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贷款给穷人:不那么简单的经济学

贫穷的本质
作者:[印度]Abhijit Banerjee
[法]Esther Duflo

在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城市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无数水果及蔬菜摊贩站在街角。每个摊贩(常常是女人)都有一个铺着一层帆布的小推车,上面摆着西红柿、洋葱或是她们碰巧正在卖的任何东西。摊贩们早晨从批发商那里进货(常常是以赊账的方式),然后卖一天的货,晚上将欠款偿还给批发商。有时,他们用来装菜、卖菜的推车也是按天租用的。

在很多富裕的国家,这也是商人做生意的方式:他们获得营运资本贷款,用于生产或购买货物,然后用他们的收入支付贷款。很明显,与富人相比,穷人需要偿还的贷款数额要多。在印度陈耐市,如果水果贩早上从批发商那里进了1 000卢比(购买力平价51美元)的蔬菜,那么她晚上平均需偿还批发商1 046.9卢比。支付的利息为每天4.69%。要想搞清个中原因,我们可以先来计算一下:如果你今天借了100卢比(购买力平价5.1美元),那么你明天就要偿还104.69卢比,如果你延迟一天还款,那么后天你就要偿还109.6卢比。如果借款30天,你就欠了近400卢比;而如果借款长达一年,应还款就高达1 842 459 409卢比(购买力平价9 350万美元)。因此,一份5美元的贷款,如果贷款期长达一年,这一债务将接近1亿美元。

这一高额利率呼吁着小额信贷机构立即行动起来。例如,帕德马贾·蕾迪是斯潘达纳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该公司是印度最大的小额信贷机构之一。她告诉我们,她创立该公司的灵感来源于一场谈话,谈话对象是安得拉邦贡土尔市一个拾破烂的人。蕾迪意识到,如果拾破烂的人拥有能买一辆推车的钱,那么,她就无须支付日租金了。省下来的钱,她在几周内就能买到很多推车。不过,那个拾破烂的人并没有能买得起一辆推车的钱。蕾迪问自己:“为什么没人借给他买一辆推车的钱呢?蕾迪说,拾破烂的人给出的解释是,银行不会借钱给他这样的人。他可以从放债人那里借钱,但借款的利息非常高,根本行不通。最终,蕾迪决定借钱给这个拾破烂的人。他如约还清了欠款,很快发达了起来。不久,蕾迪家门口前来借款的人排起了长队。于是,蕾迪决定辞职并创立斯潘达纳公司。13年后的2010年7月,斯潘达纳公司已拥有420万贷款客户,涉及贷款额高达420亿卢比。

穆罕默德·尤努斯被誉为“现代小额信贷之父”,他的观点与蕾迪大致相同:银行不愿与穷人接触。很多意图谋利的放债人和生意人都想抓住这个机会,向借款人收取高额利息。在这种背景下,小额信贷成为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任何人只要不以搜刮穷人为目的,都可以进入这一市场。他们只向穷人收取一点点足以维持运营的利息,或者稍稍赚取一点儿,但不会很多。由于复利的作用,利息稍微下调就能改变客户的生活。以水果商贩为例,假如他们借到了1 000卢比(购买力平价51美元),即使贷款利息很高(比如每月10%),他们也可以用现金买进蔬菜,而不是赊账进货。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能少付给批发商4 000卢比(购买力平价203美元)的利息,这笔钱足以偿还小额信贷机构的贷款。至少从理论上来说,他们只需几个月就能将生意做大,并摆脱贫穷。

然而,这一简单的情况也会产生问题。陈耐市有很多水果批发商,为什么这些小额信贷机构(或是一位有创意的放债人)不稍稍降低利息呢?这样,它就能一直占领整个市场,并保持一定量的盈余。为什么水果商贩要等待穆罕默德·尤努斯或帕德马贾·蕾迪这样的人呢?

从这个意义上讲,提倡小额信贷的人有些过于保守:在出现垄断的地方,他们要做的不仅仅是引入竞争。另一方面,对于小额信贷消除贫穷的潜能,他们或许有些过于乐观。虽然在各类小额信贷机构的网站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水果小贩变成水果巨头的奇闻,但陈耐市仍然有很多贫穷的水果商贩。即使他们所在城镇中有很多小额信贷机构,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也不会向这些机构借钱。难道他们放弃了摆脱贫穷的机会?还是小额信贷并非像我们听说的那样神奇?

贷款给穷人

穷人很少向正规贷款机构借钱,比如商业银行或合作社。我们在印度乌代布尔农村地区的调查中,约2/3的穷人都借过钱。其中,23%是向亲戚借的,18%是向放债人借的,37%是向店主借的,只有6.4%是通过某种正规渠道借的。银行信贷的低比率也发生在了海得拉巴市区,那里有些家庭的生活水平低于每天2美元,他们的借款渠道主要是放债人(52%)、朋友或邻居(24%)、家人(13%),只有5%的借款来自商业银行。在我们所调查的18个国家当中,不到5%的农村穷人会从银行贷款,城镇穷人会这样做的也不到10%。

从非正规渠道借钱所支付的利息一般都很昂贵。在对乌代布尔地区的调查中,对于那些每日生活水平低于99美分的人来说,他们平均每月要为来自非正规渠道的借款支付3.84%的利息(相当于57%的年利息)。即使是美国的信用卡透支(因其代价昂贵而臭名昭著),相比之下也变得微不足道了。发行美国标准信用卡的银行,其年利率约为20%。那些日消费在99美分到2美元之间的人可以少付一点儿:每月3.13%。这种利率差距的产生有两个原因。第一,贫穷程度越低的人,对非正规贷款渠道的依赖性就越小,对正式贷款渠道的依赖性就越大,因为正规的渠道更廉价。第二,与不太贫穷的人相比,穷人向非正规渠道支付的利息一般会更高。贷款人所拥有的土地每多出一公顷,他每月要向非正规渠道支付的利息就会下降0.4%。

利率会因国家及地域的不同而不同,但底线常常是相同的:正常情况下,年利率在40%~200%(或更高)之间,而穷人需支付的利率比富人更高。令人惊讶的是,即便如此,很多人依然在以这一利率水平贷款。上百万人愿意接受的这一贷款利率水平,一定是美国的救助者所乐于赚取的。那么,为什么投资者不拿着一袋子钱去找他们呢?

