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天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从火车厢里瞅瞅窗外奇怪的天空,下起雨来了。那是微细的毛毛雨,更加鲜明映入我眼帘的,是经雨水打湿的草木那一派凄清的颜色。三个人都对这时节的天气放心不下,所以都穿上了胶皮外套。但一想到终于派上了用场,大家谁也乐观不起来。因为,从当日那种令人扫兴的天气加以推论,可以想象两天之后夜晚的景色会是什么样子。

“十三日[大正元年(1912)9月13日,是为明治天皇举行葬礼的日子。]要是下雨,那就糟啦。”O自言自语地说。

“莫说天气了,病人也会增加的啊。”我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Y只顾埋头阅读从车站前买的报纸,一言不发。雨不知不觉变大了,窗玻璃上开始出现细碎的水珠儿。我坐在闲静的车厢里,不由想起早年英国爱德华国王举行葬礼时,曾有五千多人晕倒在地上。

下了火车乘上人力车时,依然感觉到很浓的秋意。透过车幌,只见车前湿漉漉的青山豁然被凿开,三辆人力车静静奔驰在这条青绿色的山道上。车夫既没有穿草鞋,也没有穿布袜子,光着脚走在柔润的土地上,将腰力提升到驾着车把的手指上。于是,左右一派蓊郁的芒草丛里,传来清越的虫鸣。虫声赛过打在车棚上的雨音,响亮地敲击着我的耳鼓。伴随着这无边无际的虫鸣,我想象着远方那一望无尽的簇簇芒草。就这样,我把那芒草当作铺天盖地的秋的代表。

在这青碧的秋的里面,三个人又看到了火红的鸡冠花。那艳丽的颜色一旁,有一座供路人歇脚的小茶馆。板凳上堆积着晒干的青豆壳。或许是木槿吧,银白的花朵随处可见。

不一会儿,车夫放下车把。走出黑暗的车篷,看到高高的石阶顶上坐落着草葺的山门[此处指北镰仓的东庆寺。]。O在攀登石阶之前,站在门前稻田的田埂上小便。为了早做准备,我也连忙走到他身旁效颦。然后,三个人前后踏上雨湿的石板。不久,眼前出现一间挂着“典座寮”[禅寺的炊事房。“典座”,司掌伙食的火头僧。]匾额的僧房,从里头请来一个向导,把我们领进客厅。

离上次拜见长老[此处指释宗演(1859—1919),号洪岳,历任圆觉寺和建长寺管长,辞职后迁住东庆寺。著有《释宗演全集》。],已经相隔二十年了。这回我特地从东京跑来拜谒,一见到长老的面,落座之前就一下子认出来了。可是长老却把我全然忘记了。我主动做了自我介绍,长老说:

“我全忘了。”然后互道契阔。

“好久没见了。”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等等。

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位小个子长老,同二十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心境变得淡漠了。也许是年龄的关系,脸上添带了些天真的表情,和我所预料的稍有不同。其他都还是往昔的那位S禅师。

“我眼看就要到五十二岁了。”

当我听到长老这句话时,心想,怪不得看起来这样年轻。说实话,我至今以为长老的年龄在六十上下呢。但现在才五十一二,联想起上回我来执弟子礼的时候,他不过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尽管如此,长老学问渊博。正因为他很有学识,所以在我眼里,显得比较老成持重。

我把随行的两位引见给长老。商量好“巡锡”[僧侣执锡杖徒步巡游,传播佛法。]计划之后,随便闲扯起来。长老谈到了缘切寺[指东庆寺。古时女人无离婚自由,但逃往该寺为尼,即可获得保护。]的由来、时赖夫人开基[东庆寺本为北条时宗之妻觉山尼所创立,同时赖夫人无涉。作者记忆有误。]之事,以及他自己为何住在这座尼寺的缘由……临回去时,长老送我们到玄关,“今天是二百二十日……”[立春后第二百一十日或二十日,约为9月1日或9月10日,常刮台风,故为厄运之日。]于是,我们三人又在这二百二十日的雨里,再次通过山谷间开凿的公路回到城里。

翌日早晨,我站在楼上俯瞰K町[指镰仓(kamakura)。],天气不雨不晴,只是笼罩着梦幻般的烟霭。三个人一同抵达车站的时候,月台上站着五六个穿着胶皮外套的西洋人和日本人,他们默默地踱着步子,等待七点二十分的上行火车。

国葬以及乃木大将[乃木希典(1849—1912),陆军大将,长州藩士。明治天皇葬礼之日,于自宅偕同妻子殉死。]的报道充斥首都所有报纸的版面,那是隔了一天之后翌日早晨的事。

---1912年9月22日

上一章:三山居士 下一章:愚见数则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