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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穿越那座高架在空中的水泥钢丝桥时,伊瑟莉终于肯承认,她绝对不想见到阿姆利斯·维斯。

此时,伊瑟莉正开车向科索克大桥的中点驶去,她紧握方向盘,暗自担心猛烈的侧向风会把她的红色小汽车掀到空中。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身下那块汽车铸铁底盘的重量,以及轮胎在沥青路面上的抓地力量,仿佛汽车在提醒伊瑟莉它坚固得很,但与它在风中仿佛不堪一击的脆弱感相比,则显得很是自相矛盾。这辆车对前行充满恐惧,可能也是在借此声明它有多么沉甸甸且不可动摇。

咻——咻——咻——咻——咻咻——咻!狂风放肆地嘲笑道。

在桥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竖着一块颤巍巍的金属标识牌,上面很抽象地画着一张被狂风猛然吹起的网。很久以前,伊瑟莉刚开始学习交通标识的时候,觉得这幅画和其他所有的标识一样,都只是毫无意义的象形文字而已。而现在,一看到这个标识,她的第二本能便被迅速唤起,使她紧紧握住方向盘,仿佛汽车变成了一头不顾一切想要挣脱束缚的猛兽。她的手抓得很紧,她甚至觉得能看到指关节之间的动脉在突突搏动。

然而,她小声嘀咕着决不会被任何东西推得偏离车道时,想到的并不是侧向风,而是阿姆利斯·维斯。他从一个比北海更凶险的地方被席卷到这里,而这股狂风将造成怎样的破坏,她无法预料。不论结果如何,她肯定不能仅靠紧握方向盘来与之抗衡。

现在,她已经驶过大桥中点,距离因弗内斯的边界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她在最外侧的车道上龟速前进,每当有更快的车辆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时,她都会吓得畏缩一下。风速总是突然降低,随后却更加猛烈地扑打过来。在她左边,海鸥在空中盘旋,那些阵形杂乱的白色鸟儿一次又一次地向水面俯冲,紧接着飞到峡湾上空,而后缓缓降落,像是陷进了看不见的泥沙沼泽似的。伊瑟莉把注意力转回前方远处的因弗内斯郊区,努力迫使自己更用力地踩下油门。但从车速表来看,她并没有成功。咻——咻——咻——咻咻——咻!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风一直号叫个不停。

在大桥另一端,她安全地驶下桥面,然后紧贴着慢车道,尽全力深呼吸,同时松开紧握的双手。压力瞬间消散。她终于可以正常驾驶,身体也可以像平常那样放松下来。她已经投入大地的怀抱,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她会极其自然地汇入车流中,做着只有她才能做的工作。不论阿姆利斯·维斯怎么想或怎么说,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她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这个词让她感到不安:不可或缺。人们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可有可无的时候才倾向于用这个词来自我宽慰。

她试着设想自己终将被免职,试着勇敢地直面内心,想象那天到来的情形。或许会有其他人准备做出与她和埃斯维斯一样的牺牲,并取代她的位置。她和埃斯维斯走到这一步,虽然各有其原因,但最终都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做出这一选择。会有人跟他们陷入同样的绝境吗?她很难想象,因为没有人能像她之前那样绝望。而且,所有新手都缺乏经验,工作能力还有待考验。贸然派新手过来,极可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资金损失,维斯公司愿意冒这个险吗?

也许不愿意。但这个想法并未使伊瑟莉得到多少安慰,因为想到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可或缺,同样让她感到焦躁不安。

这意味着维斯公司永远不会放她走。

这意味着她必须把这份工作一直干下去。这意味着她永远不可能尽情享受这个世界,并且不必为如何与生活在其中的生物打交道而发愁。

但是所有这些应该都跟阿姆利斯·维斯没有任何关系,伊瑟莉烦躁地提醒自己。怎么可能跟他扯上关系呢?不管年轻的阿姆利斯来访是为了什么,都一定百分之百出于他个人的原因,与维斯公司毫不相干。仅仅听到阿姆利斯·维斯这个名字,完全没必要激动。

诚然,阿姆利斯确实是大老板的儿子,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继承老板的商业帝国。阿姆利斯甚至没有在维斯公司任职——他从来没有做过公司任何方面的工作——他不可能有权力代表公司做决定。事实上,据伊瑟莉所知,阿姆利斯其实对商业世界甚是鄙弃,他在父亲眼里就是个废物。他的确会带来麻烦,但不会带给伊瑟莉。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突然到访阿布拉赫农场,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她为何这么想避开他呢?

