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炉(一则断片)
Der Heizer:Ein Fragment

判决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作品简介

《司炉》(Der Heizer)为卡夫卡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失踪者》(Der Verschollene)的第一章,写于1912年年初。1913年3月,在德国出版商科尔特·沃尔夫(Kurt Wolff,1887—1963)的盛情邀约下,卡夫卡于莱比锡出版短篇小说《司炉(一则断片)》(Der Heizer: Ein Fragment)。卡夫卡逝世三年后,继长篇小说《审判》(1925)和《城堡》(1926)之后,马克斯·布罗德把《失踪者》更名为《美国》(Amerika),于1927年在德国的科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


十六岁的卡尔·罗斯曼被可怜的父母亲送去了美国,因为他经不起一名女仆的诱惑,还让她生了一个孩子。卡尔·罗斯曼坐在邮轮上,轮船的速度渐慢,缓缓开进纽约港,他瞥见人们注视已久的自由女神像,好似看见一束忽然变强的阳光。她那持着剑的手臂高耸入云,她的身躯则迎向自由的空气。

“好高!”他自语着,未承想从渐聚的人群中离开。人们拎着行李箱,成群结队地走过他身旁,他被推挤着,逐渐靠向港口的栏杆。

一名在航行途中与他匆匆相识的年轻男子走过时问他:“嘿,您还不下船吗?”

“差不多了。”卡尔说,并对他微笑。

为了显示自己是个强壮的青年,他炫耀地将皮箱扛到肩上。然而当卡尔看见那男子在人群中挥着手杖渐行渐远时,却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的雨伞忘在了下面的船舱里。他立即叫住那人,请他帮忙照看行李箱,那人看来不甚乐意。卡尔看看周围的情况,确定回来的路之后,匆匆离去。他原本想走底下一条便捷的通道,但很遗憾,那通道被堵了起来,可能因为要让所有的旅客上岸用,所以他必须穿过无数的小空间,走过层层的楼梯,沿着曲折的走廊,穿过一间有荒凉书桌的空房,直到他完全迷失在这条只跟着众人走过一两回的路上。由于他的不知所措,加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只听见成百上千人“沙沙”的脚步声,以及远处轮船熄火前的最后呵气似的转动声,他不假思索地随机敲响了一扇小门,好终止他的胡乱行走。

“门开着呀。”里面有人喊。卡尔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您为何如此疯狂地敲门?”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问卡尔,眼睛几乎没有瞧他。一道幽暗的光透过天窗垂落到凄清的舱房。里面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沙发和一个男人,像入库的货品般紧挨在一起。

“我迷路了。”卡尔说,“在航行中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艘船原来这么大。”

“对,您说得没错。”男人的语气带有些许骄傲,双手不停摆弄一个小箱子的锁,他不断地按压,好听见锁扣上的声响。

“您请进!”男人继续说,“不用站在外面啊!”

“我不会打扰您吧?”卡尔问。

“啊,您怎么会打扰我!”

“您是德国人?”卡尔试着再确认一下,因为他时常听到一些刚抵达美国的人遭遇的危险,特别是他们会受到爱尔兰人的威胁。

“我是,我是。”男人回话,卡尔仍踌躇着。

男人突然抓住门把,将卡尔拉进来,然后迅速关上门。“我没法忍受别人从走廊这样看我。”男人说完,继续鼓捣他的箱子,“不希望每个人都经过、望进来,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走廊里明明空无一人啊。”卡尔说,不大舒服地挤在床边。

“可是现在有人。”男人说。

“明明说的就是现在呀,”卡尔心想,“跟这个男人说话真不容易。”

“您可以躺在床上,这样空间会比较大。”男人说。

卡尔尽量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同时嘲笑自己刚开始想试着爬却失败的样子。他一上床就喊道:“老天,我完全忘记了我的行李箱!”

“它在哪儿呢?”

“在上面的甲板上,有个人替我照看它。他叫什么来着?”他从暗袋掏出一张名片,那暗袋是母亲为了他的旅行安全缝在衬衣内里的。“布特鲍姆,弗兰茨·布特鲍姆。”

“您急需那箱子吗?”

“当然。”

“那您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一个陌生人呢?”

“我把我的雨伞忘在下面了,所以跑回来拿,不想拖着箱子一起,结果却迷路了。”

“您一个人吗?没有伴儿?”

“对,一个人。”

“也许,我该向这个男人求助。”卡尔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我还能在哪里立刻找到一个更好的朋友呢?”

“您现在连箱子也弄丢了,雨伞就更别说了。”男人坐在沙发上,好像卡尔的事博得了他的些许注意。

“不过,我相信箱子应该还没丢。”

“相信的人有福喽。”男人一边说,一边用力搔着他短而密的深色头发,“码头换了,船上的道德也会改变。在汉堡,布特鲍姆先生也许会替您照看皮箱,但在这里的话,八成两样东西都不见踪影了。”

“那我得赶快上去看看。”卡尔说完,开始环顾四周,看自己能从哪个地方出去。

“您留下来吧。”男人说完,一只手抵住他的胸,有些粗暴地将他推回床上。

“为什么要这样?”卡尔生气地问。

“因为没有意义,”男人说,“不久我也要离开了,到时我们可以一起离开。箱子要不已经被偷,现在这样也无济于事;要不就是那个人把箱子留在了原地,那就要等船上的乘客清空了以后,才比较好找到。您的雨伞也一样。”

“您熟悉这艘船吗?”卡尔怀疑地问。在空船上比较容易找到东西的这个想法,看似容易说服人,实则隐藏着困难。

“我好歹是船上的司炉[司炉(der Heizer,英文stoker),是指在蒸汽轮船底舱的轮机室工作的烧煤锅炉工人。19世纪中叶,烧煤的蒸汽船取代了长久以来由风力推进的帆船,司炉这项职业兴起;20世纪60年代,柴油机取代蒸汽轮机,司炉一职没落。]!”男人说。

“您是司炉!”卡尔高兴地叫着,仿佛这超乎他的预期,他撑着双肘,端详着这个男人,“我跟一个斯洛伐克人睡在同一间舱房,那个舱房的前头开了一个舱口,透过舱口我可以看到机房。”

“对,我就在那边工作。”司炉说。

“我一直对技术很感兴趣,”卡尔说,脑海中若有所思,“假如我不必到美国来,以后我一定会成为工程师。”

“为何您得到美国来?”

