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罗生门(中) 第一节 林念祖

π的杀人魔法  作者:墨殇

谎话所提供的信息并不比真话少。

——赫尔克里·波洛(比)

时间:中午十二点

地点:应泰建设大厦 顶楼 观景台

问讯人:安力为,穆千行

受讯人:林念祖


从位于滨江新区的理想国大厦出来后,安力为和千行一刻都没有耽搁,便以最快的车速,直奔城北商业中心的应泰建设大厦。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林念祖。时值正午,交通很通畅,没有遇到严重塞车的现象。十二点,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应泰建设是国内外知名的上市公司,虽然尚未跻身世界五百强,但早已是国内百强企业之一。荣氏共有两家上市公司,另一家为应泰地产。它们都是传统荣氏企业的最核心部分,也是荣应泰发家时的经济支柱。这两家企业上市之后,荣应泰又陆续成立了应泰钢构和应泰重工,以及投资、物业、旅游、物流等一系列配套企业,完成了商业地产开发的全产业链构成。这四家基础企业,通常被业界人士称为荣家的“四大金刚”。

五年前,荣应泰破格提拔和培养了当时还是小地区经理的林念祖,来出任应泰建设的总经理助理。四年前升任副总,三年前林念祖便受命,全面接管了该公司大小各项事务的管理。不仅如此,荣应泰还指定林念祖陆续兼任了应泰地产以及应泰钢构的副总。因此行业内的人都风传,荣应泰虽然名义上还是四大公司的董事长和CEO,实际上可能已经有了退位而做太上皇的想法,是在一步步地将荣氏传统企业的管理权过渡给林念祖等新一代经营者。

没有将大权交给同样能干的亲儿子荣俊赫,而是交给了一个从基层选拔上来的无名小伙子,这在前些年还被传为佳话,被媒体和业界普遍称赞为“任人唯贤,海纳百川”。只是近年来,有些人才明白了荣俊赫是要做和传统企业不同的新型商业开发。于是,他们纷纷揣测,这或许都是荣应泰的深谋远虑。试想,如果荣俊赫能在全新的产业和市场中占据有利地位,尽快打下坚实的基础,那么,便与日益显得老旧而正在落伍的传统巨无霸企业之间形成了互为掎角之势,以及相互帮衬、扶植的局面。事实上,荣俊赫的两家新企业已经形成一定规模,其中的理想国兴许已经在做上市的打算和准备了。

不论人们如何看待此事的内因,荣应泰对于林念祖的伯乐之眼与非凡胆识,都是值得令人惊羡与称道的。

正由于考虑到林念祖与荣家的关系相对复杂,其中又存在颇多未知的因素,安力为和千行对于此次询问,事先进行了充分的准备,甚至是演练。

安力为还命令王亮和刘晓伟对被调查者采取事先完全不打招呼,直接堵上门的突然袭击法。这样,被调查者就没有时间来准备应对之策,更没有相互串供的心理准备。他知道,只要对方事先有了一点点的警觉,像林念祖和荣俊赫那样的忙人,都可以随便找出一个理由,来进行搪塞和时间上的拖延。

然而,对于两人的到来,林念祖的心里似乎早有准备。

安力为先开了口:“事先没有预约就贸然地闯过来,实在是因为破案的时间紧迫。请你谅解。”

林念祖回道:“安警官说笑了。你们不必预约,有什么事,直接来就成。我已经吩咐过柳秘书,将一个月之内我的商务行程计划尽快地整理、打印出来交给你。这样,你来的时候,就不至于因为刚好碰到我出差而跑空门了。”

“非常感谢。今天来,主要是想核对一下在一系列案件中你的不在场证明。哦,每个人都要接受例行的调查,警方有理由相信,凶手就在荣家内部。”

“是的,我也这么看。”

