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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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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风肆虐的A9公路上行驶一小时,开出四十英里后,伊瑟莉困得睡眼惺忪,这时,她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到一块巨大的电子交通标志牌,上面写着“疲劳驾驶会出人命,停车休息一下吧”。这明显是一块“试验性”的标志牌,牌子下缘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希望司机能打过去对试验效果发表意见。 在去因弗内斯的路上,伊瑟莉已经从这块标志牌下面经过了数百次,她每次都在想,它有一天会不会显示某些重要的交通信息,比如,通报司机前方出现了交通事故或严重堵车,或者实时播报科索克大桥上的恶劣天气状况。但是,那上面从未显示过任何此类信息,只有关于注意车速、注意礼让、切勿疲劳驾驶之类的陈词滥调。 今天经过时,她对着标志牌上的那行建议苦涩地笑了笑。它说得没错:她的确很累,而且应该停车休息一下。被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如此提醒,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很是滑稽,但这也让人更容易服从。如果建议来自她的人类同伴,她向来不愿意听从。 她把车停在路旁停车处,熄掉引擎。灼热的阳光直刺她的眼睛,她打算把车窗调暗,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以防自己睡过去,最后被警察敲打她那不透明的琥珀色车窗的砰砰声给唤醒。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过,但假如真的发生,那将是她的末日。警察要求查看的东西里,有一些她很可能根本就不具备,其中就包括一双沃迪塞尔那般大小的眼睛,而藏在她那副又大又厚的镜片后面的双眼并不是那样。 伊瑟莉的眼睛现在很酸痛,这是由于睡眠不足和隔着厚镜片长时间紧张地观察外面导致的。她眨了眨眼,紧接着又眨了眨,眨得越来越慢,直到眼皮彻底合上。她只想让眼睛休息一小会儿,然后她会掉头往北开,好好睡一觉。不是去农场,而是找个别的地方。农场里此时可能又骚乱起来了,因为阿姆利斯·维斯那个白痴还没走。 她知道有个地儿,下了主路,在前往巴林托尔的B9166支路旁某处,有一座中世纪修道院的遗迹,她有时会把车停在那里打个盹儿。尽管那是一处公开的旅游景点,但她从未见过沃迪塞尔去那里,因为它的宣传标牌距离景点太远,也过于稀少,没法吸引过往司机的注意。那里正是她理想的休憩之地,伊瑟莉可是几乎一宿没睡,还不得不在黎明前花了好几小时追捕逃跑的沃迪塞尔。 伊瑟莉将脑袋和一只胳膊埋进搁在方向盘上的靠垫里,幻想着自己已经来到费恩修道院,很快就睡着了。 她先是梦见了修道院那没有屋顶的残垣断壁,仿佛她正睡在里面,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和条纹状的卷云。但紧接着,像以往经常会发生的那样,她跌进更深层的梦境,仿佛陷进并穿透齑粉似的地壳,最后坠入伊斯特德那地狱般的地底世界。 “你们肯定搞错了,”当监工带领她朝着用夯实的铝土建成的迷宫更深处走去时,她对他说道,“我在高层认识有权势的朋友。他们要是知道我被送来这里,绝对会暴跳如雷。他们现在肯定还在想办法帮我把工作重新定级。” “很好,很好。”监工一边拽着她往更深处走去,一边喃喃道,“现在,我会告诉你,你的工作是什么。” 他们来到黑黢黢的工厂最深处,那里有一个混凝土大坑,坑壁是一圈光滑的斜坡,坑内填满了糜烂植物所形成的发光稠浆。巨大的根和块茎在蛋白色的浆液里慵懒地翻转,肥厚的叶子像搁浅的魔鬼鱼一般,在银光闪闪的液面上猛烈抖动,气泡剧烈翻腾,一股股蓝色气体冲破表面张力的束缚,从气泡中喷薄而出。在这个急骤翻滚的大坑周围和上方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里,绿色蒸汽裹挟着泥炭藓颗粒疯狂地打着旋儿。 伊瑟莉忍住强烈的反感,凑近去瞧,发现数百根像工业用的软管一样粗厚的管子,它们垂挂在坑壁四周的边缘上,往下没过几米,就消失在黏稠似胶的黑暗之中。其中一根管子正在被一台难辨轮廓的机械装置卷起,那根垂直的、亮闪闪的管子长得根本看不到头儿,说明这个大坑简直深不可测。过了一段时间,在管子末端出现一件膨大的潜水衣,它通过一条人工脐带与管子相连,整个儿浸泡在漆黑的稠浆里。潜水员的手套里还攥着一把铲子似的工具,他正笨拙地滑到混凝土坑壁边缘,挣扎着往上攀爬。 “这里,”监工解释说,“就是我们给上面的人制造氧气的地方。” 伊瑟莉尖叫着惊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车里,汽车停在一条公路边,而这条公路则匍匐在一片陌生而遥远的土地上,向前后两方无限延伸。车窗外的天空是蓝色的、透明的,仿佛高得没有尽头。数百万计、数十亿计,甚至数万亿计的树木正在没有人为干涉的情况下制造氧气。一轮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大地,看样子,她只眯了几分钟。 伊瑟莉伸了个懒腰,三百六十度旋转着纤细的手臂,同时有些痛苦地哼唧一声。她仍然疲惫不堪,但刚才的噩梦让她暂且不想继续睡觉,而且她觉得她应该不会再在开车时打瞌睡了。她得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等到日落时分再来评估自己是何感觉。她昨天本想把货物交付给老板的儿子,即那位尊贵的访客,以获得他的啧啧称赞,并因此感到压力倍增,而现在,那股压力显然已经全然消失。很明显,带一个沃迪塞尔回家不可能讨得阿姆利斯·维斯的欢心,她也不可能用任何她希望的方式打动他。