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巫婆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作者:拉格洛芙

在奈尔克

在过去的日子里,奈尔克有样东西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那就是巫婆,她的名字叫伊萨特尔·卡伊莎。

之所以她的名字叫卡伊莎,那是因为她能够呼风唤雨——一般而言,像这类巫婆都是这样叫的。她之所以姓伊萨特尔,是因为据说她来自阿斯凯尔教区的伊萨特尔沼泽地。

她真正的家似乎是在阿斯凯尔一带,但她也常常在别的地方出没。而在奈尔克的任何地方,人们都很难不遇见她。

她并不是那种黑暗的、哭丧着脸的巫婆,而是快乐放荡和喜欢嬉戏玩闹的巫婆。而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呼唤大风。只要风力足够大,她就会跑到奈尔克平原翩翩起舞。

在旋风横扫平原的那些日子里,却是伊萨特尔·卡伊莎玩得最开心畅快的日子!她会站在旋风中不停地旋转身体,她的长发简直要飘到天上去和云朵共舞,而她的长长的裙裾像尘埃一般飘拂过大地,整个平原像是舞厅的地板,在她的脚下绵延伸展。

每天早上,伊萨特尔·卡伊莎会坐在悬崖峭壁上面高高的松树上,向下俯瞰整个平原。如果在冬天,她看到马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就会急急忙忙召来大风雪,将大量的积雪撒向空中,使得路上的人们几乎很难在天晚前赶回家里。如果碰巧是夏天,且是大好的丰收季节,伊萨特尔·卡伊莎会平静无言地坐着,直到第一辆运送干草垛的车辆装载满草料后,她才突然召唤起瓢泼大雨滂沱而下,迫使人们只能停止干活。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她除了给人们带来不幸外,很少会想到给人们带来别的什么。克尔山上的烧炭工人几乎连打个瞌睡都不敢,因为只要她看见有一口炭窑无人照看,就会偷偷地跑到窑边,向窑里扇风点火,于是窑里就会燃起熊熊大火,木柴不是变成木炭,而是化成了灰烬。要是拉克斯和黑河铁矿运送铁矿的人们还在外面的话,伊萨特尔·卡伊莎会扬起阵阵旋风,让黑色烟尘笼罩那一带的道路和乡村,使人们和马匹无法辨别方向,将运送货车开进水潭和泥沼中去。

在夏季的日子里,要是格伦夏玛尔教堂的教长夫人在花园里摆出茶桌,想美美地喝茶,忽然间就会刮起一阵狂风,掀翻桌上的台布,打翻杯盘碗盏,喝茶的人对是谁搞的恶作剧心知肚明。如果厄莱布鲁市市长的帽子突然之间被风吹掉了,害得他不得不满广场跑以拿住他的帽子;如果维恩岛上的居民运送蔬菜的船只偏离了航向,在叶尔马尔湖上搁浅;如果晾衣绳上的衣物被刮跑并且沾满灰尘;如果屋子里的烟找不到烟囱出口,反而倒灌进屋里来,大家都会心中有数,知道到底是谁搞的鬼。

尽管伊萨特尔·卡伊莎喜欢玩各种各样的捉弄人的游戏,但其实她的心地并不差。人们看得出来,她最容不下那些喜欢争吵、吝啬小气、一毛不拔或是顽劣不堪的人,而诚实的家伙和小孩子则会得到她的保护。老人们常常会谈起她,说是早年当阿斯凯尔的教堂着火的时候,伊萨特尔·卡伊莎掠过天空,将教堂屋顶上的火焰和浓烟全部吹灭,从而避免了一场大祸。

不过话说回来,奈尔克的居民们尽管早就厌烦了伊萨特尔·卡伊莎,然而她对于捉弄他们却乐此不疲。当她坐在云端俯瞰着安宁祥和、舒适惬意的奈尔克,她心中一定在想:“这里的居民们沉湎于舒适的生活当中,要是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会四体不勤,整日昏昏欲睡且变得愚蠢不堪。因此,必须要有如我一样的人的存在,才能唤醒他们,使他们振作,一直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

