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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以零你一生的故事 作者:特德·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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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任何数字除以零,都不会得出一个有意义的数字来。因为除法被定义为乘法的逆转:如果你先除以零,然后再乘以零,理应得到开始那个数字。然而,乘以零只会得出零,不会得出任何别的数字。没有任何数字乘以零会得出非零的结果。因此,除以零的结果实际上是“无意义的”。 1A 里瓦斯太太进来的时候,雷内正望着窗外。 “才待了一个星期就要出院吗?都谈不上是真正的住院。老天知道,我可是非得长期待下去不可。” 雷内强作笑脸说:“我相信你不会待很久的。”里瓦斯太太爱在病房里指手画脚。大家都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做做姿态而已,但医生助手们对她还是留了点神,以免她偶然成功。 “哈。他们倒是巴不得我走。你知道如果你死在医院里,他们要负什么责任吗?” “知道。” “可以肯定这就是他们所担心的。始终是他们的责任——” 雷内没有理睬,目光又重新转向窗外,眺望一道烟雾横过天空。 “诺伍德太太?”护士叫道,“你的丈夫来接你了。” 雷内又向里瓦斯太太礼貌地一笑,然后离开了。 1B 卡尔再次签了名字,护士把表格拿去处理。 他记得他送雷内来住院时的情景,并想起第一次面谈时那些老套的问题。当时,他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是的,她是一名数学教授。你在《名人录》里可以找到她的名字。” “不对,我是搞生物学的。” 以及: “我落下了一盒我需要的载玻片。” “不,她不可能知道。” 还有他预料中的问题: “得过。那是大约二十年前我读研究生的时候。” “不,我是试图跳楼。” “不,当时我和雷内还不认识。” 如此等等,等等。 现在,他们确信了他能干可靠,便准备让雷内出院,接受门诊治疗。 蓦然回首,卡尔心不在焉地觉得有点吃惊。在整个面谈期间,除了短暂的一刻外,他没有丝毫似曾相识的错觉。和医院、医生、护士打交道的过程中,他的唯一感觉是麻木,是枯燥无味,是机械重复。 2 有一个著名的“证明”,得出一等于二。该证明的开始是定义:“假设a=1;假设b=1”,得出结果:“a=2a”,也就是说,一等于二。人们容易忽视的是,这个证明过程中将零作为被除数。在这一点上,该证明越过了雷池,使所有法则都彻底失效。允许除以零,不仅可以证明一和二相等,任何两个数字——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无论是有理数还是无理数——都可以是相等的。 2A 刚和卡尔回到家里,雷内就立刻走进书房,来到书桌跟前,将她的所有手稿面朝下扫成一堆。折腾期间,每当有一页纸面朝上,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退缩。她想干脆一把火把书稿烧了,但那样做只有象征意义。其实,只要对它们视而不见,效果是一样的。 医生也许会把这种举止描述成自我强迫性行为。雷内想起先前自己作为病人时在这些傻瓜的监护下所受到的屈辱,不禁皱起眉头。她想起自己作为有自杀念头的病人,被锁在病房里,受到医生助手们二十四小时的监护,还要接受医生的拷问。他们一副屈尊的派头,说的话枯燥又乏味。她不像里瓦斯太太,不会玩弄伎俩。其实那些伎俩很简单,只要说“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康复,但感觉好些了”,他们就会认为你差不多可以放出去了。 2B 卡尔站在门口注视雷内片刻,这才走过门廊。他回想起整整二十年前,他自己被放出来那天的情景。他的父母来接他,回家途中,他母亲唠叨了一些空洞无物的话,什么大家见到他会多么高兴呀等等。他竭力抑制住自己,才没有甩开母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他为雷内做的一切,正是他自己在被监护期间想得到的。尽管最初她拒绝见他,他还是每天都上医院来,以便她想见他时,他在身边。他们俩有时候交谈,有时候只是在医院里散散步。他没有发现自己做的一切有什么不对,而且他知道,她很高兴他这么做。 他确实作了种种努力,但他只觉得自己在尽义务而已。 