然而,撇开那个来访的怪人不谈,她确实很想完成今天定下的预期目标。 伊瑟莉继续驱车往南开,刚过了因弗内斯,她就看到一个大块头搭车客手举着一块写着“格拉斯哥”的硬纸板牌。 出于习惯,也是出于对工作程序的遵循,她从他身边径直驶过,但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在第二次驶近时就让他上车:他身体魁梧健壮,而且正值壮年。任由这样一个猎物站在那里而不将其拿下,简直就是罪过。 她把车停在他附近。尽管他块头很大,但他跑过来的动作却相当灵活,这总是一个好兆头,醉酒或残疾的沃迪塞尔走起路来只会跌跌撞撞。 “最远把你送到皮特洛赫里行吗?”她说,从他那憨厚的、急欲取悦她的表情来看,伊瑟莉知道这项提议足够让他满意了。 “太好了!”他激动地说,然后跳进车里。 他有一张肉嘟嘟的大脸,有点儿像圈养了一个月的沃迪塞尔,满头的金发打着紧密的小卷。不过他的卷发很稀疏,皮肤粗糙且斑点累累,仿佛这个沃迪塞尔的脑袋在其生命的某个阶段被丢失在了海里,然后被冲上岸边,饱经风吹日晒,多年以后终于与身体重聚。 “我叫戴夫。”他冲她伸出一只手,她便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让他握住。当他按到她原来长着第六根手指的位置时,她竭力忍住疼痛,不让自己皱眉蹙额。搭车客如此介绍自己是很少见的,她迟迟想不出应该如何回应。 “我叫露易丝。”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 “很高兴认识你。”他喜笑颜开,急忙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仿佛他们马上要进行一场专业车手的刺激活动,比如,即将驾驶赛车突破音障,或者在多岩石的地形上试驾吉普车。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伊瑟莉一边将车驶离路缘,一边观察他。 “一点儿没错,姑娘。我高兴得很咧。”戴夫证实了她的判断。 “是跟你要去格拉斯哥办的事有关吗?”她追问道。 “又猜对了,姑娘。”他咧嘴一笑,“我弄到了一张约翰·马丁[约翰·马丁(1948—2009),英国民谣歌手。]巡回演唱会的门票。” 伊瑟莉在脑海中回想她晨练时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明星,或者由于某些原因出现在晚间新闻里的艺人,但她不记得听说过“约翰·马丁”这个名字,所以他很可能并没有用意念弯曲勺子的超能力,也没有违反禁吸烟叶的法律。 “我不知道他。”她说。 “你绝对听过他的歌,”戴夫保证道,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愿你永远不会》可太火了。”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引吭高歌,“啊——愿——你永远不会低下你的头,永远不会孤身一人……这你没听过?” 伊瑟莉被惊吓得猛打方向盘,汽车急急转向马路中央,她慌忙把车子拐回车道。 “那《翻山越岭》呢?”戴夫又问,他用一只肌肉发达的手在胸前做出扫弦的动作,另一只手拨弄着看不见的吉他琴颈,然后唱道,“我一直牵挂我的孩子,一直牵挂我的妻子;对生活牵肠挂肚的男人,只有一个地方可去;我要回家,嘿嘿嘿,翻山越岭!” “你很担心你的妻子吗,戴夫?”伊瑟莉平静地问,眼睛始终紧盯着路况。 “是啊,我担心她会发现我去哪里,哈哈哈哈。” “你们有孩子吗?”她知道这么问很鲁莽,但她感觉今天没有那个心情浪费时间。 “没有孩子,姑娘。”戴夫说,他的语气突然冷静下来,并将双手搁在了大腿上。 伊瑟莉搞不清她是否越界了。她便闭上嘴巴,挺起胸脯,继续往前开。 真可惜啊,戴夫心想,这个叫露易丝的姑娘只能把他送到皮特洛赫里。照这个速度,他会比预期的时间早四个小时到达格拉斯哥,多出来的时间,搞一搞这个妞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倒不是说他性别歧视,只不过她说话直爽,容易到手的女孩说话都是这种风格,而且她还让他搭车了,可别忘了,咱们得承认,像他这样的大块头,女人很少会愿意搭载他。她的胸脯很丰满,眼睛甚至比希妮德·奥康娜[希妮德·奥康娜,1966年出生,爱尔兰摇滚女歌手。]的还要大,头发也很好看,虽然确实有点儿乱,像拖把一样往前耷拉,他都没法从侧面看到她的脸。也许女人说“今天真不顺[此处为双关语,原文“bad hair day”的字面意思是“头发糟糕的日子”,意指“倒霉的一天”“很不顺利的一天”。]”就是这个意思。也许他应该谈谈“不顺的日子”方面的话题,让她知道他对这种事情的见解。女人喜欢能跨越两性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表现得很理解她们的男人,这可以让她们心甘情愿张开双腿,他早就发现这一招屡试不爽了。 或许在去往皮特洛赫里的路上,他们之间会发生点儿什么呢!毕竟,亲热的时候床并不是必需品。露易丝可以把车停在路侧停车带,让他领教一下她的真本事。 痴心妄想,痴心妄想啊,戴夫。真实的情况会是这样:到达皮特洛赫里时,她会把他放在路边,然后闪闪尾灯以示告别,驾车离去。故事到此结束。 但重要的是,他终于能看到约翰·马丁了啊。 试图跟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这种事,在以后回想起来时总是会觉得有点儿尴尬,但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唱会却能让人回味无穷。 还是想想这个吧:这女孩的车里都有什么风格的音乐?在他膝盖正上方即是车载卡带播放机。在到达皮特洛赫里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歌了。 “你有磁带吗,姑娘?”他指着播放机说。伊瑟莉瞥了一眼那条金属狭缝,努力回想多年前刚买下这辆车的时候,那里面是不是有东西。 “是的,里面应该有一盘。”