随后她会疯狂地大笑个不停,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会东奔西跑,南来北往,从一个平原舞动旋转到另一个平原。而当奈尔克人看到她的裙裾在平原上扬起一股股烟尘的时候,他们会忍不住微笑起来。尽管她令人生气,使人厌烦,但她到底有一种快乐的精神。农民们如果在干活时碰到了伊萨特尔·卡伊莎,一准会神清气爽、精神大振,正如平原在遭受风暴的蹂躏摧折后变得清爽干净了一样。

现在人们都说伊萨特尔·卡伊莎就像所有别的巫婆一样,已经死了,消失不见了,但人们几乎很难相信这个说法。这正如同有人走来告诉你说,从此以后,空气将会一直在平原上空凝滞不动,大风永远不会再在平原上狂舞,不再带来气势汹汹的狂风和狂暴的大雨一样。

那些认为伊萨特尔·卡伊莎已经死掉且消失不见的人们,不妨听一听尼尔斯·霍格尔森途经奈尔克地区时所遭遇的事情,然后就可以让他判断他该相信什么。

集市前夜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厄莱布罗市的牲畜大集市开市前的一天,暴雨倾盆如注,人们在想:“这几乎像是伊萨特尔·卡伊莎又出来逞威了一样!在集市上,她比平时更喜欢用恶作剧捉弄人。在集市开市的前夜安排下如此一场倾盆大雨,这非常像她的做派。”

天色越晚,雨下得越大,到了傍晚时分,更是下起了暴雨。道路像是无底的深潭。那些早早从家里出发以便第二天一早去赶集的农民们,这下可就惨了。母牛和公牛疲惫至极,几乎不能再走一步了,很多可怜的家禽家畜趴倒在道路中央,表明他们疲乏到再也无法挪动步子了。沿途的居民只得打开他们的家门,让这些赶赴市集的旅人在此过一夜。于是,农家院子里、谷仓里,以及棚舍里都挤满了人群。

与此同时,那些可以找到客栈的人们到了客栈,反而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路上人家找个落脚歇息的地方。客栈谷仓的小屋里和牲口棚的所有围栏里,都挤满了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得让马匹和牛群在露天中淋雨。这些牲畜的主人也只不过是勉强在屋檐下找到个遮头避雨的地方。

谷仓所在的院子里又拥挤、又泥泞、又肮脏,可怕极了!有些动物站在水潭里,甚至没办法躺下身来。当然,有些体贴的主人会将干草铺在地上,让他们的动物躺下,并在他们身上盖上毯子。但也有很多主人,只顾坐在客栈里饮酒作乐,打牌赌博,完全忘记了要照料这些他们本应去保护的不能出声的生灵。

那天晚上,男孩和大雁们来到了叶尔马尔湖一个长满灌木的小岛上。这个小岛和陆地只隔着一条浅窄的溪流,在枯水的时节,人们可以轻易地不湿鞋就从岛上跨到陆地上去。

和别的地方一样,小岛也下起了瓢泼大雨。由于雨水不停地打在他身上,男孩一直难以入眠。最后他索性站起了身子,开始走了起来,四处游荡。当他挪动身体的时候,他觉得雨仿佛小了一些似的。

他还没有绕小岛走完一圈,便听见溪流中传出泼啦泼啦的声音。不久,他看到一匹马孤零零地在树林里晃荡。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像这么羸弱的一匹马!那匹马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膝盖僵硬得很,身体如此瘦削,甚至可以看得见根根肋骨。他的背上既没有甲胄也没有马鞍,只有一副连着一段破烂绳子的马辔头。很显然,他没使多大劲就挣脱了缰绳的束缚。

那匹马笔直地向着大雁们睡觉的地方走去。男孩真怕他把大雁们踩着了。

“你要去哪里?当心你的脚下!”男孩对他大喊。

“噢,原来你在这里啊!”马儿大声嚷嚷道,“我走了几里的路,为的就是来见你!”