并非没人尝试过。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末,很多发展中国家都有政府主办的信贷计划,通常附带利率补贴,是专门针对乡村穷人的。例如,自1977年起,印度每在一个城市设立一家银行分行,该银行就需在没有银行的农村地区额外设立4家分行。此外,银行根据政府指示,要将其40%的贷款提供给一些“重要领域”:小公司、农业合作社等。罗宾·伯吉斯和罗西尼·潘德表示,在因这一政策而额外开设分行的地区,那里的人却变得越来越贫穷。

问题在于,这些强制性的信贷计划并非十分有效,违约率出奇地高(20世纪80年代高达40%)。贷款常常受到政治的驱动,而非出于经济需求(在某些地区,大量贷款都是大选之前向农民提供的,因为人们预计这些地区的选举竞争会非常激烈)。而且,这些钱最终都会落到当地实力派的手中。伯吉斯和潘德的研究认为,要想通过设立银行分行为穷人增加1卢比的收入,就需要花掉1卢比以上的费用。此外,进一步研究表明,从长远角度来看,设立更多分行的地区其实会变得更穷。1992年,在印度自由化的改革浪潮中,政府对于在农村开设分行的要求有所下降。而在大多数其他发展中国家,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类似的趋势,即政府取消了对公共贷款计划的支持。

或许,社会银行实验是一次失败,因为政府不应插手贷款补贴的事务。政客们发现,将贷款用作馈赠非常具有吸引力,没有什么能比无须偿还的贷款更好的了。然而,为什么私人银行不愿意贷款给小企业主呢?这些人愿意每月支付4%的利息,是一家银行普通贷款的几倍,贷款给他们不是更合理吗?通过美国目前的一些网站,我们得知,富国的潜在贷方可以向穷国的企业家们提供贷款,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已弄懂了其他人搞不清楚的问题?

或者,也有可能是,非正式放债人可以做到银行做不到的事情。答案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贷款给更富有的人成本更少呢?

贷款给穷人——不那么简单的经济学

为什么有些人需要支付高利率?一个标准的解释就是,他们违约的概率更高。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如果仅仅为了维持运营,一位放债人平均每贷出100卢比,他就要拿回110卢比,即如果不发生违约的话,他可以收取10%的利息。但如果半数的借款人违约了,那么放债人就必须向另一半没违约的借款人至少收取220卢比,一共收取120%的利息。然而,不同于那些由政府支持的银行贷款计划,非正式贷款的违约率并不是很高。这种贷款的偿还时间通常会延迟一些,但完全不偿还还是很少见的。一项对巴基斯坦农村放债人的研究发现,放债人所遇到的一般违约率仅为2%。不过他们收取的平均利率高达78%。

问题在于,这种低违约率绝不是自发产生的,这需要贷方付出很大的努力。加强履行贷款合同并不容易,如果借款人挥霍借款,或是遇到了难处,手头没有现金,那么贷方就无钱可收了。在这种情况下,贷方几乎没什么办法收回贷款。因此,借款人即使在自己有钱时也可能会假装没钱,这对贷方来说则会更糟。如果这种情况不加以制止的话,即使借款人的项目获得了成功,贷方也永远拿不回借出的钱。

为了避免各种故意违约的行为,全世界的贷方保护自身的一个办法就是,收取预付定金。有时还会附加担保,也就是所谓的发起人出资,即倡议人出一部分资金。如果借款人违约,贷方可以通过没收附加担保金来实施惩罚。借款人受到的压力越大,其违约的概率就越小。但这也意味着,借款人所做的担保越大,贷方发放的贷款就会越多。因此,我们看到了那条熟悉的规则(至少在无抵押的投机时期之前),即将可贷款数量与借款人的资金现状挂钩。正如法国人所说的那样,“人们只会借钱给富人”。

也就是说,更穷的借款人所能得到的贷款更少,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穷人要支付这么高的利息,为什么银行拒绝贷款给他们。这里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为了收回贷款,贷方需要了解很多关于借款人的信息。有些信息是贷方希望在决定贷款之前就了解的,如借款人是否值得信赖、来自哪里、所做生意的性质、收回贷款方面会不会有问题等。贷方或许还想时刻关注着借款人,时常到他家里去看看,确保贷款以承诺的方式使用,并在必要时推动生意向理想的方向发展。所有这一切都要花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而利率的提升便会抵消这一花费。

此外,很多此类花费并不是以贷款多少来衡量的。即使贷款额非常少,贷方也必须收集某些借款人的基本信息。结果,贷款额越少,作为贷款一部分的监督费用就会越高,而由于这部分费用要由收回的利息来抵消,利率就会变得更高。