“啊,别提了!”卡尔说着,把手一挥,表示这件事不值一提,同时微笑地看着司炉,好似在请求谅解这个难言之隐。

“一定有着什么原因。”司炉说。通过他的表情,我们无从判别他是否愿意听这个故事。

“现在我也可以当司炉了。”卡尔说,“我要当什么,对我的父母也无所谓了。”

“我的职位快空出来了。”司炉说得信誓旦旦,双手插在裤袋里,穿着皱皱的铁灰色皮裤的双腿跃上床去,伸展开来。卡尔只得靠向墙边。

“您要离开这艘船?”

“没错,我们今天就走。”

“为什么呢?您不喜欢这份工作?”

“嗯,这要看情况,喜欢或不喜欢往往不是决定性因素。不过您说对了,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您大概不是认真地想当个司炉,这样偏偏最容易当上。我劝您别做这种决定。若您曾想在欧洲上大学,在这里念书有什么不可?美国的大学跟欧洲的大学相比简直好太多了。”

“这是有可能的,”卡尔说,“但我几乎没钱上大学。虽然我曾经读到过,有个人白天在一家店工作,夜晚读书,直到成为博士,他还成了市长,但我想这需要很大的毅力,不是吗?我害怕自己没有毅力。我向来也不是特别好的学生,所以离校对我而言一点儿也不难过。这里的学校也许更严格些。我几乎不会英文。我觉得这里的人也反感外来者。”

“您也听说了吗?那好,您就是我这边的人了。您看,我们正在一艘德国船上,它属于汉堡—美国航线[汉堡—美国航线(Hamburg-Amerika Linie)为德国“汉堡美国航运公司”(HAPAG,1847—1970)在19世纪末开设的轮船航线。19世纪下半叶,工业化兴起与技术的巨变带给欧洲社会经济危机,美国成为德国人向往的新世界。随着蒸汽轮船的兴起与美国航线开通,九成的德国移民视美国为未来。1871年至1885年,共有150万德国人搭乘轮船移民,占全国人口的百分之三点五。1899年,德国犹太航运大王阿尔伯特·巴林(Albert Ballin,1857—1918)就任汉堡美国航运公司总裁,旗下拥有175艘巨型轮船,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航运公司。德国北部港口汉堡长期受欧陆依赖,到1910年已是仅次于纽约的世界第二大港。],为什么我们这边不全是德国人?为什么轮机长是罗马尼亚人?他叫舒巴尔。真不敢相信。这个无赖竟然在一艘德国船上压榨我们德国人!您不要以为—”他喘不过气,摆摆手,“—以为我是为了抱怨而抱怨。我知道您是个无钱无势的穷小子。但这真是太恶劣了!”他用拳头不住地砸桌子,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在那么多船上服务过,”他紧接着一连说出二十艘船的名字,像在说一个词,卡尔听得头昏脑涨,“我的表现杰出,还被嘉奖说是符合众船长喜好的工人,我甚至在一艘商船上待了好几年。”

他振奋起身,好像那就是他人生的巅峰:“不过在这鬼地方,一切事情都得按规矩来,完全不用脑袋,我在这里毫无用处,总是碍着舒巴尔先生办事,我是个懒鬼,只配让人赶出去,领的薪水只是别人的恩赐。您懂吗?我不懂。”

“您不可以忍受这些事。”卡尔激动地说。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在摇摇晃晃的舱板上,忘了自己正在某个陌生大陆的海岸边;他在这位司炉的床上如同置身家中。“您见过船长吗?您是否找过他主持公道?”

“您走吧,您最好走。我不想在这里看到您。您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就替我出主意。我为何要去找船长!”那位司炉疲惫地坐下,将脸埋在双手中。

“我没办法给他更好的建议。”卡尔对自己说。他本该去取自己的皮箱,而非在这里替别人出主意,况且还被认为是出馊主意。父亲将箱子交给他时,曾经半开玩笑地问:“你打算拥有它多久?”而今这只昂贵的箱子也许真的丢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就算父亲打听起来,也几乎无法得知他现在的处境。轮船公司也只能说,他随船抵达了纽约。让卡尔觉得遗憾的是,皮箱里的东西几乎还没用过,尽管他的衬衫早就该换了。他在不对的地方白白节省了;如今他的新生活刚刚开始,正需要穿着光鲜地上场,他却得穿着脏污的衬衫现身。若非如此,那丢失的箱子也不算太可惜,因为他身上穿的西装比皮箱里的那套好得多;箱子里的那套西装是应急用的,母亲还特地赶在他出发之前缝补好。现在他还想起,皮箱里有一块意大利维罗纳熏肠,是母亲额外准备好收进箱子里的,旅途中他只能吃下一小块,因为他毫无胃口,而且在统舱[统舱(das Zwischendeck,英文steerage)为蒸汽轮船底层的廉价舱,船费最低,每人一个铺位,没有独立的房间。]里分发的汤,分量已经很足了。现在他却巴不得手边能有这香肠,好献给这位司炉。因为对这类人只需施予小惠,便可博得信任,这是卡尔从父亲那边学到的;父亲通过给有生意往来的下属职员分送雪茄,获取了他们的支持。现在卡尔身上可以分送的东西只剩下金钱了,然而要是皮箱真的弄丢了,他觉得还是别动用这些钱比较好。他的思绪再次回到行李箱上。他真是想不通,如果这皮箱就这么轻易地被人拿走了,当初他何必在航程中那么小心地看管,如值勤般夜不能寐呢?他回想起那五晚,有个小个子的斯洛伐克人躺在他左边,跟他隔了两个床位,他一直怀疑这个斯洛伐克人在偷瞄他的行李。他窥探着,等卡尔终于禁不住疲惫开始打盹儿后,他就可以用那根白天一直把玩的长手杖,将行李箱钩到他身边去。白天,这个斯洛伐克人看起来非常单纯,可一到夜晚,他便不时地在他的铺位坐起来,悲伤地往卡尔皮箱的方向张望。卡尔对这样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总有人时不时带着移民者的不安,不顾船上禁止点火的规章,点燃微微火光,试图读懂移民代办处令人费解的说明书;若是那火光在他的近处,卡尔便可以稍稍闭目养神;若那火光在远方或者暗处,他就得睁开眼睛,保持清醒。这样的紧张和劳累使他精疲力竭,如今也许是徒劳一场了。这个布特鲍姆,最好别让他再在哪里遇到!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短促的敲击声,打破了迄今全然的宁静,这声音仿佛是孩童的脚步,声响渐强,逐步靠近,最后变成男人们安静的行进声。他们显然是列队前进的,这在狭窄的通道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人们听见如同武器碰撞般的哐当声。卡尔距离他们不远,躺在床上,四肢放松地伸展着,他好不容易逃离对皮箱与斯洛伐克人的忧虑而进入梦乡,却忽然被惊醒,他推了推司炉,好提醒他注意,因为那支队伍的队首似乎已经到了门口。

