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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  作者:吉田修一

又到了周一,优马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乘地铁去公司的路上,他又开始担心起来,猜测警察可能给公司打过电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公司接到警察的电话,不可能不跟他联系而等着他去上班,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像往常一样就好。

这个周末,优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房间。不开电视,也不放音乐,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公寓里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小孩在走廊里玩捉迷藏的嬉闹声,以及自己的心声。

结果,整个周末也没有出现八王子凶杀案犯人被捕的消息,警察也没有找上门来。

但是,警察的确打电话来问过直人的事。紧接着,到阿明和大贵家行窃的那个小偷被捕也是事实。

优马让克弘联系阿明和大贵,问他们犯人是谁,但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两人的回复,也没有勇气去追问。

被抓的那个小偷果然还是直人,所以警察才打来电话。但是,他可能并不是八王子凶杀案的犯人。也就是说,直人只是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而不是杀人犯?

连日来心中的这些疑问,在上班后依然没有消除。

“午饭去哪儿吃?”

优马茫然地盯着电脑屏幕,这时同部门的梅原问道。

“我先把这个做完。”优马撒谎。

梅原也并不坚待,说了一句“那我自己去吃西西莉亚的女士套餐吧”,走出了办公室。

优马目送梅原离开,离开自己的办公桌,走进一个没人的小会议室,将百叶窗拉下一半,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外面的人看到。

然后,他给克弘打了电话。响了三声之后,克弘接听。

“阿明和大贵有回信吗?”优马省去寒喧,直接问道。

“抱歉。有,有,昨天阿明给我发邮件了。”优马赶紧把百叶窗拉得更低。

“阿明说什么?”优马战战兢兢地问道。胃疼,差点吐出来。

“等等,我出去一下。”

优马能清楚地感觉出克弘离开喧噪的办公室,走向一个安静的地方。

“喂。”

克弘的声音回到耳边。

“……果然还是认识的人。太可怕了。”优马下意识地扶住椅背,蹲下身去。

“认识的人?”

优马声音嘶哑。

“据说是去年在网上认识的,在他家住过一晚的大学生。啊,那个字,怎么读来着?”

“大……大学生?”

优马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据说是啊。嗯,名字吗,水下面一个日,然后是挂起来的挂。”

“KUTSUKAKE?”[沓挂的日文发音。]

“啊,对对,叫沓挂隼人。优马,你认识?”

没有印象。原本一直以为对方会说出大西直人这个名字,因此当他听到另外一个名字的时候,反而感觉好像是对方完全跑了题。同时,自己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原来不是直人,不是直人。”

“……阿明说,可能大贵也曾经留那个大学生过夜。不过现在完全联系不上他。”

优马听着克弘的讲述,又陷入混乱。那么,为什么警察会打电话给我呢?

直人不是入室行窃的犯人。可是,警察却打来电话,这么说果然还是和八王子凶杀案有关。但是,现在还没有犯人被捕的消息。即便现在还在嫌疑阶段,但这么大的案子,嫌疑犯被捕的话,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报道。

“喂?”

“喂,我能听见。”听到克弘的声音,优马勉强答应了一声。


那天,优马在下班之前努力不让自己想直人的事。当然,虽然尽量不去想,但各种疑问还是在脑海中盘旋。他刚刚调动职位准备走马上任,大家都羡慕不已。因此,同事们看到他坐立不安便对他冷嘲热讽:“表面上不露声色的,可调动工作还是好事儿吧,瞧这高兴劲儿。”

优马准时下班,像往常一样乘上地铁,中途在涩谷站下了车。

自从听克弘说入室偷窃的犯人不是直人后,脑海中就产生了一个最大的疑问:那么警察为什么会打来电话?他打算解开这个疑团。

在涩谷站下车后来到地上的优马,戴上口罩穿过五岔路口。仔细看了一下,因为季节的关系,很多人都戴着同样的口罩。

从车站走了两三分钟,来到一栋大楼前,一层有个银行,前面有个公共电话亭。路上行人很多,现在已经比较少见的公用电话也并不那么引人注意。

优马走进公共电话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在公司里查到的上野警署的总机号码。他怀疑附近可能有监控摄像头,尽量把头垂得很低,然后开始按号码。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更紧张,但由于上班的时候就开始思考各种方法,决定扮演一个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人,所以按键的时候手指甚至都没有发抖。

“喂,这里是上野署。”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忙,优马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挫败感。

“啊,喂,你好……”

“嗯。”

“啊,那个,前几天贵署给我打过电话……”

“嗯。”

“嗯,那个,说起一位先生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

“嗯。”

“嗯,那个,当时我一时没想起来,就回答说不认识。可是后来好好想了想,又想起来了。只是啊,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所以啊,一开始没想起来……”

“嗯。”

电话那头的女性工作人员见对方始终不说自己的目的,着急起来。

“嗯,我想起了那个人,所以就想问问您,贵署打电话找我是什么事?”