她回道,同时依稀记起她在熟悉仪表板上的控制按钮时,还被突然响起的刺耳音乐声吓了一跳。 “太好了,那就播放呗。”他边催促边拍打大腿,仿佛马上就要开始敲起鼓点了。 “你来弄吧,”伊瑟莉说,“我开车不方便。” 她感觉他在注视着自己,对她的小心翼翼表示不敢相信。但不断地有车辆超过她的车,她紧张得根本不敢低头看播放机。坐在埃斯维斯那个疯子的车里高速行驶、四处转悠时,她全程惊恐万分,此刻完全没心情让自己的车速超过每小时四十五英里。 戴夫按下播放机按钮,音乐立时传了出来。起初,伊瑟莉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总算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音乐。但她很快就感觉到有点儿不太对劲,于是集中注意力倾听着。音乐似乎每隔几秒钟就闷闷的,像是穿过水的屏障传出来似的。 “哦,天哪,”她烦躁地说,“是不是我的机器出故障了?” “不是,是磁带的问题,姑娘。”他说,“它失去弹性了。” “哦,天哪。”伊瑟莉重复道。身后那辆车的司机因为她拒绝超过前面那辆观光巴士而懊恼地狂按喇叭,她眉头紧锁,专心开车,“需不需要把它……呃……扔掉?” “不用!”戴夫向她保证道,乐呵呵地摆弄着卡带播放机的按钮,弄出一阵令她难以忍受的哔哔声,“只需往前转几圈,再往后倒几圈就行。保准管用。你看着吧。人们一觉得磁带坏了就扔掉。其实没必要扔。” 他忙活了几分钟,鼓捣着卡带播放机,然后重新按下播放按钮。扬声器里随即传来歌声,像电视机里的一样清晰刺耳。一个带点儿鼻音的男声正在高歌,歌词大意是彻夜开着卡车,把他和那个叫作“心痛”的小镇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百英里。欢快的唱腔中还透着一丝忧郁。 伊瑟莉确信戴夫现在肯定感到很满意,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啊,我得说,露易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居然听西部乡村音乐,这可太有趣了。” “有趣?” “怎么说呢……对女人来说很不寻常,至少对年轻姑娘来说是这样,你知道吧?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车里放着西部乡村音乐磁带的年轻姑娘。” “你本来觉得我会听什么类型的音乐?”伊瑟莉问。(有些稍大的加油站也卖磁带,或许她可以在那里买到“正确”的磁带。) “噢,舞曲之类的。”他耸耸肩,有节奏地挥动着拳头,“Eternal乐队、Dubstar乐队、M Pipple,或者比约克、Pulp乐队、Portishead乐队[均为20世纪90年代较为流行的乐队和歌手。]……”最后的三个名字在伊瑟莉听来就像三种动物饲料的牌子。 “我想我的口味有点儿怪吧,”她承认道,“你觉得我会喜欢约翰·马丁吗?他的歌好听吗?你能给我形容一下吗?” 她的问题使搭车客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既平静又高度聚精会神的容光,仿佛他一生都在努力准备,只为迎来这关键的一刻,而他也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应对这一挑战。 “他光是用回音器和脚控踏板就能做出很多种东西,你知道吧?都是原声的,但听起来像是插电的,甚至非常空灵。” “嗯。”伊瑟莉说。 “前一秒他还柔声弹奏着原声吉他,下一秒突然就哐当当!咣咣咣咣咣咣咣!简直燃到没边儿了!” “嗯,”伊瑟莉说,“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他不光演奏乐器,还开口唱歌呢!那家伙唱起歌来,就跟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似的!那就像……”戴夫又唱了起来,他含混不清地开着花腔,同时大声咆哮,这使他听起来像是酩酊大醉一样。多年以来,伊瑟莉一直坚持着不搭载醉得一塌糊涂的搭车客的原则,以免她还未掌握足够的信息来判断是否应该对他使用伊卡帕图亚时,他就已经昏睡过去。如果戴夫刚才用这段离奇的表演跟她打招呼,她决不会让他上车。好在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他其实是故意这么唱的,就像爵士乐一样,你知道吧?” “嗯,”她说,“所以,约翰·马丁的演唱会你肯定看过很多场了吧?” “噢,这些年总共看过六七场吧。但他嗜酒如命,你知道吧?像他那样的家伙,你都不知道他哪天突然就翘辫子了。到时候你只能自我安慰说,我本来可以去看约翰·马丁的演唱会的,但他已经死了,再也没机会了!到那时候我还能怎么办呢,嗯?我就只能看电视了!” “你大部分时间用来干这个吗,戴夫?” “没错,姑娘。一点儿没错。”他郑重地承认道。 “白天也是吗?” “白天不是,姑娘,”他哈哈大笑,“白天我得工作。” 伊瑟莉思考着这句话,大失所望。她原本有种强烈的预感,以为他是无业游民呢。 “这么说,”她决定追问下去,希望能打探出他在工作中出勤率低的消息,“你今天是请假去看演唱会的喽?” 他用有点儿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今天是周六,姑娘。”他语气温柔地告诉她。 伊瑟莉皱了皱眉。“当然,当然。”她说。她确信,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阿姆利斯·维斯的错。他那愚蠢的捣乱行径除了让她今天无法集中精神以外,没有取得任何效果。 “你还好吗,露易丝?”坐在她旁边的沃迪塞尔问道,“心情不好吗?” 她点点头。“工作太辛苦了。”她叹息着说。 “啊,我猜也是。”他同情地说,“好啦,打起精神来:别忘了,现在可是周末呀,你可以休息!” 伊瑟莉笑了笑。她确实可以在周末好好休息,他也可以随便利用他自己的周末。他的同事们肯定以为下周一还能再看到他,但是,假如到时他没有现身,他们也会以为他在从格拉斯哥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麻烦。