“这是轮船的小乐队,”司炉说,“他们在上面的演奏完毕了,现在要收拾行囊。一切都已就绪,我们可以离开了。您来吧!”他抓着卡尔的手,在最后一刻越过床,将墙上一帧裱框的小圣母像取下,塞进胸前的口袋,拿起他的行李箱,急忙与卡尔一同离开舱房。

“现在我去办公室,我会向那些人报告我的想法。这里已经没有旅客了,不需要有什么顾虑。”司炉以各种口吻反复说着,在行走中,他想踢死路上的一只老鼠,却一脚把它踢进了墙边的洞口,老鼠趁机钻进洞中。他的动作原本就缓慢,虽然他有一双长腿,但它们显得太笨重了。

他们穿过厨房的某个房间,看见几个女孩穿着脏兮兮的围裙,煞有介事地往圆木桶中喷水,好洗涤餐具。司炉把某个名叫丽娜的女孩叫到身边,手放在她的腰际,领她走一段路,她撒娇地抗拒他紧贴的臂膀。

“现在可以领工资,你要跟我一起去吗?”他问。

“为何还要我花力气?不如你帮我把钱带过来吧。”她回答,然后从他的臂膀中钻出来,一溜烟跑走了。

“你是从哪里捡到这个美男子的?”她喊道,却无意得到回答。女孩们的笑声清晰可辨,她们都暂停了手边的工作。

他们继续走,来到一扇门旁,门的上方有个三角楣饰,里面有些镀金的女像柱。相较于船上的设备来说,这看上去太浮华了。卡尔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区域,也许在航程中只有头等舱、二等舱的乘客才有资格到这里来。如今船舱需要清扫,隔离门已被拆卸。他们真的遇见了一些男人,他们将扫帚扛在肩上,与司炉打招呼。看到这种盛大的工作景象,卡尔感到惊讶;在统舱中,他自是难得发现这些。沿着通道,是一条条电线,还可以听见小钟的响声。

司炉恭敬地敲门,直到有人喊“进来”,才挥手作势要卡尔别害怕,尽管进去。卡尔也进去了,但是在门边站着不动。从房间的三扇窗户望出去,他看见海面上的波浪,在观察这些令人欢欣的波动时,他的心也跟着跳动,仿佛他在漫长的五天里从未如此毫无间断地看过海一般。几艘大轮船在海中交错穿梭,在它们的重力允许下,让波浪拍打着船身。若人们将眼睛眯起来细看,便会发现这些船正因巨大的重力而摇晃。它们的桅杆上悬挂着窄而长的旗子,虽然在航行中被绷紧了,却依然迎着风来回舞动。周围有礼炮的鸣响,也许是从某艘战舰上传来的;从不远处驶过的一艘船上,那钢制的炮管折射着光,闪闪发亮,像在安稳平静却又时有波澜的航行之中得到了娇宠、抚摩。人们只能从远方,至少从门边,来观察那些小船和快艇,看它们如何成群地驶入大船间的隙缝中。这一切景象的背后,矗立着纽约城,它以摩天大楼成千上万扇的窗户注视着卡尔。是的,在这间舱房,你能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在一张圆桌旁,坐着三位绅士:一位是穿着蓝色制服的高级船员,另外两位则是港务局的官员,身穿黑色的美国制服。桌上层层叠叠,高高地堆放着各种文件,高级船员手中拿着笔,先粗略阅读,然后交给另外两位官员,他们时而阅读,时而摘录,时而将它们放进自己的公文包,不然就是其中一个官员,口中不停地发出细小声响,另一个则记录他同事所说的内容。

在窗边,有一位略显矮小的先生背对着门坐在办公桌前,他正在翻阅几本大账本,它们齐整地排列在和他额头齐高的厚重书架上。在他身旁,立着一只敞开的钱箱,一眼望去,里面大抵是空的。

第二扇窗前空荡荡的,视野最好。第三扇窗附近,有两位先生站在那里,小声地交谈。其中一位靠着窗,同样穿着船员制服,手里把玩着佩刀的刀柄。与他交谈的那人面朝窗户,他的身体不时动着,因而使另一个人胸前的一排勋章显露了几枚出来。他穿着便服,手持一根细细的竹手杖,由于他两手叉腰,那手杖远看也貌似佩刀。

卡尔没有太多时间注视这一切,因为一位仆役很快地向他们走来,并以质疑的目光询问司炉,那目光好似在说,他不属于这里,他究竟想干什么。

司炉同样轻声回答,说他想要与财务长说话。仆役以手势拒绝了他的请求,却仍踮着脚尖,走了一个大圆弧,绕过圆桌,到阅读大账本的先生处。这位先生的表情一目了然,他眼睛瞪着仆役,听完他的话,终于转身看着这位想与他谈话的男人,随即挥舞双手,严正地拒绝司炉,为保险起见也向仆役挥手。仆役回到司炉边,以一种像是透露秘密般的声调对他说:“请您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听到这个回答,司炉低头看着卡尔,好像卡尔是他的心,可以让他默默地诉说生命的悲苦。卡尔不假思索,拔腿奔跑,横穿房间,他甚至轻轻抚过长官的沙发;那位仆役在后面追赶,弯着腰伸出双臂,好似在猎捕一只害虫,但卡尔已率先抵达财务长的桌旁,他的手紧抓着桌子,以免仆役将他拉开。

整个房间霎时充满生气。高级船员从桌边跳起来,两名港务局官员则镇定地凝神观望,窗边的两位先生比肩离开,仆役则因为高级船员的注意而向后退,毕竟此事已逾越他的管辖范围。站在门边的司炉,紧张地等待需要他出面帮助的那一刻。财务长终于在他的扶手椅上做出一个向右转的大动作。

卡尔从暗袋里掏出他的护照,并毫无顾忌地让这些人看见他的暗袋,他没有进行自我介绍,便兀自把护照打开,放在桌上。财务长显然觉得护照是次要的事情,他用两根手指将护照弹到一边,卡尔对这一形式上的程序感到满意,像办完事般把护照重新收进暗袋。