“您知道给您打电话的人是谁吗?”

“啊,不知道,我没听清……我只清楚地听到上野警署……啊,对了,是一位男士。”

“那我们这边打听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啊,嗯,大西。大西直人。当时我一时没想起来……”

“当时打电话给您的人还说了什么?”

“啊,没有。上来就说这个名字,问我认不认识。”

“如果不知道联系人的名字,我们这边很难查询。而且,如果联系人没有跟您说过别的,原则上我也不能告诉您详细情况。”

“为、为什么?”

“这是规定。”

对方立即说道。优马无言以对。

“……总之,我先查一下,然后让联系人给您打电话,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吗?”

虽然优马在心里进行过各种模拟练习,想象自己被问各种问题时应怎么回答,可一旦真的打通电话,嘴又不听使唤了。

“喂,您的联系方式是?”

“啊,不用了,我回头再给您打吧。”

优马刚说完,那个女性工作人员的态度就立马转变,只是敷衍了一句:“那我查一下。”可是听那口气,也许根本不会真的去查。

“拜、拜托了。”

除此之外,优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对方挂断了电话。优马迟迟未能走出公共电话亭,心里产生再打一次电话的冲动,想问一下八王子凶杀案的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但是,总机话务员不可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讲案件的进展。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说是意外,说直人可能遇到意外就好了。”但是,他没有勇气再打一次电话。

优马走出公共电话亭,又打开手机上的雅虎新闻主页,依然没有发现八王子凶案的相关消息。

银行的百叶门已经拉下。优马坐在银行前面的石阶上,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可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根本无法集中精力。

不知不觉地,最近一直都在网上查询有关八王子凶杀案的信息,到各种报纸和杂志的网站甚至各种论坛寻找可能与直人有关的消息。只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相反,对山神一也的了解越多,发现他和直人的形象越来越远。

有本杂志刊登了一篇报道,是对一个曾与山神一也同居的女人进行的访谈。当时两人好像都刚刚二十出头。

报道内容如下:


“最近我因为山神的事备受困扰。我们的确曾住在一起半年左右,但我们并不是恋人关系。当然,对于他犯下的杀人案以及犯罪动机什么的,我也完全不知情。

“我在六本木的一家酒吧当陪酒女郎时认识了山神。当时他在一家餐馆打工。一天,他跟那家餐馆的老板来到酒吧。后来他就自己来了。感觉他和一般的客人不同。至于哪儿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我们开始在酒吧外面见面。虽然也会发生肉体关系,但他跟我见面的主要目的好像不是为了这个,而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小钢珠店或温泉健康乐园。当时,有些客人会向我示爱。我也经常找山神商量如何摆脱这些人的纠缠。

“后来,山神就住进了我家。与其说住在一起,不如说他只是在我家留宿更合适。我那些女同事都以为他是我养的小白脸,但其实不是。他自己也在工作,从来没有开口向我要过钱。

“我们只是因为脾气合得来才住在一起的。真的,只能这么说。山神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感觉是,他有趣,搞笑,感觉只要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就好,从来不想未来怎样。

“如果稍微往坏处说,那就是有些贼痞子性。山神离开这里之前不久,我身边有两三个朋友接连丢了钱包。她们的钱包在餐馆、酒馆或夜总会丢失的时候,每次都有山神在场。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钱包是山神偷的。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女孩,但我心里却怀疑他。

“山神突然离开了我家。我觉得他可能是找到了别的和他脾气相投的人。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

“当时的生活状态吗?我俩当时都是上晚班,中午过后才起床,在家看新闻广角,懒懒散散地过日子。有时候兴致起来,就去小钢珠店打打老虎机,然后各自去自己的店里上班。一起生活的那段期间,我俩都换了几次工作。山神曾在池袋的雷鬼音乐酒吧和涩谷的法国餐厅打工。

“有一次,山神和隔壁的邻居打了起来。一对年轻的恋人搬到隔壁。他们经常开大音量听音乐,叫朋友来家里聚会欢闹。如果太吵,山神就踢墙,很用力,有时我都怕他把人家的墙给踢穿了。还有,如果隔壁传来笑声,他也会大笑,笑得比对方更大声。有时还特意跑到阳台上去笑。

“我还记得,后来只要隔壁稍微有点声音,山神就去跟人家大吵大闹。对方可能害怕,就搬走了。他平常是个很温和的人,但一有不如意的事马上就会不高兴。他心情好的时候说话就很有意思,而且我觉得他也挺受欢迎的。

“山神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谁会喜欢自己。见到那种人,他就会投怀送抱。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只是女人。有像我这样的陪酒女,也有像黑帮的男人。有一次他还跟我说有个男人在叶山有栋大别墅,让他随便用,约我一起去。

