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北京几乎所有的高端猎头公司都接到一个紧急需求，雇主来自大名鼎鼎、以多元化经营著称的朗睿集团，寻找的职位是首席监察官——公司内部反舞弊部的最高负责人。

甲方开出了颇有诚意的优异条件，佣金也开到了前所未有的百分之五十。

与“寻人赏金”相匹配的是，对候选人的条件也十分苛刻：甲方要求候选人有十五年以上独立调查或大型集团反舞弊的实战经验，受理来自公司内外部涉及员工舞弊问题的投诉，候选人不仅要对员工涉嫌商业贿赂与职务侵占的行为进行调查取证，还要了解朗睿集团相关上下游的产业动态。

这个候选人着实太难找，资深猎头丁一烔为这个岗位奔波忙碌了整整三个星期。她在商业反舞弊领域耕耘多年，人脉宽广，林诗琪对她尤为期待，还特意打电话给她，嘱咐她动作务必迅速。

丁一烔深知反舞弊领域之所以难找人，是因为这个领域要求候选人几乎得是全才——要懂犯罪心理学、行为学、策略兵法、财务审计、商业逻辑、法律，最好也稍懂点儿信息技术。

候选人首先得熟悉业务，能快速看穿流程中的漏洞。他还得是左右脑结合的人才，一方面得有理科生思维，对算术逻辑推理能力在行；另一方面还得懂心理学，得了解和掌握舞弊者的心态。说白了就是候选人必须具备这种善于钻漏洞的思维，善于钻营。等他去查别人时，他自然而然就知道漏洞在哪里了。

公安经侦、检察院反贪、纪委案件办理，都以强制措施作为手段，主要用审讯的方式。而商业舞弊案件查办的最大难点，就在于缺少强制手段。

候选人要具备能够同时打通体制内外的能力，他需要熟练掌握两种“语言”——商业反舞弊的合作对象是经侦部门，但是经侦人手有限，因此候选人也要具备与公检法打交道的能力与资源。尤其是一些从体制内出来的候选人，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就需要放下身段，不管曾经是科级干部也好，优秀公务员也罢，在这里，就是一名履行岗位职责的职业经理人，仅此而已，公权力并不会跟着他来到公司。

具备以上这些条件之后，候选人最终还得让大老板信任。这样的人，市场上掰着手指头数都能数过来。

丁一烔手头有几个好不容易找来的候选人。

第一位，四十二岁，男性，正处盛年，刚从体制内出来，业务能力极强。曾在某市公安局治安总队任职逾十年，在刑事辩护、刑事控告领域有专长，专注于调查和取证领域。

第二位，四十六岁，男性，曾是国内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刑事部主任。尤其是在股东和高管职务犯罪风控、公司内控及反舞弊调查、公司被刑事侵害的法律保护以及重大经济犯罪案件刑事辩护方面，优势明显，专业突出。

最后一位，年纪稍大一些，五十岁，女性，目前是国内一家上市互联网公司监察与合规部门负责人，业界口碑非常好，其团队尤其擅长利用电子取证等新型取证方式为查明案件提供支撑，以办案效率高著称。

丁一烔对照着朗睿集团人力资源部提供的职位描述重新评审这三位的光辉履历，觉得都十分契合，她把简历用邮件发给客户。接下来，就是等待甲方的面试流程了。以她的经验判断，这个单子十拿九稳，她似乎看到一笔丰厚的佣金已经入袋。

她如释重负，正准备闭眼休息一会儿，这时微信突然响了起来。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甲方的人力资源部对接人发来的。

“一烔，暂时不用推送了，我们已经定了候选人。”

“什么？定了！这么快！”

“是的。我们大老板昨天晚上连夜见的，两个人聊得十分投缘。”

“能透露是哪家猎头推荐的吗？”

“不是猎头推荐的，是大老板的私人关系，据说来头不小。”

“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也看不到他的任何个人信息，包括身份证与简历。不知道为什么，公司这次采取了劳务派遣的方式，而不是直接签署劳务合同。说是对方暂时还不方便入职，以顾问的方式先调查，很神秘吧？”