“容我说几句话,”卡尔开始发言,“我认为司炉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这里有位名叫舒巴尔的先生亏待了他。他曾在许多轮船上工作过,每艘船的名字他都记得,大家也都极为满意他的成绩。他很勤奋,工作认真,使人不解的是,为何他在这艘船上的工作得不到认可?再说,比起商船,这里的工作量也没有特别繁重,可能只是恶意中伤的缘故,阻碍了他工作的开展与绩效的肯定,否则他本该拥有这些。我只讲了此事大概的情形,具体的申诉内容将由他本人提出。”卡尔的这番话是为了向在场的每一位先生求助,因为事实上所有人都在聆听,极有可能这些人当中会有一名正义之士,尽管主持正义的人应该是财务长才对。此外,卡尔非常机灵,并没有说出他和司炉其实才认识不久。而且,卡尔其实可以讲得更好,只可惜他站在现在的位置,不小心从这个角度初次瞥见了拄着竹手杖的先生涨红了脸颊,这扰乱了他的思路。

“他说的句句属实。”还没有人问起司炉,甚至转过头看他,他便说了这句话。幸好这位佩戴勋章的男人表示出愿意聆听司炉怎么说,不然司炉的过度冲动或许会酿成大错。卡尔这才恍然大悟,这位佩戴勋章的人应该是船长。这个人伸出手,向司炉喊道:“您过来!”那声音如此坚定,像铁锤敲下去一般。现在一切就看司炉的态度了,卡尔一点儿也不怀疑正义是站在司炉这一边的。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司炉显露了他历经世事,明白事理。他镇定地从他的小箱子里掏出一捆纸以及一本记事本,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去。他完全忽略财务长,径直走向船长,将他的佐证资料在窗台上展开来。财务长别无他法,只得自己也凑过去。“这个男人只会找麻烦,”他解释道,“他在账房的时间比在机房长。他把舒巴尔先生这样一个内心平静的人也搞得绝望了。您听着!”他转向司炉:“您的纠缠不休未免也太过火了。我们不知道已经将您从账房赶出去过多少次,您提出完全不合理的要求,无一例外,理当被如此对待。您从那里向总会计室跑了多少次!我们又有多少次对您好言相劝,说舒巴尔先生从来都是您的上司,您应该甘心乐意地做他的下属!您现在竟敢在船长出现的时候跑来,您羞不羞耻,还这样骚扰他,甚至还敢带这个我从没见过的小伙子来,教他帮您转达那些荒唐的指控!”

卡尔克制住自己的行为,没有猛然跳出来。不过船长已经在这里说话了:“我们不妨来听听这个人怎么说。反正我觉得舒巴尔先生是越来越我行我素了,不过这并不代表我在为您说话。”最后一句是对司炉说的,当然他不能立刻站在司炉这边,不过一切看来都各得其所了。司炉开始解释,一开始就克制了情绪,他以“先生”称呼舒巴尔。站在被冷落的财务长的办公桌旁,卡尔感到非常高兴,他压着桌上称信件用的天平,自娱自乐起来。—舒巴尔先生不公平!舒巴尔先生偏爱外国人!舒巴尔先生将司炉逐出机房,让他去打扫厕所,那根本不是司炉的工作!—有一次,连舒巴尔先生的能力都被质疑成了表面功夫而非实际存在。说到这里,卡尔用尽全力注视船长,眼神亲切得仿佛是他的同事,只为让他不因司炉说得颠三倒四而有负面的印象。无论怎么说,从这一大堆话中,人们听不出什么事实的端倪。虽然船长直直地向前望,流露出坚定的眼神,决意这次要将司炉的话从头到尾听完,但是其他先生开始不耐烦,司炉的声音随即在这空间里失去了掌控力,这可是件使人害怕的事。穿便服的先生率先挥动他的小竹杖,轻敲着地板。其余几位则环顾着,显得有点儿急的港务局的官员们又拿起公文夹开始翻看,尽管有些心不在焉;高级船员将桌子挪得近了些;自认为获胜的财务长,则以嘲弄的姿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唯有那位仆役不受周遭散乱情境的影响,保持镇定,对置身于这些大人物当中的可怜男人表示些许同情,并且严肃地对卡尔点头示意,好似他想解释什么事情。

窗外码头的景致始终热络。一艘平底货船驶经,房间因此变得一片漆黑,船上有堆积如山的圆桶,它们堆放齐整,不至于滚落;一艘小小的摩托艇笔直地向前行,挺立于船舵旁的男子双手抖动着;若卡尔现在有时间,必定会端详那艘摩托艇;奇特的水上漂浮物在不安的水面上四处起伏,旋即被淹没,在惊异的目光下沉入水中;远洋轮船的快艇在水手们的奋力工作下向前划行,上面满载乘客,仿佛被硬塞进去一般,他们满怀期待、静静地坐着,尽管有些人无法忽视眼前变换的风景,屡屡回望。一种永无休止的移动,一种骚动,由这不安定的自然力传递给无助的人类,感染着他们的行动!

但一切都催促着快速、明确与精准的表达,但司炉做了什么?他讲话讲得满身是汗,颤抖的双手早已无法握住窗台上的文件。对舒巴尔的抱怨声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这些言论在他看来,每句话都足以将舒巴尔完全埋葬,然而他能向船长表达的却只是一个令人悲伤且杂乱无章的集合体。拿小竹杖的先生早已对着船舱顶轻轻吹起口哨,港务局的官员们则拉住高级船员,让他靠在他们的桌前,脸上的表情全无放开他的意思,财务长显然由于启航前船长的镇定而显得退却,仆役则战战兢兢,时刻等待着船长下达给司炉的每一道命令。

卡尔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他慢慢走向那群人,边走边思索着该如何尽可能地以利落明快的方式处理事情,脚步因而更快了。的确到了最重要的时刻,只要再待一会儿,他们两人便有可能双双被逐出办公室。卡尔此时感到,船长或许是个好人,他可以拿任何一个理由来证明自己是个公正的上司,可是他毕竟不是让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工具—司炉正待他如此,他的内心有着无限的愤怒。

卡尔对司炉说:“您必须言简意赅地描述事情,否则依照您现在的陈述,船长无法做出评断。船长怎么会知道所有轮机长和杂役的名字,甚或洗礼教名呢?难道只要您说出其中一个名字,他便会马上知道您在说谁?请您务必好好厘清抱怨的内容,先说出最重要的点,依序再讲别的,也许到时候,大多数事情也无须再被提及了。您对我说的事不是一直非常清楚吗?”如果在美国,人们可以任意偷皮箱,那么一定也可以任意撒谎。他心想着,这是他给自己的托词。

