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司机的不当之举

逆我者亡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卢克在七星酒店里喝酒的时候觉得有点尴尬。他一进酒店,店里喝酒的农民那七八双眼睛就紧紧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谈话也立刻中断了。卢克随便对收成、天气、足球赛等普通话题发表了一些看法,可是一点反应都没得到。柜台后面那个黑发红颊的漂亮女孩想必就是露西·卡特,他只好鼓起勇气向她开口,她愉快地听完他的话,然后适时地笑了笑说:“你继续闹吧!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当真!再说就要露出马脚了!”不过看得出她的笑容很僵硬。卢克觉得再留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就把啤酒喝完离开了。他沿着小路走到河边的小桥,正当他站着沉思时,背后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就是这里,先生,老哈利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卢克回头一看,是刚才也在酒店里喝酒的一个家伙。刚才他对卢克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却显然有意要说个痛快。那个老工人说:“一脚没踩稳,他就是没踩稳,一头栽进河中的烂泥里,拔不出来了。”

“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掉下去。”卢克说。

“他当时喝醉了,在这儿醉倒了。”这个乡里人任性地说。“是的,但他之前一定醉倒于此很多次了。”卢克说道。

“几乎每一晚,”他回答道,“老哈利总是喝多。”

“也许是别人把他推下去的。”卢克故意用自然的口吻说。

“也许,”那人说,“不过我想不出谁会做这种事。”

“也许他有几个仇人。他每次喝醉酒就会乱骂人,不是吗?”

“他总是口无遮拦地乱讲话,让人难以忍受,可是谁也不会朝喝醉酒的人推上一把。”

卢克没有反驳,对方显然认为对喝醉酒的人趁火打劫是很不道德的事。卢克只说:“噢,真可怜。”

“他老婆可不这么想,”老人说,“她和露西没什么好伤心的。”

“也许还有别人也恨不得除掉他。”

老人对这没什么概念。他说:“也许吧,可是他对人实在没什么害处。”说完,他就走了。

卢克朝图书馆和博物馆那个方向漫步。他从标明“博物馆”的那道门走到图书馆后面,一个橱窗一个橱窗观赏着那些不很有趣的陈列品——包括一些罗马陶器和硬币,一些南海珍品,一个马来头饰。他一边参观,一边自言自语:“霍顿少校捐赠的,各种印度神像,以及一些看来很凶恶的佛像、一盒看来很可疑的埃及珠子。”

卢克又走进大厅,里面没人,他快步走上楼梯,楼上有一个放杂志和报纸的房间,另外一间摆满了非虚构作品。卢克又上了一层楼,上面有些摆满废弃物的房间——被飞蛾咬过的鸟类标本、破旧的杂志,还有一个房间的架子上全是过时的小说和儿童书籍。

卢克走到窗边,汤米·皮尔斯一定在这上面坐过,正当他一边吹口哨,一边擦窗户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进来,汤米立刻做出努力工作的模样,探出上身用力擦窗户,这时候,那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突然之间伸手把他推下去。

卢克转身走下楼梯,在大厅里站了一两分钟,谁也不知道他进来,谁也没看到他上楼。卢克想:“谁都做得到,真是太简单了。”这时,他听到图书馆那边有脚步声传来,既然他没做任何坏事,不怕被人看见,当然可以站着不动。可是如果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只要向后退到博物馆房间里就行了。

韦恩弗利特小姐从图书馆走过来,腋下夹着一小摞书。她拉好了手套,看来愉快而忙碌。看到卢克,她立刻露出高兴的表情,喊道:“噢!菲茨威廉先生,参观博物馆吗?恐怕实在没什么东西好看的。惠特菲尔德爵士最近正打算替我们弄些真正有意思的东西来。”

“真的?”

“是啊,你知道,一些时髦的东西,就像伦敦科学博物馆那些东西一样。他说过要弄个模型飞机、火车和一些化学药剂。”

“那也许会比较有趣些。”

“是啊,我觉得博物馆不应该只有过去的旧东西,你说对不对?”