3 伯特兰·罗素[伯特兰·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数理学家,获1950年诺贝尔文学奖]和阿尔弗雷德·怀特海[阿尔弗雷德·怀特海(1861—1947),英国哲学家、数学家]在其合著的《数学原理》中,试图将形式逻辑作为数学的严谨基础。这部大作以他们所认为的公理开始,推演出愈来愈复杂的定理。到了第362页,他们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定理,终于证明了“1+1=2”。 3A 七岁那年,雷内察看一个亲戚的房子,她着迷似的发现地板上铺的光滑的大理石地砖呈完美无瑕的正方形。一个一行,两个两行,三个三行,四个四行:地砖拼成正方形。无论你从哪面瞧去,形状都一样。更奇妙的是,每一个正方形都比前一个多出呈奇数的地砖。雷内获得了顿悟。结论很自然:这种形式具有一种内在的完美,由地砖那光滑、清凉的感觉所证实。还有,地砖彼此拼接,之间的线条严密得天衣无缝。她为这种精确性激动得浑身颤抖。 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又获得了其他顿悟,其他成就。二十三岁就完成令人惊叹的博士论文,写的系列论文好评如潮。人们将她比作诺伊曼[诺伊曼(1903—1957),美国数学家,对数学逻辑、离子物理以及高速计算机的发展均有贡献],大学竞相笼络她。而她自己对这一切向来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种完美的感觉,她学到的每一个定理都具有这种完美,与地砖一样实在,一样精确。 3B 卡尔觉得今日的他是在与劳拉相识之后才诞生的。他出院后闭门不见任何人,但一位朋友设法把他介绍给劳拉。最初,他将她拒之门外,但她理解他。他身心俱疲时她爱他,一旦他康复,她又让他自由。认识她之后,卡尔懂得了什么叫感应他人的心灵。他脱胎换骨了。 劳拉获得硕士学位后继续深造,与此同时卡尔也在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学位。后来,他饱受各种精神危机和心脏疾病,但再也没有绝望过。 一想到劳拉这种人,卡尔就惊羡不已。自从读研究生以来,他就没有和她交谈过,这些年来她的生活怎么样?不知她爱上了什么人。他很早就认识到了这种爱是什么,不是什么。他对这种爱无比珍视。 4 十九世纪初叶,数学家们开始探索不同于欧几里得几何的几何学。这些新几何学得出了一些似乎荒谬的结果,但在逻辑上却没有矛盾。后来证明,非欧几何是与欧几里得几何学一致的相关学问,只要欧几里得几何学在逻辑上没有矛盾,非欧几何也就没有矛盾。 但要证明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一致性,这可难倒了数学家们。到了十九世纪末叶,所取得的成就至多证明:只要算术在逻辑上没有矛盾,那么,欧几里得几何学就没有矛盾。 4A 一开始,雷内只觉得这是个有点恼人的小麻烦。当时她穿过走廊,敲敲彼得·法布里希办公室敞开的门。“彼得,有空吗?” 法布里希将座椅从办公桌后推开。“当然有空,雷内,什么事?” 雷内走进去,心里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向系里任何人请教过问题,都是别人向她请教。没有关系。“我想请你帮个忙。几周前我曾告诉你我正在研究的体系,还记得吗?” 他点了点头,“你想用这个体系来改写公理系统。” “没错。是这样的,几天前我开始得出十分可笑的结论,现在我的体系也开始自相矛盾。请你看一看,好吗?” 法布里希的表情在意料之中。“你想——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太好了。问题就出在头几页的例子里,其余的供你参考。”说着她递给他一扎薄薄的手稿,“我觉得如果让我给你从头到尾讲一遍的话,你可能会受我引导,只能得出和我相同的结论。” “也许你说得对。”法布里希瞧了瞧头几页,“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看完。” “不着急。等你有空,看一看我的假设是否有模糊之处,诸如此类的问题。我还会继续研究的,到时候会告诉你我是否想出了新东西。好吗?” 法布里希微笑道:“你准会今天下午就过来,告诉我你已经发现了问题。” “恐怕不会,需要换一个人才能发现问题。” 他摊开双手。“我试试吧。” “谢谢。”法布里希不大可能充分理解她的体系,但她只需要某个人来检查公式的细节问题就行了。 4B 卡尔是在一位同事举行的聚会上与雷内相识的。他被她那张脸吸引住了。