坐在一旁的千行点点头,没有说话。

安力为翻开记事本,取出了一张小纸片,递给林念祖。这是根据千行制作的时间表而修改的简易版表格,其中删除了准确的时刻内容,只留下了日期、地点、事件三项。

“这是三宗案件,以及两个离奇事件的‘时间’简表,请务必仔细回忆。如果可以证明在案发的时间之内你不在犯罪现场,那么就意味着替自己洗清了嫌疑。”

林念祖摊开时间表仔细看了一会儿,也翻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黄牛皮记事本,一一对照,然后开了口。

林念祖:“嗯,那就从这里开始了,是……家母失踪的那天晚上,十一月九日。那天晚上我在黄龙大酒店和几位领导吃饭,有开发区管委会的金处,云南省住建厅的钱处,以及云南省旅游总公司的姬总,一共六个人,晚上十点十分结束的,因为钱处他们都要赶晚班飞机赶回昆明,所以早早地就结束了。安排好司机送走他们之后,我就开车回了家。到家的时候我看过表,应该是十点四十,这一点,门口的保安和监控可以证明。和俊赫他们不一样,我的住处在北面大运河广场的金色豪庭。因为我晚上的应酬比较多,住在荣府怕打搅了家人的睡眠,所以就在外买了房子。”

安力为:“从黄龙到金色豪庭,开了半个小时?”

林念祖:“二十分钟吧,安排车辆送走各位客人大概有十分钟,那天我开得也不快。每天的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很珍贵,是与一天的繁忙事务暂时告别的时刻,我不会像白天一样赶时间,而是喜欢慢慢地开车回家,享受一下夜晚清新的空气,放松一下自己。”

安力为:“你平时都自己开车吗?”

林念祖:“夜晚回家的时候一般都是,除非我喝了酒。我很少喝酒,那晚也没有喝,所以是自己开的。白天公务时间的话,大多数情况下是由司机来开,只有少数情况下才会自己开,没有一定的规律。”

安力为:“那晚开车回家的路上,就没有遇见什么熟人,或是进二十四小时超市、小卖铺买过什么东西吗?”

林念祖:“没有。”

安力为:“嗯。毕竟也不算太早了,又是在开车。只是如果途中有什么可以证明的话,比如超市购物小票,那就比较完美了。”

林念祖:“确实没有那样的东西。”

安力为:“没关系,请继续。”

林念祖:“第四次亡灵出现的时候,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安力为:“对。我是你的证明人。”

林念祖又看了一眼记事本:“家母遇害的那个早上,我还在熟睡,不过,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凯琳豪格·湖边邨酒店的一八一八房。因为前一夜闹鬼,我精神很疲倦,车开到庭湖边时困得不行,于是找了个熟悉的酒店睡了。我是七点半起床的。我的生活很规律,每天都是这个点起床。醒来后打开电视,正好是早间国际新闻,然后我打电话叫了早餐到房间。我习惯在吃早餐的时候看新闻,然后在八点十分左右出门。那天也是如此。之后,我开车来了办公室。得到家母遇害的消息,已经是临近中午了。”

安力为:“是央视的早新闻?还记得说的是什么吗?”

林念祖:“记得。先是三中全会的报道,后来是陕西哪儿发生了小范围地震,具体是哪个县我记不得了。哦对了,还有Lady Gaga发行了新的专辑。”

安力为:“你记性不错啊!”

林念祖:“还行。可能是换了环境的缘故吧?在家可记不住这些琐事。”

安力为:“在睡觉的话,出门之前酒店里不会有人看见你。”

林念祖:“没错。服务生送早餐来,大概是十分钟之后。他是那天早上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案发时间应该是……五点吧?不过,湖边邨是五星级酒店,监控系统应该很完备。”

安力为:“嗯,应该是。问句题外话,你平时在家是独居,对吧?”

林念祖:“是的。”

安力为:“还没有考虑……自己的生活问题?”

