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之匣  作者:太宰治

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不,也许还不到三十分钟,简直是转眼之间,店主人就独自回来了。他走到我身边说:

“夫人,太感谢你了,他把钱还给我了!”

“是吗,太好了,全还了吗?”

店老板苦笑着说道:“是啊,昨天拿走的钱,都还了。”

“他一共欠了店里多少钱啊?您说个大概的数吧,尽量少算一些。”

“两万元。”

“两万就够了吗?”

“我已经少算很多了。”

“我一定还!老板,从明天开始请让我在这儿干活吧?行吗,求你了!让我干活还债吧!”

“真的吗?夫人,这不是成了阿轻[阿轻是《忠臣藏》里卖身为妓,替夫还债的女子。]了吗?”

我们俩一齐笑起来。

当晚十点多,我离开中野的店铺,背着儿子,回到了小金井的家中。丈夫还是没回来,我却不觉得什么。明天去店里干活的话,说不定还会见到丈夫。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事呢。到昨天为止,我受了这么些苦,都怪自己太愚笨,没想到这个好主意啊。我以前也在浅草的父亲的小吃摊上帮过忙,应对客人轻车熟路,以后在中野的店里也一定会干得像模像样的。就拿今天晚上来说吧,我挣了近五百元的小费呢。

听店老板说,丈夫昨晚跑掉后,直接去了一个熟人家里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就跑去那位漂亮夫人经营的位于京桥的酒吧,从早上就喝起了威士忌,还塞给店里五个女招待好多钱,说是圣诞礼物。到了中午,他打了辆车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就抱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什么圣诞三角帽啦、面具、蛋糕、火鸡什么的,还四处打电话,招来一群朋友,开起了派对。酒吧的老板娘觉得纳闷,平时他这个人身上从来不带什么钱啊,悄悄一追问,丈夫竟然毫不隐讳地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了她。这老板娘和大谷也早已不是一般的关系,她觉得要是这件事闹到了警察局也不名誉,所以就关心地劝他务必还钱。最后,那位老板娘决定替他还钱,让他带路来了店里。中野的店老板对我说:“我估计是这么回事。不过,夫人,难为你想到这个路子啊。是不是拜托了大谷先生的朋友啊?”

听老板的口气,他仍旧认定我早已料到丈夫会回来还钱,所以先到店里来等着的,我就坡下驴,笑着答道:“那是自然。”

从翌日起,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色彩绚烂起来。我立刻去美发店,烫了个头发,买齐了化妆品,重新缝补了和服,还从老板娘那里得到了两双新的白布袜。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痛苦,仿佛被一扫而光。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和孩子一起吃完早饭,做了便当,然后背着孩子去中野上班。除夕、大年初一,都是店里最上客的日子。椿屋的阿萨,这是我在店里的名字,阿萨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丈夫隔天也会来店喝酒,总是让我付酒钱,之后又悄悄溜走。有时候,到了快打烊时,他又来店里露个面,悄悄问我:“该回家了吧?”

我也点了点头,开始收拾东西,然后我们三口愉快地一起回家。

“为什么咱们不早一点这样呢,现在我觉得好幸福啊!”

“女人,哪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

“是这样吗?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这么回事,那么男人呢?”

“男人只有不幸,男人无时无刻不在与恐惧搏斗。”

“我可搞不懂男人。不过我希望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呢。椿屋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好人。”

“那两个家伙都是笨蛋,是乡巴佬,还特别财迷。让我喝酒,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赚钱!”

“那是当然,人家是做生意的嘛。不过,你不光是去喝酒吧?你还勾搭过那个老板娘吧?”

“那是老早的事了。老头子呢?他觉察了没有?”

“恐怕早就知道了,他还叹着气说过,‘搞了女人,还欠了钱’呢。”

“我这个人吧,表面上很风光,其实特别想去死呢,我自打一出生就整天想着去死。为了其他人,我也是死了的好,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这样,我怎么也死不成。一定有可怕的怪物,就是不让我死。”

“因为你还有事情要做啊。”

“我哪里有什么事情可做,既没有杰作,也没有拙作。别人说这个作品好,它就成了好作品;别人说它不好,它就成了不好的作品——这就像呼气和吸气一样。最可怕的就是,这世上的什么地方有神灵存在。一定存在吧?”

“什么?”

“神灵一定存在吧?”

“这种事我可不懂。”

“是吗?”