她对那个男孩(或者男人?——他现在多少岁了?)没有任何不满。他从未主动要求成为全世界最大公司的唯一继承人。他也没有做过任何冒犯她的事,而她以前一直以八卦的心态关注他的花边新闻。他经常出现在新闻中,基本上是因为富家子弟的惯常做派。有一次,他召开了一次大规模的媒体宣传活动,宣布他要加入某个奇怪的宗教教派,并在入教仪式中剃光了头发,没过几周,他又突然退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无可奉告。有一次,据报道,因为阿姆利斯支持中东极端分子,他跟父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还有一次,他公开发表声明称,只要使用剂量足够少,伊卡帕图亚产生的兴奋感完全无害,因此法律不应该禁止使用伊卡帕图亚。此外,像某些女孩声称怀了他的孩子并闹得沸沸扬扬之类的事,也已经屡见不鲜了。

总而言之,他只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典型富家子弟罢了。

正当伊瑟莉沉浸在这些思绪里时,她的第二本能将她拉回现实,让她注意到一个重要情况:在远处,因弗内斯南去方向的街边有很多小餐馆,最外侧那家餐馆的对面站着一个搭车客。她倾听自己的呼吸,评估自己是否已经平静下来迎接这个挑战。她觉得她平静了下来。

然而,更靠近一些之后,她却发现街边的那个身影其实是个雌性,面容憔悴,白发苍苍,衣衫褴褛。伊瑟莉径直开了过去,对同性生物眼中的恳求目光未予理会。与她擦身而过虽是短短一瞬,但伊瑟莉照样能强烈地感觉到对方的精神痛苦和沮丧,随后,那个身影在后视镜中不断缩小,变成一个小斑点。

伊瑟莉打起精神,幸好工作能让她把心思转到阿姆利斯·维斯以外的事情上,她对此不胜感激。幸运的是,开出几英里之后,她又看到一个搭车客。这次是个男性,其身材一眼望去就让人赞叹不已,但可惜,只有最莽撞的司机才敢在他所处的位置停车。伊瑟莉闪了闪前大灯,希望他能明白她愿意让他搭车,只不过他的位置太危险,她不方便过去。她怀疑简单地闪几下灯能否传达出正确信息。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会觉得她闪灯是在对他恶意嘲讽。

但这未必意味着她失去了这个猎物,或许等返程时她还会见到他,到那时他可能已经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点。多年的经验让伊瑟莉认识到,生活常常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她曾经相中了一个搭车客,那家伙却在她眼皮子底下满怀感激地钻进别的车里,结果几个小时后,在许多英里之外,她又在路边看到他,于是让他上了车。

所以,伊瑟莉对今天这个猎物也很乐观,于是她便继续前行。

她开了一整天的车,在因弗内斯和邓凯尔德之间一趟又一趟地往返。太阳已经落山。上午雪停了,现在又下了起来。有一支挡风玻璃雨刷器发出恼人的吱吱声。一天下来,汽油都要耗光了,她却连一个合适的目标都没看到。

到了下午六点,她大概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见到阿姆利斯·维斯了。

实际上跟他的身份无关。她是公司的重要一员,而他则是公司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应该比她更惧怕维斯公司才对。不,她害怕见他的原因没有这么复杂。

其实就是因为阿姆利斯·维斯是从家乡过来的。

当他看到她时,他将会像任何一个来自家乡的正常人一样被她的样貌所震惊,她只能眼睁睁地接受他惊愕的注视。她早就体验过那种感觉,只要能避免再次迎接那种目光,她什么都愿意做。一开始,与她一同在农场工作的那些男人也很震惊,但他们现在基本上习惯了她的样子,他们已经可以做到不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而是专注于做自己的事(尽管每次走到他们中间,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立刻安静下来,并齐刷刷地看着自己)。难怪她更喜欢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她猜埃斯维斯也是如此。做一个畸形人简直太累了。

阿姆利斯·维斯以前从未见过她,等到看见她的那一刻,他肯定会惊得直往后退。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人类,但实际上看到的却是一个丑陋的怪物。看着他人的惊骇目光劈面而来……她无法忍受这种颠覆认知的恶心时刻。

她决定立即返回农场,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等阿姆利斯·维斯走了之后再出来。

在阿维莫尔镇荒凉的多山地区,她在车头灯光的映照中看到一个搭车客。一个雨漏[又称“滴水嘴兽”,是建筑输水管道喷口终端的一种雕饰,一般雕刻成动物或鬼怪模样,作用是把屋顶流下来的雨水通过嘴上的孔洞排出,以免雨水沿着建筑的墙壁流下去。]似的身影在闪烁的灯光中打着手势,在她的视网膜上印下一道残影。那个小“雨漏”蠢到家了,汽车只会全速从他站立的地方呼啸而过,根本来不及看到他。但伊瑟莉这辆车的最大时速仅有五十英里,所以她完全有时间注意到他。他看上去极为渴望搭上便车。

从他身边驶过时,伊瑟莉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此时是否想要一个搭车客。她决定等待老天爷的暗示。

雪又停了,挡风玻璃雨刷器一动不动,引擎隆隆地匀速运转,伊瑟莉险些打起瞌睡来。她放慢车速,在一个公交停靠点停下,让引擎空转,调暗车头灯。一侧是莫纳利亚山若隐若现的剪影,另一侧是凯恩戈姆山。群山之间,仿佛只有她一人。她闭上眼睛,把指尖探到眼镜框后面,轻揉她那绸缎般光滑的、大大的眼睑。一辆巨大的油罐车轰鸣着进入视野,把伊瑟莉的车厢里照得通亮。她等待油罐车过去,直至消失,然后发动引擎,打开转向灯。