“也许是吧。”

“还要展览一些有关食品方面的东西——卡路里、维生素什么的。惠特菲尔德爵士对‘伟大的健身运动’非常热心。”

“那天晚上他也谈到过。”

“现在很流行这一套,对不对?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他去过威勒曼实验室,看到他们培养的很多细菌什么的,我真是吓得发抖。他还告诉我什么蚊子、昏睡病、肝吸虫,对这些我实在是一窍不通。”

“惠特菲尔德爵士也许也不大懂,”卢克愉快地说,“我敢打赌他一定全都弄混了。你的脑筋比他清楚多了,韦恩弗利特小姐。”

韦恩弗利特小姐镇静地说:“你太客气了,菲茨威廉先生,可是女人的思想恐怕永远没有男人那么透彻。”

卢克极力压制住想批评惠特菲尔德爵士思想的心理,说道:

“我刚才的确参观过博物馆,不过后来又去看过顶楼的窗户。”

“你是说汤米……”韦恩弗利特小姐颤抖了一下,“真是太可怕了。”

“对,想起来实在不太愉快。我跟丘奇太太——艾米的姑姑——谈过一小时,她不是个好女人。”

“一点也不能算是。”

“我必须装得很强硬,”卢克说,“她大概以为我是警长之类的。”

他发现韦恩弗利特小姐表情突然一变,说:“噢,菲茨威廉先生,你觉得这样做聪明吗?”

卢克说:“我不知道,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写书的那套说法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光是那样说,实在问不出多少事。我势必要问更直截了当的问题。”

韦恩弗利特小姐摇摇头,脸上露出很为难的表情。她说:

“你知道,这种地方风声传得快得很!”

“你是说我上街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指指点点地说——侦探来了!我觉得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其实那样我反而可以打听到更多事。”

“我不是指这个,”韦恩弗利特小姐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是说他会知道你已经在追查他。”

卢克缓缓地说:“我想他一定会知道。”

韦恩弗利特小姐说:“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太可怕、太危险了吗?”

“你是说——凶手会对我下手?”

“对。”

“真好笑!”卢克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不过我相信你说得没错。嘿,那不是正好吗?”

韦恩弗利特小姐着急地说:“我想你还不了解他有……有多聪明!又有多小心!还有,别忘了,他已经有丰富的经验——或许比我们所知道的更多!”

“对,”卢克沉吟道,“也许真是这样。”

韦恩弗利特小姐大声说:“噢,我不喜欢这样!真的,我觉得太可怕了!”

卢克温和地说:“别担心,我自己会多注意的。告诉你,我已经把可疑人物的范围缩得很小了,也大概知道凶手是谁了。”她猛然抬起头,卢克向她靠近一步,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对她说,“韦恩弗利特小姐,如果我问你,托马斯医生和艾伯特先生两个人之中,谁最可能是凶手?你怎么回答?”

“噢!”韦恩弗利特小姐用手捂住胸口,后退了一步,但是她的眼神却使卢克困惑不解,她说:“我没办法回答。”

她突然转过身,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一半是叹息、一半是低泣。卢克终于放弃了,问她:“你要回家?”

“不是,我要拿书给亨伯比太太,跟你回庄园同路,我们也许可以一起走一段路。”

“那太好了。”卢克说。

他们走下阶梯,转向左边,沿着村中草坪走去。卢克回头看看他们刚离开那幢房子的庄严线条,对韦恩弗利特小姐说:“令尊在世的时候。这幢房子一定很可爱。”

韦恩弗利特小姐叹口气,说:“对,当时我们都很快乐,我真高兴屋子没被拆掉。好多老房子都重建过了。”

“我知道,真叫人难过。”

“而且那些新房子盖得也不好。”

“我想恐怕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不过当然啦,”韦恩弗利特小姐说,“新房子很方便,有那么多省力的设备,也不必清洗那么大的地面。”

卢克同意她的看法。

走到亨伯比医生家大门时,韦恩弗利特小姐迟疑了一下,说:“今晚夜色真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往前走一会儿。我很喜欢这种气氛。”

卢克虽然有点意外,还是礼貌地表示很荣幸能与她同行。其实他觉得今晚实在算不上是个美丽的夜晚,冷风不停地吹着,树叶也抖个不停,他想:“说不定马上就会有暴风雨袭来。”但是韦恩弗利特小姐却用一只手抓着帽檐,假装很愉快地走在他身边,一面和他谈天,一面用小快步前进。

从亨伯比医生家到阿什庄园最近的路不是从大道走,而是穿过一条有点偏僻的小径,直达庄园后门。这道门不是华丽的大铁门,而是两根很好看的大柱,上面有两大棵淡红色的石制凤梨。卢克不懂为什么要做成凤梨,不过他猜想惠特菲尔德爵士或许觉得凤梨与众不同,代表格调很高吧。

他们走近那道门时,门内传来愤怒的声音,一会儿,他们看到惠特菲尔德爵士正在骂一个身穿司机制服的年轻人。

“你被开除了!”惠特菲尔德爵士大声说,“听到没有?你被开除了!”

“主人,要是你能不追究,我保证就只有这一次。”

“不行!怎么能就这样算了!把我的车子开出去!我的车子!还有,你居然喝了酒,对,不用否认,你明明喝了酒!我早就说过我的土地上有三件事绝对不行——一个是喝酒,一个是不道德,最后一点是没有礼貌!”