更糟糕的是,这会产生一种经济学家所谓的“乘数效应”(Multiplier Effect)。当利率上涨时,借款人有更多理由想办法不偿还贷款。这就意味着,借款人需要受到更为细致的监督,而这又增加了贷款成本。利率会因此而进一步上涨,借款人需要更多的监督,如此循环反复。贷方所承担的风险越来越大,导致利率飞涨。或者,现实中常常发生的情况是,贷方或许决定,贷款给穷人并不可行:他们的贷款额太少,不值得一贷。

一旦我们了解这一点,很多事情便一目了然。贷款给穷人的主要限制在于,收集关于他们的信息会产生费用。因此,穷人大多会向熟悉他们的人借钱,比如邻居、老板、生意伙伴或当地的放债人,这恰恰就是当前正在发生的情况。虽然,这种对于合同执行的强调似乎有些奇怪,但穷人因此会向那些一旦违约就会真正伤害他们的人借款,因为这些贷方无须花那么多时间去监督(借款人不敢犯错),因而贷款会更便宜一些。20世纪60~70年代,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市,很多放债人都是喀布尔人——阿富汗的高个子男人,他们肩上挎着一个布袋子,挨家挨户地假装卖水果及坚果,其实大多是以此为掩护,推销他们的贷款业务。那么,为什么当地人不去开展这些业务呢?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这些阿富汗人以凶悍无情而著称,这种说法来自孟加拉邦学生课本中的一则古老的故事,说的是喀布尔人心肠好,但很暴力,他们会杀掉企图欺骗他们的人。由此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美国暴徒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最后贷款人”。

在伦敦1999年8月22日的《星期日电讯报》上,可以看到一篇题为“付钱——否则我们就派阉人去见你”的故事,堪称一次对威胁力量的奇特描述。该报道描述了印度的一些收债者利用人们对阉人的传统偏见,让阉人去找那些长期欠款的人收债。因为人们相信,看到阉人的生殖部位会带来厄运,所以一些阉人会根据指示出现在违约者的家里,威胁他们如果不合作就给他们“展示一下”。

收集借款人的信息会产生高额的费用,这就是即使在每个村庄都有几个放债人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的竞争也并未使利率下跌的原因。假如贷方在监督放债人方面有所投资,那么贷方就会在借款人心中拥有良好的信誉,借款人很难再更换贷方。如果借款人到别处去贷款,新的贷方要重新付出同样的努力,这又要花上大笔费用,会使利率上涨到更高。此外,贷方会对新客户持怀疑态度:解除与以前贷方的关系很费钱,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这样做显然更费钱。在这种情况下,贷方会更为谨慎,而利率也会进一步提高。因此,尽管贷方可以选择,但借款人一般会与自己已经了解的贷方保持关系。而且,放债人会利用这一机会提高利率。

这还可以解释,银行为什么不贷款给穷人。银行职员并不承担必要的监督职责:他们既不住在村里,也不认识那里的人,而且他们的人员流动也很频繁。那些体面的银行是不会与喀布尔人竞争的,银行不会动辄就要打断某人的腿,或是派阉人去找违约者。花旗银行在印度的分行陷入了很大的麻烦,因为有人发现,它们让当地“小流氓”威胁未偿还汽车贷款的人。而且,即使诉诸法律也无济于事。1988年,印度法律委员会报告说,40%的资产清算(破产借款人)案件都会搁置8年以上。站在贷方的角度想想这意味着什么:即使他们肯定能打赢与违约公司的官司,他们也要等7年才能收回抵押款(在此期间,借款人有充足的机会转移资产)。当然,对于贷方来说,借款人的资产在贷款发生时就已贬值了。

纳奇凯特·摩尔当时为印度工业信贷投资银行的副总裁之一,他曾向我们描述,他知道一个让农民偿还农业贷款的绝妙好主意:在支出每笔贷款之前,他会要求农民们提供一张等量钱款的长期支票。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如果农民拒绝还款,银行就可以叫警察来取支票,因为不兑现支票是一种违法行为。这种方法起初还颇有成效,但后来便逐渐失效了。因为警察意识到,他们需要追踪上百张空头支票,于是他们礼貌地告诉银行,这其实并非他们的职责所在。

即使银行成功收回了贷款,也会产生一定的反效果:银行并不喜欢同“农民自杀”的头条新闻扯上关系。要解决这一问题,特别是竞选在即时,政府喜欢勾销一些未偿还贷款。因此,银行干脆就避免贷款给穷人,让放债人来填补这一市场空白。然而,尽管放债人在收回贷款上有优势,但他们要为贷出款项支付比银行更多的钱。这是因为,即使银行支付的存储利息很低(或没有),穷人也愿意将积蓄存在银行,很少有人会将自己的积蓄押给放债人。而放债人所热衷的“乘数效应”及垄断力量,恰恰可以解释为什么穷人要承受如此高的利率。

因此,穆罕默德·尤努斯和帕德马贾·蕾迪的创造性不仅体现在以更合理的价格贷款给穷人,他们还发现了实现这一点的方式。

对于一个大计划的小见解

在20世纪70年代的孟加拉国,孟加拉康复援助委员会及格莱珉银行中出现了并不起眼的小额信贷业务,但这项业务现在已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普及。小额信贷触及1.5亿~2亿借款人(主要是女士),并且可以为更多的人所使用。有时,人们将小额信贷描述得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角色(双头怪物)——兼具赢利使命与社会使命——而且据大家所说,其在两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一方面,穆罕默德·尤努斯和格莱珉银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并赢得了公众的赞誉;另一方面,2007年春,墨西哥小额信贷公司——康帕多银行首次公开发行股票,创造了商业领域的一次(具有争议的)胜利。此次发行为该公司筹集了4.67亿美元,不过人们也注意到,该公司收取的费用为100%以上的利息(尤努斯对此公开表示不满,将该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称为新的高利贷者,但其他小额信贷公司也紧随其后:2010年7月,印度最大的小额信贷公司SKS首次公开发行股票,筹集了3.54亿美元的资金)。