第二次靠近搭车客,从马路对面驶过时,她注意到他个子不高,但胸肌发达,许多部位都裸露在外,皮肤被晒得黝黑,即使把车前灯打到最强光也无法将其染白。这时,她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车,那辆车停在——也可能是陷在——路边的阴沟里。那是一辆破旧的蓝色尼桑旅行轿车,车身上满是刮痕和凹痕,但显然都不是新近产生的,不像是刚刚发生车祸的样子。搭车客身体直立,他的车也是四轮着地,而且他和车好像都安然无恙,但搭车客却在夸张地做着手势,以吸引过路车辆对阴沟里那辆车的注意。

伊瑟莉决不想卷入任何已经被警察或车辆救援队关注到的事故中,遂又往前开出好几英里。但是,思索一番后,她最终认为,如果那个被困住的司机觉得他有望得到官方机构的救援,他肯定不会试图搭便车。于是她掉转车头,开了回去。

最后一次向他驶近时,她发现这个搭车客长得很古怪。虽然他不比伊瑟莉高多少,且脑袋干瘪,头发稀疏,双腿纤细瘦弱,但他的手臂、肩膀和躯干却壮得惊人,就像从一个比他强壮得多的沃迪塞尔身上移植过去似的。他穿着一件磨损褪色的法兰绒衬衫,袖子挽了起来,好像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在刺骨的空气中翘起拇指朝他那辆破旧的尼桑车比着浮夸的手势,显得很是滑稽。伊瑟莉忽然想到,她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然后她意识到,是把他跟清晨时段电视节目里的某个卡通人物给弄混了。不过,像他这种沃迪塞尔,即便是卡通人物,通常也只能是那些被巨大的木槌砸扁或被爆炸的雪茄烧得焦煳的龙套角色,根本不会成为主角。

她决定让他搭车。毕竟,他的脖子和臀部之间的躯干部分肌肉隆起,其肌肉量比体形有他两倍大的沃迪塞尔全身上下加起来的还要多。

看到她放慢车速向他驶来,他傻呵呵地点了点头,然后将两只翘起拇指的拳头高举向空中,露出胜利的表情,像是在为她的明智决定给出两分。透过轮胎碾压碎石的咯吱声,伊瑟莉觉得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嘶哑的欢呼。

她在不把车轮陷进阴沟里的前提下,尽可能近地把车停在那个陌生人的车旁,同时希望她闪烁的尾灯可以对后面的司机起到提醒作用。他所处的位置确实非常尴尬,她很想知道搭车客会不会承认这一点。不管他承不承认,都足以让她对他有一些实质性的了解。

她刚扳上手刹,就把副驾驶侧的车窗摇了下来。搭车客立刻将他的小脑袋探进车里。他满脸堆笑,咧开两片新月形的粗糙嘴唇,露出一口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他黝黑的脸上胡楂丛生,布满了皱纹和疤痕,长长的鼻子上长满斑点,两只黑猩猩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我跟你讲,她准会把我揍得半死。”他斜睨着她,往车内呼出一股酒精味儿。

“你说什么?”

“我女朋友。她准会把我揍得半死。”他重复道,嘴咧得更大了,像是在做鬼脸,“我应该在下午茶的时间到她那儿。我每回都该那会儿到。但我从来都没有按时到过,你信不信,嗯?”他搭在窗框上的脑袋稍微耷拉下去,眼睛缓缓闭上,仿佛维持他眼皮睁开的力量突然耗尽了。他努力打起精神,继续道:“每个星期都是这样。”

“什么这样?”伊瑟莉问,臭烘烘的啤酒气息钻入鼻孔,她尽量不拉长着脸。

他吃力地眨眨眼。“她脾气可爆了。”眼皮又合上了,他窃笑一声,像一只处在下落炸弹的阴影中的卡通猫。

伊瑟莉发现,与其他沃迪塞尔相比,他其实非常帅气,但他的举止却古怪得很,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心智不健全。低能儿可以获得驾照吗?他明知他们的车都很容易被路过的卡车撞得稀巴烂,但他为什么只是把脑袋搭在窗框上傻笑?她紧张地瞥了一眼后视镜,确认后方没有高速行驶的车辆驶来。

“你的车怎么了?”她问,希望能将他的注意力转到关键问题上。

“它走不了了,”他哀愁地解释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点儿也走不了。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对吧?嗯?”

