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攻击行为的代价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作者:蕾切尔·西蒙斯

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我目睹了另类攻击和冲突回避贯穿了女孩生活的三个方面:领导力、关系暴力以及有据可查的青春期女孩自尊缺失问题。

好领导,好女孩

在一个20人的女孩领导力工作坊中(参与者皆是中产阶级少女,其中三分之一不是白人),我们谈论了领导力让我们感到不自在的地方,我们将这些方面称作“危险区”。女孩们讨论自己的恐惧时,我惊奇地发现每个人的担心几乎都与他人将如何回应自己的言行有关。

看起来很糟糕或很蠢——或用她们自己的话来说,“遭人评判”——是最深的恐惧,她们反复表达这一看法。无论是与陌生人见面,在公众场合发言、朗诵还是辩论,女孩最害怕的是被“打压”,她们担心别人不会给她们解释自己的机会,担心别人会打击她们的自信心。因此,她们会害怕别人不喜欢她们,不愿和她们交朋友或背叛她们。

“女孩攻击的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看似不存在,”社会学家安妮·坎贝尔写道,“女孩们没有学过如何用正确的方式来表达攻击,她们只学过如何不去表达。”例如,工作坊的许多女孩都将赞同和得到支持视为个人联系的标志,而将遭遇反对视为关系损失。值得研究的是,许多女孩对某些领导行为的恐惧正反映了她们提及的对个人冲突的恐惧。换言之,面对“良性”攻击(自信、竞争、坚定)时,许多女孩也会表现出面对“恶性”攻击(人际冲突、愤怒、隐性刻薄)时一样强烈的紧张感。正如女孩可能会因为担心失去朋友而不说自己生气一样,工作坊参与者也让我们看到,担任领导时女孩同样对关系损失心怀恐惧。

在工作坊中,更多相似之处浮出水面。活动中,这些女孩想象自己做各种事情,从课外项目到成年后的未来冒险。女孩们始终都存在的恐惧是担心别人认为她们自负,她们认为这是同事们不喜欢的。那些在交男友时竭尽所能避免被人形容为“自以为了不起”的女孩,在设想职业生涯时也怀有同样的恐惧。她们不会想着怎样做好工作,而是琢磨该怎样表现得谦虚,或让自己表现得没想象中那么优秀。

她们在竞争和渴望方面亦是如此,许多研修班参与者告诉我她们害怕工作中被人说有冲劲或霸道。在工作中,她们想的不是渴望什么或如何实现目标,而是如何在设法逼近目标时让他人觉得自己满不在乎。

最后一点是工作坊参与者吐露自己害怕因为说错话“弄得一团糟”或失控。这种焦虑会迫使她们谨小慎微,迫使她们避免冒险或大胆迈进,而胆识对职业成功非常重要。

在次年的工作坊中,30位中产阶级少女在娱乐室的垫子上分散着围坐一圈,其中四分之一不是白人。我们探讨了优秀领导者的特质。我请她们大声说出能描述自己的词语,然后在教室前面的画架上写下来。我后退几步看看列表,内容如下:

一名优秀的领导者应该……

充满关爱              尊重他人

大声说话              思想开放

优秀的倾听者       善解人意

乐于助人              成熟

乐观                     关爱他人

灵活                     耐心

自豪                     负责

有决心                 细心周到

有责任心              表示支持

有奉献精神           平衡

敏感                     独立

具有合作精神       诚实

有创造力              值得信赖

独特                     活跃

表达能力强           积极

有天赋                 友好

主动                     善良

有胆识                  有礼有节

外向                     有洞见

有条理

表示顺服、礼让、关爱的词语(粗体)堆满了列表,而表现看似不太友善的特质(下画线标出)的在列表中仅有五个词,在她们眼中的“优秀领导”所需的特质里仅占不到10%。

对这些女孩来说,好领导即好女孩。

主动承担、说不、参与冲突都不是好领导的特质,女孩眼中的领导者是容易相处的,是友善的,是充满关爱的,是那种别人希望与其交朋友的人。回顾第五章中这组女孩前一天列出来的“反面女孩”列表,看看她们眼中女孩的错误表现,我震惊了:“有头脑”“固执己见”“争强好胜”“刻薄”“专业”“严肃”“坚强”“独立”“以自我为中心”“无所节制”“装艺术家”。强大领导者的一些特质,同样也是坏女孩的特征。

遗憾的是,这一阶段仍未过去。在《像男人一样竞争,像女人一样获胜》(Play Like a Man, Win Like a Woman)中,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执行副总裁盖尔·埃文斯(Gail Evans)探索了女性为何在公司中难以获得平等待遇。数十年来,埃文斯始终目睹女性遭遇晋升障碍,他总结称,部分原因在于女性陷入了过分关注人际关系的误区。

