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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 10叛逆者 作者:畀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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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良卖掉自行车在西摩路的街拐角摆了个烟摊,每天蹲在那里,像个疲倦而呆滞的乞丐。他很快学会了抽烟,而且越抽越凶,常常是一天要抽掉一包,到了晚上还抽掉大半包。秀芬看着他始终不闻不问,只顾埋头绣她的那些枕套。 一天晚上,仲良忽然对她说,我要加入你们的除奸队。 秀芬说,你连鸡都没杀过。 你们需要通信员,也需要有人望风。仲良说,我不能像条狗一样整天蹲在街上。 秀芬看了他一眼,再也没开口。许多事哪怕对最亲的人都不能说,这是组织原则。秀芬每次都在菜场口电线杆的游医广告上接受指令,然后到指定的地点领取弹药,分配任务。大家分工合作,完成后就四散而去。除奸队员之间几乎都是用眼神来交流的,他们有时候连话都不会多说半句。 公共租界更名为上海特别市第一区那天,是这年里气温最高的一天。大街上挂满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四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宪兵与警备队的便衣。仲良被驱赶到一个远离大街的巷口,苏丽娜就是这时出现在他面前。沿着一双纤细的脚腕,仲良一点一点抬头,他看到苏丽娜的脸在灼人的阳光下白得耀眼。 仲良笑了笑,说,我现在成了卖烟的。 苏丽娜没说话,扔下几张储备券后,拿了包“三炮台”就上了等在一边的黄包车。 此后的很多日子里,苏丽娜都会在路过西摩路时停下来买包烟。给的钱时少时多,但已足够让仲良维持家里的生计,她却从不说一句话。 有一天,仲良终于开口了。他看着马路上驶过的汽车,面无表情地说,到此为止吧,你不用再可怜我了。 苏丽娜仔细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扔下钱,拿上烟就走。 两个月过去了,苏丽娜再也没有在西摩路口出现过,直到有一天傍晚。苏丽娜又忽然站在了烟摊前,说她手里有南京刚制定的冬季清乡计划,是全面针对苏中根据地的。仲良夹着烟,抬头看着她。苏丽娜说,我们不能让情报烂在手里。 仲良说,我们还是情报员吗? 这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苏丽娜像是在下达命令,你一定要想法送出去。 我有办法就不用蹲在这里了。 你不是孩子了。苏丽娜俯下身,从烟摊上拿起一包烟,看着仲良的眼睛说,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当天晚上,仲良换了身衣服来到小德肋撒堂。他一动不动地跪在神坛前,一直到克鲁格神父出来,才抬起头来,说,请你帮我这一次。 上帝会帮助每一头迷途的羔羊。克鲁格神父微笑着说,我的孩子。 我有情报。仲良说,关于江北的。 克鲁格神父沉吟了一下,说,那你来错地方了。 我知道你是有渠道的,我要把情报送出去。 你还不明白吗?克鲁格神父说,你的组织抛弃你了。 这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 这也会让你丢了性命。克鲁格神父蹲下来,看着他说,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的情报有问题,你们的组织还会要了我的命。 怕死的人是不配当一个情报员的。仲良说完,站起来就走。 克鲁格神父却笑了,看着他走到大门口,才叫住他。克鲁格神父的要求是让仲良说出情报的来源,他再考虑是不是帮这个忙。仲良摇了摇头,望着烛光中的圣像说,就算这里是日本人的宪兵队,他也不会说出情报来源的。然后他又说,你应该知道这一行的规矩。 克鲁格神父叹了口气,说忙他可以帮,但仲良必须答应他,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克鲁格神父说,我不会免费为你服务。 仲良盯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说,神父,别忘了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克鲁格神父又笑了,伸手搂住仲良的肩膀,邀请他去楼上的书房里喝杯咖啡,为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克鲁格神父就是在喝着咖啡的时候提议的,他希望跟仲良合作。克鲁格神父说,我知道你们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再问情报的出处,可为了你的国家,也为我们能早一天打赢这场战争,我们都需要有朋友。 仲良想了想,说,等我先证实你把情报送到后再说吧。 克鲁格神父笑了,说,你要信任我。 