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影院里的对话

挪威的森林  作者:村上春树

第二天是周一,课堂上也没见到绿子。到底怎么回事呢?从最后那次打电话来,已经过去十天。本想打电话到她家里问问,但想起她说过由她联系,只好作罢。

星期四,在食堂遇到永泽。他端着食盘在我身旁坐下,道歉说这段时间做了很多抱歉的事。

“哪里的话,倒是让你破费招待。”我说,“上次庆祝你工作定下时,说奇妙也真够奇妙的了。”

“一塌糊涂!”他说。

我们默默吃了一会饭。

“和初美已经和解了。”他开口道。

“噢,想必是的。”

“好像对你也说了些不大入耳的话。”

“怎么搞的,反省不成?身体怕是不大舒服吧?”

“或许。”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对了,听说你劝初美和我分手?”

“理所当然吧。”

“怕也是,咳。”

“那是个好人呐!”我边喝汤边说。

“知道。”永泽叹了口气,“对我有点好过头啦!”

通知有电话打来的蜂鸣器响起的时候,我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当时确实达到了睡眠状态的极限,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熟睡当中,恍惚觉得头颅里灌满了水,大脑被泡得涨鼓鼓的。一看表,已是6点15分,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几日星期几。望望窗外,院里的旗杆没有挂旗。于是我估计大概是晚上的6点15分。升国旗也是大有用场的。

“喂渡边君,现在有空儿?”绿子问。

“今天星期几来着?”

“星期五。”

“现在是晚上?”

“那还用说,好个怪人。是下午……6点18分。”

到底还是傍晚,我想。对对,是躺在床上看书时一下子睡过去 了。我转动脑筋,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不用打工。

“有空儿。你现在在哪?”

“上野车站。这就去新宿,能在那等我?”

我们商定了场所和大致时间,放下电话。

到酒吧间时,绿子早已坐在餐台最尽头处自斟自饮。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那种皱皱巴巴的白色直领外套,里面是薄薄的黄毛衣,下着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着两个手镯。

“喝什么?”我问。

“鸡尾酒。”绿子说。

我要了一杯掺汽水的威士忌,这时我才注意到脚下有个很大的皮包。

“旅行去了,刚回来。”她说。

“去哪儿?”

“奈良、青森。”

“一次去的?”我不禁愕然。

“怎会呢?无论我怎么作风特殊都好,也不可能同一时间南下奈良北上青森的。我是分开去的,分两趟。奈良是跟他去的,青森是我一个人随便定是的。”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苏打,替阿绿叼着的万宝路用火柴点火。

“丧礼的事是不是很辛苦?”

“丧礼可轻松得很。我们习惯了嘛。只要穿上黑衣服,神色黯然坐在那里,周围的人就会适当地处理一切了。那些叔叔伯伯和左邻右舍都会做。随意买酒来,吃吃寿司,安慰安慰,哭一哭,闹一闹,分分纪念品,开心得很,就跟野餐差不多。跟日日夜夜照顾病人的日子比起来,那真是野餐啊。虽然筋疲力竭,我和姐姐都没掉眼泪哦。累透了,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真的,这样一来,周围的人又在背后说闲话了,说我们无情,连眼泪也不流。我们赌气,就是不哭。如果要假哭也可以的,但是绝对不干。令人气愤嘛。因为大家都期待我们哭,所以偏偏不哭。在这方面,我和姐姐十分相似,虽然性格大不相同。”

阿绿把手触弄得当啷当啷响,叫侍应过来,添多一杯汤科连斯和电大利果仁。

“丧礼结束,大家离开后,我们两姊妹喝日本酒喝到天亮,大概喝了一升半。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说那些家伙坏话。那个是笨蛋、浑蛋、癞皮狗、猪、伪善者、强盗之类,一直说个不停,说完就舒畅了!”

“大概是的。”

“然后喝醉就钻进棉被蒙头大睡。睡得好熟。尽避中途有电话来也置之不理,照睡不误。睡醒之后,我们叫寿司来吃,接着商量好,决定暂时关门不做生意,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不是?我们长期努力奋斗到现在,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吧!姐姐和男朋友去舒服一下,我也准备跟他去旅行两天好好干一场。”阿绿说完停了一会,然后轻轻搔着耳垂说:“对不起,我说得很粗俗。”

“没关系,于是你们去了奈良?”

“对。我一直很喜欢奈良的。”

“然后拚命干了?”