那是一张异常平庸的脸,大多数时间不苟言笑,但在那次聚会期间,他看见她两度微笑,两度皱眉。看她笑时觉得她不会皱眉,看她皱眉时又觉得她不会笑。卡尔很吃惊;他能够辨认出什么样的脸经常微笑,什么样的脸经常皱眉,但是对她那张脸,他却捉摸不透。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了解雷内,读懂她的表情。不过,这无疑是值得的。 此时,卡尔坐在书房里的安乐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最新一期的《海洋生物学》杂志,他在倾听雷内在客厅对面她自己的书房里揉皱纸张的沙沙声。整个晚上她都在工作,可以感觉出她愈来愈焦躁不安。不过他进去察看时,她又板起平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丝毫看不出什么来。 他将杂志放到一边,再次起身走到她的书房门口。只见书桌上摊开一册书,书页上布满难以辨识的公式,点缀着用俄语写的评注。 她浏览着一些资料,难以觉察地皱皱眉,啪的一声合上。卡尔听见她嘀咕了一声“没用”,然后将书放回书架。 “这样下去你会弄出高血压的。”卡尔取笑道。 “别以我的保护人自居。” 卡尔吃了一惊,“我没有。” 雷内转身瞧着他,怒目相对。“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工作有效率,什么时候没有。” 心一凉。“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他退了出去。 “谢谢”说完,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书架上。卡尔离开了,竭力揣测她的瞪视的含义。 5 在一九〇〇年举行的国际数学大会上,大卫·希尔伯特[大卫·希尔伯特(1862—1943),德国数学家,发展了有关不变量的数学]列出了二十三个悬而未决的重大数学问题。他列出的第二大问题是请证明算术在逻辑上的一致性。这个问题一旦被证明,就将保证高等数学许多内容的一致性。就本质而言,这个证明所能保证的是这一点:不可能证明一等于二。认为这个问题具有重大意义的数学家寥寥无几。 5A 法布里希还没有开口,雷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要命的东西。还不大会走路的幼儿会把不同断面的积木嵌进不同形状的槽子里,你知道那种玩具吗?读你的形式体系,就好像观看一个人把一块块积木滑进木板上的每一个洞里,每一次都做得天衣无缝。” “这么说来,你发现不了错误?” 他摇摇头。“发现不了。我滑进了和你相同的套路,只能用你的方法思考这个问题。” 雷内却已经不在老套路上了;她另辟蹊径,想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路子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却仅仅证明了原先的体系确实存在矛盾。“不过,还是谢谢你费心了。” “你要另外找人看一看吗?” “是的。我想寄给伯克利的卡拉汉看看。去年春天那次会议以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法布里希点了点头,“他上次发表的一篇文章真的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果他发现了问题,请一定告诉我。我很好奇。” 雷内会用比“好奇”更强烈的字眼来形容她自己的心情。 5B 雷内对自己的研究感到绝望了吗?卡尔知道她从来不觉得数学真的困难,而只把它当成一种智力挑战。难道她是第一次遇到无法突破的难题?或者说,数学本身就是无解的吗?严格说来,卡尔自己是一个实验主义者,并不真正懂得雷内是怎么创造新的数学体系的。虽说听上去有点傻,但是——她是灵感枯竭了吗? 雷内是成年人,不会像神童那样,因为发现自己正在成为平庸的成年人而感到幻灭的痛苦。另一方面,许多数学家在三十岁之前就达到事业的巅峰。虽然她离三十岁还有几年,但也许她对这个年龄界限逼近自己而感到焦虑。 似乎不大可能,他又漫无边际地想了其他几种可能性。她会不会对学术感到愈来愈悲观?是对自己的研究过于专业化而感到悲哀吗?再不然,纯粹是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倦了吗? 卡尔并不相信这些焦虑是雷内行为古怪的原因。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但他现在得到的印象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令雷内感到苦恼的无论是什么,反正他猜不透。