埃文斯称,女性听到同事或领导说不,就会将其视为人际冲突的信号。女性因此会避免提出可能被拒绝的问题,认为被人否定就是“我们和我们的高管之间关系不好的标志”。许多女性同样也会避免冒险,因为她们担心会遇上挑战自己能力极限或需要虚张声势的时刻。正如一些女孩担心被称作“自以为了不起”那样,女性员工也担心别人会认为自己有优越感。

埃文斯指出,等着“被邀请约会、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女孩,会成长为坐等领导布置任务的女员工,而不是自己主动去做事。如第三章提及的七年级女孩莉莉·卡特那样通过“暗示”与朋友沟通的女孩,最终会成长为“假设”老板知道她们优秀业绩的女员工。

由于无人教导女性将竞争视为体育比赛那般可接受的活动,埃文斯解释道:“公平竞争这一概念对她们而言本身就是矛盾的,竞争不应该出现,如果出现,即为逾矩。”埃文斯看到男性和同事发生冲突后,下班后会为对方买杯啤酒言和,而女性则会将其视为针对个人的。她可能会怒气冲冲地离开,这反映了女性始终都将冲突与关系损失联系起来。儿时从未学习过该如何处理冲突的女性,成年后很难区分日常冲突和人身攻击。

埃文斯的观察并不令人惊讶,女孩明白,间接表明立场或根本不表态,她们就会和成年人一样获取权力。因此她们可能成为帮手而非领导者,在幕后而非舞台中心工作,担任副手或副总裁,而不是首席执行官或总裁。

当然,公司文化并没有试图阻止这种态度。自信、敢言、坚定、爱竞争的女性常常被认为是“男人婆”“荡妇”“刻板”“性冷淡”或“有攻击性”。她们的勇气并未被视为资产,而被当成不合理的表现。加州的“Bully Broads”项目即典型例子:导师们教女性管理者如何显得不那么坚定自信,建议她们在公众场合结结巴巴或哭泣,让她们的形象“柔和”一些。不足为奇,那些甘于淹没在人群中的女孩最终成了身处劣势的女员工。

霸凌和关系暴力

听到第二章中瓦妮莎、纳塔莉和安妮的故事,读者可能会觉得“霸凌”这个词听起来有些名不副实。这些女孩遭遇了最亲密好友的长期感情虐待。她们不愿放弃友情,不惜任何代价维持与霸凌者的关系。与这些女孩和其他人交谈时,我不禁思考,有人伤害她们如此之深,她们为何还要保持关系。她们的回应听起来很像遭遇家庭暴力的成年女性。

一位女孩想离开朋友,但她害怕吃午饭和课间时只能一个人坐着。另一个女孩坚持认为朋友们明天或下周就会对她好些了。我想起了家庭暴力关系中的女性,有人不愿离开虐待自己的配偶,是因为害怕独自生活,或因为男方“道歉了”。学校应对传统霸凌的策略在这些情况下无法奏效,因为这些策略基于这一假设:攻击者和目标不是朋友。女性朋友之间的亲密正是女孩关系攻击的核心要素,目前关系暴力专家使用的策略对于帮助身陷此类麻烦的女孩来说也许更有效。

的确,关系暴力的一些危险征兆与最好朋友之间的霸凌行为高度相似。正如第七章的露西娅所言,施虐者“可以让你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无论关系暴力的目标多么努力,她都永远无法满足施虐者的期望,从里斯和纳塔莉的关系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动态过程。正如安妮和萨曼莎的关系那样,施虐者可能会拼命让目标远离其他朋友、家人或任何想让她摆脱关系的人。施虐者会争辩说自己的目标“不值得信赖或不喜欢施虐者”。

若想认真教育女孩选择健康的友谊,就需要增强女孩对友情中顺从和攻击行为的认识。倘若我们没有用于描述施虐关系的动态的语言,无法通过正确的方式来疏导愤怒,我们就无法培养女孩识别虐待行为、让自己远离有害处境的能力。如此一来,女孩可能会紧接着将顺从行为直接植入成年后的亲密关系中。换言之,无法识别虐待行为影响的不仅仅是女孩阶段,而是存在长期影响。意识到这些行为的性质,十分有助于尽早预防遭遇虐待。

“百慕大三角”故地重游

初中被许多人称为女性青春期危机的“震中地带”。关于这种危机的故事如今已广为人知,常常被视为写给勇敢真实女孩的挽歌。最著名的例子来自心理学家玛丽·皮弗的《拯救奥费利娅》(Reviving Ophelia)、卡萝尔·吉利根和琳恩·迈克尔·布朗的《在十字路口相遇》(Meeting at the Crossroads),书中描述的事件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不时被描述为“百慕大三角”的时刻,在那一刻——“女孩的自我纷纷失踪”,这一阶段有时也会被描述成女孩接受成年女性文化洗礼的十字路口。