林念祖笑道:“还没顾得上。公司的事务实在是太多了。”

安力为:“原来是这样啊。然后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凌晨一点四十五到两点之间,也就是光复叔被杀的时间。”

林念祖:“这一天,我倒不是在睡觉。”

安力为的眼皮一跳:“哦?那么晚还……”

林念祖:“十三号的晚上,我跟公司的几个副总,以及核心的骨干成员,在这里,商谈云南的土地开发和旅游项目计划。您也知道,自从经济危机之后,房地产业的形势一直不容乐观,中央的限购令出台后,我们更是雪上加霜。因此,云南的项目对于我们来说就显得极其重要了,公司的董事与高层领导们也都非常重视。我们一直谈到凌晨两点左右,才一齐开车去玉鼎轩吃了点夜宵,然后各自回家睡觉的。分手的时候,已经三点了。睡了没几个小时,闹铃还没响呢,我就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打的是我家的座机,哦,我有关手机睡觉的习惯。然后,我就开车直接去了荣府。”

安力为:“好的。至于荣总遇害当天,上次你已经对我说了,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一刻之间,你一直在工厂的车间里?”

林念祖:“是的。”

安力为:“是哪间工厂?”

林念祖:“应泰钢构的第一分厂。那天有很多工人和我在一起,还有五位专家始终跟着我,因为新装的生产线必须立即调试并投入生产,才能保证月底的订单任务。”

安力为:“‘始终’的意思,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林念祖笑道:“那倒不是,除了……上厕所的时候。我和专家就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在一起。工人的话就需要你去调查了,大多数工人我是叫不出名字的。”

安力为:“你和专家是在厂里吃的午饭吗?”

林念祖:“厂里的伙食嘛,实在是……毕竟他们都是从德国千里迢迢,专程飞过来指导的国际资深专家,所以我开车带他们去了海鲜王府。离工厂不远,开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在安力为开始询问之后,千行一直在低着头玩手机,一点都不像是认真在听的样子。不过,林念祖说到这里时,千行抬起了头。

千行问道:“请问……吃饭的时间有多久?从几点到几点?”

林念祖:“一个小时。开车出大门的时候,刚好听见工厂的大钟敲响十二点三十分的半点钟声,回来进门的时候我也看了一下,一点半刚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点三十一分。也就是说,连吃饭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刚好是一个小时。没办法,德国人的时间观念是出了名的强,那天的指导工作必须在事先商定的五点之前结束,他们还得赶上当天六点半的飞机去北京,所以吃饭不能拖太久,必须尊重他们的安排。”

安力为:“也就是说,从一点三十一之后,一直到五点一刻之前,你都在工厂里?”

林念祖:“在这段时间之内,工厂里有很多人都可以证明,因为不仅仅是德国专家,很多我们的技工和工程师也都在一起聆听指导,配合试机。”

安力为不由自主地扫了千行一眼。千行感觉到了安力为的心理变化,却没有做出回应,而是紧紧盯着林念祖的脸,极力捕捉着来自每一根面部神经的极其细微的悸动。

千行:“你对于时间的概念几乎和那些德国人有一拼啊!记录每天的时间都很清楚明白。”

林念祖扬了扬手中的记事本:“是的。因为工作时间总是不够用,需要合理分配,多年来我都会在睡觉前对当日的行程做一个详细记录。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千行:“这五位专家的情况……”

林念祖:“哦,关于他们的资料,我已经让柳秘书在准备了,一会走的时候就可以交给你们。”

千行:“哦。”

说完,他耸耸肩,又像个没事人似的,低头玩他的手机去了。安力为明白,接下去又该自己接着问了。

经过几次的配合询问,他们俩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默契,甚至不必通过眼神交流,光凭对彼此之间气场的感知就够了。

安力为:“你听说过有人企图篡改遗嘱的事情吗?”

千行没有抬头,但冷不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林春晓’是谁?”

声音是弱弱的,但分量并不轻。

林念祖的眼皮微微一跳,慢慢抬起头望向千行。

千行的目光已不在手机的屏幕上面。

四目相对。

林念祖皱起眉头,转头又看向安力为,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林念祖:“谁?”

安力为:“‘林春晓’。你不认识?”