“一次也没干。”她说了叹息。“来到酒店。刚刚放下皮箱,月经就突然来了。”

我禁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嘛。月经比预定的早到一星期。真想大哭一场。也许太紧张了。周期乱掉。他可怒气冲冲的哪。他这人很容易生气的。但有什么法子?我也不想它来的呀。而且,我来那个的时候很不舒服,起初两天什么都不想动。所以呀,那段时期不要见我。”

“我会的,可是我怎样才知道?”我问。

“那我在行经约两三天内戴上红帽子好了。这样不就知道了么?”阿绿笑起来。

“当我戴上红帽子时,你在路上见到我也不要叫我,只要赶快溜掉就是了。”

“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这样做就好了。”我说。“那么你们在奈良做些什么?”

“无奈只好到鹿园和鹿玩一玩,在附近散散步就回来了。真倒霉。我和他大吵一顿,自此没见过面。然后我回东京闲逛了两三天,想到这次要一个人痛痛快快地玩几天,于是去了青森。我有朋友住在弘前,在她那儿过了两晚,然后到下北和龙飞跑了一趟。那是很好的地方。我曾经写过那一带的地图解说。你有去过吗?”

我说没有。

“然后,”阿绿说着,辍一口汤科连斯,剥果仁壳。“当我一个人旅行时,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在想。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就好了。”

“为什么?”

“为什么?”阿绿茫然看着我。“你问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即是你为何想起我的事。”

“因为喜欢你呀,还用说吗?你想还有其他理由吗?谁会想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可是,你已经有情人了,没有必要想我呀。”我慢慢喝着威士忌苏打说。

“你是说,有了情人就不能想你了?”

“不,也不是这个意思。”

“渡边。”阿绿用食指指着我说。“先警告你,现在我心里堆积了一个月的各种郁闷,非常非常不痛快。所以,请不要说得太过分。否则找曾在这里放声大哭,一旦哭起来,我会哭一整晚,你受得了吗?我可不在乎四周围的眼光。像野兽一般嚎陶大哭。真的哦!”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我叫了第二杯威士忌苏打,吃着果仁。在鸡尾酒摇混器摇晃的声音、碰杯的声音、从制冰机臼冰块的声音背后,莎拉沃恩正在唱着古老的情歌。

“自从内用卫生棉事件以后,我和他的感情开始恶化了。”阿绿说。

“内用卫生棉事件?”

“嗯。大概一个月前,我和他以及五六位朋友在一起喝酒,我谈起我家附近的阿姨,有一次打喷嚏的当儿,卫生棉球跑出来的故事。是不是很好笑?”

“是。”我笑着同意。

“大家都当笑话接受了。但他非常生气。说我不该讲那种下流话。于是就这样不欢而散。”

“嗯哼。”我说。

“他人不错。就是在这方面有点小气。”阿绿说。“例如我不是穿白色的内裤时,他就不高兴了。你说是不是小气?”

“唔,那是个人喜好问题。”我说。我也因那种类型的人会喜欢阿绿而暗自惊奇,但我决定不说出来。

“你呢?最近做了什么?”

“没什么,跟以往一样。”然后我想起我答应阿绿一边想她一边手淫的事。我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把事情告诉了她。

阿绿脸色一亮,咄地弄响指头。“怎样?顺不顺利?”

“中途觉得难为情而停止了。”

“翘不起来?”

“嗯哼。”

“不行呀。”阿绿斜眼看着我说。“你不能觉得难为情呀。你不妨想些非常下流的事。我说可以就可以嘛。对,下次我打电话这样说好了,嗯……就是那里……感觉到了……不行,我要……啊,不要这样……之类的。你就一面听一面弄吧:”

“宿舍的电话放在大堂,大家都要经过那里进进出出的。”我说明。“假如我在那里手淫的话,不被舍监打死才怪。”

“是吗?那就为难了。”

“不为难。过些时候我自己再试试看好了。”

“加油哦。”

“嗯。”

“难道我这个人不够性感?”

“不,问题不在这里。”我说。“怎么说呢?那是立场问题吧!”

