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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面包潘多拉之匣 作者:太宰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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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敬启。好大的暴风雨啊,不知算不算是台风。这样的鬼天气,那些美国驻军也一定吓坏了吧。听说E市也来了四五百人的驻军,不过,这一带还没有见到过一次。再加上场长也曾经训话“不要吓得不得了,让人家笑话”。所以道场的人们还比较安之若素。只有一个人,就是助手金鱼儿有些消沉,受到了大家的嘲笑。金鱼儿两三天前,冒着雨去E市办事,回道场后,晚上和大家一起就寝后,突然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大家纷纷问她。金鱼儿哽咽着说起来,大意如下: 金鱼儿在市里办完事之后,在车站等回来的巴士的时候,看见倾盆大雨中有一辆美国空卡车开过来,然后在巴士车站前面停了下来,好像是车抛锚了,从驾驶室跳下来两个美军娃娃兵,冒着大雨修起车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他们俩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在大雨中一直埋头修车。不多久,金鱼儿等的巴士来了,于是金鱼儿从候车室跑出来,正准备上车时,却犹如梦游一般,竟然将自己包袱里的鸭梨给了美军娃娃兵一人一个。金鱼儿听着身后传来的“Thank you”,刚跳上车,车就开了。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可是,回到道场后,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金鱼儿觉得无法言语的恐惧,害怕得坐立不安,以至于到了晚上睡觉后,蒙着被子哭起来。这件新闻,第二天一大早就在道场传开了。有的说,“这也可以理解”,有的说“太不像话”,也有的说“莫名其妙”,总之,大家都笑得肚子疼。即便大家跟她开玩笑,金鱼儿也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是摇着脑袋说,现在心里还怦怦乱跳呢。 此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同屋的干面包,最近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貌似有什么烦心事。原来他也有他要应付的麻烦事。 干面包这个人,不知是秘密主义者,还是喜欢摆谱,平日里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显得很疏远,是个令人敬而远之的存在。前天夜里,因下大雨,刚过七点就停电了。因此,晚上的擦身也取消了。而且,扩音器由于停电无法使用,晚间广播也听不了了。于是,补习生们都早早地上床睡觉。可是,由于外面狂风大作,大家都无法入眠,都都逸哼着歌,越后狮子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蜡烛,点燃放在枕边,盘着腿专心修理自己的拖鞋。 “好大的风啊。” 干面包破天荒地笑着走到我跟前。干面包主动到别人的床铺来,实在是稀罕。 2 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人类在这个暴风雨的夜晚,可能也会眷恋蜡烛的微光,而被吸引来的,我心想。 “嗨,”我坐起来招呼他,“进驻军也会害怕这样的暴风雨吧?” 他笑得越发怪异起来。 “哎呀,那个,是这样,”他以逗乐的口吻说着,递给我一张信纸,“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进驻军的事。你先看看这个吧。” 信纸上写满了英文。 “英文我可看不懂。”我满脸通红地说。 “看得懂。像你们这样刚刚走出学校门的年轻人,英文应该记得最清楚了,我们早就忘光了。”他一边嘿嘿地笑着说,一边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突然压低嗓音,用只有我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其实吧,这是我写的英文。我觉得肯定有些语法错误,想请你帮我改改错。你看看就会明白的。道场的人似乎都认为我的英语特别好,所以,要是过几天美国军队进了道场,多半会拉我出来当翻译的。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担心得寝食难安。请你理解我现在的心情。”说完,他呵呵地笑着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可是,你的英语说得不是挺好吗?”我木然地看着信纸问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哪里当得了那样的翻译呀。