这使他感到烦恼。 6 一九三一年,库尔特·哥德尔[库尔特·哥德尔(1906—1978),生于奥地利的美国数学家、逻辑学家]证明了两大定理。第一个定理实际上表明:数学包含或许是真实的,但在本质上却无法证明的陈述。甚至简单如算术的形式系统也可以包含精确、有意义,而且似乎是真实无疑的陈述,但却无法用形式方法加以证明。 他的第二个定理表明:断言算术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这就是上面所说的那种陈述之一,采用算术公理的任何方法都不能证明其真实性。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形式系统的算术无法保证不会得出一等于二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矛盾也许永远不会遇到,但却无法证明绝对不会遇到。 6A 卡尔再次走进雷内的书房。她站在书桌前,抬头看他。他鼓起勇气说:“雷内,显然是——” 她打断他,“你想知道我烦恼的原因吗?好吧,我告诉你。”说着便拿出一张白纸,在书桌前坐下,“等一下,这需要一点时间。”卡尔又张开嘴,但雷内挥手示意他保持沉默。接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写起来。 她画了一条线,穿过纸的中央,将纸分成两栏。然后,她在一栏的顶部写下数字1,另一栏的顶部写下数字2。接着她在这两个数字下面迅速地画了一些潦草的符号,又在这些符号下面把它们扩展成一串串别的符号。她边写边咬牙切齿,写下那些文字时,感觉好像她正用指甲刮过黑板似的。 写到纸的三分之二左右时,雷内开始将长串长串的符号缩短成连续的短串符号。她心里想,现在要到关键处了。她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大,下意识地放松握在手中的铅笔。在她写出的下一行上,符号串变成一样的了。接着,她重重地画了个“=”号,横过纸的底部中心线。 她将纸递给卡尔。他望着她,表示看不懂。“看一看最上面吧。”他照办了,“再看一看最下面。” 他眉头紧锁。“我还是看不懂。” “我发现了一种体系,可以使任何数字等于任何别的数字。这张纸上就证明了一和二是相等的。你随便挑两个数字,我都可以证明它们是相等的。” 卡尔似乎竭力在回忆什么。“里面肯定出现了以零为被除数的情况,对吗?” “不对。没有不符合规则的运算,没有不严谨的术语,没有想当然假定的独立公理,全都没有。证明过程绝对没有采用任何规则禁止的东西。” 卡尔摇了摇头。“等一下。显然一和二是不相等的。” “但在形式上它们是相等的,证明就在你手里。我使用的一切方法都是绝对无可争议的。” “但你得出了一个矛盾的结果?” “说对了。也就是说,算术作为一种形式系统,是不一致的。” 6B “你找不出错误来,这就是你的意思吗?” “不对,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才焦头烂额的吗?证明本身并没有错误。” “你的意思是说,用的方法都是对的,结果却出了错?” “正确。” “你肯定——”他戛然而止,却太晚了。她瞪着他。她当然可以肯定。他想知道她到底想得出什么结论。 “你懂吗?”雷内道,“我已经推翻了大半个数学,这门学问全都没意义了。” 她焦躁起来,几乎快发疯了。卡尔小心翼翼地选择字眼,“你怎么能这么说?数学仍然有用。科学和经济并不会因为你这个领悟而突然崩溃的。” “这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数学纯粹是骗人的把戏,是一种口诀式的小玩意儿,跟用指关节来计算哪些月份有三十一天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现在,数学与现实绝对毫无关系。且不说像虚数或者无穷小数之类的概念,就连该死的整数加法都跟用指头计算毫无关系。你用指头计算,一加一始终等于二,但在纸上我可以给你无穷多的答案,这些答案全都同样有效,这也意味着它们全都同样无效。我可以写出你见过的最优美的定理,但它却不过是一个瞎扯淡等式。”她苦笑起来,“实证主义者曾经说一切数学都是同义反复。他们错了;数学是自相矛盾。” 卡尔试了试另一种方式。“等一下。刚才你提到的虚数这类想象出来的概念,大家不也一样接受了吗?现在不也可以这样吗?数学家们曾经相信虚数没有意义,可是现在它们成了数学的基础概念。情况完全是一样的呀。” “不一样。当时的解决方法只是扩展语境,用在这里不起作用。