他猛地咧嘴一笑,像是在希望这番话能吸引她提出一些不同的观点。

“发动机故障?”伊瑟莉提示道。

“不是。没油了,应该是没油了。”他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都是因为我女朋友,你明白吧。我俩聚少离多,为了见个面,真是分秒必争。不过我好像确实应该多加点儿油的。”

他眯眼看向伊瑟莉被镜片放大的眼睛。她看得出来,除了同为司机的责备目光之外,他从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察觉出任何异乎寻常之处。

“燃油表就是一坨屎,你知道吧?”他进一步解释说,后退几步,让伊瑟莉瞧着他的车,“油箱快满的时候燃油表显示没油了,快没油的时候却显示油箱是满的。甭管它显示啥,你一个字都不能信。只能凭借你自个儿的记忆来决定加不加油,你明白吗?”他猛地拉开车门,像是要让伊瑟莉仔细瞧瞧他那块废物燃油表。车厢内的灯亮了起来,灯光暗淡,闪闪烁烁,这也为车子糟糕的状况提供了有力证明。副驾驶座上散乱地堆放着啤酒罐和薯片包装袋。

“我今早五点钟就起床了。”长鼻子搭车客说道,砰的一声关上他的车门,“连着干了十天活儿,每晚就睡四五个小时。真的,半分不假。但抱怨也没啥用,你说对吧?嗯?”

“呃……或许我可以载你一程?”伊瑟莉提议道,在副驾驶座上方挥舞着瘦弱的手臂,试图把他的注意力引过来。

“我需要的是一罐汽油。”他说,再次东倒西歪地走过来,把脑袋从伊瑟莉的车窗框里探了进来。

“我没有汽油,”伊瑟莉说,“不过你最好还是上车吧。我可以载你去汽车修理厂,或者更远也行。你要去哪里?”

“去我女朋友那儿,”他斜睨了她一眼,努力把眼皮抬起来,“她脾气可爆了。她准会把我往死里揍。”

“我明白,但具体是在哪里?”

“埃德顿。”他说。

“那就赶紧上车吧。”她催促道。埃德顿离泰恩只有五英里,离阿布拉赫农场大概有十三英里。她能有什么损失呢?即便她不得不放弃他,她也可以立即返回农场让沮丧的心情熨帖下来。当然,要是能把他带到农场,那就更好了。不论哪种结果,她都能在阿姆利斯·维斯抵达时安全地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甚至在全农场的人为之骚动期间一觉睡过去——只要没人来敲她的门。

搭车客系好安全带。伊瑟莉把车从阴沟旁开走,沿着A9公路加速朝家的方向驶去。她真想让这家伙好好窥视她的身体,只可惜,这段路途没有街灯,而打开驾驶舱的灯是违法的。她感觉他有些蠢笨,而且眼下似乎只顾着解决他最紧迫的问题,若要让他谈论他自己,很可能得用到额外的诱惑才行。然而,沿途漆黑一片,她紧张得根本不敢只用右手握住方向盘。不过,如果他想瞄到她的胸部,他必须把眼睛睁大一点儿。但坦白讲,他看起来已经很努力地睁大眼睛了。她目视前方,小心驾驶,他爱干什么、爱想什么就随他便吧。

她肯定会把他轰出家门,这毫无疑问,搭车客心想,但也许她会先让他眯一小会儿再轰他出去。

哈!没门儿!她会让他看着盛满干巴巴晚餐的烘烤盘,说烤箱已经坏了,尽管他十分想一头栽下去睡一大觉,但她就是不让。这就是他在A9公路上像疯子一样疾驰的原因,每周都是如此,周复一周,没完没了。他的女朋友。他的卡特里奥娜。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把她举起来,像扔花瓶一样扔到窗外。她老是把他差来遣去。干吗要对他这么刻薄呢?嗯?

让他搭便车的这个女孩,要是做他女朋友,应该不会差。他看得出来,她会在他困得不行的时候让他睡觉。她决不会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戳他一下,然后说:“你该不会要睡着了吧?”她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胸部也大得离谱。可惜没见着她的车上有什么装汽油的罐子。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抱怨,对不对?抱怨也没用。就像他老爹常说的那样:微笑着面对未来。但是得提醒一下,老爹从未见过卡特里奥娜。

这姑娘会把他载到哪儿?如果他能弄到一些汽油,她还愿意载他回到他的车那儿吗?他不想把车丢在那个阴沟里,没准儿会被偷走。不过小偷开走它也得需要汽油。但也许有的偷车贼在后备箱里备着大桶汽油,开着车在乡下四处转悠,就是为了专门寻找像他那辆一样没油的汽车。有些人就是这么道德败坏,是不是?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因为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

他已经迟到了,等他到了卡特里奥娜那里,她肯定会宰了他。要真是那样,其实还不算太糟糕,但她绝对不会让他睡觉,这才是最糟糕的。如果他能弄到点儿汽油,他或许可以睡在车里,等到明天早晨再去卡特里奥娜那儿。或者可以整个周末都睡在车里,白天去“小厨师”餐馆里坐着,周一早上再开车回去上班。这也太爽了,对不对?嗯?

如果他仰头靠在椅背上休息几分钟,这个女孩应该不会介意吧?反正他也不怎么爱说话。“你那嘴唇就跟两块厚木板条似的。”卡特里奥娜总是这么数落他。

但木板条究竟能有多厚呢?这取决于木板的厚度,不是吗?嗯?

