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诺拉马岛奇谈  作者:江户川乱步

昨夜之前还是人见广介的男子,进入大船转乘站的廉价旅馆窝了一天,第二天午后,他搭上那趟恰好在入夜时分抵达T市的火车,上车的时候依旧乔装打扮,成了三等车厢的乘客。我想各位已经猜到了,他这样无所事事地虚耗宝贵的一天,无非是等刊登他自杀消息的报纸出刊,以确定这出自杀戏码是否顺利成功。显然,他成功了,他敢在这个时候登上去往T市的火车,表示报纸上的内容正中下怀。报道的标题是“小说家自杀”(托死亡之福,他终于获得小说家的头衔)。即使篇幅很小,但每份报纸都如实刊登了他自杀的消息。有些报道内容较为详尽,明确指出了他的遗物中有一册杂记本,署名的正是人见广介,上面还写着厌世以及想自杀的文句。这个案子可能是有人先发现了船舷的钉子上钩着一条碎白花布,推测是有人投海自杀时不小心钩破所致,经仔细辨认发现好像是从他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并由此查出死者的身份及自杀动机。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成功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亲人会为他的假自杀哀恸哭泣。当然,他故乡有个早就成家立业了的哥哥(求学时代,他兄长资助了他大部分的学费,但现在他无疑已经被放弃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三名亲戚,这些人若接到他不幸身亡的信息,或许多少会感到惋惜,为他悲叹,对此他会觉得内疚,但也只有一点而已,因为他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觉得特别愧疚。

成功把自己抹杀掉之后,他心里浮现一种无法言喻的怅然若失,感觉十分茫然。国家的户籍簿上已经没了他的名字,人间已经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在这举目无亲的人世间,他连名字都没有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异邦人。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再看坐在前后左右的乘客、窗外的景色、一棵棵树木、一户户人家,看起来都像隔着玻璃一样,特别不真实,似乎自己正身处另一个空间里。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宛若新生,所有的情境、心绪都是清清爽爽的,另一方面又觉得孤苦伶仃,这个孤单的男子接下来还必须实践超出他能力的伟大事业。难以名状的寂寞,致使他差点儿流下无法克制的泪水。

但火车全然不理会他的感怀,一站接一站不停往前奔驰,这就是现实。天黑不久后,便抵达了目的地T市。曾经的人见广介一出车站,旋即赶往菰田家的菩提寺[家族成员信仰并且皈依的寺院,最后会演变成家族的坟地,各代的坟墓都得建在这里。]。幸好寺院建在市郊的一片野地里,一过九点周遭就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要提防不被寺里的管理人员看到,完全不必担心他的行动暴露。附近零星散落着一些传统的农家,习惯夜不闭户,从农家仓库里偷把铁锹什么的是很方便的。

沿着田间小路围着一圈稀疏的篱笆,钻过一个篱笆洞,眼前就是他要寻找的墓地了。这天没有月亮,但天上繁星点点,十分明亮。事前他已做过一次勘察,要找出菰田源三郎的新墓,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穿过石塔[用石材堆砌起来的塔,当个人墓标。]林,走进寺院正殿,通过关上的雨户[日式建筑中独有的外层窗套,用木板制成,水平滑动,兼具防风雨、防盗窃的功能。]缝隙偷看内部。正殿里悄然无声,这里地处偏僻,寺院的人又得早起,这个时间大家都已经睡了。

确定周遭安全无虞后,他又顺着来时的田间小路返回,蹑手蹑脚地走进附近一个农家,翻找一番,毫不费力就取得一把铁锹,接着转身回到源三郎的墓地。由于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像猫一样,并隐在黑暗中进行,所以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到墓地时,已快到十一点了。而这刚好是适合执行计划的时刻。