她终究还是会把他拿下。他真的太令人满意了。 “话说回来,你到格拉斯哥之后住哪儿呢?”她说,她的手指悬在伊卡帕图亚按钮的上方,如果他像大多数人那样说“住哥们儿家”或者“住酒店里”,她就会按下按钮。 “住我老妈家。”他立即回道。 “你老妈家?” “我老妈家,”他确认道,“她人超棒。她骨子里就是那种喜欢狂欢聚会的人。要不是天太冷,她保准跟我一起去看约翰·马丁的演唱会。” “真好啊。”伊瑟莉说,手指一蜷,从伊卡帕图亚按钮旁移开,重新抓住疙疙瘩瘩的方向盘。 在余下的路程中,他们几乎没有对话。那盘西部乡村音乐磁带播放完了,戴夫又将它翻转过来,把另一面的歌也听完了。那个既欢快又忧郁的歌手真假音来回切换,一刻不停地吟唱关于甜蜜的回忆、漫长的公路和错失的机会之类的歌词。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已经对这种音乐不感冒了。”伊瑟莉最后对戴夫说,“几年前我还挺喜欢的,但现在我打算听点儿别的。也许我下次会买几张约翰·马丁的专辑听听。” “非常好。”他鼓励地说。 到达皮特洛赫里后,她把他放在路边,然后闪闪尾灯,驾车离去。 五分钟后,当她从马路对面驶过时,他仍然站在原地,举着那块写着“格拉斯哥”的硬纸板牌。如果他看见了她(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看见了),他一定会纳闷儿,他刚才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 下午两点时,太阳已经没入石板灰色的云海深处:看样子还要下雪。如果雪下得早一些,那么天色应该很快就会黑下来,而不是要再等一个半小时。在这样的天气里,只有精神严重错乱或走投无路的沃迪塞尔才敢冒险出来搭车。伊瑟莉觉得她今天已经没有精力对付精神严重错乱的家伙,也没有那个运气碰到走投无路的搭车客。现实地讲,只要第一片雪花落下,她今天就可以收工了。 然后呢?然后她能去哪里?要是还有其他选择,她绝对不想回阿布拉赫农场。她想去一个更清静的地方,在那里,没人会对她进行监视或无端猜忌。她想去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也许她可以试试在费恩修道院睡一觉——睡一整宿,不是打个盹儿。一张床真有那么重要吗?她完全可以不睡床,而是像正常人那样睡一个晚上!就让恩塞尔和他的密友们绞尽脑汁地琢磨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吧,在此期间,她要躺在星空下呼呼大睡,丝毫不会受到干扰。 她知道这个想法很蠢。她的脊椎不允许她这么做。当你的脊柱被截掉一半,并在剩下的那一半里插上金属钉时,你就休想躺在坚硬的地面上舒服地蜷成一团。但是,若想端正地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就必须付出这个代价。 再次驱车北行时,伊瑟莉开启了自动驾驶功能,她自己则密切留意路边是否有搭车客,或是望向远方,寻找马里湾上的海豹身影。然而,她眼前却浮现出一幅更加生动的画面:她在农场里的那张柔软的床。这是她幻想出来的场景。她多么渴望现在能躺在床上啊!像往常一样呈X形四肢大张,让身体尽情舒展,把背部承受的重担移交给床垫,那种感觉简直美妙极了。那张旧床经过几代沃迪塞尔的使用,现在的弹性可谓恰到好处:下凹的程度足以使她的脊椎放松并微微弯曲,但又不至于让里面的金属钉刺入肌腱——她开车时,一旦在方向盘上弓身弧度过大,金属钉就会毫不留情地刺痛她。真悲惨,但钉子就在那里,她也毫无办法。 她希望那些男人不要总是在她刚回到农场时就急匆匆地跑出主楼,不管她有没有带回沃迪塞尔。这个愚蠢的习惯到底是怎么养成的?他们就不能等一等,直到她给他们发出某种特定信号再过来吗?为什么她不能不被人注意地开进农场,溜进她的小屋,然后上床睡觉?有没有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被赋予“靠近农场时可以关闭警报系统”的权力?“每当她回到农场总是能引得男人们大惊小怪围上来”是不是某个人想出来的馊主意,好让她感到压力,从而每次出车都全力而为?谁会琢磨这种鬼点子?不管是谁,都去他的吧。这很可能是老维斯为了让他的工人们乖乖听话而使的小把戏。他可能和他儿子一样变态且疯狂,只是侧重的方向不同…… 忽然,随着一下剧烈得令人作呕的颠簸,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怪异且骇人的紧急情况中,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电子喇叭声在她周围尖叫,她迷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身在何处,被催眠了似的看着一道耀眼的光圈迅速逼近,不断扩大。她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好像她是一个行人,仰望着一颗陨石或燃烧弹向自己直直坠来。她怔在那里,等待死亡的火焰将她烧成灰烬。 第一辆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一声巨响,后视镜被撞碎,玻璃碎片像雨点般倾泻而来,直到这一刻,伊瑟莉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以及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被刚才的车灯晃得眼花缭乱,但她还是逆时针打着方向盘,其他汽车连忙转向避让,紧贴着她的车子与她擦身而过,激起一阵旋风,呼呼地击打着她的车门一侧。 然后,危险骤然消失,就像发生时一样突然,伊瑟莉的车重回正确的车道,与其他车辆一起行驶在这条光线昏暗的马路上,井然有序地朝瑟索方向奔去。 一有机会,伊瑟莉就把车开进路侧停车带停下,就这么在车里静坐了一会儿,吓得瑟瑟发抖、满身冷汗。