“我的背部是性感带。如果用手指轻轻抚摸时,很有感觉。”

“我会留意的。”

“哎,现在就去看三级电影好不好?最新的性虐待影片。”阿绿说。

我和阿绿在鳗鱼店吃了鳗鱼,然后走进新宿一间生意萧条的戏院。看了同时上映的三部成人电影。我买报纸来看。查到只有这间放映性虐待的。戏院有一股来历不明的臭味。我们进去时,电影刚好开始。故事是说一名在公司做事的姐姐和念高中的妹妹被几个男人捉住了,监禁在某处,被施淫虐来勒索。男人们表示要强奸她妹妹,威胁姐姐做出各种惨不忍睹的动作,不久姐姐完全变成被虐待枉。这些情景逐一看在妹妹眼前,不久妹妹的脑筋就不正常了。气氛十分沈闷。而且动作千篇一律,看到一半我已觉得无聊乏味。

“如果我是妹妹,我才不会因此疯掉哪。我会看得更投入。”阿绿对我说。

“大概是吧。”我说。

“说起那个妹妹,以一名高中处女来说,乳房是否黑了点?”

“的确。”

她很入神地看那些电影。令我深深佩服,像她那么认真投入的地步,十分值回票价。然后,阿绿每逢一想到什么就向我报告。

“哎哎哎,那样做好‘劲’,”“太过分了。二个人一起干,会坏掉的呀!”“渡边,我想和那个人玩玩看。”诸如此类,与其看电影,不如看她更为有趣。

休憩时间,我环视一下明亮的场内,好像只有阿绿一个女观众。坐在附近的年轻男学生见到阿绿,立刻换去很远的位子。

“渡边。”阿绿说。“看这种电影会挺起来吗?”

“常有的事。”我说。“这种电影就是为这种目的而制作的。”

“即是当那种镜头出现时,所有在这里的人都是直挺挺地翘起来罗。三、四十根一起翘,想到这个场面,你觉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说起来也是。”我说。

第二部是比较正经的电影,就因太正经,比第一部更无聊。口交性爱镜头很多,每当出现口交动作之际,叽叽喳喳的配音就在戏院里回响。听到那种声音时,我因自己能到这个奇妙的行星来生活而兴起奇异的感动。

“是谁想到那种配音的呢?”我说。

“我最喜欢那种声音了。”阿绿说。

也有阴茎在阴道里抽动的声音。我以前一直没留意到有那种声音。男人哈哈声喘息,女人呻吟着说“够了”、“还要”之类老套的对白。传来床铺吱吱作叫的声音。这些镜头持续了好久。阿绿起初看得很投入,不久就腻了,说要出去。我们出到外面深呼吸。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新宿街头的空气非常清新。

“好开心。”阿绿说。“下次再去看。”

“无论看多少次,都是重复做同一件事而已。”我说。

“有什么办法?我们还不是一直重复在做同一件事。”

听她这么一说,不无道理。

然后我们又走进一间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阿绿喝了几杯叫不出名字的鸡尾酒。离开酒吧后,阿绿表示想爬树。

“这附近没有树,而且你这样东歪西倒的,怎能爬树嘛。”我说。

“你总爱说些通情达理的话来使人扫兴。我就是想醉才醉的呀,有什么不好?喝醉也可以爬树呀。我要爬到很高很高的树顶上,像蝉一样洒尿在大家头顶上。”

“你是不是想上厕所?”

“是!”

我把阿绿带到新宿车站的收费厕所去,付了钱叫她进去,然后到小卖店买了一份晚报,一边看一边等地。可是阿绿一直不出来。过了十五分钟,我挖心她有事。正想进去看看时,她终于出来了。脸色苍白了许多。

“对不起。我坐着坐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阿绿说。

“感觉怎样:”我替她穿上大衣问。

“不太舒服。”

“我送你回家。”我说。“回家洗个澡睡个觉就好了。你太累啦。”

“我不回家。现在回去一个人也没有,我也不想在那个地方一个人睡觉。”

“呜呼。”我说。“那你想怎么样?”

“到附近的爱情酒店去,我和你两个相拥而睡。一直睡到天亮。天亮以后在附近吃早餐,然后一起去学校。”

“你是从一开始就想这样做才叫我出来的吗?”

“当然了。”

“你不应该约我,只要约你的他出来不就行了?无论怎样,那样做才正常呀。情人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我不能这样做。”我坚决地说。“第一,我必须在十二点以前回到宿舍。否则等于擅自外宿。以前我做过一次,搞得很麻烦。第二,我如果跟女孩子睡在一起,自然想干那回事,我不喜欢忍受那种苦闷,说不定真的硬来哦。”

“你会把我绑住,从后面进攻?”