林念祖摇头:“没听说过。”

安力为:“哦,没关系。这不重要,也许和案子无关。我们只是随便问问。”

林念祖:“嗯。”

安力为:“据你看来,谁是荣氏企业最有可能成为掌门的人呢?”

林念祖:“你问的是,我对家父可能的选择而做出的个人预测吗?”

安力为:“对。”

林念祖:“那好,我说说我的看法。俊赫、大姐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安力为:“嗯,在你、俊赫和荣熙真三个人当中,你认为谁的可能性最大呢?”

林念祖:“这就是家父才能够决定的事情了,我们的一切臆测都是徒劳的。家父以擅权谋、多变而名扬商界,如果被人轻易地就猜破了心思,也不至于会获得今天的辉煌成就。‘总能棋高一着’,是那些曾经被他击败的商界元老对他的普遍评价。”

安力为:“有道理。不过……荣熙真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林念祖:“执着于可能性比例数据的计算和预测是没有意义的。毕竟对于家父来说,这个决定,可以是精于算计的结果,但也可能仅仅出于一念之间。”

安力为话锋一转:“荣熙真有个秘密恋人对吧?”

林念祖一怔:“什么意思?”

安力为:“就是字面意思。她有一个连家里人都不清楚的秘密恋人。”

林念祖:“应该……不会吧?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至于……如果有,大家应该不至于对此毫无察觉。再说谈恋爱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的家人呢?其实,对于荣家这样的豪族来说,那么大年纪还不恋爱成婚,才更让人感到难堪吧。事实上,家父早就为大姐物色过几个人选,有两个我也见过,都很优秀。只是,大姐一直不置可否,每次都用一种彬彬有礼的客套,拒人于千里之外,最后不了了之。为此,家父也伤透了脑筋。”

安力为:“你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林念祖摇头道:“不会的。我想你们肯定是弄错了。”

安力为转头看了一眼千行。

那小子居然跟个没事人似的,又在玩手机了。

真想扔了他的手机。

安力为不免有些生气。

安力为:“对了,李妍和遗产的继承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林念祖:“不会。她没有资格。”

安力为:“荣总难道就不会在遗嘱里,也留给她一部分遗产作为日后生活的开销?相处那么久,应该不会那么绝情嘛。”

林念祖:“家父不是绝情,而是事情不能这么办。‘李妍’这个名字,是绝不能出现在遗嘱之中的,那等于公开宣布了这段不伦之恋,对公司会产生不良影响。既然是遗嘱,那就是为死后准备的。如果家父在生前并未打算与家母离婚,再与李妍结婚的话,那他就只会希望此事永远地成为秘密。因此,李妍与遗嘱无关。但我认为家父对李妍是会有安顿的。也就因为这个,我怀疑,从公司里被挪走的那一部分资金,就是李妍日后的生活和安置费用。当然,也有别的可能。”

安力为:“原来如此。”

林念祖:“所以家父并不是无情的人。”

安力为:“那天晚上在灵堂,我记得是你送她走的。你对她说了什么吗?”

林念祖:“那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大姐吩咐这话由我来说,因为俊赫跪灵无法抽身,大姐作为主持,也不合适与李妍直接对话。原话是这样的:‘今晚过后,你就与荣家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不要再踏入荣府。多多保重。’”

安力为:“这是集体商议后的态度?”

林念祖:“是的。大姐、俊赫、郑浩和我四个人决定的。二姐不知道。俊旭没回来,即使回来了,我想他也不在乎这样的事。”

安力为不由自主地又扫了一眼千行。

千行依然故我。

但安力为隐约察觉到这小子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手里的小屏幕上,而是在茶几的对面。

安力为继续:“李妍的态度呢?”

林念祖:“她像是领会了我的话,可能也明白了这是荣家的集体决定,只是向我微微欠了下身,就转头走了。”

安力为:“当时的场面,有点凄凉吧!”