我真是后悔自己太得意忘形,向那些助手卖弄英语了。要是因此被拉出去当翻译,让她们看到我张口结舌的样子,还不知会怎么看不起我呢,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烦恼过呢。这些天,我为了这个事,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你可一定要体察我的难处啊。”说完,又呵呵地笑起来。 于是我试着读了信纸上的英文。尽管有不少单词不认识,但意思大致如下: 请您切勿气恼。请谅解此冒昧之举。在下乃一介可怜人。之所以如此说,概因在下对于英语,不论听、说,抑或其他,均如赤子般无知。那等能力犹如遥远之彼岸,非吾所能及。不仅如此,在下患有肺病。切望您多加警惕!呜呼,危险!传染您之可能性颇大。然而,在下对您深信不疑。以神的名义起誓,我认为您乃是一位品格非常高尚之绅士。相信您必会同情在下这可怜之人。在下虽不擅长说英语,姑且能阅读和书写英语。倘若您持有充分同情心与忍耐心,请将您今日要事写于此纸。尔后恳请您忍耐一个小时。在此期间,在下将自闭于陋室内,拜读贵文,尔后,将竭尽在下所能,翻译成文,呈交您御览。 衷心祝您贵体安康!请勿因在下之拙劣且丑陋之文章而发怒。 3 和笔头菜那封稀奇古怪、令人费解的信相比,这封信毕竟逻辑清楚。不过,我越看越觉得可笑。从这封英文信,足以推断出干面包对于被拉出去当翻译是多么害怕。出于一贯的爱慕虚荣心理,即便万一被拉出去当翻译,也要为了保全面子,努力应付过去这件事,以便不辜负助手们的期待,为此,他真是煞费苦心,下了不少的功夫。 “这文章写得就像是一篇重要的外交照会嘛,非常漂亮啊。”我强忍着笑说道。 “不要嘲笑我。”干面包苦笑着从我手里夺过那张纸,“有没有错的地方啊?” “没有什么错,是篇非常通俗易懂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就是所谓的名文吗?” “是让人看不懂的名文吧?” 他居然还蹩脚地幽默了一把。尽管如此,受到我的称赞后,他看上去非常高兴,露出有些自得的一本正经的神色说道:“当翻译的话,毕竟责任重大,我可不敢逞这个能,我写这封信是希望可以和他们笔谈。都怪我太爱显摆自己的英语知识,因而估计有可能被拉出去当翻译。事到如今,也躲避不了,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忧心忡忡地说道,还故意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禁感慨起来,可见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种种烦忧。 不知是因为暴风雨的缘故,还是微弱的蜡烛之故,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室友围着越后狮子的烛火,无拘无束地聊了很多,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所谓自由主义者,到底指的是什么呢?”都都逸不知在害怕什么,声音压得低低地问道。 “在法国,有些被称为自由人的家伙,是一帮讴歌自由思想的人,极其的狂热。十七世纪的话,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干面包也许是吸取了英语的教训,这回改为炫耀法国方面的知识了。他挑起眉毛,煞有介事地说,“这些家伙主要是鼓吹宗教自由,非常疯狂。” “真没想到,原来是一帮暴徒啊。”都都逸露出惊讶的表情。 “嗯,差不多算是吧。他们大多过着无赖汉般的生活。戏剧中非常有名的,那个大鼻子西哈诺[西哈诺:法国剧作家罗斯丹代表作《西哈诺》的主人公。],据说他就可以说是当时的自由人里的一个。他反对当权者,扶助贫弱。当时的法国诗人之流,几乎都是那样的人。日本江户时代的所谓侠客也和他们有些相似。” “这叫什么事啊,”都都逸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说,幡随院长兵卫[幡随院长兵卫(1622—1657),江户时代前期市井无赖的头领,有日本侠客的鼻祖之称。]之流也是自由主义者喽?” 4 干面包却没有笑,“当然,你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当今的所谓自由主义者,好像跟从前不太一样,法国十七世纪时被称为自由人的家伙大多都是那样的。日本的花川户助六[花川户助六,歌舞伎剧目。以侠客助六为剧中主人公。]、鼠小僧次郎吉[鼠小僧次郎吉(1797—1832),江户幕府晚期德川家齐时代有名的盗贼,专门偷窃大名的宅邸。本名次郎吉,因动作敏捷而被称为鼠小僧,以鼠小僧次郎吉之名广为人知。]或许也是这种人呢。” “真的吗,还有这一说啊。”都都逸大为振奋。 修补拖鞋的越后狮子也咧嘴一笑。 干面包越来越认真了,“说到底,这种自由思想,其本来面目就是反抗精神,也可以叫做破坏思想吧。这并非解除了压迫或束缚时才会萌芽的思想,而是作为压迫或束缚的反作用,与其同时产生的战斗性的思想。常常有人举这么个例子:一天,鸽子祈求神:‘我在天上飞的时候,老是遇到空气这东西的阻碍,无法飞得很快,请您消除空气这东西吧。’神答应了它的请求。可是,鸽子无论怎样拍打翅膀也飞不上天空了。