖父大学毕业后就职于建筑公司,平步青云。那时国土开发之风大肆盛行。他总是很忙,渐渐忘记了自己站稳脚跟就帮助弟弟的承诺,反而对弟弟颐指气使,每年都让弟弟送来全狗药汤,或者跟朋友们去玩的时候让弟弟准备食物。龙大的二哥说,看到父亲背着全狗药汤,蹲在高速公路服务区的商店里,自己感觉心痛欲裂。他们的子孙后代也继承了这种阶层差别。龙大的父亲对教育毫无兴趣。他的两个哥哥对教育很狂热,却不具备引导子女“往哪走”的环境和信息。每逢过年过节,志勋都能感觉到两家之间微妙的心理战。尽管双方都没有直接表露,然而志勋家暗地里看不起他们家,觉得他们卑贱。对方则认为他们不知廉耻,忘恩负义。无论这些是否属实,志勋家的确表露出柔和的傲慢,而龙大家表现出的却是自卑。龙大的存在让自卑感达到了顶点。家人觉得龙大丢人,尤其在大伯家面前更是如此。 几年前的中秋节,志勋通过司法考试,怀着轻松的心情过节。他享受着亲戚们的祝贺和鼓励,甚至有点儿疲惫。从不登门的远房亲戚家也去拜访了。那天没见到叔叔的身影。已经连续好几年了,叔叔在中秋前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不参加祭祀。志勋乘坐父亲的轿车去祖坟。墓地迁移修缮后,长辈们对这个地方都很得意。从五代曾祖父的墓开始磕头,沿着阶梯式墓地走下来,志勋也感觉很自豪。那天格外炎热,行驶在崎岖的非铺装公路上,父亲突然把车停下了。他看见前面有熟人。其他亲戚的车在路边停了一排。志勋下车,跟着家人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龙大叔叔也在那儿,脸色阴沉地躺在田埂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堂叔慌张的表情。大堂叔扶起龙大叔叔,责备了几句。为什么要酒后骑摩托车,幸好是摔在田间,万一摔死了怎么办?也就是诸如此类的话。龙大叔叔仍然魂不守舍。几位堂叔把摩托车推到附近的教堂门口。大家商量着怎样处理叔叔,最后一致同意先带他去祖坟。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虽说他喝醉了,毕竟也是家族的子孙,应该去祖坟。龙大坐上了志勋家的车。因为他家车上有个空位。那天稍有点儿热,开空调不合适,不开空调又热。志勋夹在妹妹和龙大叔叔中间,尽可能地蜷着身体。紧挨着叔叔,感觉陌生又别扭。汽车稍微颠动,叔叔的肩膀和大腿就会碰到志勋。龙大满嘴酒气地对志勋说,听说你通过考试了,我真为你骄傲。说着,叔叔紧紧抓住志勋的手。他的手上满是汗水,又潮又热。志勋非常讨厌叔叔的手,那种热乎乎的感觉。龙大给志勋的印象就是这样。闷热的日子,没有眼力见儿的人伸出来的热乎乎的手。到达祖坟,龙大才放开志勋的手。 转眼间,出租车驶上梧木桥。 “哎呀,我跟朋友们说,我侄子是检察官,没有人相信。他们都说我撒谎,还说自己的侄子是总统。我要在酒桌上给你打电话,你帮我证明一下。” “啊,好的。” “喂,我侄子是检察官,我就算闯了祸,也没关系吧,哈哈。你有名片吧?给我一张。” 志勋伸手到西服口袋里翻找名片。那是一个不锈钢材质、绘有感性图案的意大利产名片盒。志勋递给叔叔的却是另外一种名片,为了应付意外状况特意准备的。那是换工作之前的名片,写的还是以前的手机号码。 “还没孩子吗?” “妻子怀孕了,秋天出生。” “是吗?是的,多生几个。现在孩子数量代表着家庭的经济实力。” 凌晨两点,城市的风景无比荒凉。出租车里变得安静。想到叔叔可能把妻子怀孕和刚才酒店门前的风景联系起来,志勋心烦意乱。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志勋觉得自己或许有点儿无礼,是不是应该做出晚辈的样子,主动跟叔叔说些亲热的话。一直都是叔叔问,他来回答。怎么说也是叔叔,志勋终于鼓起勇气,问候叔叔。 “对了,堂婶好吧?” “……” 龙大通过后视镜悄悄地看了看志勋。寂静在两人之间升起。窗外,价值九千九百元的中国产比目鱼在巨大的水族馆里摇摆着身体。龙大迟疑片刻,用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符合叔叔身份的声音轻柔地回答: “当然。” “没能参加叔叔的婚礼,对不起。