林念祖:“是的。那样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一个憔悴消瘦的影子,默默地走进了夜的黑暗之中,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就连脚步声也淹没在萧瑟的风中。看到这番情景,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刻,我又想起了那首恐怖的童谣……”

安力为:“恐怖的歌谣,还有幽灵的出现……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神秘而诡异的气味。”

林念祖:“没错。对了,不知安警官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在体育馆前面,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俊赫当场喊出了声。他觉得那个……呃……鬼,那个白发的幽灵,长得特别像逝世多年的外公叶启德?”

安力为:“我记得。事后我还问过俊赫。他肯定了自己不是产生了错觉,而是看到那……确实像是叶启德的真身再现。”

林念祖:“其实,不仅仅是俊赫,家父和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家父嘱咐我不要以讹传讹,乱说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以免增加恐慌情绪,我才没有向安警官提起。”

安力为:“你的意思是,那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鬼魂,真的很像叶启德的亡灵?”

林念祖:“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相片中的人活生生走了出来。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外公本人,但他的遗像一直挂在图书馆的墙上,俊赫也经常会指着外公的像,说起一些小时候的轶事。所以,他的面容我也很熟悉了。那晚出现的鬼魂,和相片里的如出一辙。”

安力为:“后来想起来,那天晚上,俊赫和荣总的反应,除了惊恐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因素。当时没感觉到这些,事后想想,总觉得有些奇怪。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你觉得他们俩除了对鬼魂的恐惧,还有因为已经逝去的亲人再次出现的惊愕。是这样吗?”

林念祖:“完全正确。”

安力为:“还有,每次在现场,我们总能发现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些不连续的数字。你觉得那是什么?”

林念祖:“那可能是π。”

安力为惊讶道:“你也知道那是π?为什么你会知道?”

林念祖:“家父曾经给我看过第一张小纸片。虽然当时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我对数字比较敏感,记住了那六个数字——‘314159’。过了几天,我想起了小时候背过的π数值。六位数字都能契合,我觉得基本可以认定,那就是π数值。”

安力为:“那你没有早点儿告诉荣总吗?”

林念祖:“没来得及。我悟出这一点的时候,家父已经遇害了。就在家父逝世的那天晚上想到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家父的亡灵感应。”

安力为:“你认为这是谁干的?”

林念祖:“凶手。与那篇带有预言性质的歌谣一样,这恐怕也是一种形式上的宣告。这个π,和死去的外公有关,荣家的人都知道,外公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数学推算研究。这些污秽之物接连出现,构成了一个诅咒之环,紧紧地笼罩在荣府上空。事实上……家父去世之前,很可能已经猜出了那些神秘数字与π的联系。”

安力为:“怎么?”

林念祖:“家父在遇害的前一天,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安力为:“哦?”

林念祖的眉宇间,忽然出现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安力为回头一看,原来是因为千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千行已经放下了手机,斜靠在沙发上,双眼一直盯着林念祖。

林念祖接着说道:“……他问我还记得那些奇怪的数字吗?我说记得。然后他说他可能已经知道这些数字的意思了。我很好奇,问那到底是什么,家父说他还需要证实一下,希望第二天晚上,哦……也就是遇害的那天晚上,跟我聊聊这件事。”

安力为:“这件事,和荣总遇害时那个神秘的微笑,会不会彼此之间存在着什么关联?难道是他破解了π的意义?”

林念祖:“对于家父那个奇怪的表情,我真的是想不明白。这太不合乎情理了。”

安力为:“以叶启德面容出现的诡秘亡灵,带有预言气息的恐怖童谣,被有意放置在命案现场的π数值,以及荣总死后神秘的笑容。在你看来,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林念祖:“复仇。”

安力为:“复仇?”