要是这能帮上忙该有多好!还是一切已经太晚了?虽然一听见熟悉的声音,司炉当即停止了说话,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被侮辱的男性的泪水,可怕的回忆与当下极大的苦痛遮蔽着他的双眼,使他再也无法看清卡尔的面貌了。他何须在此时—在此时忽然改变他的说话方式—卡尔大抵在这位沉默者的面前默默看清了这一点,因为他感到一切该说的都让他说了出来,即使人们完全无动于衷,仿佛在他看来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却也不能强求这些先生听取这一切。在这样的时刻,他唯一的追随者卡尔还是来了,卡尔想要给他一些劝言,最后却没有这样做,反而告诉他,这一切都完了。

“要是我不看着窗外,早点儿来就好了。”卡尔自语着,他在司炉面前垂头丧气,双手紧贴裤缝,仿佛一切希望已告终结。但是司炉误解了卡尔,并从卡尔身上嗅出了隐隐的自责,出于善意,他开始劝阻卡尔,而且行为变本加厉,和卡尔争执起来。此刻,圆桌旁的先生们早就对这无谓的喧闹感到愤怒了,那喧闹打扰了他们重要的工作。财务长对船长的耐性逐渐感到不可思议,仿佛情绪很快就要爆发;仆役则置身于主人的领地,以野性的眼光打量着司炉;手持小竹杖的先生总是受到周遭人甚至是船长的友善目光,他对司炉已经完全麻木,并且开始厌恶司炉,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显然他还忙着其他事情,眼神在笔记本与卡尔之间来回流转。

“我知道,我知道了。”卡尔一边说,一边试图抵挡司炉滔滔不绝、如巨浪般向他袭来的话语。尽管出现了这些争执,卡尔还是对司炉留有一丝友好的微笑:“您说得对,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卡尔真希望能够止住司炉挥舞的双手,以免他出手伤人,或者宁可将司炉推到某个角落,轻声安抚他,说些其实没人听得见的话。但司炉已经激动得无法控制。卡尔开始从自己的思虑里寻得某种安慰—他想到司炉在危急之时,可以用绝望的力量将在场的七个人征服。诚然,人们一眼即可瞥见办公桌上的一块板子,上面有密布的电子仪表和按钮,只消按下它们,便能够让整艘船,连同挤在走廊里相互仇视的人群,发起一场暴动。

持着小竹杖的男人却是一脸淡漠,他走上前去询问卡尔,音量不大却明显盖过司炉叫喊的声音:“您究竟叫什么名字?”就在此时,有人敲门,仿佛在门后正等待着先生的这句话。仆役望向船长,船长点点头,仆役随即过去开门。外面站着一名穿着旧式服装的男子,他的身形中等,外表看来其实并不像在机房工作的人,而他正是—舒巴尔。眼前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显露出某种满意的神色,船长也不例外,即便卡尔没能察觉出这些,他必定也能够从惊惧的司炉身上看出来—司炉伸直手臂握紧拳头,好似这么握拳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随时准备慷慨就义。所有的力量就此积聚着,包括支撑着他挺立起来的那股力量。

这位就是敌人了,他自在地穿着宴会西装,格外光鲜,腋下夹着一本工作簿,里面大概是司炉的薪资单和出勤登记证。他以毫不胆怯的姿态依序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以表示自己想了解每个人的心情。这七个人已经是他的朋友了,因为即便先前船长曾经对他有所反对,又或者这些反对只是借口,但自从被司炉指控之后,舒巴尔就算犯了再大的错误,也觉得无可指摘了。对待像司炉这样的男人,再怎么严厉也不为过,若说有什么要责备舒巴尔的话,大概就是他在这段时间没有扼制住司炉的反抗念头,致使司炉今天仍胆敢出现在船长面前。

如今人们也许还可以认为,司炉与舒巴尔在这些人面前的对质,将会如同在高等法庭的对质一般,因为即使舒巴尔善于伪装,也一定无法坚持到最后。他的恶行只要稍微闪现,便已足够让这些先生看清他,对此卡尔想要好好关照一番。他已经摸清了每位先生的脾性、缺点与洞察力,从这个观点来看,他迄今在此度过的时间都没有白白浪费。如果司炉在他的岗位上表现得更好,那该有多好,可是他现在已经显得毫无斗志了。如果此刻有人将舒巴尔推到他的面前,他定会巴不得一拳敲进他可恨的脑袋里。但是如果让他朝着舒巴尔前进几步,他完全无能为力。舒巴尔最终还是会来,就算他不情愿,船长也会叫他来—这样一件简单的可以预料的事情,卡尔怎么会没有预料到呢?为什么他没有在来时的路上,和司炉谈定一个详细的作战计划,而是如他们实际上所做的,完全不假思索地随便见到一扇门就闯进去呢?司炉究竟能够说话吗?说是与不是?就像在接受盘问的时刻、情况有利的时候所应有的表达。他站在那里,双腿叉开,膝盖无所适从,头微微抬起,空气在张开的嘴里自由流通,仿佛他的体内没有加工处理空气的肺。

卡尔却感到自己充满力量、理智且清醒,也许他在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愿他的父母还能够见到他,看他在异国他乡,如何在有名望的人士面前捍卫好的价值,尽管他还没有让这些价值获胜,却已经对最后的一场争夺战做了最好的准备!他们是否会修正对他的看法?是否会接纳并且称赞他?是否会看一眼,看一眼那双对他们谦恭顺从的眼睛?净是些没把握的问题和不恰当的时机!

“我来,是因为我觉得司炉在指控我某些地方不诚实。厨房里有个女孩告诉我,说她看见他往这边跑过来了。船长及各位先生,我已经准备好用我手边的书面资料了,必要时通过客观中立、不带偏见的证人的供词来反驳每项指控。”舒巴尔这么说。这就是一个男人清楚扼要的谈话,当聆听的人们改变了脸上的表情后,我们便能相信,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他们终于再次听见了人类的声音。他们自然没有注意到,就连这场漂亮的谈话也会有漏洞。为什么他想到的第一个具体的词会是“不诚实”?也许本该在此提出这样的指控,而不是以民族偏见来指控他?厨房里的一个女孩看见司炉走进办公室,于是舒巴尔立刻全明白了?不正是那样的内疚感使他神志清醒吗?他不是立即带了证人前来,并且声称他们客观中立、不带偏见?这是欺骗,完全是欺骗!而这些先生竟然容忍,还承认那是正确的行为?他怎么会让自己在厨房女孩的通报和他的抵达之间,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呢?然而,不为其他目的,只为了让司炉把先生们搞得疲惫,致使他们渐渐失去明确的判断力—明确的判断力正是舒巴尔特别害怕的事。他定是在门后站了许久,由于那位先生提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知道司炉完蛋了,所以才在这个时刻敲门?