“你以前听说过我吗?”男孩问,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虽说我年纪老迈了,我的耳朵毕竟还是灵的哪!这些天来,很多人一直在谈论着你。”

说着说着,他低垂下脑袋,为的是看得更清楚。男孩注意到,他有一个小小的脑袋,一双秀气的眼睛,还有一个柔软而敏感的鼻子。

“年轻的时候他一定是一匹矫健的骏马,尽管他的晚景凄凉得叫人伤心。”他想。

“我想麻烦你和我走一趟,帮我完成一件事情。”这匹马对他恳求道。

男孩觉得跟这样一匹处境悲惨的马走在一起,实在是够尴尬的,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推托,说天气不佳,不宜外出。

“你坐在我的背上,不会比你躺在这里更难受,”老马说,“不过也许你不够胆跟我这样一匹羸弱的老马外出吧?”

“我当然够胆啦!”男孩一听,气急地说。

“那么,麻烦你唤醒一下大雁们,让我跟他们安排好明天到哪里来接你。”老马说。

不久,男孩就坐到了老马的背上。这老马虽然步履蹒跚,走得很慢,但比他想象的要好。他们冒着大雨在夜色中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家任何东西看起来都令人讨厌的大客栈前停步。路面上到处都是深深的车辙的印迹,男孩很担心他一旦掉进去,会被淹死的。在客栈院子四周的篱笆上拴着三十或四十匹马和牛,不过却没有挡雨的东西,院子里满是载满了箱笼的马车,关在箱笼里的是羊、牛犊、猪和鸡。

老马来到篱笆旁边歇息。男孩仍然坐在马背上,由于他有一双夜视眼,因此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出那些牲畜的处境非常糟糕。

“你们怎么会站在这里任雨淋呢?”他问道。

“我们是去赶厄莱布罗市集的,可是由于半路上遇上大雨,不得不落脚在这里。这是一个客栈,但今儿来的牲畜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就挤不进畜棚了。”

男孩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四处打量。睡着的牲畜并不多,四个角落中反而传来牢骚抱怨和愤愤不平的抗议声。他们有充足的理由抱怨,因为眼前的天气较早前时候要坏得多。冰冷刺骨的寒风已经吹起来了,原本打在他们身上的雨滴现在变成了雪珠。不难看出,这匹老马要男孩帮忙的是什么事。

“喏,你有没有看到正对着客栈有一个漂亮的农庄?”老马问。

“是的,我看到了,”男孩回答说,“我无法理解的是农庄的主人为什么不肯为你们提供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那儿可能已经住满了人,是这样吗?”

“不,那个农庄上没有来客人,”老马说,“住在那个农庄的人既吝啬又自私,任何人向他们请求借宿都会徒劳无功。”

“假如是这样的话,我想你只好站着等雨淋了。”

“我是在这座农庄出生和长大的,”老马说,“我知道那里有一个大马厩和大牛棚,里面还有很多空着的圈栏,不知你能否想个法子让我们进去?”

“我想我是不会冒这个险的。”男孩犹犹豫豫地说。不过他一看到这些可怜的牲口,他就心里难受,因此他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他一口气跑到那个陌生农庄,看到房子外面所有的棚舍都上了锁,所有的钥匙都被拿走了。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找不到东西开锁。就在此时,老天却出人意料地帮了他一个忙。只见一阵大风猛烈地吹了过来,恰好将正对面棚舍的大门吹开了。

男孩马上毫不迟豫地回到老马身边。“马厩、牛棚可能是进不去了,”他说,“不过,有个空着的大草棚,他们忘了关紧大门,我可以把你们领到那里去。”

“有劳你了!”老马说,“能够回到熟悉的地方再睡上一觉,这感觉倒也不错。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能够期待的幸福了。”