林念祖:“对。复仇。除了家父的古怪表情令我始终捉摸不透,其他的,我认为可能都与一场堪称华丽的复仇计划有关。这就是我要最后告诉你们的,也是你们一直未曾听说过的一些情况。”

安力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记事本上已经记满各种符号的一页翻过去,然后点点头,示意林念祖可以开始了。

林念祖:“事情要从二十一年前说起。一九九二年,外公叶启德在上海郊外的花园别墅内因病逝世,当时死因诊断的结果是左心房严重梗死,诊断医师是他长年聘用的私人医生左良弼,后经邙山医院复核,结果相同,所以顺利地开具了死亡证书。这件事表面上风平浪静,外面的人只知道老爷子是年纪大了病死的,但其实不然,当时有人就……提出了异议。”

安力为:“谁?”

林念祖:“舅父叶丰盛和家母。当时,舅父就在上海,而且在一段时间内还负责过照顾外公的起居饮食。在生命最后的两年中,外公因为心律不齐、高血压、脑溢血等一系列疾病,在邙山医院的特护病房就诊和休养。因为气血虚弱,主治医生曹楠建议他住院疗养,禁止一切活动和可能引起病人情绪紊乱的事务性交流,更不允许打出院和回家的念头。所以在那两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外公一直是住在邙山医院特护病房里。可是,就在舅父出差韩国的三个月里,情况变了。”

安力为:“怎么?”

林念祖:“据后来舅父对家母的叙述,他走后仅仅一周,邙山医院的主治医师就迅速改变了治疗方案,允许外公出院,回到自己的花园别墅里休养。他的理由是,外公的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而且有了康复的希望。那段时间经过在医院里精心的调养,外公的病情确实有了点起色。不过,这还是让身在韩国的舅父觉得有些意外,只是因为左医生是外公信任多年的贴身老人了,所以才没有多想。谁知,就在他办完事即将归国的时候,就接到了家母的电话,外公已经离世了。听到这里,安警官也一定感觉到情况有点蹊跷了吧?”

安力为:“嗯,说下去。”

林念祖:“舅父回国后,怀疑外公并非正常死亡,而是有人蓄意加害。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家母。于是,他们开始调查当时的主治医师曹楠和私人医生左良弼,查看了所有与外公有关的医疗档案。很可惜,他们一无所获。一切表面的证据和两位医生的口述回忆,都只能证明外公是病死的。他俩也想过报案,当时接待他们的警察,叫穆柏林……”

安力为不禁失声:“哦?”

千行也瞪大了眼睛。

林念祖:“……不过,这位穆警官告诉他,在丝毫证据也没有的情况下,仅仅凭借猜疑和主观臆测的话,根据办案规程是很难以杀人案为定性来进行立案侦查的。他建议舅父和家母继续搜寻,至少要找到一点点的线索,或者哪怕是只能作为旁证的证据也好。”

安力为:“他们找到了吗?”

林念祖摇头:“很遗憾,没有任何迹象能支持他俩的观点,而周围的所有人也都已经默认了外公病死的‘事实’。构不成立案标准,这件事便就此被拖了下来,无果而终了。”

安力为:“那么……他俩就这么放弃了吗?”

林念祖:“没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相信外公是病死的,但对于他俩来说,这件事从此便成了一个心结,难以跨越。或许舅父是想等这件事逐渐被人淡忘之后,再对当事人发起突然的袭击,一年之后,他又悄悄地开始了调查。但令他大为意外的是……”

安力为:“两个当事人死了,对吧?”

林念祖:“没错。就在外公离世半年之后,他的私人医生左良弼夜晚在大街上遭遇车祸不治,而肇事人逃之夭夭。那个年代没有监控,所以凶手的身份便永远成了谜。主治医师曹楠则在一次登山的旅程中坠崖而亡。据说人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他是挂在断崖下的一棵小松树上,说明当时还有一口气,因为伤重与饥饿,才导致了他无力挣扎和呼救,最终气绝身亡。”

安力为:“至此为止,两条线索都被斩断了。”

林念祖:“没错。我不认为世间真能存在如此的巧合,所以我想,对于亲生父亲离奇死亡的家母和舅父来言,那就更不会相信了。”

安力为:“他俩后来就没有再去找那个穆警官吗?”