伊瑟莉咳嗽一声,想让他清醒一些。咳嗽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但她还是会偶尔尝试一下,只是想看看她能否让搭车客相信她咳嗽得跟真的一样。

“嗯?嗯?”他迷迷瞪瞪地叫道,充满血丝的眼睛和鼻涕横流的鼻孔像受惊的野生动物般在昏暗中猛然张开。

“你是做什么的?”伊瑟莉问。她刚才以为搭车客在色眯眯地窥视她,所以没有说话,但没过一会儿,从他的方向传来一阵哽塞的鼾声,她便知道,原来他是在睡觉。

“伐木,”他说,“砍树。在这一行干了十八年了,拿着链锯砍了十八年,两条胳膊两条腿依然健全!嘿!嘿!嘿!还不赖,对吧?嗯?”

他摊开双手,举到仪表板上方,扭了扭手指,估计是想证明他的十根手指都还在。

“你这工作经验可真丰富,”伊瑟莉恭维道,“想必在伐木这一行,没有公司不知道你的大名吧?”

“那可不。”他坚决地点点头,每点一下,下巴都像是被发达的胸肌给弹回来似的,“他们一见到我过去就狠狠数落我。嘿!嘿!嘿!但你还是得保持微笑啊,对吧?”

“你是说,他们对你的工作不满意?”

“他们说我不守时,”他含混不清地说,“说我让那些树等得太久了,你明白吗?迟到,迟到,迟到,我总是这样,迟……到……”他把头歪向一边,最后一个字的元音尾音慢慢减弱,直至消失。

“太不公平了,”伊瑟莉大声说,“重要的是你能把工作做好,而不是你能不能守时,这当然毋庸置疑。”

“谢谢安慰,谢谢安慰。”伐木工傻笑着说,小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浓密的头发也随之缓缓滑向下方。

“所以,”伊瑟莉大声说,“你住在埃德顿喽,对吗?”

他再次打了个响鼻,清醒过来。

“嗯?埃德顿?是我女朋友住在那儿。她准会把我揍得半死。”

“那你住哪里?”

“天天睡在车里,或者睡在提供住宿加早餐的简易旅馆里。一干起活儿来就十天连轴转,有时候是十三天。夏天一般早晨五点就开工,冬天是七点。也许我……应……该……”

他又把脑袋耷拉下去。她刚想把他叫醒,他就一个激灵醒过来,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脸贴在头枕上,像枕着真正的枕头一样。他再次眨了眨眼,挤出疲惫且讨好的微笑,对她咕哝道:“五分钟。就五分钟。”

伊瑟莉觉得很好笑,便任他睡去,她则一声不吭地开着车。

差不多五分钟后,他猛然惊醒,一脸茫然地盯着她,把她给微微吓了一跳。但是,当她正欲跟他说些什么时,他却再次瘫软下去,并将脸部靠在头枕上。

“再给我五分钟,”他讨好地噘着嘴说,“五分钟。”

他又睡了过去。

伊瑟莉继续开着车,还时不时地查看仪表板上的数字时钟。果不其然,大概三百秒后,伐木工再度猛然惊醒。

“五分钟。”他哼唧道,转过脑袋,换另一边的脸颊贴在头枕上。

这次他一口气睡了二十分钟。伊瑟莉起初并不着急,但随后路过的一块路标提醒她,他们很快就要驶到一个维修站的岔路口,她觉得她必须得干正事了。

“你的这个女朋友,”她待他醒来时问道,“她一点儿也不理解你,是这样吗?”

“她脾气可爆了,”他承认道,像是被马刺扎了一下似的,第一次口齿清楚地说道,“她准会把我往死里揍。”

“你从没想过离开她吗?”

他龇牙一笑,嘴巴咧得很大,宛如一个把他的脑袋一切为二的刀口。

“好姑娘可不好找啊。”他用怨怪的口吻对她说,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可是,假如她根本就不关心你……”伊瑟莉追问道,“比如说,如果你今晚没有露面,她会担心你吗?她会出去找你吗?”

他叹了口气,悠长的呼气声中透出无尽的疲倦。

“她能喜欢我的钱就够了。”他说,“再者说,我的肺里有肿瘤。换句话说就是肺癌。我感觉不到,但医生说它就藏在那儿。我可能活不长了,你明白吗?干吗要放弃到手的鸟儿呢?你明白吗?嗯?”