这时,夜幕降临,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 她没死,但一想到她刚才很有可能会被撞死,她就全然不知所措。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只要稍不留神、稍微偏离正确的方向,就有可能立刻殒命。活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它取决于你的注意力是否足够集中,你是否足够幸运。 这种事会促使你思考。 这是她自上公路起,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事故,甚至连她刚学会开车、紧张万分地上路的那段日子也包括在内。应该怪谁呢?伊瑟莉毫不怀疑:这次也该怪阿姆利斯·维斯。她已经开了四年的车,在此期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故。她肯定是全世界最谨慎的司机,那么,与以往相比,今天的变数是什么呢?阿姆利斯·维斯,他就是那个变数。他和他那幼稚的破坏行径差一点儿就把她送进了鬼门关。 他来这里到底他妈的要干吗?他连沃迪塞尔和他自个儿的屁股都分不清!是谁让他上那艘货船的?老维斯难道不知道他儿子是个大祸害吗?他很可能会给农场带来惨重损失,难道就没有任何人能管得了他? 伊瑟莉花了好几分钟才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狂乱到了极点。确切地说,是她的头脑变得狂乱至极。即使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仍然难以理性地思考。整整一天,非理性情绪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向她涌来,誓要将她淹没。她必须强迫自己忖量一下更迫切、更现实的需要。对阿姆利斯·维斯的愤怒,对恩塞尔和他那些蠢货密友的无端猜疑——等到安全驶离公路后再消化这些情绪吧。(但是,她转念一想:维斯抨击她的时候,竟没有一个男人站出来为她辩护,这难道不让人震惊吗?毫无疑问,这都是他妈的因为他们是男人——或者,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吗?)算了,先不想这些了,检查油表要紧。 汽车油箱快见底了。她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此外,她现在又想到,她肚子里的“燃料”早在几小时前就已经耗干了:她饿得饥肠辘辘,马上就要晕倒了!天哪,她有多久没进食了?上次吃饭还是昨天早上!而且,她昨夜几乎一宿没睡,今天从破晓之前就跟个疯子似的东奔西跑。 说实话,她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打从她今天开车上路的那一刻起,就为后来的事故埋下了祸根。 伊瑟莉筋疲力尽、头昏眼花地在基尔达里村的唐尼汽车修理厂停下,给车加油。她希望自己也能如此轻易地买到身体所需的食物。在许多司机正排着长队等待付款之际,她偷偷摸摸溜进店里,渴望地注视着惨白荧光灯照射下的货架上的零食。就她所知,那些食物没有一种适合人类食用。 但是,其中肯定有她可以吃的。关键在于她能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这并不容易。上次她大着胆子吃下专为沃迪塞尔制作的食物,结果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在犹豫不决的当口,她在店里环视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约翰·马丁或其他名字像动物饲料牌子的音乐家的磁带,正好是五英镑或十英镑的价格。但这里一盘磁带也没有。 于是她又回想起吃下沃迪塞尔食物的不幸经历:也许她之前的错误在于,她选择了一些看上去与烘烤成棒状的塞尔利达皮一模一样的食物。也许这次她可以不根据外观,而根据包装上所写的配料来选择食物。事实上,她确实应该找机会挑选一些食物。即便是吃下不合适的食物导致生病,也肯定比她在饿肚子的情况下长期不进食要强得多。 排队付款的司机们已尽数离去:她必须立刻去付汽油钱,否则很可能会引起注意。她从一个小金属笼子里取出一包薯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看清那反光的包装上用微小文字写着的成分表。它似乎不包含任何奇异的成分,只有马铃薯、油和盐。农场里的男人们经常在食堂里吃一种炸马铃薯片,看着跟包装里这种非常相似,尽管农场里是用另一种油来炸制的。 伊瑟莉匆忙计算了一下价格,选择了三包薯片、一个装着巧克力的礼盒和一份《罗斯郡日报》,加起来正好是五英镑。她递给柜台后面那个百无聊赖的年轻沃迪塞尔两张纸钞,然后急匆匆地回到车上。 十五分钟后,伊瑟莉把车停在另一处路侧停车带内,让发动机隆隆地空转,她趴在引擎盖上,用手掌的拇指一侧刮掉松软地积在挡风玻璃上的雪。三包炸焦的薯片下肚,她感到格外口渴。她捧起一团雪,感激地吸进嘴里。她的嘴唇毫无知觉——这个部位向来没有知觉——但冰雪入口即化,口腔和喉咙内柔软的肉一触到那如天堂般美味的纯净之水,就感到分外兴奋。 吞下足够的雪后,她便回到驾驶座上。 在离家仅有十英里的地方,她看到一个搭车客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比画着手势。她从他身边径直驶过。 在把他抛在身后、驱车爬上一道山坡的当口,她心想,这次还是算了吧。 但紧接着,仿佛她大脑中负责成像的化学物质被激活了,他的形象开始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身材确实相当不错。不管怎样,都值得再去看一眼。反正现在才下午五点钟,要是在夏天,这会儿还是大白天呢。这个时间,很多没有精神错乱的沃迪塞尔也可能会出来搭便车。她决不能对他这般不屑。 伊瑟莉折了回去,掉头的时候小心翼翼、稳稳当当。没有车辆冲她按喇叭或闪起警示灯。在其他司机看来,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司机而已。