一切都明晰了,都通过舒巴尔背离自己的意志而彰显出来,但是必须用其他方式向先生们指出事情的真相。他们需要被唤醒。那么,卡尔,快,在证人上场并将一切淹没之前,至少现在要把握好时机!

然而,此时船长正向舒巴尔挥手示意,舒巴尔立即把自己的事情搁置,走到一旁,与凑近他的仆役轻声说话,同时以眼角余光看着司炉和卡尔,还不忘比出自信的手势。舒巴尔看似正在准备他的下一场演说。

“雅各布先生,您刚才不是有事情要询问这位年轻人吗?”船长在一片寂静之中对手持小竹杖的先生说。

“当然了。”他说着,微微欠身表达感谢,然后再次问卡尔:“您究竟叫什么名字?”

卡尔以为,如果这位执拗提问者的意外状况能够尽快获得解决,便会对这件重大的事情有利,他并没有依照以往的习惯,先翻出护照,出示它以自我介绍,而是简短地回答:“卡尔·罗斯曼。”

“不过,”那位被称为雅各布的先生欲言又止,他几乎难以置信地微笑着退后了几步。即便是船长、财务长、高级船员,甚至仆役,都因着卡尔的名字而展现出万分惊讶。仅有港务局的官员们与舒巴尔的表情显得淡漠。

“不过,”雅各布先生重复道,拖着些许僵硬的步伐走向卡尔,“这样一来,我就是你的舅舅雅各布,而你是我亲爱的外甥了。难怪我一直有这样的预感!”他说给船长听,紧接着对卡尔又亲又抱,卡尔只是默默地任其所为。

“您叫什么名字?”卡尔在感觉自己被放开后这样问,口气非常礼貌,却不带感情,致力于判读这个新事件会带给司炉的后果。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舒巴尔能从这件事情当中获益。

“年轻人,这可是您的福气。”船长说,他以为卡尔的问题伤及了雅各布先生的人格尊严;雅各布先生靠向窗边,显然是想避免让人看见他激动的脸庞,为此他也用手帕轻抚着脸颊。“这位是参议员爱德华·雅各布先生,他自称是您的舅舅。我想您此后将会拥有一个璀璨的前程,这大概是您始料未及的。您可要看清楚,一开始就遇到好事,要克制啊!”

“我确实有个叫雅各布的舅舅在美国。”卡尔转身对船长说,“可是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雅各布只是参议员先生的姓。”

“正是如此。”船长充满期待地说。

“嗯,我的舅舅雅各布是我母亲的兄弟,他受洗礼的教名是雅各布,他的姓氏当然和我母亲的一样,出生时的本姓是本德尔迈尔。”

“诸位先生!”参议员惊呼,他刚从休息的窗边愉悦地返回。除港务局官员外,所有人都放声笑了,有些人是因为感动,有些人则无法捉摸。

“我刚才所说的话不至于那么可笑吧?”卡尔心想。

“各位先生,”参议员重复道,“你们违背了我自己与你们的意愿,参与了这场小小的亲人会面,因而我不得不在此向你们解释,因为据我所知,只有船长—”所言至此,双方紧接着相互鞠躬,“只有船长悉知此事。”

“如今我真要注意他的每一句话了。”卡尔自忖,同时感到高兴,因为他以眼角余光发现司炉渐渐恢复了生气。

“我居留在美国这么多年来—‘居留’这个词实在不适合我这样一心一意的美国公民—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早已完全脱离了欧洲的亲戚,因为种种理由,第一个理由在这个场合我不便说,第二个理由讲出来实在会伤我元气。我甚至害怕这个时刻来临,害怕到时候会被迫将这些原因说给我亲爱的外甥听,同时还要无可避免地公开说到他的父母和亲属。”

“他是我舅舅,这毫无疑问。”卡尔自忖着并仔细聆听,“也许他改了名字。”

“我亲爱的外甥如今是被他的父母—我们只用这个可以确实说明的词—丢掉[此处的动词“beiseiteschaffen”有多种意思,除“赶到一旁、藏起来”之外,另有“杀害、谋杀”的意思。]了,就像人们把一只惹人生气的猫扔到门外那样。我绝不粉饰我外甥做了什么令他受到如此惩罚的事情,他的罪咎却是一旦说出,便包含了足够申辩的理由。”

“这话说得好,”卡尔忖度着,“但我不愿意他说出所有的事。况且他也不会知道这些。他究竟是从何得知的呢?”

“原来他被—”舅舅接着说,身体微微前倾,撑住立定在他跟前的小竹杖,好去除对于此事而言不必要的庄重气氛,然而这动作真的起了效果,否则,在这种场合下,这样的气氛是绝对少不了的,“原来他被一位名叫约翰娜·布鲁默尔,年约三十五岁的女仆诱惑了。我绝不愿意用‘诱惑’这个词来伤害我的外甥,但是要找到另一个适当的词确实很困难。”

卡尔已经走到离舅舅相当近的地方,他在这里转身,想看看听完这个故事以后在场的人们会有怎样的表情。没有人笑,大家都耐心且严肃地听着。毕竟也没有人会嘲笑一名参议员的外甥,即便像现在这样初次见面。倒不妨说,司炉在对卡尔微笑,尽管只是浅浅的微笑,却因为它所代表的新的生命迹象而使人感到可喜,再者它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卡尔在船舱之中曾对这件如今已被公开的事情保密到底。

“后来,这位布鲁默尔小姐,”舅舅继续说,“怀了我外甥的孩子,是个健康的男孩,受洗礼时得到了雅各布这个名字,毫无疑问,这个名字是要纪念敝人的,尽管我外甥定是约略提到过我几回,且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题,却在女孩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吧。真是幸运啊,我得说。由于他的父母为了逃避私生子抚养费,或者逃避其他殃及他们的种种丑闻—在这里我必须强调,他的父母既不是因为不懂那边的法律,也不是因为其他状况,而是只想逃避私生子抚养费和儿子,也就是我亲爱的外甥的丑闻,所以他们把他送到美国。如人们所见,他带着窘困的行李装备,要不是他奇迹似的一路撑到美国,那么这男孩很可能会孤苦无依,流落在纽约港边的小巷。若不是因为一封由女仆写给我的信辗转于前天寄到我的住处,告诉我全部的实情,连同我外甥的外貌特征,并且很明确地提到这艘船的名字,我就不会知道这一切。若你们认为我是在特意娱乐你们,那么我也可以将信中的几个段落,”他从口袋中抽出两大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在空中挥舞,“在这里念出来给你们听。你们听了一定会心有所感,因为那封信是以一种始终怀着好意的精明,以及怀着对孩子爸爸的爱写成的。而我在此提出解释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娱乐你们,更不是想在迎接我外甥的时候伤害他的感情,若他愿意,大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在为他备好的房间里读它,好吸取教训。”