“唔,”伊瑟莉含糊其词地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又掠过一块提醒司机前方不远处有维修站的路标,但伐木工再次用脸颊蹭着头枕,并喃喃道:“五分钟。再让我眯五分钟就好。”

他又一次昏睡过去,鼻息携着一股酒气轻缓地喷出来。

伊瑟莉瞥了他一眼。他瘫坐在那里,脑袋懒洋洋地倚靠在头枕上,张开橡胶皮似的嘴巴,闭紧眼皮发红的双眼。他的状态如此差劲,还不如挨上一针伊卡帕图亚呢。

外面的声音被车窗隔绝,车厢内很是安静。伊瑟莉一边开车在夜幕中穿行,一边在心中权衡着是否应该拿下他,赞成和反对分立两方,激烈对阵。

赞成方认为,所有认识伐木工的沃迪塞尔都知道他有酗酒的毛病,而且睡眠严重不足,如果他没有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他们并不会感到意外。他的车子终将会被找到,届时,他们会发现汽车被遗弃在一条位于两座山丘之间暴风肆虐的狭窄山路上,车厢里装满了空酒瓶。他们会很自然地以为,这个司机肯定是喝醉后下了车,跌跌撞撞地掉进了一片结冰的沼泽或悬崖。警察会尽职尽责地寻找尸体,但他们打一开始就已经在心里放弃了,因为他们清楚得很,尸体可能永远都找不到。

反对方认为,伐木工并不健康:他曾亲口承认,他的肺里长满了肿瘤。伊瑟莉试着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有人把他的身体切开,突然被一股由香烟焦油和发酵痰液所组成的恶臭黑浆喷了一脸。然而,她怀疑这个可怕的幻想是基于自己对浓烟入肺的深深厌恶。真实的癌症可能根本不是这样。

她眉头紧蹙,努力回想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她知道癌症与细胞增殖的失控有关……突变细胞无限制地生长。这是否意味着这个沃迪塞尔的胸腔被一个超大的、病变的肺塞满了?她可不想给农场里的男人带去任何麻烦。

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谁会在意沃迪塞尔的肺部是否过大呢?反正不管肺有多大,它无疑都会被丢弃。

然而,再转念一想,她没法让自己把一个她明知患病的沃迪塞尔带到农场。倒不是说曾经有人千叮咛万嘱咐她千万不能这么做,只是……只是,她对于是非对错有自己的准绳。

伐木工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嘴唇微张,发出“哞哞”的低吟声,仿佛是在安抚一只动物。

伊瑟莉看了看仪表板上的时钟。他这次已经睡了超过五分钟,而且比五分钟长得多。她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坐好,继续开车。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她绕过泰恩,向多诺赫大桥的环岛驶近。她忽然意识到,此时的天气状况与今天早些时候她在科索克大桥上经历的天气可谓大相径庭,他们就像是来到了另一颗星球上。道路两旁立着细长的电线杆,杆上的霓虹灯照亮了漆黑的夜晚,风平浪静,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灯光映照下的环岛在这万籁俱寂中显得甚为诡异。伊瑟莉把车开上呈螺旋形上升的陡峭坡道,同时斜睨了伐木工一眼,想看看闪耀的灯光能否将他刺醒。他一动也不动。

伊瑟莉驱车在高踞于地面的车道上不慌不忙地缓缓行驶,车子在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混凝土曲径上画出一道弧线。这座高架环岛太过丑陋,若不是头顶有开阔的夜空,伊瑟莉很可能会误认为它是新伊斯特德的建筑。她向左转弯,以避开通往多诺赫湾的支路,然后道路开始陡然下降,车子驶入一片枝繁叶茂的幽暗之境。她把车头灯打到最强光,光柱扫过“耶和华见证人王国聚会所”[耶和华见证人,指一个不认可三位一体的另类新兴宗教派别,主张千禧年主义与复原主义,被传统基督教视为异端。王国聚会所,指耶和华见证人成员用来聚会的礼堂。]的侧翼,然后扎进泰洛希森林中。

这时,伐木工竟然在睡梦中不自在地扭来扭去。方才环岛的刺眼灯光没有让他产生任何反应,此时尽管漆黑一片,他却似乎感觉到了森林向狭窄道路挤压而来。

“哞哞,哞哞,哞哞。”他疲倦地低吟道。

伊瑟莉一边开车一边俯身向前,窥视着如地底般令人压抑的黑暗。她感觉很好。森林给人的那种仿佛被深埋于地底的感觉毕竟只是错觉,它不可能像新伊斯特德那样幽闭得让人作呕。她很清楚,挡住头顶天光的屏障只不过是由细软树枝构成的树冠,树冠之上便是能抚慰人心的永恒天空。

几分钟后,汽车钻出密林,驶入环绕着埃德顿的牧场。用于出售牲畜的拖车寄养场显得很是凄凉,欢迎她来到这座极小的村庄。路灯照亮了荒弃的邮局和用稻草搭建的公交候车亭。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尽管周围一辆车也没有,但伊瑟莉还是打开了转向灯开关,并将车子停在路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

她用强有力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伐木工。

“你到了。”她说。

他猛地惊醒,双眼圆睁,像是盯着马上就要击中他头部的钝器似的。

“什——到——哪儿了?”他含含糊糊地说。

“埃德顿,”她说,“你的目的地。”

他连眨好几下眼睛,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她的话,然后眯起眼睛透过挡风玻璃和副驾驶侧的窗玻璃看向外面。

“这就到了?”他惊呼道,转着脑袋查看车外那熟悉且乏味的环境。他不得不承认,显然除了埃德顿之外,其他地方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天哪,这……我不知道……”他呼哧呼哧地说,咧嘴笑起来,笑容里掺杂着尴尬、焦虑和满足的情绪,“我一定是睡着了,对吧?”