后来才知道的。” “哪里哪里,我也没能参加你的婚礼。在那里右转,对吧?” 到了熟悉的地方,志勋心里冒出新的感怀。绿化整齐,比别的地方昂贵。他在这里上学、散步、扔垃圾,还曾酒后在路边撒尿。 “在那个游乐园前面停车。” 龙大熟练地停下车。志勋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万元纸币。 “算了算了,一万就行了。” 志勋耸了耸肩膀,恭恭敬敬地向龙大道别。嘴里冒出热气。 “路上小心。” “回去吧,给你父亲带好。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龙大突然把手伸出窗外,要和志勋握手。距离驾驶席有点儿远,姿势很别扭。志勋撅着屁股伸出手,抓住了龙大湿漉漉的手,然后心不在焉地上下晃了晃。出租车驶出了七单元入口。志勋假装走进公寓,迅速藏到花坛的树后,一直等到龙大消失不见。他打算回道谷洞。龙大在斑马线前等待信号灯。志勋紧贴在树后,蹲在地上,直到再也看不见龙大。 龙大把车停在七单元附近的便利店门前。送走侄子,他想抽烟了。也可以边开车边抽烟,只是他不想这样。正好便利店附近有自动咖啡机。等待咖啡出来的时候,龙大点燃香烟。快到交班时间了,今天也没赚够预付的份子钱。龙大喝着牛奶咖啡,尽可能缓慢地吸烟。这时,他看见有人在远处拦出租车。不知道是因为拦不到车,还是因为寒冷,男人的脚步有些匆匆。如果快点儿转弯,说不定龙大可以拉上这位客人。龙大踩灭烟头,朝车门走去。突然,他停了下来,慌忙走进胡同。那男人很像自己的侄子。龙大藏在没有路灯的漆黑胡同里,直到侄子乘坐出租车消失在视野里。 空荡荡的出租车里,磁带转动的声音听来有些孤寂。龙大无精打采地反复听着“我的座位在哪儿”。刚才志勋问起妻子的情况,他想起了明华。新婚之初还像车前草那样坚忍而蓬勃的女人,挣扎着渐渐缩小,后来轻如鸿毛,甚至感觉不到她的重量。为了支付医疗费,夫妻俩从年租房搬到月租房,后来不得不搬进了位于九老区像棺材似的小房子。深夜,明华尖叫的时候,隔壁传来用外国语骂人的声音。有时是越南语,有时是孟加拉语或俄罗斯语。龙大喜欢明华。如果可以,他还想继续喜欢。偶尔,他也会怀疑,不知道明华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这种怀疑让他无法忍受。在亲戚面前吃了闭门羹之后,他开始向出租车司机同事们借钱,都是他自以为关系不错的同事。有人躲闪,有人说抱歉,偶尔也有人咋着舌头对他提出忠告。那个女人,从开始就不对劲,没有签证,没有钱,无家可归,又患了病,所以才缠上你,趁早分手吧。龙大被他们当成了傻瓜。起先他觉得他们是胡说八道,然而听得多了,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有一天,龙大暴饮之后,揪住了明华的脖子。当时他被妻子不停不歇的呻吟和挣扎折磨得疲惫不堪。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明明知道自己有病才嫁给我的,是不是?要不然你怎么会和我这种男人在一起?我有那么好骗吗?你要是想死就自己死,不要毁了我的人生。他瞪大眼睛,臭婆娘、死女人之类的脏话也脱口而出。明华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有辩解,只是像个乖孩子似的有气无力地吐在龙大的裤裆上。龙大翻着白眼,猛地举起了手,太过分了!然后,他瘫坐在地,像孩子似的嘤嘤哭泣。一边含含糊糊地重复着臭婆娘、疯子、狗娘养的,一边暗自思忖,这个欺骗自己的女人,这个利用自己的女人,这个直到最后依然装纯真的女人,这个坏女人,我好想救活她。 龙大仍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自己。明华去世之后,龙大在散发着病人臭味的小房间里蜷缩了几天。他想过回乡下,帮大哥的工厂做点儿事,但是他不能。他又不想留在首尔,一天又一天毫无意义地混日子。三天里,龙大躺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理明华物品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团奇怪的东西。