而在她内心深处,她的疲惫感也比先前轻了许多,看来那几包食物对她还是有好处的。 当她从公路对面经过那个搭车客时,车头灯的光圈从他身上一扫而过,他看起来闷闷不乐,但没有攻击性。他并未携带标牌,在这种天气下穿得或许有点儿单薄,但也无可厚非。他毕竟还戴着一副皮手套,皮夹克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上。雪花落在他黑色的头发、胡子和肩膀上,闪闪烁烁。按照苏格兰标准,他身材高大,而且非常强壮。在这短促一瞥中,伊瑟莉觉得他的表情中透出一种快要冲破他忍耐限度的不耐烦的神色,像是如果没有司机马上停车捎上他,他就会放弃搭便车的打算。 于是,她再次掉头,原路返回,在他身边停下车。 她将副驾驶侧的车窗摇下一半,他把脸凑了过去。 “这种天气出门可真不走运。”她谨慎地说,希望这话能激起他的兴致,解释出门的原因。 “我参加了一场求职面试。”他回道,融化的雪水从胡子上滴落下来,“结束的时间比他们说的晚。本来一小时后有一趟公交车,但我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搭到便车。” 她打开车门,把副驾驶座上空着的薯片包装袋拂下去。 “谢谢。”他说,脸上毫无笑意,只是发出一声深沉的低叹,想必是在表达感激之情。他脱下手套,系上安全带。他的一双大手上各有一只燕子文身,随着他系安全带的动作,燕子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掌纹中翩然飞舞。 在汽车驶离路缘的过程中,伊瑟莉突然想起一件事。 “今天可是星期六啊。”她说。 “是啊。”他承认道,“这次面试不是职业介绍所之类的机构组织的,而是私人安排的。”他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是在评估她是否值得信任,然后补充说:“我还跟他们说我把车停在了附近。” “找份工作可太难了,”伊瑟莉安慰道,“有时候你必须耍点儿花招才能拿下。” 他并未回应,仿佛不愿意一下子失掉太多自尊。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其实,我真的有一辆车。但是得缴纳公路税了,还得做旧车性能检测[英国对超过三年的机动车进行的强制性检测。]。这些就得花费好几个星期的工资。” “那你觉得刚才面试你的那些人会把工作给你吗?”伊瑟莉说着朝那些被抛在后面的神秘面试官扬扬头。 他立刻苦涩地回道:“纯属浪费时间。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压根儿没想招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我明白。”伊瑟莉说,在座位上坐得更直了。 搭车客观察着他的大救星,心中不为所动。现在的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把乳沟露出来?他心想。你在电视上经常能看到她们这样,像伦敦那些女孩,总是打扮得油头粉面,去夜店的时候穿着黑色背心,那布料少得甚至遮不住一条腊肠犬。假如她们不得不在野外生存,肯定会小命不保,这是他对此唯一的评价。难怪军队不愿意招女兵。你会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一个在冰天雪地里露出大半个胸脯的人吗? 天哪,这女孩就不能开快一点儿吗?现在这车速不比走路快多少。他真该建议他们交换座位,他能让这辆车以当前速度的两倍行驶,即便这是辆蹩脚的日本货。哦,要是还能开上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买过的那辆沃尔斯利该有多好啊!他仍然记得握住变速杆的感觉。球头上的皮革手感真棒啊,像猪皮一样柔软,很可能就是猪皮。那辆沃尔斯利现在在哪儿呢?也许某个拥有手机的白痴大款正开着呢,也许它已经被撞坏了。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沃尔斯利的。 今天压根儿就不该出门去见那些浑球。他们都来自典型的双工薪家庭,一副娘娘腔的样子,就喜欢在人前显摆自己优渥的生活。他们炫耀着自己装有声控灯的豪宅,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咖啡,每个房间都有电脑,枫木书架上摆满了该死的《风水与园艺》和《性爱圣经》之类的书籍,还养了一条纯种萨摩耶犬,虽然他们对养狗一窍不通。“别咬那块上等的羊皮地毯啊,亲爱的。”天哪,要是换作他,他肯定会把地毯从狗嘴里拽出来,然后狠狠收拾它一顿,让它知道家里的规矩。 也许开办一家犬类训练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你得努力说服那些笨蛋他们需要矫正爱犬的举止,这可比说服他们花大价钱雇一个园丁还要难。现在全都是这种雅皮士[一般指都市里的“唯美”男士,他们受过高等教育,在事业上十分成功,只关心赚钱,追求舒适的生活。]。曾几何时,他跟贵族们打交道就没遇到过这样的麻烦。因为他们明白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而且,他们知道怎么把狗调教好。 那些好日子啊,就这么过去了。这种日子还会回来吗?不可能了。放眼望去,正儿八经的贵族阶级全都没落了。没准儿下一个被赶下宝座的就是女王本人。千禧年之后,各种各样的奇葩层出不穷:既有身穿大号西装、脸上长满粉刺的男同性恋,也有蠢兮兮、露出大半个胸脯的外国女人。 每小时四十五英里!我的天哪,简直慢到家了! 他双臂交叠放在胸前,陷入了沉默。伊瑟莉偷偷瞥了一眼这位搭车客,试图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看起来和她一年前载过的一个搭车客几乎一模一样,从阿尔内斯到阿维莫尔的一路上,那家伙一刻不停地谈论着英国地方自卫队方面的话题。