“我想是的。”伊瑟莉说。

伐木工又眨了眨眼,突然紧张起来,提心吊胆地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前方空荡的街道。

“希望我女朋友别出来,”他做了个鬼脸,“我希望她不会看见你。”他看着伊瑟莉,眉头紧锁,心想这么说可能会冒犯到她,“我的意思是,”他边摸索着解开安全带边补充道,“她脾气可爆了。她会……怎么说呢……嫉妒你。就是这个词:嫉妒。”

他下了车,却犹豫着没有关上车门,直到想到恰当的告别词。

“而且你很——”他深吸一口气,发出刺耳的声音——“漂亮。”他对她眉开眼笑。

伊瑟莉也冲他笑笑,突然感到筋疲力尽。

“再见了。”她说。

映照在埃德顿村庄稻草公交候车亭附近的路灯下,伊瑟莉将车熄火,在车里静坐了很久。不论离开这里需要什么力量的驱使,她都已经耗光了。

在等待那股力量流回体内时,她把胳膊搭到方向盘上,下巴压在胳膊上。她的下巴很小,仅有的那么一点儿也是经受了无数次痛苦但设计精巧的整形手术的成果。能够把下巴搁在胳膊上已经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了,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羞辱,她永远也无法决定应该将其视为胜利还是羞辱。

最后,她摘下眼镜。这么做很冒险,也很愚蠢,哪怕是在这座沉睡中的村庄里,但泪水在眼镜塑料框的内侧聚集渗出并淌到她脸上的感觉终于让她不堪忍受。她痛哭流涕,同时一边用母语低吟,一边小心地观察街道,以防被游荡过来的沃迪塞尔看到。什么都没发生,时间仿佛也静止了,执拗地不肯流逝。

她抬头看着后视镜,转动头部,直到在镜子里看到她那苔绿色的眼睛和前额的刘海儿。被微弱光线照亮的这一小片脸颊,是她如今唯一看到时不感到嫌恶的部位,也是唯一没有被动过的部位。这一小片脸颊便是她通往理智的窗口。这些年来,她曾有很多次像现在这样坐在车里,透过这扇窗口凝视自己的内心。

一对车灯在地平线处微光闪闪,伊瑟莉便重新戴上眼镜。那辆车要驶到埃德顿还有一段时间,而她现在已经振作起来了。

那是一辆安装着有色玻璃车窗的紫红色奔驰车,穿过村庄的过程中,它冲伊瑟莉打了几下闪灯。这是友好的表示,跟警告或交通规则不是一码事,只是一辆车向另一辆外形和颜色与之略有相似的车致意,至于司机是谁,那并不重要。

伊瑟莉发动自己的车,掉转车头,跟在那位心怀善意的陌生司机后面驶出埃德顿,进入森林。

返回阿布拉赫农场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着阿姆利斯·维斯的到访,寻思着当他得知她空手而归时可能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以为她之所以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是因为对无功而返感到愧疚?好吧,随便他怎么想。如果他选择这样认为,或许她今日的任务失败会让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工作并不容易。像他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对她的工作一知半解,很可能认为这项任务就像在路边采摘野花,或是……或是像到海边捡海螺一样简单——如果他对海螺为何物,或者对海边是什么样有一丁点儿概念的话。埃斯维斯说得对:去他的阿姆利斯·维斯!

也许她最后应该把伐木工带到农场。他的手臂多么粗壮啊!肌肉块太厚实了,比她遇到过的任何一个沃迪塞尔都要大。他本来非常符合条件。唉,可惜他有癌症……她真的应该弄清楚患有癌症的猎物究竟能不能要,以供将来参考。不过,问农场里的男人也没用。他们愚笨不堪,就是那种典型的伊斯特德人。

阿布拉赫农场白雪茫茫,当她驶入杂草丛生的汽车专用车道时,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宁静。其实进出农场的路有两条,另一条名义上是给重型车用的,但两条路都裂缝纵横、崎岖不平、杂草疯长,选择哪条路,伊瑟莉全凭自己的心情。今晚,她拐上了那条所谓的汽车专用车道,尽管除了她的车之外,从来没有其他车辆在上面行驶过。在阿布拉赫农场的入口处,立着一大簇警示牌,上面绘着“死亡”“剧毒”和“擅闯者将受到法律制裁”之类的标识。伊瑟莉知道,一旦有人闯过这些警示牌,就会触发安装在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农场建筑里的警报器。

她喜欢这条路,尤其是其中长满了金雀花的那个路段,她称之为“兔子坡”,因为那里栖居着成群的兔子,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经常能看到它们蹦蹦跳跳地横穿车道。每次路过这里,伊瑟莉总是开得很慢,极其小心地不轧到这些可爱的小动物。