由此可以看出尤努斯不喜欢沾染高利贷的原因,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小额信贷是一种基于社会目的的变相放债。正如传统的放债人一样,小额信贷机构依赖的是其紧密监督客户的能力,但其中会涉及借款人碰巧认识客户的情况。典型的小额信贷合同允许一组借款人贷款,他们为彼此的贷款负责,因此必须尽量确保其他人按时还款。有些组织希望,一些借款人前来借款时彼此认识,它们甚至通过每周组织活动让彼此熟识。这些活动有助于客户更好地了解彼此,而且在一位组员暂时遇到困难时,其他人也更愿意伸出援手。

正如放债人一样,对于那些彻底违约的人,小额信贷机构会威胁再也不贷款给他们,而且会毫不犹豫地动用其在村里的关系网络,对拒不还款的借款人施压。与放债人不同,小额信贷机构的官方政策就是,永远不使用暴力威胁。羞辱的力量确实不小。我们在海得拉巴市见到一个借款人,她正努力偿还几家小额信贷机构的贷款。她说自己从未拒绝偿还任何欠款,即使她要向自己的孩子借钱还债,或是一天不吃饭:她讨厌信贷职员跑到她家门口,在街坊邻居的面前让她难堪。

小额信贷机构与传统放债人的明显区别在于,前者行事极为谨慎。传统放债人会让他们的借款人选择借款方式及还款方式——有的每周偿还一次,有的不限定还款时期。有些先还利息,钱凑够后再还本金。相反,小额信贷机构的客户一般每周都要偿还一定量的钱,从贷款发出一周之后算起。至少就第一笔贷款来说,每个人收到的钱常常都是等量的。此外,借款人必须要在每周会议上还款,会议召开时间对于每个小组来说都是固定的。这就使得追踪还款情况变得很容易:贷款负责人只需数数手中的钱,看看够不够一个小组该交的钱即可。如果够数的话(情况常常是这样的),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到下一个小组收钱了。因此,一位贷款负责人每天可收回100~200人的欠款,而传统放债人只能在不知何时才能收回钱的情况下坐等。此外,由于交易非常简单,贷款负责人不需要受过良好的教育或培训,因此成本会有所下降。而且,贷款负责人工资的发放依据是过于夸张的奖励合同,他们需要寻找新的客户并保证每个人都能偿还借款。

所有这些方法都有助于降低贷款的管理费用,我们在前面讨论过,这部分费用因“乘数效应”而增长,导致贷款给穷人变得十分昂贵。这是南亚大多数小额信贷机构的赢利模式,他们贷款给穷人的年利率约为25%,而当地放债人收取的利息一般是这一比率的2~4倍。世界上其他一些地区的利率则更高(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贷款负责人的工资更高了),有时年利率甚至超过100%。而对于穷人来说,这一选择还是比其他选择廉价得多。例如,在巴西的城市里,小额信贷机构提供的月利率约为4%(每年60%),而最容易的还款方式是通过信用卡还款,月利率在12%~20%之间(每年289%~800%)。然而,违约行为极为少见,至少在不发生政治风波的情况下是如此。2009年,“风险投资组合”(可能会违约的贷款,但并非全部)在南亚低于4%,而在拉丁美洲及非洲国家则不超过7%。因此,小额信贷及其1.5亿~2亿位客户,已经作为最显著的扶贫政策之一得以立足。然而,小额信贷的效果到底怎么样呢?

小额信贷有效果吗?

答案显然取决于你所谓的“效果”是怎样的。对小额信贷较为热情的支持者认为,这意味着改变人们的生活。扶贫协商小组是一个隶属于世界银行的组织,其使命在于推广小额信贷。该组织在其网站“常见问题”板块中报道,“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贫穷家庭可用的金融服务——小额信贷——有助于实现千年发展目标”(例如,普及初级教育、减少儿童死亡率及加强女性健康等)。其核心理念是,使女性手中掌握经济权,女人比男人更关注这些方面。

遗憾的是,与扶贫协商小组的主张相反的是,直到最近,关于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仍然很少。扶贫协商小组所谓的解决方案其实只是案例,通常是由小额信贷机构自身策划出来的。对于小额信贷的很多支持者来说,这似乎已经足够了。在硅谷,我们见到了一位杰出的风险资本家及投资家,他也是小额信贷的支持者(他很早就支持SKS)。他告诉我们,为了了解真相,他已经看到了够多的“坊间数据”,但这种数据对于怀疑者们来说根本没用。其他地区的很多政府部门也对此表示担心,小额信贷或许会成为“新型高利贷”。2010年10月,即SKS首次成功发行股票仅两个月之后,安得拉邦政府因57位农民自杀而责怪SKS,据说是由于贷款负责人强制性的收款行为,使这些农民受到了难以承受的压力。SKS及斯潘达纳公司的少数贷款负责人被捕,政府因此通过了一项法律,试图阻止他们每周收回贷款的做法。此外,政府还要求还款时要有一位当选官员在场。这表明,借款人不需要着急还款了。到12月初,主要小额信贷机构(SKS、斯潘达纳公司等)的所有贷款负责人仍在坐等,他们的损失在不断上升。SKS的首席执行官维克拉姆·阿库拉证实,自杀的57位农民并没有违约,因此他们的死不可能是由SKS贷款负责人引起的,但这对于解决问题几乎毫无作用。