卡尔对那个女孩却没有什么感情。某个不断退却至往昔的记忆涌上来,她坐在她的厨房里,一只手肘倚在橱柜上。在他偶尔为父亲倒水,或是依母亲吩咐走进厨房的时候,她总凝视着他。有时她歪斜地坐在橱柜桌边写信,并且从卡尔的脸上拾得灵感。有时她用手捂住双眼,对外面的一切置若罔闻。有时她在厨房旁自己窄小的房间里跪坐,在一只木制的十字架前祈祷;卡尔观察着她,然后羞怯地走过她细细敞开的门缝。有时她在厨房里来回奔忙,当卡尔挡住去路时,她便笑得像个女巫,然后退回去。当卡尔走进来时,她有时会关上厨房门,手握住门把久久不肯放开,直到他要求离开。有时她会拿来卡尔一点儿也不想要的东西,默默地塞进他的手里。曾有一回,她唤他“卡尔”,然后扮着鬼脸一边叹息,一边领着仍对此称呼感到惊讶的他进到她的小房间,并且锁上房门。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脖子,然后请他为她宽衣,实际上她已替他宽衣解带,并且让他躺在她的床上,仿佛此后她再也不让任何人碰他;她抚摩他、爱护他直到销魂欲死。“卡尔,噢,你是我的卡尔!”她喊道,仿佛她看见了他并确认自己占有了他,而他却什么也看不见,置身于过于暖和的被褥当中显得不是很舒服,那些棉被看来是她特意为他铺的。然后,她也躺在他身边,想要从他身上得知一些秘密,但他什么也无法向她说,她随即或开玩笑或严肃地恼火了,她摇晃着他,听他的心跳,也将她的胸脯迎上去让他听,却无法让卡尔听话,于是她将赤裸的肚腹抵住他的身体,双手开始寻索,卡尔感到厌恶,让头与脖子在摇晃之中抽离枕头,那肚腹又迎着他的双腿之际撞了几下—他感受到她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使他被一种可怕的、急需救助的情绪攫住。最后,在她多方表达再次约会的心意之后,他哭着回到自己的床上。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过程,而舅舅很会把这件事大肆渲染。这位厨娘也想到了舅舅,并且告诉他卡尔抵达的时间。这件事情她办得漂亮,他应当再报答她一次。

“而现在,”参议员喊,“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听你说,我是不是你的舅舅。”

“你是我的舅舅,”卡尔说着,同时亲吻他的手,卡尔的额头也被回吻了一下,“我非常高兴见到你,但如果你认为我的父母只讲你的坏话,那你就错了。但是撇开这些,你说的话里也有一些错误,我的意思是说,你身在这里,确实也不可能把事情判断得那么准确。不过我也觉得,如果各位先生听了一些与他们无关的事情的细节,尽管里面有些细节有误,对他们也没有大碍。”

“说得好,”参议员说完,将卡尔领到极为关注情况的船长面前问,“我这不是有个了不起的外甥吗?”

“我很高兴,”船长鞠躬答道,这样的姿势只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很高兴能够认识您的外甥,参议员先生。为这样的相聚提供场所,这对于我的船来说也是莫大的荣幸。不过在统舱的旅程肯定很不舒服,啊,天知道在那里有谁一起搭乘?所以,现在我们竭尽所能让统舱的乘客感到轻松舒适,特别是美国各大航线,但若要让这趟航程变成愉悦的享受,我们还得好好加油才行。”

“这对于我来说无妨。”卡尔说。

“这对于他来说无妨。”参议员笑着,大声复述着。

“我只怕我的行李箱丢了—”同时他想起了一切发生过的事以及待做的事。他环顾四周,看见在场的人都因为尊重和惊讶而默默地留在原位,眼睛盯着他。人们只要看看港务局官员们严厉且自满的脸庞,就可以发现他们因为来得不是时候而感到遗憾,如今他们身前的怀表也许比房里一切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重要得多。

奇特的是,继船长之后,第一个表达关切的是司炉。“由衷地恭喜您。”他一边说,一边和卡尔握手,想借此表达赞许之意。当他后来也对参议员用同样的方式寒暄时,参议员向后退了一步,好似司炉逾越了他的权力,于是司炉停了下来。

此时,其他人仿佛意会到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当即在卡尔和参议员身边形成一片纷乱的图景。于是发生了后来的事—卡尔甚至得到了舒巴尔的祝贺,他接受并且致谢。当一切渐渐平静,港务局官员才最后走过去,说了两句英语,给人留下了滑稽可笑的印象。

于是,参议员开始兴致勃勃,想将全部趣事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包括记忆里一些不重要的时刻和琐碎小事,大家自然是耐心且兴致高昂地听着。他特别指出,他曾将厨娘信中提及的那些卡尔显著的识别特征写在他的记事本上,以备不时之需。而今在司炉喋喋不休的时刻,因为一时无法忍受,他掏出笔记本,不为别的,只想让自己分心,他开始寻找厨娘描述的段落,来和卡尔的外表做一番对照,作为娱乐以打发时间,当然厨娘的观察并不见得如侦探般细密与准确了。“我是这样找到我的外甥的!”他结束说话,口气仿佛还期待着再次的道贺。

“司炉接下来会有什么下场呢?”卡尔问,并不理会舅舅最后说的那些话。他以为自己处在一个新的位置以后,就可以畅所欲言。

“司炉会有他应得的下场,”参议员说,“也是船长先生认可的好的下场。我觉得我们已经受够了司炉,真的受够了,在场的每位先生一定会同意我的说法。”