那个年轻人虽然没有大醉,可是酒精已经使他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他马上改变了态度:“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这个老废物!你的土地!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老爸以前是开鞋店的?真是笑破人肚皮了!看你那副模样,像公鸡走路一样!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你,你一点也不比我高贵,听到了吗?”

惠特菲尔德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吼道:“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好大胆!”

年轻人又威胁似地向他靠近一步,说。“要不是看你这么可怜兮兮,像头大肚子的小猪一样,我一定会揍你一拳——对,一定会揍你一拳!”

惠特菲尔德爵士急忙退后一步,一不小心,坐倒在地上,卢克赶上前,对司机大声说:“快滚开!”

这时司机已经恢复了神智,露出畏惧的表情说:“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真的,我保证。”

“我相信只是多喝了两杯酒。”卢克说,一边把惠特菲尔德爵士扶起来。

“对不起,主人。”那人支吾道。

“你一定会后悔的,里弗斯。”惠特菲尔德爵士气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那人犹豫了一下,然后步履蹒跚地缓缓走开。

惠特菲尔德爵士破口大骂道:“太没礼貌了!太过分了!居然敢这样对我!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那家伙一定会遭报应的!目无尊长!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想想看我给了他们多大的恩惠——工资高,舒适的一切,退休的时候还有养老金,可是他们居然这么忘恩负义——真是太可耻了!”

他激动得呛住了,后来看到默默站在一旁的韦恩弗利特小姐这才又开口道:“是你呀!奥诺丽亚,真遗憾让你看到这么没面子的事。那人说的话——”

“他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惠特菲尔德爵士。”韦恩弗利特小姐拘谨地说。

“他喝醉了,他一定是喝醉了!”

“只有一点点清醒。”卢克说。

“你们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吗?”惠特菲尔德爵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把我的车开出去!我的车!以为我不会那么快回来。布丽吉特开两人车送我到莱恩去,结果这小子居然开我的车带了个女孩——我想是露西·卡特——出去!”

韦恩弗利特小姐温和地说:“真是太不应该了。”

惠特菲尔德爵士似乎觉得有点安慰,说道:“是啊,太过分了,对不对?”

“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后悔的。”

“我会让他受到惩罚的。”

“你已经开除他了。”韦恩弗利特小姐指出。

惠特菲尔德爵士摇摇头,说:“那小子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他转身朝着屋子,又说,“到屋里喝杯雪利酒,奥诺丽亚。”

“谢谢你,惠特菲尔德爵士,我要把这些书拿给亨伯比太太……晚安,菲茨威廉先生,你现在没事了。”她对他点点头,微笑一下,快步走开了。她的态度就像保姆把孩子送回家似的,卢克想到一件事,忽然不禁倒吸一口气。韦恩弗利特小姐是不是为了保护他才陪他回来呢?这种想法似乎有点可笑,可是——

惠特菲尔德爵士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奥诺丽亚·韦恩弗利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

“我想确实如此。”

惠特菲尔德爵士向屋子走去,他走得有点不自然,手伸到背后不安地搓着,最后他突然开口:“我曾经和奥诺丽亚订过婚,很多年前的事了。她长得很好看,没现在那么……现在想起来好像有点滑稽。她的家人在这里很有地位。”

“嗯?”

惠特菲尔德爵士低声道:“老韦恩弗利特上校是这地方的首脑,别人看到他都要举手敬礼,他是老派人物,骄傲得不得了,”他又咳了一声,“奥诺丽亚宣布要嫁给我的时候,他想挽回已经来不及了!她说自己是激进派,非常热心,一心想消除阶级观念。她是个做事很认真的女孩。”

“结果她的家人破坏了你们的婚约?”

惠特菲尔德爵士揉揉鼻子,说道:“不,也不完全是。老实说,我们是为了一件事吵得很不愉快,她有只讨厌的鸟——那种叫个不停的金丝雀,我最讨厌那种鸟了——结果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鸟的脖子被扭断了。算了,现在谈那些也没用,忘了吧!”他摇摇头,仿佛想甩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接着他又有点急切地说,“我想她始终没有原谅我。唉,这也是难怪。”

“我想她已经原谅你了。”卢克说。

惠特菲尔德爵士高兴地说:“真的吗?我太高兴了。你知道,我很尊敬奥诺丽亚。她是个能干的女人,也是个淑女。就算在这种年头,这仍然是很可贵的事。她把图书馆管理得很好。”他抬起头,换了种声音说,“嗬!布丽吉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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