小额信贷机构缺乏自我辩护的有力证明,一个原因就是,它们一直不愿搜集有力证据来证实其影响力。当我们来到小额信贷机构时(始于2002年左右),我们提议与他们合作开展一次评估,而他们对此的通常反应是:“我们为什么要像卖水果的小贩一样做评估呢?”他们的意思是,只要客户提出更多要求,小额信贷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有好处的。而且,由于小额信贷机构的运营资金充足,并不依赖于慷慨大方的捐款人,因此评估其优点所在是毫无必要的。这听上去似乎有些虚伪。大多数小额信贷机构都需要慷慨大方的捐款人,需要员工拥有高涨的工作热情。他们的工作主要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即小额信贷比其他方式更能帮助穷人。有时,这些机构也会享受到政策补贴。在印度,小额信贷具有“优先部门”的资质,它们为银行提供了有力的金融激励方案,以优惠利率给它们贷款,这可以说是一种间接的高额补贴。

此外,在做长期决定(例如贷款)时,人们不一定是完全理性的——美国媒体报道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人们由于过度使用信用卡而陷入了麻烦。或许,情况并非很多管理人员所认为的那样,人们并不需要贷方的保护。安德拉邦政府认为,借款人在贷款时并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有可能还不了款。

部分原因在于这种立场,还有部分原因是,小额信贷机构的很多领导其实想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帮助穷人。因此,几家小额信贷机构开始对自身的计划进行评估。我们也参与了斯潘达纳公司在海得拉巴市的计划评估。斯潘达纳公司被认为是业内最赢利的机构之一,也一直是政府在安德拉邦的主要行动对象之一。帕德马贾·蕾迪为斯潘达纳公司的创始人及首席执行官,她是一个精力充沛而又充满智慧的女人。蕾迪出生于贡土尔市一个富有的农民家庭,她哥哥是村里第一个上完中学的人,后来成为一位非常成功的医生。哥哥劝说父母让蕾迪上大学读MBA(工商管理硕士),而蕾迪却想帮助穷人,于是她开始在一家非政府组织工作。我们在前面讲过,她后来遇见了那个拾破烂的人,开始从事小额信贷业务。当她所在的那家非政府组织拒绝做这项业务时,她创立了斯潘达纳公司。尽管蕾迪在小额信贷业务上付出很多努力,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她在描述小额信贷的潜在益处时非常低调。对于蕾迪来说,小额信贷的获取渠道非常重要,因为它通过一种以前不可能发生的形式,为穷人勾画出了一个未来,而这只是实现他们美好生活的第一步。无论他们是否购买机器、工具,或是给家里买台电视机,关键的不同之处在于,穷人会在必要时储蓄、争取机会并更加努力地工作,他们不再混日子,而是朝着他们自己想要的一种生活迈进。

或许,由于蕾迪一直非常谨慎,从不去做过分的承诺,因此她同意与我们合作评估斯潘达纳公司的计划。该评估是基于斯潘达纳公司在海得拉巴市某些地区的业务拓展展开的。在104个社区之中,我们随机选择了52个社区让斯潘达纳公司进驻,其余的社区作为一个对照组。

我们对两组社区家庭进行了比较,在斯潘达纳公司开始贷款的15~18个月左右,小额信贷开始发挥明显的作用。斯潘达纳公司社区的人们更可能会经营自己的生意,购买大量的耐用品,如自行车、冰箱或电视。至于那些没有经营生意的家庭,他们在这些社区的消费更多,而经营生意的家庭实际上消费更少,因为他们要节衣缩食,从而充分利用新的机会。目前尚未有明确证据显示,出现了有些评论员所担心的盲目消费。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在有些家庭认为有点儿“浪费”的支出(如茶叶、零食)上,他们花的钱更少了。或许这就像蕾迪所预计的那样,他们对自己的目标有了更好的了解。

另一方面,没有迹象表明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种彻底的转变。女人并没有觉得自己拥有了更多的权力,至少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如此。例如,在整个家庭的消费上,她们手中并没有更多的控制权。在关于教育、健康及孩子上私立学校的问题上,我们也没看到任何变化。即使小额信贷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人们开始做起了新的生意,这种影响力也不是很大。在15个月间,开始做新生意的家庭从5%左右上升至7%以上——这一比率不算低,但也算不上一场革命。

作为经济学家,我们对这些结果感到很高兴:小额信贷的主要目标似乎已经实现了。对此,我们需要展开更多研究,以证明其合理性。而且我们有必要了解这一趋势未来的发展态势。但至今为止,一切都发展顺利。在我们看来,小额信贷已经赢得了自身的一席之地,成为抗击贫穷的关键手段之一。

有意思的是,媒体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引入了一些负面的发现,证明小额信贷并非像人们所理解的那样。而且,尽管一些小额信贷机构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主要是蕾迪,她说这正是她所预料的情况,并投资展开第二轮关于长期影响的研究),一些国际大型小额信贷机构决定发起反攻。