事实上,有那么一会儿,她确信他就是去年那个搭车客,但随后她想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他最后告诉她,他一心只想着地方自卫队的事,结果导致婚姻破裂,这才认识到谁是他真正的朋友,没过一会儿,她就把伊卡帕图亚的针头刺进了那个沃迪塞尔的皮肉里。 她当然知道这些生物从根本上讲是完全一样的。几个星期的集中圈养和标准化喂食之后,这一点就变得再明显不过了。但是,当它们穿上衣服,把头发设计成各种奇怪的样式,吃着被扭曲成怪异形状的奇怪食物时,它们每个看上去都与众不同,这种差异性如此之大,甚至有时会让她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给她一种它们也是人类的感觉。不论那个来自地方自卫队的沃迪塞尔经历过什么而最终变成了那副样子,身边这个一定有过类似的遭遇。 他留着浓密的胡子,修剪得与他那两片红色大嘴唇的唇线严格平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写满了长久强忍着的痛苦,仿佛唯有排山倒海般的复仇加上全世界的领袖卑躬屈膝的道歉,才有希望消除这种痛苦。他中分的头发向后梳,像是被冲洗掉颜料的画笔,发际线下面的前额紧蹙,线条分明的皱纹宛如雕刻出来的一般。他肌肉发达,但腰部有一圈赘肉。浅黄褐色皮夹克的皮子已经开始一片片剥落,牛仔裤的裤兜也被钥匙和钱包坚硬的边角磨破了,支棱出轻软的毛边。 伊瑟莉很想冲口而出,直接问他地方自卫队的事,但她发现很难开口,便把话咽了回去。她再次怪罪到阿姆利斯·维斯头上。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和虚伪的正义感让她恼火至极,以至于如果在另一个生物身上发现了一丝这方面的苗头,她都会感到难以容忍。她真想趁他还没开口来烦她,就探查出这个愚蠢的沃迪塞尔最感兴趣的话题的引线,然后粗暴地拉扯出来。 她十分渴望给他注射一针伊卡帕图亚,结束这场狩猎游戏,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迹象。这表明她极有可能会粗心大意,做出愚蠢的行为,也许与阿姆利斯·维斯那种人对她的期望没有太大差别。为了保持职业操守和个人自尊,她决不能堕落到他那种地步。 所以,她决定挑起话头。“跟我说说,”她欢快地说,“你今天面试的是什么工作啊?” “我目前在做一些庭园设计的活儿,就是凑合着过渡一下。”他回答说,“我的本职工作,怎么说呢,就暂且搁置吧。” “那你的本职工作究竟是什么呢?” “培育品种狗。” “狗?” “纯种狗。主要是视觉猎犬和嗅觉猎犬,不过从……前几年开始吧,也开始培育獒犬和小猎犬。但都是crème-de-la-crème[法语,最棒的。]的那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全是能在赛事中拿奖的。” “好厉害啊,”伊瑟莉说,终于决定把前臂向前下方弯垂,“我猜你肯定把狗卖给过名人和有权势的人吧?” “蒂吉·莱格-伯克[前英国王室保姆。]就从我这里买过一条,”搭车客证实道,“肯特郡的迈克尔公主也买过一条。很多娱乐圈的人都有,像是头脑简单乐队[苏格兰知名摇滚乐队。]的米克·麦克尼尔,还有威猛乐队[英国知名男子乐队。]的一个家伙,他们都人手一条。” 伊瑟莉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她看电视只是为了学习当地语言,以及查看是否有警察调查搭车客失踪的案件。 “辛辛苦苦把狗训练好然后送走,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她评论道,已然对他失去了兴趣,但她尽量不让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它们会对你产生依恋,对不对?” “那倒不会,”他反驳道,“训练它们然后送给别人,这就是我的本职工作。从一个主人家到另一个主人家,对狗来说没有任何问题。狗是牲畜,它们需要的是主人,而不是什么亲密伙伴——呃,反正不是两条腿的伙伴。人们对狗太感情用事了,其实他们对狗一无所知。” “我在这方面也是一窍不通呢。”伊瑟莉承认道,同时心想,她是不是错过了问他想在哪里下车的恰当时机。 “对狗来说啊,”搭车客当即兴奋起来,“你首先应该让它认识到的一点就是,你是它的主人。但前提是你得提醒它谁是老大,用狗群首领的方式。在狗群中,不存在慈眉善目的老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拿我那条母牧羊犬格蒂来说吧,它要是胆敢在我的床上睡觉,我就会走过去,一把把它推下去,让它砰的一声掉到地板上。就像这样。”他抬起那双大手,猛然前推,不小心按开了手套箱的扣环,箱盖一下子弹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掉出来,滚落到他的大腿之间。 “天哪,这是什么?”他咕哝道。幸好他自己把那顶假发捡了起来,免得伊瑟莉把手伸到他的裤裆处摸索着去拿。她不安地把目光从路上移开片刻,抓住那团假发,轻轻地夺到自己手中,然后扔到黑漆漆的后座上。 “没什么,”她说着从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手套箱里取出巧克力礼盒,接着啪的一声合上箱盖,“随便吃。” 她为自己能一边开车一边应付这么多挑战而感到自豪,不禁笑了起来。 “你刚才说到哪儿了?”在他笨手笨脚地撕掉巧克力包装纸的当儿,她问道,“你把你的狗推下床……” “是啊,”他回道,“那是为了提醒它,床是我的地盘。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对狗就得这么强硬。主人要是个软蛋,那狗也不会快乐,这时它就会开始撕咬地毯、在沙发上撒尿、偷吃桌上的东西,就跟小孩一样,极度渴望受到一点儿管教。没有所谓的恶犬,一只狗变成恶犬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主人无能。” “你好像很懂狗啊,你一定是个很棒的饲养员。