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幽趣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作为超越屠格涅夫的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进一步赢得各界人民的尊敬。众所周知,他孩童时代得过癫痫病。我们日本人一听说癫痫,立即联想到口吐白沫,但在西洋自古称作“神圣之疾”。陀思妥耶夫斯基染上这种“神圣之疾”时,也许是稍早些时候,便受到一种微妙的快感的支配。这种快感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欣赏一场大型音乐会才可获得。据闻,这是在自己和外界实现圆满调和的境地,从天体之一端,双足滑落进无限空间的心情。

未曾罹患“神圣之疾”的我,直到现在这般年纪,未曾有过于一瞬间捕捉到这种情趣的记忆。大量呕血后的五六天——于将要经过又尚未经过之际,时时陷入一种精神状态之中。接着,每天重复出现同样的状态,终于在来临之前有所预感。我暗暗想象着同自己缘分甚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享受的不可理解的欢乐。我之所以能够想象,那是因为我的精神状态已经飞越寻常。德·昆西[托马斯·德·昆西(1785—1859),英国批评家、作家。代表作有《鸦片鬼的告白》等。]所细加描述的令人惊奇的鸦片的世界,浮现于我的脑海。但是,他的足可使得读者眩惑的妖艳的叙述,是由暗淡无光的可鄙的原料经过加工而产生的。一想到这里,就立即不愿用它同自己的精神状态相比较了。

我当时充分体验到同别人谈话的烦躁。变成声音在耳畔震响的空气之波,传到心里,更加搅乱了平静的心情。想起“沉默是金”这句古老的谚语,只是仰面躺着。幸好房间的庇檐和对面三楼屋脊之间,可以看到一带蓝天。眼下这个时节,这片天空经秋露洗涤,次第变得高爽了。我每天都默默凝视着这片天空。这没有任何事、又没有任何物的太空,将倾斜着的宁静的影子,悉数映入我的心中。于是,我心中也没有任何事、没有任何物了。透明的两种东西紧紧贴合在一起,共同留给自己的,是一种可以用“缥缈”加以形容的心情。

体内心灵的一隅,不知何时笼罩起一层薄雾,照耀着这块地方的意识的色彩微弱了。轻纱般的烟霭,千万遍静静地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于是,总体的意识随处变得稀薄了。它再也不像普通的梦境那样浓烈,也不像寻常的自觉混作一团。它也不是纵横其间的重叠的影像。要说灵魂出窍,已经有了语病。这是灵魂到达纤细神经的末端,使得泥捏的肉体的内脏,轻轻地、远远地游离于官能实感的状态。我清醒地知道,我的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同时,我也知道我所认识到的是一种窈窕的、不带地臭的特别的东西。就像地板下边流水萦绕,榻榻米自动浮起一般,我的心同自己的身体一起,从被褥里漂起来了。更确切地说,接触着腰、肩和头颅的坚硬的被褥,不知到哪儿去了,但心和身体却安然漂浮于原来的位置。发作前产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欢欣,据说有着这样的性质:为了赢得这一瞬间,需要赌上十年乃至整个生命。我的这一瞬间并不十分强烈,生活的全部,倒是轻巧而深刻地印上了恍惚而幽邃的趣味。因而,我未曾感受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因忧郁而引起的反作用。我从早晨开始屡次进入此种状态,过午依然情趣荡漾,余味无穷。每当一觉醒来,总是快乐满怀,感到无比幸福。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享有的境界,乃是他生理上即将患病的预兆。我的淡化半条生命的兴致,或许是单单贫血的结果。

仰卧人如哑,默然见大空。

大空云不动,终日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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