就在一项研究公之于众后不久,全球最大的6家小额信贷机构——“六巨头”(尤尼特斯公司、美国行动国际公司、国际社区援助基金会、格莱珉基金会、国际机遇及妇女世界银行)——派出代表到华盛顿特区参加一次会议。我们也受到了邀请,同行的还有同事伊巴·达哈里瓦,我们认为,会上一定会对研究结果进行一些讨论。然而,这6家公司只是想了解,其他一些随机的影响力调查何时出结果,以便他们组建一个特别小组,做好应对问题的准备(他们显然已经相信,所有的研究都是负面的)。几周之后,特别小组首次提交了关于损失控制的报告。小额信贷机构回应了来自两项研究(一项是我们的研究,另一项是迪恩·卡尔兰和乔纳森·辛曼的研究)的证据,还有6则借款人的成功故事。此后,《西雅图时报》刊登了尤尼特斯公司首席执行官布里吉特·赫尔姆斯的专栏文章。该文章简洁地指出,“这些研究给人留下了不准确的印象,即扩大基本金融服务获取渠道没有任何好处”。这读起来有些令人惊讶,因为我们的证据与此恰恰相反,小额信贷是一种有用的金融产品。然而,这显然不够。很多主要的小额信贷机构几十年来一直夸大其词,它们显然已相信这种负面的力量,而不是依靠股票和重组,并承认小额信贷只是抗击贫穷可能的方法之一。

幸运的是,这似乎并不是该行业其他机构的选择。2010年秋,在纽约举行的一次会议提出了类似的结果,所有与会人士一致同意,小额信贷正如我们所了解的那样有其优点和缺点。下面我们将看看,小额信贷机构可以为其客户提供哪些更多的服务。

小额信贷的局限性

为什么小额信贷机构以前没有提供更多的服务?既然很多家庭可以通过支付利率来获取资金,为什么他们没有用这笔资金做新的生意呢?部分原因在于,即使能够借到钱(这一情况的成因是第九章关于企业家的中心议题之一),很多穷人也不愿或不能开始做生意。更令人不解的是,即使三家或更多的小额信贷机构为海得拉巴市的贫民提供贷款,只有约1/4的家庭会向其借款,而半数的家庭会以更高的利率向放债人借款,他们几乎不会因小额信贷的出现而改变主意。我们不能完全解释小额信贷为什么不受欢迎,或许与之有关系的正是小额信贷的严格规定及其施加于客户的时间成本。

标准小额信贷模式的严格及规范意味着,一方面,由于组员需要对彼此负责,因此那些不喜欢掺和别人生意的女士便不愿参加;另一方面,组员或许不愿组里吸收那些他们不熟悉的人,因此他们会歧视新人。组员要承担共同责任这一规定会排除那些想要冒险的人:作为一个组员,你总会想让其他组员尽量安全地操作。

贷款支出一周后开始每周还款,这对于那些急需用钱的人来说并不现实,因为他们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开始还款。小额信贷机构的确认识到了这一点,有时他们将紧急的医疗支出排除在外,但这只是人们需要紧急贷款的众多原因之一。例如,你的儿子突然得到一次学习机会,这对他的事业有很大帮助,但学习费用是100万卢比(购买力平价179美元),需要下周日付款。或许,你会向当地放债人借钱来支付学费,然后开始寻找另一份工作,这样就可以还清贷款。然而,小额信贷不会为你提供这种灵活的选择。

同样的要求还会阻碍人们选择一些赚钱慢的项目,因为他们每周都需要有足够的流动资金按期还款。罗西尼·潘德和埃里克·菲尔德劝说印度的一家小额信贷机构——位于加尔各答市的村庄福利协会,允许一组随机选择的客户在得到贷款两个月之后开始还款,而不是一周之后。当对稍后还款的客户与遵循标准还款期限的客户进行对比时,他们发现,前者更可能会做更大更冒险的生意,比如买一台缝纫机,而不是仅仅倒卖莎丽服。这意味着,他们将来或许能赚到更多的钱。然而,尽管客户满意度出现了明显的上升,这家小额信贷机构依旧决定重新采用传统模式,因为新贷款小组的违约率(虽然非常低)比原计划高出8% 。

总而言之,小额信贷机构对于零违约率的关注确定了它们对其潜在借款人的严格要求。小额信贷精神与真正的企业家精神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关系。因为,企业家精神常常意味着冒险,而且无疑还有偶尔的亏损。例如,在备受争论的美国模式中,破产情况时有发生(或者至少曾经是这样),这并不会留下污点(恰恰与欧洲模式相反),这与企业家文化的活力有着很大关系。相反,小额信贷的规则不容忍任何失败。

小额信贷机构坚持零违约率是否正确?从社会及商业角度来看,这些机构能否做得更好?如制定一些为违约留有一丝余地的规则。小额信贷机构的大多数领导都坚信,情况并非如此,对违约放松限制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不过,他们或许是对的。毕竟,他们的经营环境使其几乎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如果客户拒不还款,就意味着他们将像银行一样,不得不依赖烦琐的诉讼程序来催款。从很多层面来看,他们的成功源于将还款设定为一种固定的社会契约,由整个社区来确保还款,而小额信贷机构会继续提供贷款服务。这种逐渐建立起来的信任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小额信贷机构放弃了承担共同责任的正式要求。的确,一项研究表明,只要客户们定期会面,无论他们是否承担共同责任,他们在还款方面无任何差别(另一项研究发现,如果客户不是每周会面,而是每月会面,那么该小组的社会关系就会建立得较慢,其违约率最终也会上升)。

然而,基于共同责任的社会平衡及不断发展的关系似乎并不稳定。如果我还款的理由有二,一是所有人都还了款,二是我将来还会得到新的贷款,那么与我是否还款紧密相连的是,我对别人正在做什么以及这一组织的将来是怎样看的。的确,如果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违约,那么我会认为该机构就要破产,并因此不再从那里贷款。结果,当信念有所改变时,情况很快就会有所改变了。