“喂,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是,我真的好寂寞,非常非常寂寞。我也知道对你不起。我什么也没给你,只是向你提出种种要求。随意胡言乱语,把你呼来唤去的。但是能够让我这样做的只有你啊。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从来没有机会讲一句任性的话。爸爸妈妈完全不理睬我,我的他也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我一说任性的话,他就生气了。然后就吵架了。所以我只有跟你说。加上我现在的确筋疲力尽,实在想在夸我可爱夸我漂亮的甜言蜜语中睡一觉,别无他求。醒来以后就彻底来个精神焕发,再也不求你干这干那,绝对!一定做个非常乖的乖孩子。”

“可我还是不好办。”我说。

“求你了。要不然我就坐在这儿呜呜哭一晚上,谁向我第一个搭话,就跟谁睡去。”

事既至此,我只好给宿舍打电话叫出永泽。请他做点手脚,使我看起来像是已经归宿。

“和女孩子在一起呢。”我说。

“好好,此事我甘愿效劳。”他应道,“我把姓名卡巧妙地换在你‘在室’位置上,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寻欢作乐,明早从我窗口爬进来。”

“太劳你费心了,实在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安排妥了?”绿子问。

“嗯,总算是。”我喟然长叹一声。

“那么,时间还早,去跳迪斯科吧。”

“你不是累了么?”

“既然这样就全然不在话下了。”

“瞧你瞧你!”我说。

果不其然,在进人舞厅跳迪斯科的时间里,绿子似乎多少打起精神。她喝了两杯威士忌和可口可乐,在舞池里一直跳到额头冒汗。

“痛快极了!”绿子在桌旁喘口气说,“许久没这么跳了。四肢一动起来,觉得精神也随之解放了。”

“你看起来总像是解放的嘛。”

“哎哟,没那事儿。”她微微一笑,歪下脖子说,“这一来精神不要紧,肚子都折腾瘪了。不去吃点意大利烧饼?”

我把她领到我常去的一家意大利烧饼店,要了生啤和意式烧饼。我并不怎么饿,十二块我只吃了四块,其余全给绿子一扫而光。

“你恢复得可真够快的,刚才还脸色发青,东摇西晃。”我愕然说道。

“因为那些无理要求你都满足我了嘛,”绿子说,“心里的闷气也就跑得精光。不过这意大利烧饼还真挺够味儿。”

“我说,你家里真的谁也没有?”

“嗯,没有。姐姐不在,去朋友家住了。一个十足的胆小鬼,我要是不在,她不敢一个人睡在家里。”

“那就别去什么情人旅馆了。”我说,“去那种地方只落得一场空虚。还是去你家算了,我盖的被褥总该有吧?”

绿子略一沉吟,点头道:“也罢,那就到我家住。”

我们乘上山手线电车,来到大冢,抬起小林书店的卷闸门。卷闸上贴着张纸,写着“暂停营业”。闸门大概好久都没打开过,昏暗的店内荡漾着一股旧报纸气味。书架有一半空空如也,杂志几乎全部打捆,准备退回,整个书店比第一次来时还要空荡凄凉,俨然被冲上岸边的一只废船。

“书店不想再办下去了?”我试着问。

“决定卖掉。”绿子不无凄然地说,“卖了,我好和姐姐分钱。以后就独立生活,不用任何人保护。姐姐来年结婚,我再读三年大学——这点钱总卖得出来吧。另外我还打工。书店一旦脱手,我就和姐姐去哪里租间公寓,暂时两人过活。”

“店卖得掉?”

“差不多。有个熟人想要开店经营毛线,不久前还问过这里卖不卖。”绿子说,“可怜的父亲,玩命操劳一辈子,才弄了这么间小破店,借款也一点点还了,结果却几乎什么都没剩下,像泡沫一样消失啦。”

“你剩下了。”我说。

“我?”绿子觉得滑稽似的笑了笑,然后深深吸口气吐出。“到上面去吧,这儿冷。”

爬上二楼,她叫我坐在餐桌旁边,便去烧洗澡水。这时间里我用壶烧了水,倒进茶叶。洗澡水烧开之前,我和绿子隔着桌子,对坐饮茶。她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盯视良久。房间里除了钟的嘀哒声和电冰箱恒温器时动时停的声响,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时针即将指向12点。

“你这个人,细看起来,一张脸还满有味道的。”绿子说。

“是吗?”我有点不悦。

“我对人的长相已够挑剔的,但你这张脸,嗬,仔细看去,渐渐觉得跟你也未尝不可。”

“我自己有时也那么想——即使我也未尝不可。”

“嗳,我说话可能不大中听,我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时常被人误解。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刚才也说了吧?”

