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社会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我活在人情淡薄的社会,感到自己十分尴尬。

人们对自己尽到相应的义务,这当然很难得。但所谓义务,即是忠实于工作的意思,根本不是针对以人为对象的语言。因此,我沉浸于义务的结果中,固然感到庆幸,但对于完成义务的对方,很难产生感谢的念头。要是出于好意,对方的一举一动皆以我为目的而动,因此,这一举一动尽皆适应我这个活物。这里有相互联动的热线,使得机械的世界变得更加可靠。较之乘坐电车瞬间跑过一个区域,被人背负着渡过浅滩更具有人情味儿。

一个没有人老老实实尽义务的社会,一个连自己的义务都不肯尽的社会,要求存在如此的豪奢,未免太过分了。虽然明知如此,但我还是感到活在人情淡薄的社会中,自己确实太尴尬了。——有人在文章里写道:世道太艰辛,凭着节约自用军的品格,将自己的良心典当。典当良心,只能求得一时的融通。如今的大多数,甚至连具有应该典当的好意的人都很少了。不论花多大工夫,都别想获得这种好意。虽然觉悟到这一点,但活在人情淡薄的社会,依然觉得自己很拙笨。

当今的青年,提笔作文,开口讲话,动辄均以“自我的主张”为根本。整个社会到处充满这种语言,整个社会都在如此虐待青年。假如正面接受“自我的主张”,颇多可憎;但如今的世界,有人迫使他们肆无忌惮地实行“自我的主张”。尤其是当今的经济事业。“自我之主张”的内里,类似自缢和献身,其中包含着悲惨的烦闷。尼采是个懦弱的人、多病的人,又是个孤独的书生。查拉图斯特拉这样呼喊。[琐罗亚斯德(约前628—约前551),波斯人,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的创始者。琐罗亚斯德是波斯原名查拉图斯特拉的希腊语译名。德国哲学家尼采有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喊出:上帝死了,让超人出现。宣扬自由主义人性说。]

虽然这么解释,但我活在人情淡薄的社会,依然觉得自己很尴尬。尽管自己继续以尴尬对待他人,我还是感到别扭。因而,我病了。病重期间,我竟然忘记了尴尬。

护士在杯子里盛了五十克粥,掺上鲷鱼酱,一勺一勺送到我的嘴边。此时我的心情,就是一只小麻雀,或者一只小鸟。随着疾病的远离,医生平均每隔五天,为我制作一份食谱。有时制作三种到四种,比较一番,选择最适合病人的一种,其余作废。

医师是职业,护士也是职业。既收取红包,也接受报酬,当然不会白白地服务。如果以为他们单为金钱而忠实地履行义务,那实在太机械、太空泛了。但是,他们所尽的义务中,融进了一半好意。这种好意通过病人的观察,真不知是何等尊贵啊!由于他们带来的一点儿好意,病人迅速活过来了。我当时这样一解释,独自很高兴。听了我这种解释的医师和护士,看来也很高兴。

大人和孩子不同,他们能分辨出一件东西是由十条或二十条花纹组成的。他们很少恣意吸收作为生活基础的纯洁的感情。一生中究竟有过几次真正的欢乐、真正的幸运、真正的尊严呢?算起来寥寥无几。尽管不很纯洁,但当时为自己增添活力的这种感情,我还是愿意长期完好地保存在心中。我很害怕这种感情不久单单变成一片记忆。——因为,我深感活在人情淡薄的社会,自己太尴尬了。

天下自多事,被吹天下风。

高秋悲鬓白,衰病梦颜红。

送鸟天无尽,看云道不穷。

残存吾骨贵,慎勿忘磨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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