虚数给数学增添了新的内容,而我的形式系统却是给已经存在的东西下定义。” “但是,如果你改变语境,从不同的角度探索——” 她翻了个白眼。“不可能!这个体系是从和加法一样明白无误的公理得出的结果,无法绕过。我可以担保。” 7 一九三六年,格哈德·根岑[格哈德·根岑(1909—1945),德国数学家、逻辑学家]提出了一种对算术一致性的证明,可是要作出证明,他需要采用一种有争议的方法,即人们所知道的超限归纳法。这种方法不属于正常的证明方法,因此似乎难以恰当地保证算术的一致性。根岑所做的是使用可疑的方法来证明显而易见的东西。 7A 卡拉汉从伯克利大学打电话来说他也不能雪中送炭,但表示愿意继续研究她的论文,似乎她触及了某种本质的,而又令人不安的东西。他想知道她是否打算发表她的形式体系,如果这个体系的确包含他们两人都无法发现的错误,数学界肯定会有其他人能够发现。 雷内几乎没有听他说话,只是嘀咕以后会打电话联系他。近来,她与人讲话很困难,尤其是那次与卡尔争论以来,情况更糟糕。系里的同事们都尽量避开她。她显得心不在焉。前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发现了一种形式体系,可以使她将主观概念转换成数学语言,然后,她证明了生与死是相同的。 有一种可能性让她十分惊恐:她可能正在失去理智。她的思维肯定已不再清晰,这与失去理智已经相差无几了。 她责备自己,你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女人。哥德尔证明他的不完全定理后自杀了吗? 但是,哥德尔的定理是优美的,让人肃然起敬,是雷内所见过的最优美的定理之一。 而她自己的证明却嘲讽她,讥笑她。就好像益智书中的一道难题,它说:这下我可把你难住了。你跳过这个错误,查看自己在哪儿出了问题,结果绕了一圈又兜回来,那个难题再一次对你说:又把你难住了。 她估计卡拉汉也会考虑她的发现对数学的意义。数学的许多内容并没有实际用处,她的理论也可以仅仅作为一种形式而存在,研究它只是为了它所包含的智力美。但这是不能持久的。自相矛盾的理论实在太无意义了,绝大多数数学家只会厌恶地置之不理。 使雷内真正感到恼火的是她自己的直觉出卖了她。那个该死的定理大有道理。它以自己怪异的方式给人一种感觉:它是正确的。她理解它,知道它是真实的,并且相信它。 7B 想到她生日那天的情景,卡尔微笑起来。 “我不相信!你怎么可能知道?”她手里抱着一件毛衣跑下楼来。 去年夏天,他们俩在苏格兰度假。爱丁堡一家百货商店有一件毛衣吸引住了雷内的目光,但当时她没有买。于是他订购了这件毛衣,放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等那天早晨给她一个惊喜。 “你这个人太容易被人一眼识破了。”他取笑她。夫妻俩都知道这不是真话,但他还是喜欢这样告诉她。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差点两个月。 现在情况不同了,需要改变一下做法。卡尔走进雷内的书房,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眺望窗外。“猜一猜我为我们俩搞到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什么?” “周末游。我在比尔特莫尔订了一套房间。我们可以放松放松,什么都不做——” “请别说下去了。”雷内说,“卡尔,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想让我们做点愉快的事情,好让我散散心,不去想这个形式体系。但这不起作用。你不知道我承受的是什么样的压力。” “算了吧,算了吧。”他拉住她的手,想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可是她挣开了。卡尔稍站片刻,突然,她转过身来,死死盯着他。 “我想吃安眠药,这你知道吗?我几乎希望自己是一个白痴,用不着去思考形式体系。” 他大吃一惊,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至少可以尝试离开一段时间,为什么不呢?有益无害呀,说不准能分散你的心思呢。” “没有什么可以分散我的心思。你不明白。” “那就解释给我听吧。” 雷内呼出一口气,转身想了一下。“这就像我看见的一切都在向我大喊大叫那个矛盾。”她说,“现在我一直在给不同的数字画等号。” 卡尔陷入了沉默。突然间,他懂了。“这就好像面对量子力学问题的古典物理学家们。