这就是斯潘达纳公司发生的情况,该公司位于安得拉邦的克里斯那地区,这里是印度小额信贷运动的中心地带。该地区的一些官僚及政客们热衷于推广自己的小额信贷品牌,并且决定摆脱竞争。突然,在2005年的某一天,一家当地报纸(在某种意义上是伪报纸)登满了关于蕾迪的故事。有些故事说她逃到了美国,另一些故事说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其中的隐含意义是,斯潘达纳公司已经没有未来了,因此偿还该公司的贷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看到的一张“报纸”称,蕾迪自己甚至建议他们违约,因为她已经赚够了钱,并且打算退出了。

这种彻底毁掉一家机构的方式,确实是改变人们信念的一种高超手段:让人们相信一家小额信贷机构没有未来,这是确保其真正没有未来的最简单的方法——因为这样一来,使每个人的收益最大化的做法就是违约。蕾迪几乎要发疯了(虽然她对于自己逃到美国躲债的想法感到可笑——毕竟,借款人手里有她的钱,而不是恰恰相反),但她决定发起反击。她开车跑遍了国内,出现在每个小城镇及大村庄的会议上。她说:“我还在这里,没有去任何地方。”

这一特殊的危机因此而扭转,但几个月之后,即在2006年3月爆发的一则新“丑闻”中,该公司的弱势再次被揭露。这一次,斯潘达纳公司及Share公司(其竞争者之一)被控与大量农民自杀有关。根据媒体一系列新的报道,贷款负责人逼迫客户过度借款,然后对其施加不公正的还款压力。这两家小额信贷机构明确否认了这一指控,但在问题得到解决之前,克里斯那地区行政长官判决,任何人向斯潘达纳公司或Share公司还款皆是“非法”的。几天之内,克里斯那地区几乎所有的客户都停止了还款。在危机期间,斯潘达纳公司在克里斯那地区的未偿还本金约为5.9亿卢比(购买力平价为3 450万美元),占斯潘达纳公司2006年在印度15%的总贷款额。

各家小额信贷机构的领导纷纷上诉,这一判决结果很快被废除了,但损失却已然铸成。人们还款是因为别人都在还款,而一旦人们停止还款,便很难再重新开始。一年之后,70%的未偿还本金仍未到账。自那时起,斯潘达纳公司的贷款负责人便开始前往每一个受影响的村庄,向他们的客户提供新贷款,但前提是,他们要偿还以前的欠款(无额外利息)。这些提议在某些村庄的确有效,他们目前只需追回一半的未偿还本金,但让别人也照做的压力显然很大。在有些村庄,每个人都会还款。而在另一些村庄,每个人都拒绝还款,甚至包括那些只需几次还款就能得到新贷款的人。即使那些只需一次还款就能得到新贷款的人只还款约150卢比就能得到8 000卢比,他们可以用来还款或是拿在手里,然后再次违约,也还有1/4贷款未偿还。在这些违约者所在的小组中,一般都没有人还款。

尽管没有明确的政治干预,克里斯那还款危机仍在重演。2008—2009年,卡纳塔克邦和奥里萨邦分别爆发了KAS(另一家大型小额信贷机构)破产的事件。由于KAS失去了流动资金的获取渠道,无法发放新的贷款,所以每个人都停止了还款。2010年秋天安德拉邦危机几乎是2006年危机的重演,其所涉及的范围更广。政客们再一次将农民自杀当作攻击小额信贷机构的一种根据,而且在政府介入之后还款便完全停止。这将几家最大的小额信贷机构(SKS、斯潘达纳公司及Share公司)推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这表明,小额信贷机构注重信念的掌控或许是正确的,因此他们有理由更加注重还款规则。即使是为了鼓励人们承担必要的风险而允许违约,也可能会导致社会契约的瓦解,而这份契约正是使他们保持高还款率并享受较低利率的保障。

对还款规则的必要关注表明,对于想要扩大企业规模的企业家来说,小额信贷并非集资的最佳方式。就硅谷或其他地方的成功企业家来说,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会遭遇失败。我们看到,对于将大笔资金给予可能会失败的人,小额信贷模式的设计并不适用。这种危机并非出于偶然,也并非是由小额信贷的某种缺陷造成的。这是某些规则实施的必要附属品,这些规则允许小额信贷以低利率贷款给大量穷人。

此外,小额信贷甚至不是一种发现企业家的有效方式,包括那些将进一步创建大企业的企业家。小额信贷鼓励其客户进行安全交易,因此并不能发现敢于冒险的生意人。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每一家小额信贷机构都会在其网站上夸耀,描述那些小商店怎样发展成了连锁店,但这样的实例太少了。在第一个三年周期,斯潘达纳公司发放的平均贷款仅从7 000卢比(购买力平价320美元)增加至1万卢比(购买力平价460美元),而且几乎没有超过15 000卢比(购买力平价686美元)的贷款。在运营了30多年之后,格莱珉银行的贷款仍然很少。

较大公司怎样集资?