我在店里干了二十天左右时,渐渐发现来椿屋喝酒的客人,没有一个不是罪犯,相比之下我丈夫还算是善良的呢。不仅是店里的客人,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罪孽。有一位穿着讲究的五十多岁的夫人,到椿屋的后门来卖酒,要价一升三百元,由于比市价要便宜些,老板娘立刻买下了,可打开一看,是掺了水的假酒。就连那样气质优雅的夫人,也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来,可见现在这个世道,倘若不干亏心事,就无法活下去。这个世上的道德,不可能像打扑克牌那样,收集了所有的差牌就会变成一副好牌。

神要是真的存在,就请你现身吧!在这个正月底,我被店里的客人玷污了。

那晚,下起了雨。丈夫没有来店里,不过丈夫在出版社的朋友,就是那位时不时接济我的矢岛先生来了,还带了一位,大概是出版社同行,和他年龄相仿,也是四十多岁。他们一边喝酒,一边高声说笑,还半开玩笑争论大谷的老婆要是在这儿干活是好还是不好什么的。我笑着问道:“他的夫人现在在哪里?”

矢岛先生说:“我可不知道她在哪里,至少比椿屋的阿萨更漂亮、更有气质吧。”

“哎呀,我真嫉妒她。哪怕一夜也好,我想和大谷先生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啊,我就喜欢他那样滑头的人!”

“你听听,你听听!”矢岛先生扭头冲着他的同伴撇了下嘴。

那时,我是诗人大谷的老婆这件事,和丈夫一同来店的记者们都已知晓,还有好些好事者从记者那儿听说了此事,为了跟我找乐特地来店喝酒,于是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老板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那晚,矢岛先生二人一直在谈论纸张的黑市交易,离开店时已经十点过了。那晚下雨,我估计丈夫也不会来了,虽然店里还有一位客人没有走,我还是收拾了东西,背起在里间睡觉的孩子,小声向老板娘说:“老板娘,我还得借一下伞。”

“雨伞,我带了,我送您回家吧。”

店里的那位客人起身恭敬地说道。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体瘦小,工人模样,那晚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

“那怎么可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走着回去了。”

“没关系,您家挺远的,我知道。我也住在小金井那边,让我送您回去吧。老板娘,结账!”

他在店里只喝了三瓶酒,看样子并没有喝醉。

我们一同坐电车,在小金井下了车,合打一把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并排走着。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这时跟我说起话来。

“我知道您是谁,我是大谷先生的诗迷。我也在写诗,一直期望什么时候请大谷先生帮我看看,可是总觉得害怕大谷先生。”

到家了。

“谢谢您,店里再见吧。”

“好的,再见。”

年轻人在雨中走了。

夜深了,我被哗啦哗啦拉门的响声吵醒,以为又是喝得烂醉的丈夫回来了,就没有理会。却听见一个男人喊道:“有人吗?大谷先生,您在家吗?”

我起身打开灯,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位年轻人,他晃晃悠悠的,站都站不稳似的。

“夫人,对不起,我回去的路上又在小吃摊上喝了一杯。其实,我家在立川,到了车站,才知道已经没车了。夫人,求您了,留我住一宿吧。不用给我拿被子什么的,让我睡在门口这个台子上就行。就让我凑合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就坐头班车走。要是不下雨,我就在谁家的房檐下对付一夜了,可是这么大的雨,也不行啊。求您了!”

“我丈夫不在家,要是门口可以的话,请自便吧。”

我说道,拿了两个破坐垫,给他放在台子上。

“对不起。啊,喝多了……”

他难受地小声说道,躺倒在台子上。我回到床铺的时候,已听见他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可是,第二天凌晨,我很轻易地被他玷污了。

那天早上,我仍然若无其事地背着孩子去了店里。

在中野的店里,丈夫正坐在餐桌前看报,桌上放着一杯酒,上午的阳光照在酒杯上,色彩纷呈,看上去很美。

“就你一个人吗?”丈夫回头看着我,问道.

“嗯。老板去进货还没回来,老板娘刚才还在后门呢,你进来没有看见吗?”

“昨晚你没过来?”

“来了啊。最近不看一眼椿屋的阿萨,晚上回去都睡不着觉呢。十点多的时候我来了一趟,说你刚刚回去。”

“然后呢?”

“就在这儿将就了一宿,雨太大了。”

“干脆我以后也住在店里得了。”

“那也行啊。”

“那就这么定了,再说那个房子老那么租着也没什么必要了。”

丈夫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去看报纸,突然说道:“哎呀,又在说我的坏话了,说我是享乐主义的冒牌贵族。这可说错了,说是畏惧神明的享乐主义者还差不多!阿萨,你瞧瞧,这报纸上居然说我不是人,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去年年底,我之所以拿了店里的五千元钱,是想用这些钱让你和儿子能过个好年啊。就因为我是个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来啊!”

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欣喜,对他说道:“不是人也无所谓啊,我们只要能活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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