仲良像是又成了一个邮差,他把苏丽娜从秦兆宽身上获取的情报送到小德肋撒堂,再由克鲁格神父把它们分类,从各个渠道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仲良特别强调,要在每份转交的情报上都标上他跟苏丽娜的代号。仲良坚信,组织总有一天会来联络他们。 可是,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一天仲良回到家里,见桌子上不仅摆着鱼,摆着肉,还有一整只切好的白斩鸡,就不解地看着秀芬,问今天是什么日子?秀芬没说话,抿着嘴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把桌上的两个酒杯都倒满。原来,秀芬是个很会喝酒的女人。仲良一口都没下咽,她已经仰着脖子干掉了两杯。仲良的脸色变了,问她出什么事了?秀芬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往他的碗里夹了块鸡腿,说,我提前把年过了。 仲良一直到两个人把整瓶酒都喝完了,才又看着秀芬,说,告诉我,他们给了你什么任务?任务就是任务。秀芬说着,起身开始收拾桌子。 仲良就看着她在屋里来回地忙,整个晚上再也没说过话。 在他们上床之后,秀芬却冷不丁地开口了。秀芬在被窝里说,知道吗?在他脑袋被砍下那一刻,我就是个死人了。 仲良愣了愣,等明白过来,秀芬已经贴上来。她的身体滚烫如火,嘴里喷着酒气,脸上却是一片冰凉。 第二天早上,仲良还是一言不发,看着秀芬从床下拖出一只崭新的帆布拎箱,打开柜子,把他的衣物一样一样放进去,合上,扣上带子,放到他脚边。秀芬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拉起他的手,放进去,看着他的眼睛说,马上就走,离开上海。仲良站着,同样看着她的眼睛。秀芬忽然一笑,说,只要活着,我会来找你。 你上哪里找我? 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找你。 说完,秀芬咬紧嘴唇再也没吐露一个字。她是用眼神把仲良一步一步推出门去,一直看着他出了石库门,才靠着门框上仰起脸,望着天空中飘零的雪花。 事实上,秀芬并不知道她要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昨天下午,当她按照告示上的暗语来到接头地点时,大家都到了。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上级是个留着一抹小胡子的中年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分了三份,放在每个人面前,大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个码头工人打扮的除奸队员忽然问,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是四个。小胡子说,还有我。 那人又问,为什么是我们四个? 小胡子说,因为我们都是视死如归的战士。 那人看了眼秀芬,还是要问,为什么还有女同志?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小胡子有点不耐烦了,说,我们是革命战士,我们男女平等。 那人再也不开口了,低下头紧紧地攥着那些钱。 大家一直到出发前才知道,他们的任务是刺杀仲村信夫。这个被日本军部封为“东亚之鹰”的情报专家即将回国述职,大华洋行的总经理要为这个多年的朋友与同行饯行,地点就在华懋饭店的十楼。那里是远东的第一楼,也是日本特务与南京汉奸们的欢场,莺歌燕舞、耳鬓厮磨中常常伴随着刀光剑影。 饭店门外就是夜色中的南京路。此时,雪停了,风止了,忽然来了几个铲雪的清洁工。他们的口袋里除了手枪,还装着一颗小蜡丸。小胡子在把小蜡丸交到大家手里时,说,同志们,我们不怕牺牲,我们今天的牺牲,就是为了明天的胜利。 华懋饭店的玻璃大转门里忽然走出一群人,站在一边的门童摘下戴着的帽子。这是个暗号。秀芬知道他们等待的一刻来临了。她扔下手里的铲子,飞快地穿过马路,一手掏出手枪,一手把蜡丸塞进嘴里。 一身戎装的仲村信夫显然已经酒足饭饱,就在他走下台阶,与夫人一起向秦兆宽与苏丽娜躬身告别时,枪声响起。四把手枪从三个方向射击出的子弹,打中了仲村信夫与站在一边的日本使馆武官,也打中了秦兆宽。三个人几乎同时倒在雪地上,四周的保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掏枪射击。 秀芬一口气射掉了弹匣里七发子弹后,转身就跑。路线是事先设计好的,秀芬沿着南京路的人行道跑了没几步,腰部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头栽倒在地。 枪声还在响彻,秀芬却看到自己的血在路灯下是黑色的。她用力咬破嘴里的蜡丸,静静地躺在雪地里,静静地倾听着整个世界远去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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