接下来,他终于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墓地中挥舞铁锹,展开惊心动魄的掘墓勾当了。要挖开新坟并不费工夫,但一想到埋在底下的东西,就算这几天经历了不少风浪,就算被贪婪驱动着几近疯狂,他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无法用语言说明的惊恐战栗。只是他根本顾不了这么多了,因为才挥动几铁锹,就看到棺盖了。

事到如今,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的余地了。他只能鼓起勇气,拨开在黑暗中依旧泛着白光的白木板上的泥土,然后把铁锹插进板子缝隙间,一个用力,“吱吱……”,响起一阵直钻骨髓的声音,没想到盖子这么轻易就被打开了。就在那一瞬间,似有鬼怪作祟,四周的泥壁好像崩塌了一般,沙土纷纷落进棺底,吓得他差点儿魂飞魄散。而且,盖子甫一打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猛地冲进他的鼻腔。死了七八天了,想必源三郎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还没见到尸体,他就先被那股恶臭击退了。

他并不特别害怕坟墓,直到挖开墓地前他还是冷静的,还能按部就班地来,但是一拿下棺盖,直面可说是另一个他的尸骸时,他才感受到一股诡异的恐怖,魑魅魍魉似乎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灵魂深处缓缓爬上来,他惊惧得几乎放声尖叫,想立刻拔腿逃离。那种恐怖非常奇异,绝非幽灵带给自己的,如果一定要用言语形容的话,那是一种更加现实、具体、道不尽的恐怖,比独自在一个黑暗的大空间里,借着烛光看到镜中自己时的那种惊骇再深刻数倍。

万籁寂静的星空下,石塔林仿佛幽幽站立着的无数人影,漆黑的洞穴仿若不知姓名的野兽张着的大口。这就像一副诡谲的地狱绘卷,此刻自己已成了画中人。黑暗中,乍看之下躺在墓穴底部、看不清面孔的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因为看不清,让他更觉恐怖。洞穴底部铺着一张经帷子[佛教中有这样的习俗,让死者穿上净衣下葬,净衣又叫经衣。],幽幽泛着白光,露在外头的死人头颅与黑暗融为一体,这种朦朦胧胧的效果反倒能让人心生战栗的想象。或许实际情况正如他计划的一样——虽然发生的可能性极低,菰田并没有真正死去,在他挖开坟墓的时候活过来了。

他努力压抑体内疯狂喷涌的战栗,内心空落落的,肚皮贴着洞穴边缘,伸出双手,一咬牙探进底部摸索起尸体来。他最先摸到的似乎是剃了发的脑袋,感觉一片扎手的细毛。他轻轻一按,发觉异样软烂,仿佛用力一压,皮肤就会立刻破裂。那种触感实在恶心,吓得他迅速缩回手,待情绪稍微平息后,再次伸出手,这次摸到的似乎是死人的嘴巴,指尖传来牙齿坚硬的触感,咬在齿间的应该是棉花,虽然柔软,但触感与快腐烂的皮肤不同。他就此壮了胆子,继续摸索嘴巴周围,奇怪的是,菰田的嘴巴比生前大了将近十倍不止。他的嘴唇像是女鬼面具上的嘴,向两边咧开,臼齿完全裸露在外,上下撑开,连牙床都裸露在外。这绝不是黑暗中的错觉,因为他已经摸到了。

就在那一刹那,他心里又冒出一阵让他惊恐不已的恐惧。他倒不是害怕死人突然张嘴咬住他的手,而是他知道死人为什么会张这么大嘴,他被那个原因吓着了,尽管五脏停止了运作,但死人仍然想呼吸,于是嘴边肌肉极度收缩,迫使双唇咧开,大到活人无法达到的程度,这种垂死挣扎的慑人景象不断地在他眼前闪过。

光是这些初步的体验,就已经让过去的人见广介受够了,他筋疲力尽。想到接下来还要将这具烂糊糊的尸体搬出墓穴,之后还必须完成另一项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工程,他不禁再次痛恨起自己来,这个计划竟是如此愚蠢、欠缺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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