那你现在为什么干起景观设计的活儿来了?” “九十年代初,养狗业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就是因为这个。”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闷闷不乐。 “是什么导致的呢?” “布鲁塞尔甘蓝[产自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球状甘蓝类蔬菜。]。”他阴郁地说。 “噢。”伊瑟莉说。她想竭力找出狗和那种绿色的小球状蔬菜之间的联系。她几乎可以肯定,狗是彻彻底底的肉食动物。也许这个饲养员会喂他的狗吃甘蓝。如果是这样,难怪他的生意最后失败了。 “法国佬和德国佬,那些下等佬[原文为“Frogs, Sprouts, Clogs and Krauts”。“Frogs”和“Krauts”分别是英国人对法国人和德国人的蔑称。“Sprouts”有布鲁塞尔甘蓝的意思,也有其他侮辱性意思。“Clogs”在方言里指工人阶级。根据语境,上文中可能是伊瑟莉将搭车客口中的侮辱性话语误解为布鲁塞尔甘蓝。]。”他刻薄地解释道。 “噢。”伊瑟莉说。 她现在觉得,她确实应该听从自己在夜幕降临前的那番疑虑:只有精神错乱的沃迪塞尔才会在天黑后搭便车。但没关系,距离通往海滨村庄的岔路口仅有几分钟的车程,到时候她就可以摆脱这个家伙了,当然,除非他要前往她的居所附近。她希望不是这样。糟糕的感觉再次袭来,疲惫和无以名状的痛苦像毒药般在她体内剧烈涌动。 “那些浑蛋躲在离这个该死的国家很远的地方——请原谅我说了粗话——对我们妄加裁断,”养狗者气势汹汹地说,同时把手指捅进包装里,笨拙地挑选着巧克力,“关键是他们对我们的情况他妈的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我马上就要往我住的方向拐了。”她说着皱起眉头,脑袋左摇右摆,在黑暗中寻找熟悉的B9175支路指示牌。 他立刻变得忧心忡忡,仿佛这则消息来得过于突然,令他一时难以接受。 “我的天哪!”他呻吟道,“你压根儿就没有听我说。一帮从你那边来的外国佬彻底毁掉了我的生活,你明白吗?有一年,我在银行里有八万英镑存款,有一辆沃尔斯利车,有一个老婆,还养了很多狗,多到我都管不过来。结果五年后,这一切都化为乌有!我在博纳布里奇一个人住在该死的预制房屋里,后院里那辆该死的福特蒙迪欧都锈得不成样子了!而我还在谋求一份该死的园丁的活计!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嗯?你告诉我!” 转向灯开始嘀嗒作响,在昏暗的车厢内闪闪烁烁。伊瑟莉放慢车速,准备转弯,从残存的后视镜中检查后面的路况。然后,她转身面对着他,巨大的双眼与他那双呆滞的小眼睛四目相对。 “毫无意义。”她安慰道,然后按下伊卡帕图亚的按钮。 回到农场后,恩塞尔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走出农场建筑,带着一种近乎荒唐的热切心情奔向汽车。他的两个同伴还只能在灯光中隐约看见轮廓,他们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仿佛在向恩塞尔的某种例行特权鞠躬致意。 “希望你别再这样了。”当恩塞尔把他的长鼻子从副驾驶侧的车窗探进来,欣赏着那个被麻痹的沃迪塞尔时,伊瑟莉生气地说道。 “哪样?”他眨巴着眼睛反问道。 伊瑟莉俯身越过养狗者的大腿,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 “急匆匆跑出来看我有什么收获。”她咕哝道,脊柱上传来一阵刺痛,令她眼前一黑。车门打开,沃迪塞尔的身体瘫倒在恩塞尔的怀里。其他男人围过来一起帮他。 “要是我有所收获,”伊瑟莉坚持道,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能不能让我自己过去告诉你?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去我的小屋,而不是这么大张旗鼓?” 恩塞尔在沃迪塞尔的躯干上胡乱摸索,试图找到一个便于抓握的部位。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刚把这个生物抬起来,它瘫软的沉重肉体就突然倾斜,将其牛皮外套的拉链给撑开了。 “但是,哪怕你一无所获,我们也不会介意。”恩塞尔用受伤的语气抗议道,“没人会责怪你。” 伊瑟莉紧握方向盘,忍住愤怒和疲惫的泪水。 “这跟我是否有收获没有关系,”她轻叹一声,“有时候我就是……太累了,仅此而已。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恩塞尔从车里退了出去,拽住他那头儿的沃迪塞尔的躯干,拖到等在一旁的手推车上。当他和两名同伴推着猎物朝建筑内的灯光走去时,他边用力边皱起眉头。不过,他皱眉或许也是因为对她刚才的那番抨击感到不快。 “我只是……我们只是想帮你一把,仅此而已。”他可怜兮兮地对她大喊道。 伊瑟莉把头伏在手臂上,重重地趴到方向盘上。 “哦,天哪。”她轻声呜咽道。在极端恶劣的天气里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又险些在路上命丧黄泉,现在还得应付其他人类那脆弱又复杂的情绪,她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算了吧!”她大喊道,低头直视着脚边黑暗中的混乱景象,那里有油腻腻的脚踏板、脏兮兮的橡胶垫、皮手套和撒落的巧克力,“明天早晨再谈吧。” 当农场主楼的大门被关上,阿布拉赫农场再度恢复宁静时,伊瑟莉又开始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眼镜,所以当她最后不得不摘下眼镜时,眼镜差点儿从指间滑落。 该死的男人,她心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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