“说了。”

“就是说,我在一点点研究男人。”绿子拿来一盒万宝路香烟,吸上一支。

“一开始一无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东西。”

“有可能。”我说。

“啊,对了,为我父亲上柱香好么?”

于是我跟在她后头,走到供奉亡灵的房间,上了柱香,合掌致意。

“我,前些天在父亲这张遗像前脱光来着,脱得一丝不挂,让他看个一清二楚。像做瑜咖功似的。”绿子说道。

“这又何苦?”我不无惊诧地问。

“反正就是想给他看看。我身体的一半不是父亲的精子么?给他看看也是正当的嘛:这就是你女儿!当然,也同醉意有关。”

“唔。”

“姐姐进来吓一大跳。也难怪,我正在父亲遗像前赤条条张开腿,无怪乎她吃惊。”

“啊,那自然。”

“这么着,我就向她解释用意:这是怎么怎么回事。我劝她也来我旁边脱光,一起给父亲开开眼,可她不干,吓得赶紧跑出。这方面她相当保守。”

“是比较地道。”我说。

“嗳渡边君,对我父亲你怎么看的?”

“在初次见面的人跟前,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和他单独相处,却没觉得不自在,而感到相当愉快,说了好多话。”

“说什么来着?”

“欧里庇得斯。”

绿子笑得极其开心:“你这人也真逗儿,居然向一个初次见面的垂死挣扎的病人突然大谈什么欧里庇得斯,少见少见。”

“对着父亲遗像张开大腿的女儿也怕不多。”我说。

绿子哧哧笑罢,摇了一下灵前小铃:

“爸爸,晚安。我俩这就寻欢作乐,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已经死了,应该不会痛苦。要是现在还痛苦的话,那就找上帝算账去,就说这也太和人过不去了。在天国里见到我妈,两人好好云雨去吧。晚安!”

我们轮流洗过澡,换上睡衣。我借他父亲没穿几次而差不多崭新的睡衣穿上,有点小,但总比没有强。绿子在摆着灵位的房间里摊开客用卧具。

“在灵位前不害怕?”绿子问。

“怕什么,又不干什么坏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边抱我,一直到我睡着?”

“可以。”

于是我倒在绿子那张小床边上,久久抱着她,好几次都险些跌下床去。绿子把鼻子贴着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搂着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体跌落。这种环境,实在难以激起亢奋。鼻子底下就是绿子的发,那剪得短短的秀发不时弄得我鼻端痒痒的。

“喂,喂喂,说点什么呀!”绿子把脸埋在我胸前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我听着心里舒坦。”

“可爱极了!”

“绿子,”她说,“要加上名字。”

“可爱极了,绿子。”我补充道。

“极了是怎么个程度?”

“山崩海枯那样可爱。”

绿子扬脸看看我:“你用词倒还不同凡响。”

“给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来句更棒的。”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绿子紧紧贴住我的胸口,“好上天了!”绿子说,“既然这么喜欢我,我说什么你都肯听?不生气?”

“当然。”

“那么,你能永远不嫌弃我?”

“那还用说。”说着,我抚摸她像小男孩那般又短又软的头发。“不要紧,放心,一切都会一帆风顺。”

“可我就是怕。”绿子说。

我温柔地搂住她的肩。不一会儿,她肩头开始规则地上下抖动,响起睡熟的声音。于是我溜下床,去厨房取了瓶啤酒喝。由于全无睡意,想看本什么书。但四处查看一下,根本见不到书本样的东西。本想去绿子房间从书架找一册来,又怕扑扑腾腾地把她吵醒,只得作罢。

我便呆呆地喝啤酒。喝着喝着,我猛然想起:对了,这里是书店!我下楼,拉开灯,在文库丛书架上找来找去。我想读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已读过。但由于反正必须读点什么,便挑了一本书脊已经变色、似乎长期滞销的赫尔曼•黑塞的《车轮下》,把书钱放在电子收款机旁边。小林书店的库存至少可以因此减少一点。

我边喝啤酒,边对着厨房餐桌看《车轮下》。最初看这本书,还是刚上初中那年。就是说,时过8年,我又在一个少女家的厨房里,半夜穿着她亡父穿过的尺寸不够大的睡衣读同一本书。我总觉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处在这种情况下,我恐怕一辈子都不至于重读什么《车轮下》。