仿佛你一直相信的理论给取代了,而新的理论又没有意义,但不知怎么回事,所有证据却都支持这种新理论。” “不对,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她几乎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这与证据没有丝毫关系;这完全是先验的。” “怎么没关系?你的推理和证据之间互相矛盾,这不正是你的问题吗?” “基督呀,你在开玩笑吗?我测算一和二相等,现在我的直觉也告诉我它们相等。我脑子里再也没有不同数量这个概念了,它们对我来说全都是相同的。” “你不是这个意思吧。”他说,“事实上谁也不可能经历这种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能够经历什么呢?” “我在尽力去理解。” “别操那份心了。” 卡尔失去了耐心。“那好吧。”说着他走出房间,取消了预订。 从那之后,夫妻俩彼此寡言少语,只有必要时才说话。三天后,卡尔把他需要用的一盒载玻片落在家里,便驱车回家取,到家后发现桌子上有一张妻子的留言条。 接下来,卡尔产生了两个直觉。他飞奔穿过房子,边跑边纳闷她是否从化学系搞到了氰化物。就在这时,他产生了第一个直觉:他意识到因为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做出这种事,所以对她没有什么同情之类的感受,没有任何感受。 当他一边猛敲卧室门,一边向屋里的她吼叫的时候,他产生了第二个直觉:一种记忆错觉。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却又逆反得荒谬。他记得自己曾经待在一座建筑物房顶的一道锁着的门内,听见一位朋友在外面一边猛力敲门,一边向他吼叫别寻短见。此刻他站在卧室门外,听见她羞愧地瘫倒在地板上哭泣,与他当年待在门里面时的情形毫无二致。 8 希尔伯特曾经说过:“如果连数学思维都有缺陷,我们还能在哪里找到真理与确定呢?” 8A 雷内暗自纳闷:她自杀未遂会给自己的一生蒙上阴影吗?她把书桌上的论文整理好。从此以后,人们会下意识地把她视为行为反复无常的人吗?她从来没有问过卡尔他是否也有过这种焦虑,也许是因为不愿对他提起当年他自杀的事。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任何见到他的人都会立刻知道他是一个健全的人。 然而,雷内却不能说自己是个健全的人。眼下,她不能理性地讨论数学,而且不敢肯定将来她是否能够恢复理智。现在,如果她的同事见到她,会不会说她已经丧失了数学才华? 做完案头的工作,雷内离开书房,走进起居室。她的形式体系传遍数学界后,将彻底动摇根深蒂固的数学基础,但是只有少数人会受到她这样的影响。大多数人会像法布里希一样,机械地理解她的证明,被它折服,但仅此而已。能同她一样感受深切的只有那些能够真正领会其中的矛盾,并能够凭直觉感知这种矛盾的人。卡拉汉就是其中的一位。她心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他会如何对付这个矛盾。 雷内用手指在铺满灰尘的茶几上画了一条曲线。如果是在以前,她可能会确定曲线的参数,分析曲线的一些特点。而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了。她的想象力简直崩溃了。 同许多人一样,她以前一直以为数学并不从宇宙那里获得意义,而是赋予宇宙以意义。物理实体无所谓大或者小,无所谓相同或者不相同,它们纯粹是存在。数学是完全独立的,它实际上赋予这些物理实体以语义,提供范畴和关系。它并不描述任何内在的品质,仅仅提供一种可能的阐释。 然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数学一旦从物理实体分离出来,就不一致了,而一种形式理论如果不一致,就变得毫无意义。算术是经验主义的,仅此而已,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 那么,现在她改行干什么呢?她知道曾经有个人放弃学术研究去卖手工皮革制品。她需要一段时间重新找回自我,而这正是卡尔一直努力帮助她做的。 8B 卡尔的朋友中有两个女人,马琳和安娜,她们俩也是知心好友。几年前,马琳曾经想自杀,她并没有寻求安娜的帮助,而是求助于卡尔。有几次,卡尔和马琳坐在一块儿,通宵达旦,或促膝谈心,或默默相视。卡尔知道安娜一直对他和马琳之间的心灵相通有一点儿嫉妒。他究竟有什么奥妙,能走进马琳的心灵,对此安娜一直感到纳闷。其实答案很简单。这就是同情与共鸣之间的差异。 卡尔一生不止一次在类似的情况下给予他人安慰。不用说,他为自己能够帮助他人感到高兴,但还不止这个。