“哦，好的……那我和几位候选人打个招呼，请他们暂时等一下吧。”

“辛苦啦！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合作！”

丁一烔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么快的速度，圈内人不可能比她的速度还快。放下手机，她满心失落，圈子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着实也认识不少，会是谁呢？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在候选人资源库里重新浏览所有候选人的背景，看来看去，徒劳无功。

冷不防地，丁一烔的脑子里面忽然闪过一个特殊的名字。

难道是楚歌？

会是他吗？

不太可能，丁一烔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他退出这个行业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这期间一直消失着。想到这里，丁一烔连忙在邮箱中寻找楚歌的名字，搜索关键词。

很快，她看到了他们昔日的沟通记录。

这个人，算是个杂家吧。从履历上看，他拥有计算机学士学位、刑法学硕士学位以及经济学博士学位。毕业之后他曾在省公安厅待过几年，后来加入了一家律所，专门负责商业反舞弊案件的诉讼。她对这个男人印象深刻，除了名字很特别之外，他的声音也实在是太好听了。丁一烔和他电话沟通过数次，她记得楚歌曾经告诉过她一定要站在舞弊者的视角去换位思考——比如员工多报差旅费的情况。

丁一烔陷入回忆中。

“怎么多报呢？”楚歌笑着给她介绍其中的门道，“比如四个人出差，其实没有住如家之类的酒店，而是找了招待所，四个人一间，然后到如家开限额的住宿发票。比如一个人两百元的额度，那么一天八百元，这样员工住的是一百元一天的招待所，加上开票费，其实每个人还能赚一百七十多元。”

“你们的工作听起来真有趣。”那时丁一烔甚至有点儿向往这个神秘的行业。

“你说为什么反舞弊难？因为现在很多公司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当你试图去寻求公权力救助时，你很容易陷入‘不立案就不能查证，没有证据不让立案’的困境之中。”

“那就授权反舞弊部门的人去查案呢？”

“这又会出现另外一个问题，当你试图采取一些调查手段时，反而会因触碰法律红线遭遇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尴尬境地。所以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戴着镣铐跳舞。我这么和你说吧，其实中国人最讲究以和为贵，任何一家公司，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干净的地方。所以，很多老板发现员工尤其是高管贪腐，也就是劝退算了，真去报警的并不多。事实上，公司去报警，警察也不一定愿意受理。公司希望警察能调查，搜集证据，而警察往往会要公司先提供初步的证据。公司自己没有侦查的权力，受贿有时候是行贿方和受贿方两相情愿的事情，如果结果是皆大欢喜，公司则很难搜集证据。”

楚歌刚刚协助警方侦破了年度经侦大案而声名大噪，成为业界最为抢手的“当红炸子鸡”。当时丁一烔正好有一个职业需求找到了楚歌，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挖动他，彼此谈好了条件，楚歌最终接受录取通知，即将入职。然而，就在入职新公司的前夕，他深夜被人袭击，受伤严重，陷入深度昏迷，住院了。

再之后，他的电话永远没人接，给他发微信永远没人回。那家原本发了录取通知的雇主只好委托丁一烔重新寻找其他合适的候选人。

再后来，就没有任何他的消息了，丁一烔听说他已经离开了这个行业。

莫非真的是他……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丁一烔潜意识里总感觉就是他。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她叹了一口气。出于职业上的强迫症，抑或被鬼使神差的好奇心驱动，丁一烔还是尝试性地发出了一封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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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件人：dingyitong（丁一烔）dingyitong 〈dingyitong@×××.com〉

收件人：chuge（楚歌）chuge 〈chuge@×××.com〉

标题：一封冒昧打扰的邮件，盼复。

楚先生：

您好！很久没联系了，我是猎头丁一烔。

三年前，我们在NCB的案子上认识的，当时我们沟通十分愉快。

不知道您是否还有印象，我的客户还给您发了录取通知，不过您最后没有入职。

请问，您最近还在看新机会吗？盼复。

---丁一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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