可话又说回来,《车轮下》尽管有的地方未免过时,但仍不失为一本不错的小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半厨房里,我自得其乐地一行行细读下去。搁物架上有一瓶落满灰尘的白兰地,我拿下来往咖啡杯里斟了一点。白兰地喝得我身上一阵暖和,但睡意却硬是不肯光顾。

时近3点,我去看了看绿子。她大概确实很累,正酣然大睡。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灯光,宛似一派月华,给房间镀上一层若明若暗的银辉。她以背光姿势睡着,身体仿佛冻僵一般一动不动。凑耳近前,只听见喘息声。我发觉那睡姿竟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床旁依然放着旅行包,白外套搭在椅背上。桌面拾掇得整整齐齐,桌前墙上挂着木偶画月历。我拨开一点窗帘,俯视阒无人息的街道。所有的店都落着卷闸,惟独酒店前排列的自动售货机瑟缩着身子静等黎明的来临。长途卡车胶轮的呻吟声时而滞重地摇颤一下周围的空气。我折回厨房,又喝了杯白兰地,继续读《车轮下》。

书读完时,天已开始放亮。我烧水冲了杯速溶咖啡,拿起圆珠笔在桌面便笺上写了几句:喝了些白兰地。《车轮下》我买了。天已放亮,我这就回去。再见。我踌躇一下,又补上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爱。”之后,我洗净咖啡杯,熄掉厨房灯,下楼悄悄抬起卷闸,走出门外。我担心被附近的人发现招致怀疑,好在清早6点之前的街上尚无任何人通过。只有乌鸦照例蹲在房顶睥睨四周。我抬头望了一眼绿子房间那垂有粉色布帘的窗口,旋即往都营电车站走去,乘到终点下来,步行赶回宿舍。一家供应早餐的定食店已经开了,我进去用了份热腾腾的米饭、酱汤和咸菜加煎蛋。之后绕到宿舍后院,轻声敲了敲一楼永泽房间的窗户。永泽马上开窗,我爬进他的房间。

“喝杯咖啡?”他问道。我说不要,谢过他后,回到自己房间。刷过牙,脱去裤子,钻进被窝狠狠闭上眼睛。稍顷,那铅门一样沉重的无梦睡意便迎面压来。

我每周都给直子写信,直子也来了几封信,信都不很长。进人11月后,直子信上说早晚渐渐冷了起来。

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我同玲子时常谈起你,她再三让我向你问好。玲子依然待我十分亲热。假如没有她,我恐怕很难忍受这里的生活。孤寂起来我就哭。玲子说能哭是好事。不过,孤寂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每当孤寂难耐,晚间我就从黑暗中对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谈,其声如同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同木月和姐姐也往往这样对话。他们也同样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说话的对象。

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我时常反复读你的来信。外边来的东西大多使我感到惶惶不安,而你笔下你周围发生的一切却给我心灵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这样呢?所以我翻来覆去地读,玲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两人还谈论里边的内容。信中写绿子父亲那部分我十分中意。对我们来说,你每周一次的来信是为数极少的娱乐之一——读信娱乐。它使我们在这里充满欢欣与期待。

我无时无刻不惦记挤时间回信,但眼前一摊开信笺,心情却总是消沉下去。这封信也是我拿出吃奶力气写的,因为玲子非叫我回信不可。但请你不要误解。其实我有满肚子话要告诉你,只是不能得心应手地写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写信。

绿子那人看来很有趣。读罢那封信,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上了你。跟玲子一说,玲子说:“那还不理所当然,连我都喜欢渡边。”我们每天采蘑菇拾栗子吃。栗子饭、松菇饭已经连续吃好久了,但还是吃不厌,香得很。玲子还像以往那样,吃不多,一个劲儿吸烟。小鸟和小兔也都活蹦乱跳。再见。

过罢20岁生日的第四天,接到直子寄来的邮包。里面是一件圆领紫色毛衣和一封信。

“祝你生日快乐。”直子写道,“祝你20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20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这件毛衣是我和玲子织的,每人一半。织得好的那一半出自她手,不好的那一半是我织的。玲子这人干什么都心灵手巧。在她面前,我时常自我厌恶得不行。我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自豪的——哪怕一点。再见。保重身体。”

玲子也附了一封短信:

“好吗?对你来说,直子或许是至高无上的天使;而在我眼里,只不过是笨手笨脚的普通女孩儿。但不管怎样,总算把毛衣按时赶出来了。怎样,漂亮吧?颜色和式样是两人商定的。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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