这个例子里的鸽子即象征自由思想,正因为有了空气的阻力,鸽子才能飞起来。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就像在真空管里扑腾的鸽子,根本无法飞翔。” “不是有个跟这名字差不多的男人吗?”越后狮子停下补拖鞋说道。 干面包挠着后脑勺说:“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是康德举的例子,我对当代日本政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还是要多少知道一些噢,据说今后会给所有年轻人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越后狮子如同在座者中的长老一般,从容不迫地说道。“可以这么说吧,自由思想,因每个时代不同,其内容也完全不同。凡是为追求真理而斗争的天才们都可以被称为自由思想家。我甚至觉得自由思想的老祖宗是耶稣。‘莫要烦恼,看看天上的飞鸟吧,它们不播种、不收获,也不存储在仓库里。’这不就是典型的自由思想吗?我认为,西洋的思想,无不是以耶稣的精神为基础,或是解释、或是借用、或是抱有怀疑,尽管众说纷纭,但都可以追根溯源到一部《圣经》,就连科学与《圣经》也不是毫无关联。构成科学基础的事物,无论是在物理界,还是化学界,全都是假说,是从肉眼无法看到的假说出发的。由于信仰这种假说,才产生了所有的科学。日本人研究西洋的哲学、科学之前,就应该先研究一下《圣经》。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我认为,日本也不好好研究《圣经》,就盲目地学习西洋文明的表象,才是日本大败的真正原因。无论是自由思想还是其他思想,倘若不了解耶稣精神,是根本理解不了的。” 5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就连都都逸都若有所思地默默无语地摇着头。 “除此之外,自由思想的内容也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举个例子说明一下。” 越后狮子那晚,一反平日,格外健谈。甚至显露出了某种高尚的隐者范儿。我暗自揣测,说不定他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要是身体好的话,眼下正是堪当国家大任之人。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在古代中国,有一个自由思想家,因反对当时的政权,而愤然归隐山林,此所谓时不利我。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失败。他有一把宝刀,他甚至满怀时机一到,便可用此宝刀斩杀政敌的自信隐于山林。十年过去了,时代变了。他认为时机来临,便下山向人们宣传他的自由思想,但是,此时,其思想只能成为腐朽的投机思想了。最后,他拔出宝刀,想要向人们显示自己的凌云壮志。可悲的是,宝刀已然锈迹斑斑了。这个故事说明了,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的政治思想不过是一场迷梦。日本明治以来的自由思想也是一开始是反抗幕府,后来批判藩阀,继而攻击官僚。我认为,此乃孔子所说的君子豹变是也。在中国,所谓君子,并非日本人所理解的烟酒不沾的规矩人之流,而是精通六艺的天才,也可以说是天才的实力家,这实力也会豹变的,展示了美妙的变化,与丑陋的背叛是不同的。耶稣也说过‘一切莫要发誓’,还说过‘莫思明日之事’。他不正是自由思想家的老前辈吗?狐狸有洞穴,飞鸟有窠臼,可是人子却没有安枕的地方,这也可说是自由思想家的哀叹吧。哪怕是一天也不许安于现状。其主张必须日日求新,无止无休。在日本,如今还在攻击昨日的军阀官僚,这已经不再是自由思想,而是投机思想。真正的自由思想家,现在有着必须优先大声呼喊的事。” “是什么呢?呼喊什么呢?”都都逸惊慌失措地问道。 “这是应该知道的呀。”越后狮子正襟危坐,“天皇陛下万岁!就是这个呼喊声。到昨天为止,它是古老的。但是在今天,它是最新的自由思想。所谓十年前的自由与今日之自由,内容迥然不同,即是此事。这并非神秘主义,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爱!今日之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应该为这呼声去死。我听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一定会允许日本这种自由呼声的。我要是没有病的话,现在就恨不得站在二重桥[二重桥是一座位于日本东京皇居正门前的铁桥,其前方有石桥,又称眼镜桥,是东京都内最佳的拍照地点。]前,高声呼喊天皇陛下万岁!” 干面包摘下了眼镜,他哭了。在这个暴风雨之夜,我彻彻底底喜欢上了干面包。男人,就是棒啊。什么麻儿啦、竹姑娘啦,根本不成为问题——以上就是以“暴风雨夜的烛火”为题写的道场来信。草草。 十月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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