那是很久以前妻子送给他的礼物。凭着浅薄的时事知识,龙大有空就骂韩国。有时因为谈论政治而与客人争吵。有熟人去中国赚了大钱,龙大自己也想去试试,还假惺惺地对明华说,如果和你一起去,我就没什么担心的了,要不要趁机学学中国语?他言不由衷地说。明华眨着眼睛问是不是真的。龙大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明华似乎为龙大想要学习自己国家的语言而真心感动。她劝龙大说,你也应该会说几句基本的才行。那时龙大很想在明华面前好好表现,于是稀里糊涂地点了头。龙大说完就忘了。明华多次询问进度,他不知所措。不久,明华递给他一大包磁带,说是自己一字一句录的音,让龙大不要强迫自己,像听歌一样地听。听得多了,慢慢地就能跟着说出来。这些都背会了,就能自然而然地说出上百句中国语。龙大也觉得这对约会很有用,于是就听磁带。也只是几天罢了,结婚以后龙大甚至忘了家里还有磁带。磁带被装进黑色的袋子里,束之高阁。妻子去世没几天,磁带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不久,龙大又去上班了。每天上班期间,他都要带上一盒磁带。磁带弄混了,没有顺序。龙大随便拿起一盒,不知道今天要学哪句话,也不知道明天要背哪个生词。他挑选的第一盒磁带流出下面这句话: “认识你很高兴。” 龙大漫不经心地跟着说: “认识你很高兴。” 随后明华用韩国语说: “认识你很高兴。” 龙大也跟着说: “认识你很高兴。” 磁带重复着同样的话。明华说一句,龙大跟着说一句。龙大不熟练地背上几句,明华用同样的句子作为回答。龙大若无其事地模仿磁带,反复说着“很高兴”。一面转完了,他突然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在公路边嘤嘤哭泣。 龙大又听了几盒磁带。再见,明华说一句。再见,龙大跟着说一句。今天天气真好。龙大跟着说,今天天气真好。不用担心。明华提醒龙大,龙大也用同样的话作为答复,不用担心。抓着方向盘的手上不断地冒汗。龙大在四个声调之间徘徊,不时用衬衫擦手。龙大就这样和明华交谈,看上去就像懵懂的少年,跳着和别人截然不同的舞蹈。龙大知道,说着明华国家的语言,说着从未去过也许永远都去不了的国家的语言,他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好起来了。 冬夜,亮着“空车”的出租车画出长长的灯光四处游荡。那是承载着各自的苦衷、故事和歌声的城市的蝶群。龙大一边开车,一边往窗外看有没有客人。凌晨的风格外地冷。龙大感到莫名的寒气。去年下大雨的时候,有位乘客从狎鸥亭去仁川机场。他说飞机很快起飞,让龙大以最快的速度开车。龙大开得很快。可是很奇怪,那天机场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天阴沉沉的,经过一架大桥,时速达到八十公里,车身摇摆。他从未这么怕过。突然很想知道“害怕”这个词用中国语怎么说,不知道妻子给自己的磁带里有没有这句话。如果有,妻子在录音期间,为了教他学会这句话,要重复说几次“害怕”呢?而他自己又要重复几次,才能记住这个单词? 出租车经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土豆排骨汤店,经过拆迁区域的隔板和亮着绿灯的夜间诊所,经过衰败的酒吧和便利店。龙大又提高了速度。他看见卖烟的宠物中心,看见美容用品店里陈列着截掉脖子的头像,看见内衣批发店和杂货铺。磁带一圈圈地转。龙大跟着说中国语,尽管没有人看,他还是显得很尴尬,说得结结巴巴: “我的座位在哪儿?” “我的座位在哪儿?” 咔嚓一声,磁带自动转到另一面。突然间,明华的声音传来: “离这儿远吗?” “离这儿远吗?” 龙大小声嘀咕了几句“离这儿远吗?”然后踩下油门。冬夜,几颗顽强地挂在树枝上的银杏犹如无人理睬的约定,俯视着刚刚经过的出租车,瑟瑟发抖。既不掉落,也不腐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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