透过车道尽头树木的遮掩,她瞥见了埃斯维斯那栋农舍的灯光,继而想起了今天早上他们那场尴尬的谈话。虽然她跟他不怎么熟,但她完全想象得到此时他的后背一定让他苦不堪言,她对他感到同情、蔑视(他本可以拒绝刷墙的,不是吗?),还隐隐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

她开车经过马厩,车灯照亮了那扇橙黑相间的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起了泡。马厩里并没有马,只有恩塞尔胡乱组装的一件失败品。

“它肯定很像,我知道这样肯定能行。”他曾经这样告诉她,但没过几天就放弃了那个项目,并让埃斯维斯把组装出来的那玩意儿给拖走了。她当然没有表现出丝毫感兴趣的样子。如果你稍微显得有点儿兴趣,像他那种男人准能让你烦得要命。

她把车开到主楼旁时,发现墙壁已经白得离谱,新刷的油漆在月光下白光闪闪。她刚关掉引擎,巨大的金属门就打开了,几个男人匆忙赶出来。恩塞尔像往常一样走在最前面,两眼紧盯着副驾驶侧的车窗口。

“我今天一无所获。”伊瑟莉说。

恩塞尔就像伐木工所做的那样把鼻子探进车厢内,闻了闻尚有酒气的座套。“我闻得出来,你尽力了。”他说。

“嗯,是的。”伊瑟莉回道,她讨厌即将说出口的那句话,但她还是说了出来,“这份工作没那么容易,阿姆利斯·维斯也得接受这一点。”

恩塞尔注意到了她的不安,于是笑了笑。他的牙齿不是很好,他对此心知肚明,为了不让她看见,他低下了头。

“不管怎样,昨天你弄来了一个大家伙,”他说,“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棒的之一。”

伊瑟莉凝视着他的眼睛,只有这一次,她在心底暗暗渴望他的恭维是发自内心的。她刚意识到心中长出这株感情用事的可鄙的幼芽,便立刻将其连根拔起。他真是个伊斯特德劣等人,她心想,同时移开目光,决心要尽快把自己安全地关在小屋里。今天过得真是太漫长了。

“你看起来累坏了。”恩塞尔说。其他男人已经返回门内,他却还在试图跟她单独说一会儿话。他偶尔会这么做,可惜每次都选在不合时宜的时间。

“是的,”她轻叹一声,“可以这么说。”

她记起一两年前有一次,他也像今天这样缠着她——当时,他俯身探进车窗,她居然也蠢得关掉了发动机。他用一种有些温柔的语气鬼鬼祟祟地告诉她,他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谢谢。”她说着,从他手中接过那个神秘的小包裹,然后扔到副驾驶座上。后来,她拆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块薄得近乎透明的红烧沃迪塞尔肉片——这一定是恩塞尔偷来的。这片美味佳肴躺在防油纸里冲她眨巴着眼睛,余温未消,微微湿润,让她难以抗拒,同时也让她有点儿恶心。她吃掉了它,甚至连防油纸折缝里的汁液都舔得干干净净,但她事后从未跟恩塞尔提起过,那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他后来仍然时不时地试图用别的方式讨她欢心。

“阿姆利斯·维斯可能会在凌晨时分到达。”他说着往车子里探得更深了。他的手很脏,而且满是疙疙瘩瘩的结痂。“是今晚凌晨。”他补充说,免得让她误解。

“我那会儿肯定在睡觉。”伊瑟莉说。

“没人知道他要在这里待多久。他可能会等到货物装完以后乘同一艘船离开。”恩塞尔用一只手比画出船起程的样子,仅有极少数人才有权搭乘的返程船消失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嗯,我想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她语调轻快地说,真希望刚才没有关掉发动机。

“那么……我到时候要告诉你吗?”恩塞尔试探地问。

“不用,”伊瑟莉说,她竭力让声音保持镇定,“不用,我想还是不必了。他到达和离开的时候,你可以代我向他问好和告别,怎么样?我现在真得上床睡觉了。”

“当然可以。”恩塞尔说,弓着腰把脑袋退出车窗框。

这个狗杂种,伊瑟莉一边驱车离开一边心想。她身体疲惫,心理脆弱,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透露出了一点儿她必须“上床睡觉”的细节。毫无疑问,恩塞尔很喜欢听这种细节,并且会与其他男人分享,这是她已经不像人类的证据,知道这个会让他们兴奋不已。她要是能早一点儿摆脱他,他就不会知道这一细节,他和其他男人仍旧会以为她在那座秘密小屋里睡觉时,会像人类一样睡在地上。

她居然在因空手而归而感到丢脸的时刻,不假思索地把真相告诉了他,让他知道了她睡觉时的粗鄙状态:她这个丑陋的怪物是睡在一个由木棉布包裹着的奇怪的长方形铁架上的,她身上覆盖着旧亚麻布被单,像个沃迪塞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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