“我感觉他应该也吸过毒,不多,也就是玩玩的程度。我没吸过。

“我还偶然看到山神的手机里有几张所谓的床照。当时我以为,他是个男人,所以才傻乎乎地向我炫耀他睡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打工的工资并不高,可是花钱却大手大脚的。

“我虽然不认为他曾向女人伸手要钱,但也不敢断言他没伸手要过。”


优马闭上眼睛。车道上响起激烈的鸣笛声。好像是一辆奔驰差点撞上前方突然停车的轻卡,正在拼命地鸣笛。

记得有一次,和直人一起从附近的一个警亭前面走过时,旁边的直人曾闭上眼睛,持续了几秒钟。看他不像是在眨眼,就问了一句:“怎么啦?”于是,他指着警亭前面的公告栏,说道:“瞧,那个。”公告栏上贴着一个布告,写着这段时间因交通意外丧生或负伤的人数。

“这是我的习惯。死亡人数栏的数字如果是0的话还好,如果是1或2的话,我就会默祷。死者人数是几个,就默祷几分钟。”

直人说得很轻松,当时优马也只是敷衍了一句:“哦,很少见啊。”但是现在想来,当时直人那么为别人的死亡担忧,与现在优马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直人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下一个瞬间,优马突然站起身,跑回刚才的那个电话亭,走进去,再次拨通上野警署的电话。

这次接电话的不是刚才的那位女性,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对方言谈中依然透露出很忙的样子。旁边还有别的电话在响。

“对不起,其实我最近联系不上一个朋友,担心他出了交通意外什么的。不知您能否帮我查一下?”

与刚才的吞吞吐吐不同,这回优马说话非常流畅。不知为何,他现在确信直人遇到了交通意外。

“请问尊姓大名……”

优马瞬间以为对方是在问自己的名字,便回答:“啊,我是受他家人之托……”

这时对方纠正道:“不是,请问您朋友的尊姓大名是?”

“大西。大西直人。”优马说道。

“请稍等。”

对方的声音远离耳边。室内的嘈杂传了过来。说话声、电话声、敲击键盘的声音……

“从多久前?”

对方的声音突然回到耳边,优马慌忙应了一声:“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不上的?”

“啊,哦,大概一个星期前。”

“没有这个人啊。”

“啊?”

“至少最近东京市内发生的交通意外死伤者名单中没有这个名字。”

“啊,哦。”

对方的回答过于直白,优马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如果是东京以外的地方,查起来可能要花些时间……”

打来电话的是上野警署。如果是交通意外,不可能发生在别的地方。

“请问,会不会不是交通意外,而是别的什么案子或者……”

“要是那种的话,在电话里就不方便……”

虽然都是理所当然的回答,但对方说话时依然吞吞吐吐。优马道谢,挂断了电话。

直人遇到交通意外,受了重伤。身上没有能够判明身份的证件,手机通讯簿上唯一的联系人是我的名字——优马打电话前在脑海中产生的这种想象瞬间烟消云散。

优马再次走出公话亭,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站。

以前,有个五十多岁的客户突发心肌梗死去世。据说他死于下班回家的途中,但警方以保护个人信息为由,连他去世的具体地点都没有告诉他的妻子和女儿。当时是周五的晚上,也许他仅仅是去某个地方喝了一杯,或者也有可能是在夜店迎来了死期。虽说个人信息保护是警方的规定,但是妻子和女儿却因此无从知道他死于何地,她们的痛苦可想而知。

优马茫然地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闯入一个情人旅馆林立的区域。

他又思考起来:还有别的什么可能性吗?警察打来电话,问及是否认识大西直人。他不是去阿明和大贵家偷东西的那个犯人。八王子凶杀案的调查也没有任何进展。而且,他也并非遇到了交通意外。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优马停下脚步。旁边有两个年轻男子正在被警察例行盘问。

虽然优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可以看到警官正在搜查年轻男子的包。

会不会是吸毒呢?可是,两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如果直人真的吸毒,那么从他的言谈和眼神中肯定能发现。从日常的表现来看,他是不可能吸毒的。那么,直人会不会是去参加什么淫乱聚会,结果被警察抓了呢?淫乱聚会时有人吸毒。想到自己和直人相遇的地方,也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脑海中想象着直人半裸着身子被警察按倒在地的情景,优马马上加快了脚步,从不停进行盘问的警察身边逃开了。

越想就越不知道直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可能是杀人犯,不可能是入室行窃的小偷,不可能是吸毒惯犯,不可能是那种参加淫乱聚会的人。那么,直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要离开?

优马又加快了脚步。他越发肯定直人是因为犯罪被警察抓了。于是,心中的某个声音也愈发强烈:“所以,不要管了,不能管了。”

他开始扪心自问:和直人相识以前的生活是否那么无聊?当时自己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认真交往过,但也过得开心快乐。而且,即便自己和直人有未来,那么谁会祝福我们?哪里会有人祝福我们?不会有人祝福我们这种不被祝福的人。这样的世界会有什么幸福?所以,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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