与此同时,正对着客栈的那个富裕的农庄里,农庄主人一家那晚比以前要睡得迟。

农庄的主人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个头很高大,气宇不凡,他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和别的人一样,整个白天,他都在雨里忙活,浑身给淋得湿了个透。晚饭的时候,他叫他的母亲将火烧得旺一些,他好晒干衣服。母亲烧起一把算不上旺的火——因为他们一家人从来不浪费一根柴火——农庄的主人将衣服挂在椅背上,然后将椅子搬到火炉前。随后,他一只脚踩在柴架上面,一只手支撑在膝盖上,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炉中的灰烬。他站了整整两个小时,除了不时地将木柴丢进炉子里之外,他几乎一动不动。

那位年老的女主人移走杯盘碗碟,为他儿子铺好了床,然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着。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来到儿子的门前,满脸疑惑地看着儿子,奇怪他为何不睡。

“其实没什么紧要事情,妈妈。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他说。

他心里所想的,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一件事:当他经过客栈里,一位马贩子问他是否想买一匹马,并让他看了一匹饱经风霜的年迈老马。他生气地指责马贩子说是不是把他当成傻瓜了,竟然想用如此年老体衰的老马来欺骗他。

“噢,不!”马贩子说,“我只不过是想起来了,这匹马过去曾经是您的财产。我以为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您或许会给他提供一个安乐舒适的家。他需要一个安乐的晚年。”

他仔细地看了看这匹马,发觉他果真是自己养大和驯服的。但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要买这样一匹垂垂老矣且已成废物的马儿。不,他不能买下!他可不是一个随便乱花钱的人。

然而,看过这匹马之后,往事便历历如昨浮现在他眼前。正是这些斩不断的记忆,让他牵肠挂肚,难以入眠。

这马曾经是一匹矫健的骏马。父亲从一开始就让他训练驾驭这匹马。他训练这匹马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爱这马胜过一切。他父亲曾经抱怨他将马喂得太饱,不过他还是常常偷偷地让马匹吃燕麦。

自从照看了这匹马以后,他就不再走路去教堂礼拜,而经常是驾着马车去。这是为了炫耀一下这匹良马。他自己身上穿的是手工缝制的土布衣服,马车也简陋得很,甚至都没有上过油漆,不过,这匹马却是教堂门前最漂亮的骏马。

有一次,他斗胆向父亲提出要买几件面料好的衣服,还要给马车上油漆。父亲一听,几乎像石化了一般呆立不动,他还以为父亲会中风倒地不起呢。他试图让父亲明白,他既然有了一匹出色的骏马做坐骑,那么他自己也要打扮得体面些才相衬。

父亲没有回答,但两天后,他将马带到厄莱布罗市卖掉了。

对他来说,这样做太残忍了。不过这也不难理解,父亲怕这匹马将他带到爱慕虚荣和穷奢极欲的歧路上去。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像这样一匹漂亮的骏马留在身边无疑是一个诱惑。马被卖掉以后,起初他伤心欲绝。有几次,他还跑到厄莱布罗城里,只是站在街头看着那匹马经过,或者是偷偷潜入马厩,丢一块糖给马儿吃。他想:“有朝一日,如果我接管了农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这匹马买回来。”

现在,他的父亲早已过世,他自己也已掌管农庄两年了,但他却没有动过将那匹马买回来的念头。直到今晚为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完全将那匹马忘记了。

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能够如此彻底地将那匹马忘掉!他的父亲是一位刚愎任性、独断专行的家伙。当儿子长大,俩人在一块儿干活儿时,都是父亲对儿子发号施令。久而久之,儿子渐渐认为父亲所做的一切全都是英明正确的,而且,当他成为农庄主人以后,他也步上了父亲的后尘,做事全依父亲生前的规矩做。

他当然知道人们说他父亲生性悭吝,一毛不拔。但将钱袋子捏紧,不让钱乱花出去,其实并没有错。辛苦挣来的东西,不应该像水一样地泼出去。做个不欠人钱财的人,就算被人说是吝啬鬼,也好过像别的农庄主人一样身背重债艰难度日。

他的思绪飞得太远,几乎不曾听到呼唤他的陌生声音。待他清醒过来,他才听到一个仿佛是说中了他心思的充满嘲讽的尖刻声音在说:“将钱袋捏得紧紧的,就算被人说是吝啬鬼,那也比别的农庄主人身背重债度日如年强得多啊。”