他觉得替别人设身处地,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好。 迄今为止,他一直有理由认为富有同情心是他的本性。他珍视这一点,觉得自己如果不能与他人产生共鸣就一无是处。可是,现在他却遭遇到他前所未遇的事情,在这件事面前,他平时的本能不起任何作用了。 如果有人在雷内生日那天告诉他,两个月后他就会有这种感觉,那他只会一笑置之。当然,这种事情有可能会在几年后发生,卡尔知道时间的力量。可是两个月? 结婚六年后,卡尔对雷内的爱淡漠了。他憎恶自己有这个想法,但事实是她变了,现在他既不理解她,也不知道如何设身处地替她着想。雷内的理智和情感交织在一块,密不可分,因而她的情感也令他不可捉摸。 随之而起的是自我宽恕的条件反射。他这样想:你不可能要求别人在任何危机中都始终如一地支持你。如果一个人的妻子突然患了精神病,那么她丈夫离开她是一种罪恶,但却是情有可原的。厮守在妻子身边就意味着接受一种不同的关系,这种关系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所以卡尔绝不谴责这种处境下的任何人。然而,始终存在一个没有提出来的问题:我怎么办?而他的回答始终是:我要待下去。 伪君子。 最糟糕的是,他曾经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他曾经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曾经折磨过别人的忍耐力,有人始终如一地呵护他。他离开雷内是不可避免的,但那将是一种他永远不可能宽恕的罪恶。 9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只要数学定理描述现实,它们就不是确定的;只要它们是确定的,就不描述现实。” 9A=9B 卡尔在厨房里剥豆子准备晚餐时,雷内走进来说:“可以和你谈一下吗?” “没问题。”夫妻俩坐在餐桌旁。她故意眺望窗外;这是她即将开始严肃谈话时的习惯。他突然对她要说什么害怕起来。在她完全康复之前,他并不打算告诉她他要离开,而她康复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现在还为时过早。 “我知道我们一直没有明说——” 别,他暗自祈祷,别说出来,请别说。 “——不过,有你守在我身边,我真的十分感激。” 一针见血,卡尔闭上眼睛。谢天谢地,雷内依然望着窗外。情况将变得非常非常糟糕。 她仍然在说:“一直萦绕在我脑际的东西——”她停顿了一下,“丝毫不像我所想象的一切。如果那是常见的抑郁,我知道你会理解的,而且我们可以对付。” 卡尔点了点头。 “可是,情况是这样的,我几乎像一个在证明上帝并不存在的神学家。我并不只是怀有这种担心,而是知道这是事实。这听起来很荒唐吗?” “不。” “我无法向你表达这种情感。这曾经是我深信不疑的东西,但现在它却不是真实的,而且还是我自己证明出来的。” 他张开嘴,想说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与她有同样的感受。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种感应将使他们分离,而不是凝聚在一起,所以他不能告诉她。 [后记] 有一个著名的公式:eπi+1=0。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公式可以推导出什么来时,我吃惊得合不拢嘴。让我详细解释一下。 我们最推崇的是这样的小说结尾:出乎意料,却又无可避免。当然,我们也知道,所谓无可避免,其实并不真的是无可避免,只是由于作者的才能,我们才觉得这种结局无法避免。 再回头看上面那个公式。它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你很可能会无数次摆弄e、π和i的值,却意识不到其中的机关。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会觉得这个公式是无可避免的,它只能这样,这时你就会产生一种敬畏,好像你突然发现了一个绝对真理。 今后,也许会有人证明数学其实并不具备人们一直相信它具备的一致性,所谓数学的美只是虚幻。在我看来,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煞风景的事了。 ---王荣生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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