林念祖:“没有。后来,家父便全面接管了叶氏家族的产业,三年后改换了门庭,从此树立起荣氏家族企业的大旗。在家父接管外公的产业之后,舅父就此远遁韩国,再也没有踏入家乡一步。或许,他是觉得自己无力对抗强大的敌人,也或许,他是心如死灰了吧。”

安力为:“你……是在暗示我们……当年加害叶启德的,是你的义父——荣总。是这样吗?”

林念祖:“不,我不知道,关于这一点也请不要问我的看法,我没有能力去将它调查清楚。我只是在向你们提供一些线索而已,因为我觉得可能与现在的案子有关,否则我没有必要对你们唠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安力为:“怎么个有关?请继续。”

林念祖:“此次全部事件的起源是亡灵第一次出现在荣府,对吧?而鬼魂在世间是并不存在的东西,这一点也不会有异议吧?我相信安警官不是一个有神论者。那么,亡灵的形象与离世多年而且死因尚有争议的外公如此酷似,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我脑子里会蹦出‘复仇’这两个字的原因了。”

安力为很耐心听讲的样子:“嗯。”

林念祖:“试想,假如外公当年的死因真是由于有人加害,而这个凶手真的是家父的话——哦,我说的是假如,如果不合理,请你随时打断我——那么……家父现在被人毒害,是不是应该看作是有人作祟,为外公的冤死而复仇的举动呢?如果……鬼魂只是以通常鬼怪的可憎面目出现的话,我不会想到这一层,但是,鬼魂酷似外公,就足以被看作是一种挟鬼魂而示威的行为了。外公的面目,其实是一种类似于旗号的象征。”

安力为放下了手中的笔,陷入了思绪之中。

面前的林念祖说得很有道理。

如果真是“复仇”的话,叶淑娴粉身碎骨的惨状,凶手在杀害吕光复时所采用的残忍手法,酷似叶启德的亡灵,通过歌谣进行预言,以及丢在现场制造恐怖气氛的π数值,等等等等,都会显得非常合理了。

安力为的心里,渐渐对这条新的线索产生了化合作用。

但荣应泰死亡前的笑容,依然难以解释。还有……还有……那个……那是什么呢?

千行突然开了口:“是‘复仇’的话,确实能令很多事情得到合理的解释,但是……能为叶启德复仇的人,必定是与他感情至深的人,那还会去杀死他的亲生女儿——叶淑娴吗?别忘了,凶手杀死叶淑娴在前,而加害荣应泰在后。”

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安力为心里暗暗地一拍大腿。

林念祖略一思考,回答千行:“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但……必定不会吗?如果凶手除了复仇,还有其他阴谋呢?这只是我提出的一种假说而已,难免还会存在漏洞,以及我们不甚了解的细节。这些,不正是我们未来要去破解的谜题吗?”

千行又问:“这些陈年往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林念祖不再看千行,而是不慌不忙地将脸转向了安力为。

“安警官知道‘缪东野’这个人吗?”

“知道。”

“这个人原先就是叶氏企业名下一家马甲公司的傀儡总经理,外公生前,他唯命是从、马首是瞻,与舅父、家母的关系也维持得挺好。外公一死,他就成了第一个归顺家父的人,继续做他的傀儡行当,后来当上东野建设的董事长。这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我刚从医生转行到商界的时候,就是在他的手下做一个小小的打字文员。或许因为我的学历高,又精通几国外语,他出入各种商务应酬和谈判的场合,总是愿意带着我。做傀儡的人,由于身份和虚假权力的错位,有的时候总会跟背后的靠山产生这样那样经济利益上的矛盾。缪东野就是这样。他总会在醉酒之后,或者发脾气的时候,向身边的人说一些所谓黑幕的片段,从而抱怨主子对他的不公。时间长了,这些碎片组合起来,就让我了解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力为问道:“缪东野既然是个傀儡,又怎么会知道这样隐秘而又重大的内幕呢?”

林念祖说:“我想应该是叶丰盛告诉他的吧!”

“可是……缪东野……也消失了。”

林念祖神秘地一笑:“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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