乍一听去,似乎某个人在讥笑他做事不聪明,而当他知道是他理解错了,他才开始发起脾气来。大风已经开始刮起来了,他站在那里又头昏脑涨、沉沉欲睡,这才将烟囱里发出的呼呼风声听成了人说话的声音。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是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他对自己说。随后他又记起,他还没有到院子里溜达一圈,这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课,为的是看看所有的门窗是否都已经关好,所有的灯是否都熄了。这是自从他接管农庄以来,从来没有疏忽过的事情。他披上大衣,顶着大风大雨走了出去。

他发现一切都妥妥当当、井井有条,除了一个空草棚的门被大风吹开了。他回到屋里拿来钥匙,将草棚门锁上,将钥匙放进大衣的口袋里。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屋里,脱去大衣,挂在炉子旁边。直到这时,他还是没有上床,而是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屋外寒风凛冽,雨中夹雪,煞是可怕,而他的老马却要露天站着,身上连一条挡雨的毯子也没有,要在风暴中挨淋受冻,实在是受罪!他起码要给这匹老马的头上披上遮盖的东西啊,既然这匹马已经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程。

在客栈的对面,男孩听到一个老式的墙上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一下。他一一解开畜棚里的牲畜的缰绳,准备领着他们到对面的草棚里去。他费了不少时间才将他们唤醒,让他们排成行。当一切都弄妥当,他们排成长长一列准备向着吝啬的农夫家里走去,由男孩做他们的向导。然而就在男孩将他们集合排队的时候,农庄主人却到院子里巡视了一圈,并将干草棚的门锁上了,于是当牲畜们到达门口的时候,门早给锁上了。男孩站在那儿,一时手足无措。不过他想,他总不能够让牲畜们站在门外受苦吧!他决计要到屋子里去,将钥匙弄到手。

“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守候在这儿,我赶紧去将钥匙取来!”男孩这样对老马嘀咕道,随后他冒雨跑开了。

在屋子前面的小路上,男孩停住了脚步,苦苦思考如何才能进至屋子里。正当他站在那儿时,他看见路上出现了两个小流浪者,他们正站在客栈的前面。

男孩马上看出这是两位小女孩,于是他向她们跑了过去。

“来吧,布烈塔·玛雅,”其中一位女孩说道,“你不要再哭了。现在我们已经到客栈了。他们一定会让我们进去的。”

女孩还没说完,男孩就朝她喊叫道:“不,你们别想进得去客栈。那根本不可能了。不过客栈对面的农庄里却没有一个客人。你们可以到那里去。”

两个小女孩很显然听清楚了他的话,尽管她们看不到是谁在跟她们说话。不过,她们对此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年纪较大的那位女孩回答说:“我们不想去那个地方借宿,因为住在那儿的人既小气又残忍。我们两个出来沿路乞讨,都是他们的错。”

“原来如此,”男孩说,“但无论如何,你们应该到那儿去,那里或许最适合你们过一夜呢。”

“我们姑且试试吧,不过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能让我们进去。”两个小女孩说,她们来到农庄门前,敲了敲门。

农庄主人正站在火炉旁边想那匹老马的事,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来到大门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又在想,他千万要硬下心肠,不要放过路的流浪者进来。正当他在拧门锁的时候,一阵狂风刮了过来,让大门摆脱开农夫的手,猛地打开了。为了关上门,农夫不得不走到门廊外去,当他回到屋里时,两个小女孩已经站在里面了。

她们是两个可怜的乞讨女孩,衣衫褴褛,浑身污秽,面有菜色——两个背负着和她们一般大的讨饭口袋的小女孩。

“你们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这里鬼鬼祟祟地转悠?”农庄主人粗暴地喝斥她们道。

两个小女孩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先移动她们的讨饭口袋。随后,她们走到这个男人面前,伸出她们的小手向他打招呼。

“我们是从恩格德来的安娜和布烈塔·玛雅,”较大的那位女孩说,“我们恳求您能让我们借住一宿。”

