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的意识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我很早就预见自己会碰到妖怪,这是胆小鬼的特权。我的血液中至今大量涌流着先祖的迷信。文明的肌肉受到社会的鞭子毒打萎缩的时候,我便时常相信幽灵。然而,就像畏惧霍乱而不生霍乱的人,以及祈祷神而被神所抛弃的孩子一样,我活到今天,没有真正获得遭遇此种奇怪现象的机会。我有时会怀着一种好奇心,觉得挺遗憾的。不过平素心里总感到,碰不到妖怪倒也是当然的事。

坦白地说,八九年前,我躺在床上阅读安德鲁·朗格[安德鲁·朗格(1844—1912),苏格兰人类学家、童话作家。]写的《梦和幽灵》的时候,看鼻尖下的灯光也一时感到阴冷。一年前,我被《灵妙的心力》的标题所吸引,特地从外国购买了弗朗玛里奥这个人的书籍。不久前,我又读了萨·欧里佛·洛兹[萨·欧里佛·洛兹(1851—1940),英国物理学家、心灵精神学家。]《死后的生》。

死后的生!从书名看已经够奇妙的了。我们的个性保留到我们死后,能继续活动,有机会还能同地上的人对话。以研究心灵主义而闻名的玛埃尔似乎是相信这一点的。将自己的著作呈现给这位玛埃尔的洛兹,看来也具有相同的想法。至于最近出版的弗兰克[弗兰克(1856—1910),英国社会学家、心理学家,笃信超常现象。]的译著,恐怕也是属于同一系统吧。

十九世纪中叶,德国的费希纳[古斯塔夫·费希纳(1801—1887),德国哲学家,实验心理学之祖。]就阐述了地球自身存在意识的道理。如果说石头、泥土和矿物有灵魂的话,那么,妨碍着这种可能的就不是它们自身。但至少从这种假定出发,人们也就自然会想象:所谓地球的意识,是一种具有怎样性质的东西呢?

我们的意识有着一条门槛般的境界线,线的下面灰暗,线的上面明亮,就像现代心理学家对于一般认识所进行的论争一样,对照我们的经验也是无懈可击的。但这些都是伴随肉体而活动的心理现象的作用,则不能认为我们黑暗中的意识就是死后的意识。

大的包含小的,虽然也要注意这些小的,但被包含的小的一方,只知道自身的存在,而对于自身周围聚合在一起的全部则麻木不仁,认为自身同它们风马牛不相及,这本是詹姆斯对意识的内容加以解析之后又结合为一体而得出的结论。与此相同,个人全部的意识,也包含于更大的意识中,而且孤零零的,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存在。他依次类推下来所作的假定,都是有意迎合心灵主义的。

假定是人们的随意推想,有时又是研究上必要的活力。尽管我胆小地指望看到幽灵,迷信之极想做奇怪的梦,但是仅仅依靠假定,我没有信心信奉他们的学说。

物理学家计算分子的容积,断定为,不及一粒蚕种(长和高一毫米)大小的立方体的一千万分之一的三乘[“三乘”,即三个同一数字相乘,如2的三乘是8。]。所谓一千万分之一的三乘,就意味着“一”下面加二十一个“〇”这么个庞大的数字。具有恣意想象权力的我们,是不大容易想象“一”以下二十一个“〇”这个数字的。

尽管生活于形而下的物质世界。——相当多的学者经过绵密的手续,所发表的数字上的结果,我们也只能凭借数理的头脑给予最大的肯定。不用说,即便是数量的大概,也关联着无法应用的心灵的现象。纵然物理学家对于分子的明确认识,有机会照亮我等内面的生活,我的心依然是我的心。只要是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不论多么绵密的学说,都不具有支配我的能力。

我一度死去。这种死的事实,就像平生想象的那样经历过了。果然超越了时空。然而,这种超越并不意味任何能力。我,失去了我的个性,失去了我的意识。只有失去的事才是明白的。怎样才能化作幽灵?怎样才能和比自己更大的意识冥合呢?胆小且迷信的我,对于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有等待他人回答。

点燃迎魂火,

穿起罗纱褂,

等待谁人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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