“这是关于公正的问题,和你们受够与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卡尔说。

他站在舅舅和船长之间,心想或许通过这样的位置可以左右他们的决定。尽管如此,司炉看似对自己不再抱希望了。他将半只手插进裤腰带,由于情绪激动,裤腰带连同花衬衫的条纹一起露了出来。他一点儿也不以为意;他已经一股脑儿地说出自己的苦楚,人们也应该看看穿在他身上的破衣裳,再将他抬出去。他想象舒巴尔与仆役,这两个身份最低的人将会送他最后一程;于是舒巴尔将获得安宁,不再陷于绝望,像财务长表达的那样。船长便可以大方地雇罗马尼亚人,四处都有人说罗马尼亚语,也许这样一切真的会变好。司炉再也不会到总会计室来唠叨不停,而他最后的唠叨将留在人们友善的回忆里,因为他唠叨的那些话,将如同参议员清楚说明的那样,成为辨认外甥的间接诱因。其实这位外甥先前经常有事情寻他帮忙,光凭这些曾有的协助,两人在相认的时候就早该好好致谢;司炉现在也还没有想到,要向他要求些什么。况且就算他是参议员的外甥,身份可也是远远不如船长呢,然而那句可怕的话最后却是从船长的口中说出来的—基于这样的想法,司炉也试着不望向卡尔那边,只可惜在这敌人的房间里,他的目光便显得无处安放。

“别误解了实际情况,”参议员对卡尔说,“这事情也许关乎公正,同时也关乎纪律。这两者,特别是后者,还是要看船长先生的评断。”

“原来如此。”司炉自语着。察觉并且理解这其中道理的人,便会露出诧异的笑容。

“再者,我们已经耽误船长先生不少公务时间,他刚刚抵达纽约,一定累积了不少事情要处理,此刻我们得赶紧离船,以免在这里惹是生非,卷进两个机师间不必要且微不足道的争吵。亲爱的外甥,我明白你的办事方式,而且非常明白。正因如此,我也被赋予权力尽快从这里把你带走。”

“我会立即为您放一艘快艇。”船长说着,丝毫不管卡尔的诧异,同时也不对参议员的话提出任何反对意见。那些话毫无疑问,可以看作参议员的自我贬低。财务长急匆匆地奔向办公桌,通过电话下达船长的命令给快艇长。

“时间很紧迫,”卡尔忖度着,“要是不冒犯任何人,我就什么事也干不成。现在我也不好离开舅舅,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我。船长虽然很礼貌,那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一讲到纪律,便顾不得礼貌了,舅舅定是和他推心置腹谈了不少。我不愿意与舒巴尔说话,我甚至开始懊恼自己跟他握过手。而其他人则毫无用处。”

他边想边慢慢走向司炉,将司炉的右手从裤腰带里拉出来,握在自己手中拨弄着。“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你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司炉眉头深锁,仿佛还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同时低头看着卡尔和自己的手。

“你受到的待遇太不公平,船上没有人像你这样,这我很清楚。”卡尔的手在司炉的指缝间游移,司炉四处张望,眼里泛着光,仿佛遭逢狂喜之事,又害怕招致他人嫉妒与怨怼。

“你要保护自己啊,明确地说出是或否,否则没有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要答应我,照我说的做,基于许多理由,将来我恐怕没法再帮你了。”于是卡尔哭了,亲吻着司炉的手,他抬起那只早已皲裂且毫无生气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待它仿佛一件终将放弃的珍宝—此时,参议员来到他身旁,以些许强制的力量将他拉开。

“司炉似乎把你迷住了。”他说,眼神越过卡尔的头顶,了然于心地望着船长,“你从前感觉孤独,自从遇见司炉之后,你便觉得非常感激,这是很值得赞许的。但你可别太过头,就当是为了我,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门外响起一阵喧闹声,有人喊叫着,甚至有人被粗暴地撞上门。一名水手进来了,有些不修边幅,身上围着一件女佣围裙。“有人在外面。”他一边喊道,一边用手肘到处碰撞,仿佛他还身处熙攘拥挤的人群中。终于他缓过神来,想要向船长行礼,却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女佣围裙,赶紧扯下它扔到地板上,喊着:“真是恶心!他们竟然帮我穿上了女佣的围裙。”然后他迅即并拢脚跟行礼。有人忍不住想笑,此时船长严厉地说:“我看这里似乎很快活。究竟是谁在门外?”

“他们都是我的证人,”舒巴尔上前一步说,“我恳求您原谅他们的不当举止。这些人时常在航程结束的时候显得疯狂。”

“把他们立刻叫进来!”船长命令道,又马上转身对参议员说道,态度有礼却急促:“尊敬的参议员先生,请您与令外甥随这位水手离开,水手会领着您二位前往快艇。参议员先生,与您结识是何等愉快,何等荣幸,自然是不必说了。我只希望能够尽快获得机会,与参议员先生您继续商讨美国海上舰队的情形,届时我们的谈话也许又会像今天一样,愉快地被打断。”

“目前我有这样一个外甥已经足够。”参议员笑着说,“您的和蔼与盛情使我们万分感谢,请您务必接受我们的谢意,并且多保重。顺道一提,我们将来并非不可能—”他真诚地拥抱卡尔,“在下次欧洲旅行的时候,与您有更多的时间相见。”

“那样我会非常高兴。”船长说。两位先生相互握手道别,卡尔只能安静且仓促地碰过船长的手,因为船长接下来还有大约十五个人要面对,他们在舒巴尔的率领下虽然显得有些慌忙,却也大模大样地进来了。水手请求参议员允许自己走在前面,分开眼前的人群,好让参议员与卡尔穿过鞠躬致意的人们。看来,这些还算好心的人将舒巴尔与司炉之间的争吵当作一场戏,而可笑的戏码从未停止,甚至演到船长面前了。卡尔在人群中注意到了厨娘丽娜,她正兴高采烈地对着他眨眼,身上围着被水手扔掉的围裙,因为那是她的。

他们继续跟着水手走,离开办公室,转进一条小通道,再走几步路便来到一扇小门前;从那扇小门出去,有一道短梯通往为他们备好的快艇。快艇上的水手们,在长官一跃而下的时候纷纷起立行礼。在参议员提醒卡尔下楼务必小心时,卡尔竟然在最上面的阶梯号啕大哭起来。参议员右手托起卡尔的下巴,紧抱住他,用左手抚慰他。于是他们慢慢地走下台阶,紧靠着踏进了快艇,参议员刚巧在自己对面为卡尔觅得了一个好位置。参议员给出一个手势,水手们立刻将快艇驶离大船,全力划行。离开大船不出几米远,卡尔便意外发现,他们的位置正朝向大船总会计室的窗边。三扇窗皆被舒巴尔的证人占据,他们以最友好的姿态挥手致意,参议员还表达了谢意,一名水手甚至表演特技:一只手能让船桨不住地划动,另一只手又能同时给出飞吻。从这一切来看,司炉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卡尔盯着舅舅的眼睛,两人的膝盖几乎要碰上了。这时,他忽然开始怀疑此人是否能够取代司炉。舅舅同时也避开他的目光,望向波浪,快艇在其中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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