他根本没有伸出手去握两个女孩伸出来的手,而是想着要把两个乞讨女孩赶出门去,这时他脑海突然回忆起了某件事。恩格德,那不就是带着五个女儿的贫穷寡妇居住的那间小屋吗?那个寡妇欠了他父亲几百克郎的债,她无力还债,为了取回这一笔钱,他父亲强行卖了她的小屋。那之后,那位寡妇和她三个最小的女儿去了诺尔兰省找工作,而两位大女儿成了这个教区里被托管的人。

他想起心事,心中不觉痛了起来。他知道父亲为了榨取出原本属于他的这笔钱,而受到大家的谴责。

“你们近来过的什么日子啊?”他有点气急败坏地问道,“难道慈善机构的董事会没有收容你们吗?为什么你们要到处流浪和乞讨?”

“这不是我们的错,”年纪较大那位女孩说,“是那和我们居住在一起的人使得我们走上乞讨道路的。”

“你看,你们的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农庄主人说,“所以你们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你们不如将口袋里的拿出来填饱肚皮,因为在这里,可没有人施舍你们食物,女人们全都上床睡觉了。之后,你们可以躺在炉灶的旁边,免得受冻。”

他挥了挥手,似乎是叫她们离开他远一点,他的眼睛流露出冷酷的眼光。他感到欣慰的是,幸亏他有那样一位父亲,将家产照管得好好的。否则的话,他很可能自孩提时代起就要被迫外出乞讨,就像眼前的这两位小女孩一样。

他刚刚觉得这事告一段落,傍晚时听到的那个尖锐刺耳的嘲讽性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逐字逐字地重复着。

他倾听着,随即马上明白了,那不是别的什么声音,只不过是烟囱中的大风在咆哮而已。可是非常奇怪的是,当大风重复地吼出他心中的想法时,这些想法听起来竟然是那么的愚蠢、冷酷和虚伪!

与此同时,那两位小女孩并排躺在地板上。不过她们并没有安分地闭口,而是躺在那儿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请你们安静,好吗?”他几乎是在咆哮般地说,现在他正在气头上,恨不得揍她们一顿才解气。可是她们还在继续咕噜咕噜地低语着什么,他不得不再次大声叫嚷起来,要她们安静下来。

“妈妈离开我们的时候,”一个清脆尖利的声音说道,“她要我许诺,每天晚上都做祈祷。我必须做祈祷,所以布烈塔·玛雅也要这样做。只有当我们念完赞美诗《上帝爱小孩》,我们才会安静下来。”

农庄主人静静地坐在那儿听两个小女孩念祈祷文,随后他站起身,在屋子踱来踱去,从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其间一直绞扭着他的双手,他心里似乎满怀着巨大的哀伤。

“马儿被赶走了,被糟践得不成样子,这两个小女孩成了沿路乞讨的乞丐——这些都是父亲造成的!说到底,也许父亲并不是任何事情都做得正确?”他想。

他再次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脑袋。突然间,他的嘴唇开始抽搐起来,他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他赶忙用手擦掉。但刚刚擦去,又有泪水涌了出来,他急忙又用手擦去,但是没有用,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他的母亲这时走进他的屋子,他急忙将椅子转过去,背对着她。她很显然也注意到发生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因为她在他背后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在等着他开腔。她知道,要一个男子汉说出心底最隐秘的话是如何的困难。她必须帮他说出来。

此前她已经从她卧室的窗口看到了起居室发生的事情,因此她并没有问什么。她轻手轻脚地缓缓走到睡着的两个小女孩身边,将她们抱起来,然后放到她自己的床上。之后她又走了出来,站在儿子身旁。

“拉斯,”她说,假装没有看到他在流泪,“你最好能让我来照料这两个孩子。”

“妈妈,你怎么了?”他说,尽量减弱抽泣的声音。

“自从你父亲从她们的母亲手里强夺过她们的小屋起,这几年来,我的心里一直很痛苦,你应该也是一样吧?”