短短几年之中,女孩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文化环境,她们突然被迫脱离自我。人们将不再容忍她们发出的真实声音,不再容忍她们无所畏惧说出想法的能力和对食物、玩耍和真相的狂野胃口。为了成功、为了被社交圈接受,女孩必须在性感、社交、口头表达以及外观方面换上有所节制的女性姿态。她们必须否认自己的所见、所知、所感。为了避免被排斥,她们必须走进粉饰之下的关系,回避公开冲突,被不允许她们了解自身真实情况、自己身体和自身感受的文化规则慢慢囚禁起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女孩眼中的真实与她们必须在他人面前假装感受、了解到的真实产生了越来越大的隔阂,让她们的自尊被削弱。

目前对女性青春期危机的描述大部分是从个体角度出发的,其人际上的后果被严重忽视了。实际上,她们损失的不仅仅是真实的自我,也是那个能够和同龄人热情相处的自我。布朗和吉利根称,这种危机从本质上来说是关系层面的。被迫否认她们自己的真实性剥夺了女孩之间彼此真诚沟通的能力。毕竟,女孩们在做浮士德式的交易,牺牲真实的自我换取残缺和虚假的友谊。她们与自身内部失去联系,在人际关系上感到崩溃,不断压抑冲突和愤怒,坚持“友好礼貌”的一面,努力争取那些否定人类关系事实的互动。她们失去了“判断关系暴力”的能力,即承认自己受伤以及对他人愤怒的感情的能力。“感觉是被感觉到的,想法是被想出来的”,但它们“不再暴露于友谊的光天化日之下”,反而被囚禁于“地下”。

如果我们将这一危机视为另类攻击行为加剧的时刻,也许就能从全新角度理解女孩自尊缺失的问题。调整一下我们观察女孩生活的视角,地下就不只是女孩隐藏真实感情的情绪终端了,它本身也许就是沟通冲突的活跃天地,尤其是另类攻击行为。进一步调研这种联系也许会打开新入口,为女孩渡过难关提供其他类型的帮助。如果另类攻击行为是女孩自尊缺失的主要症状,也许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对抗危机的源头,将更多资源集中到对女孩人际关系的研究上。也许我们可以更努力地阻止女孩参与另类攻击行为,引导她们采用更坚定自信的方法:实话实说或直接攻击。

教女孩更具有攻击性?好吧,没错。让我们再次回到女孩自尊缺失的症状:期待理想化或毫无冲突的关系。如果我们引导女孩妥善处理“五味杂陈”的情绪,如嫉妒、竞争、愤怒,她们就更愿意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接纳这些情绪。她们会乐于承认强烈感情,她们也会保持与真实自我的联系。她们也许不会那么倾向于压抑情绪,以致慢慢积怨,最终演化为残酷的报复行为。

莫名其妙的攻击和损失给一些女孩打上了永久的烙印。担心“友善”一面之下藏着另一种真相,会让女孩一辈子都不敢确认能否信任他人、信任自己。这些故事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这些女孩似乎远离其他女孩,再也不愿互相帮助,长大后不信任乃至憎恨同龄人。

玛茜是我采访的第一批成年女性之一。“落单女孩”常常出现在小学和初中阶段,她承认自己如今与其他女性的关系依然是喜忧参半。现在20多岁的她评论道:“我常常感觉是自己不能融入其他人。我知道这是内心深处的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是很难完全信任她们,我还是感觉她们随时可能会背叛我。”

玛茜的话,我在随后的采访中也多次听女孩和成年女性们说起。像玛茜这样童年遭遇同龄人欺负的女性,依旧会用儿时的眼光看问题,依旧还能感受到多年前的伤痛和困惑。她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会时而间接表达愤怒,时而毫无征兆地让她们感到不知所措、孤独和自责。

如果能够承认女孩可以生气,好女孩有时可以表现得很坏,我们就能开垦“友善”和“荡妇”之间的社交荒漠。如果我们能构建女孩互相说真话的积极话语体系,更多女孩就会大胆地表达看法。她们会提出并解答自己的问题,解决她们自己友谊的秘密。

赋予女孩实话实说、尊重同龄人说实话的能力,难道不是给她们最好的礼物吗?如果这个世界能够承认女孩的全部感情,而不只是一部分感情,她们就可以在坦诚相待的关系中享受令人欢欣的自由,她们将不再担心会被人抛弃。我希望她们,以及任何一位当过落单女孩的女性,都能重新振作、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们会低声自言自语:“我最后悔的是当初保持沉默,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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