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情趣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病重时,活一天算一天,一天不同一天。自己也明白,心中似乎有条河在流动。坦白地说,往来于大脑里的现象,犹如天上的行云,极为平凡。这一点,我也很清楚。这辈子,生过一两次大病,与此相应的也就有了一些不深不厚的经验。这些经验,天真地、不以为耻地重叠转移的过程中,我产生了一种想法:要是每天将自己心里的事写下来,作为他日的参考,不是很好吗?不用说,当时我手脚不太灵巧。而且,一天很快地过去了,第二天又很快地到来了。于是,掠过我头脑里的思绪的波纹,来得快也消得快。我依稀遥望着渐去渐远的记忆的幻影,睡梦中也想将它召唤回来。听说有一位名叫缪斯泰尔堡的学者,家中遭了贼,日后被法庭传唤去做证,他的陈述大都与事实不符。一个以准确为宗旨的认真的学者,即使他的记忆也是不确定的。《往事悠悠》中的往事,经年累月,自然也就失去了光彩。

我的手变得尴尬之前,我失去的已经很多。我的手恢复拿笔的力量之前,逃逸的东西不在少数。这可不是谎言。为此,我想将自己患病的经过,以及随之而产生的内心的生活,片段地、无秩序地叙述出来。朋友中有人看到我恢复得如此好而感到高兴,也有的人为我担心,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其中,脸上表情最痛苦的当数池边三山君。他一听说我又写稿,立即大骂我多此一举,而且那声音很可怕。我向他解释说:

“这是医生允许的,你就权当是寻常人解解闷儿算了。”

三山君说:

“医生自然会同意,不过没有朋友的许可也不行啊!”

过了两三天,三山君见到宫本博士,提起这件公案,博士对他说:

“人要是太无聊了,会有增加胃酸的危险,反而于健康不利。”

这时,我才好容易获得解放。

当时,我给三山君题赠了两首诗:

遗却新诗无处寻,嗒然隔牖对遥林。

斜阳满径照僧远,黄叶一村藏寺深。

悬偈壁间焚佛意,见云天上抱琴心。

人间至乐江湖老,犬吠鸡鸣共好音。

巧拙勿论,住在病院的我,根本无法看到寺庙,也没有必要在病房内置琴。因此,这些诗无疑是违背实际情况的。但却恰到好处地吟咏出我当时的心情。正如宫本博士所言,无聊会导致胃酸增多,根据我亲身的经验,繁忙也同样会使胃酸增多。总之,我认为,人不能立于闲适的境界是一种不幸。如今,此种闲适转瞬即来,满心的快乐都包含在这五十六个字中了。

不过,要说情趣,当然还是属于旧的情趣,可以说既不奇也不新。实际上,既不是高尔基和安德烈夫,也不是易卜生和萧伯纳。这趣味皆属彼等作家所未曾知晓的趣味,存在于他们绝不涉足的境地。正如现今的我辈卷入痛苦的现实生活一样,现今的我辈也卷入了痛苦的文学。这虽说是不得已的事实,但假若被“现代的风气”所煽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目不斜视观察人世,那么人世必定贫乏而大煞风景吧。偶尔,这种古风的情趣,反而会在我等内面生活上放散出一股新意。我因病而获得此种陈腐的幸福和烂熟的宽裕,海外归来第一次体会到面对平凡的米饭一般的心情。

《往事漫忆》,因即将忘却而付诸回忆。好容易活着回到东京的我,即将失去因病而享受到的短暂的闲适的心情。我尚未离开床铺、腿脚还不太灵便时,就已经担心,我给三山君的诗,会不会成为歌咏此种太平之趣的最后的篇章呢?《往事漫忆》只不过是平凡而低调的个人卧病中的抒怀和叙事。其中,大都难以割舍地移入了此种陈腐而匮乏的情趣,所以我尽快地回想、尽快地写出来,以便同如今具有新思想的人们以及如今依然痛苦的人们,共同品味此种古老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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