“是的,不过——”

“我想照看她们,为她们作一些补偿。她们是好女孩,根本不应该出去沿门乞讨。”

他没有再说什么,现在泪水又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流。不过,他抓起老母那瘦削的双手,轻轻地拍了拍。

随后他突然站起身来,像是受了惊吓似的。

“要是父亲还在世的话,他会对我们说些什么呢?”

“唉,你父亲什么事都自己说了算,”他妈妈轻声反驳道,“现在是你主事了。只要你父亲还活在世上,我们就得无条件地服从他。现在轮到你表现自己的时候了。”

儿子一听,大为震动,甚至停止了流泪。

“但我已经表现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回答道。

“不,你还没有表现出来呢,”他妈妈说,“你只不过是亦步亦趋,凡事十足地依他的葫芦画你的瓢。父亲吃过很多苦,因此最恐惧的是贫穷。因此,他凡事得为自己着想,处处为自己打算盘。可是你并没有吃过苦,也没有什么逼得你非事事计较不可。你的财产已经超出了你的需要,如果你再不为别人着想,那你就是太过分了。”

先前,就在两位小女孩走进屋里的时候,男孩就跟在她们后面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房子里,悄悄躲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久,他就看到了农庄主人塞进大衣口袋的草棚的钥匙。

“一等农庄主人赶两个女孩出去的时候,我瞅准时机拿了钥匙就跑。”他想。

但是两个小女孩并没有被赶走,男孩无奈只能蜷伏在角落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那位母亲和他儿子聊了很久。当她说话的时候,他慢慢地停止了抽泣。他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温和了,此时,他看起来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这期间,他一直轻拍着他母亲饱经风霜的手。

“好了,现在我们该睡觉了。”老妇人见儿子已经平静下来了,就这样提议道。

“不,”他说,突然站起身来,“我还不能马上睡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如果没有他,我今晚必定会躲藏起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披上大衣,点起一盏灯出了门,来到院子里。外面仍是大风狂吹,寒意袭人,不过,当他来到门廊上的时候,他不禁细声地唱起了歌。他在想,那匹马会不会认得他,而这马会不会开心又回到了旧日住过的马厩。

当他经过院子的时候,他听到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干草棚的门又被大风吹开了。”他想,于是便走过去准备关上。

很快他来到了干草棚门前,刚要把门关上,这时他却听到屋里传来沙沙的响声。

原来先前男孩悄悄地跟随农庄主人出来,他瞅准机会,笔直地向干草棚跑过去,他领来的牲畜留在那里,但他们已经不再在外头淋雨了:刚才一阵猛烈的大风已经将门打开,他们都进到了草棚里,终于有瓦遮头了。农庄主人刚刚听到的声音,是男孩跑进干草棚的声音。

在灯光的照射下,农庄主人可看清干草棚里的动静:整个地上躺满了已经睡着的牲口。看不到一个人。牲口们已经被解开了缰绳,横七竖八地躺在干草上。

竟然有这么多牲口闯进干草棚里,他一见这景象,气得暴跳如雷,于是怒气冲冲地大喊大叫,试图唤醒他们,然后将他们赶出去。但是这些牲口们睡得沉沉的,任他怎么骂,也一动不动,根本不受打扰。唯一站起身的是一匹老马,他慢慢地向农庄主人走过来。

农庄主人突然之间沉默不语了。从这匹老马的走路姿势来看,他已经认出是以前被他父亲卖掉的那匹马了。他高高地提起灯,那匹马走了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农庄主人轻轻地抚摸着他。

“我的老马儿啊,我的老马儿!”他说,“瞧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哟?没错,亲爱的老马儿,我要将你买回来。从此以后,你永远也不会再离开这里。你喜欢做什么,你就去做吧,我的老马儿!你带进来的那些马啊牛啊可以留在这儿,不过你还是得随我来,到你的马厩去住。现在,我要给你拿燕麦了,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去拿了。你应该没有被完全榨干吧!你还将再次成为教堂里最漂亮的骏马。是的,就是这样!是的,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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