小额信贷不适用于那些借贷金额较大的人,然而,这或许也并不是绝对的。我们看到,相对于更富有的人来说,贫穷的借款人所受到的贷款限制可能更严格。或许这是一种自然的渐进过程——从一家小额信贷机构贷款作为起步,将生意做大,然后转向银行。

遗憾的是,情况似乎并非如此,经营状况稳定的公司更容易获得贷款。这类公司常常要冒这样一种风险,即对于传统放债人及小额信贷机构来说,它们的规模太大了;而对于银行来说,它们的规模又太小了。苗磊是中国杭州一位很有前途的商人,他接受过工程师的培训。2010年夏,他开始做起在当地各家公司安装计算机系统的生意。当时的问题是,他首先需要购买硬件和软件,而他只有在安装完系统之后才能拿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贷款给他。有一次,他有机会竞标一份利润空间很大的合同,但他手头上的现金显然不够。然而,这一次的诱惑力非常大,他不顾一切地参加了竞标。他还记得自己在公司中标后的那些日子,为了筹钱而四处奔走,但似乎没有任何效果。一旦发生合同违约,他的事业就将终结。在绝望中,他决定玩一次更大的赌博。当时有一家国有企业的合同在竞标,苗磊知道,如果他中了标,他就会得到一笔预付款,用这笔钱他就可以完成第一份合同。然后,他或许可以用第一份合同赚的钱完成第二份合同。他决定全力以赴地竞标——他甚至愿意为了中标而花点儿钱。他还记得那个晚上,他正在等待中标结果。那天,他很早就让员工下班了,一连几个小时,他一直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最后,他中标了,一切都如愿以偿。资金注入,随之而来的是提供贷款的银行家(一旦他的收入超过2 000万元,银行家就会找上门来)。当我们见到苗磊时,他正经营着4家公司。

苗磊拥有很好的学历背景,还具备一种合理的经商模式,但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铤而走险。那拉彦·摩尔西和南丹·奈尔肯尼等人尽管拥有印度著名技术学院的学历,却得不到一份贷款来创建印孚瑟斯公司,因为银行家提出,银行看不到贷款所需的抵押资产清单。今天,印孚瑟斯公司是全球最大的软件公司之一。我们可以想象,仍然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因为他们不能在适当的时间得到适当的资金。

即使有些生意可以开始、维持下去并发展到一定规模,但在获取资金方面,它们似乎也要不可避免地受到限制。印度南部城镇蒂鲁布尔是印度最大的T恤产地(印度70%的针织服装都产自这里)。在该地区经营的这些公司在世界范围内享有盛誉,全世界的买主都会到这里下笔大订单。因此,该城镇吸引了全印度那些最有才华的纺织企业家,还有很多当地的企业家,即富裕农民家庭的子孙。毫无疑问,外来者都是这一行业的专家,他们所经营的公司比当地企业家创建的公司效率更高。无论是任何资金水平,这些公司的产出量及出口量都更多。不过,更令人吃惊的是,当地企业家创建公司的启动资金是那些外来者创建公司的三倍多。当地富有的企业家们不会借钱给那些外来者——这一行业的专家,即使没有任何经验,他们也会创建自己的公司。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呢?或者,为什么银行没有介入、帮助那些外来者开创更大的生意?答案是,即使是这样的大公司(一位外来者名下的公司平均有290万卢比的股本,购买力平价34.7万美元),也会遇到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些问题。当地企业家们创建了自己的公司是因为他们信任自己的社区,而且他们并不确定外来者是否会还款。

发展中国家认识到了这一问题,并尝试利用规定使银行贷款给较大的企业。印度有一个“优先部门”规定,银行要向优先部门提供该部门贷款总额的40%,这些部门包括农业部门、小额信贷机构、中小型企业,也包括一些大公司(最大的公司比印度95%的公司还要大)。而且,公司显然能够高效投资部分资金。1998年,优先部门有所扩大,囊括了一些较大的公司,这些公司通过进入优先部门领域,用额外的贷款进行投资,赚了一大笔钱。贷款每增长10%,还款之后的赢利就会增加9%。这是一个很高的回报率。然而,今天的趋势是消除这种强制贷款,部分原因在于,银行抱怨,贷款给这些公司代价很高、风险很大。

有些人试图找出有潜力的新生意,然后提供投资。中国商人苗磊就是如此,或许这来源于他自己的经验。他从有潜力的新兴公司买入普通股,但我们并未看到中小企业类似的小额信贷变革;尚未有人搞清楚,怎样在大范围内有效地实现这一点。商业环境的改变(如法庭功能的改进)或许能对此有所助益。在印度,法庭诉讼程序的加快促进了还款行动的进行,也带来了更多的贷款及更低的利率。然而,问题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彻底解决。引入还债法庭增加了给予大公司的贷款,减少了给予小公司的贷款。这似乎是因为,银行官员发现,贷款给大公司赢利更高,因为银行能够确保自身收回贷款。

最终,我们将这一问题归因于银行的结构。因为从本质上来说,银行是大型机构,很难鼓励自己的员工对公司进行监督、对项目进行跟踪,并做出赢利性投资。例如,如果银行决定因违约而惩罚贷款负责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银行必须这样做),贷款负责人便会寻找绝对安全的项目,而无名小公司的项目当然不在其列。未来的苗磊或那拉彦·摩尔西或许就得不到贷款。

小额信贷运动表明,尽管困难重重,贷款给穷人还是可能的。尽管有人会争辩,小额信贷机构的贷款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穷人的生活,但小额信贷机构已经发展成了其目前的规模,这一事实本身就是一个显著的成就。很少有项目会覆盖这么多的穷人。然而,该计划的结构是成功贷款给穷人的根本,我们也不指望其成为较大企业创建及筹资的踏脚石。对于发展中国家的金融业来说,下一个大挑战就是找到贷款给中等企业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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