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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破镜谋杀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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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献给 玛格丽特·卢瑟福德网飞出窗外,朝远处飘去; 镜子开始四分五裂; 夏洛特女郎惊呼: “厄运降临到了我身上。” ---阿尔弗雷德·尼丁生[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及最具特色的诗人,此段摘自他的名作之一《夏洛特女郎》。在西方,镜子被认为具有超自然的属性,常常被用于预知未来,镜子破碎意味着未来的终结,即死亡的来临。] 1 简·马普尔小姐坐在窗边。透过窗户,她凝视着昔日为之骄傲的花园,但这已成为往事。如今她向外望去,皱起了眉头。她被禁止做劳累的园艺活儿已有一段时间了。不能弯腰,不能挖土,不能种植——顶多只能做点修修剪剪的工作。老莱科克每周会来三次,毫无疑问,他在尽全力打理这个花园。但他的“尽力”仅仅是根据他的标准来定的——他的活儿并不多——而不是根据他雇主的标准。马普尔小姐很清楚自己的标准,也很清楚自己想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于是总会适时地去指导他。对此,老莱科克则展现出一套特有的本领——满口答应后毫无下文。 “你说的都对,夫人。绿绒蒿[罂粟科中较大的一属。此处原文用的是mecosoapies,但英文中并无此词,这里应该是老园丁对复杂植物名的误读]就该种在那儿,而风铃草该沿墙种,就像你说的,这是我下周要做的第一件事。” 莱科克的借口总是振振有词,像极了《三人同舟》中那位一心逃避出海的乔治船长。在那位船长看来,风向总是有问题,不是吹离海岸就是吹进海岸,不是吹不靠谱的西风,就是吹更变化莫测的东风。到了莱科克身上,就变成了天气。天太干了,天太湿了,土壤积水太多,或是有一丁点霜冻。要不然就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通常是要种卷心菜或者球芽甘蓝,他热衷于无节制地大量种植它们。莱科克料理花园的原则十分简单,并且无论雇主多么懂行,都不能改变。 这些原则中包括:要准备好几杯又甜又浓的茶,作为对他辛勤工作的鼓励;秋天时要将落叶都清扫干净;夏天要给他腾出点地方种喜欢的植物,比如紫菀和鼠尾草。用他的说法,是为了“让花园更好看”。他完全赞成要给玫瑰喷药去蚜虫,却迟迟不着手去做。要求他把种植香豌豆的渠挖深点时,得到的回答是:“你应该去瞧瞧我自己种的香豌豆!去年收成就不错,也没做这种花里胡哨的事。” 平心而论,莱科克对自己的雇主算是挺有感情的,会迁就他们的喜好(只要不涉及真正的苦活儿),但他清楚蔬菜才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东西。要好好种点皱叶甘蓝,或者羽衣甘蓝,花花草草则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女士最喜欢的东西。为了表达自己的喜好,他就在花园里拼命种之前提到的紫菀、鼠尾草、半边莲和夏菊。 “我最近一直在开发区的新房子里干园艺活儿。那些人都想让自己的花园看起来漂亮点儿。他们是真的想,因此买了许多花。我带来了一些,替代原先那些过了季、卖相又差的玫瑰。” 想着想着,马普尔小姐将目光从花园收了回来,拿起了手边的针线活儿。 人总得面对现实:圣玛丽米德已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哪样东西会和过去一样。你可以抱怨战争(包括两场世界大战在内)、年轻的一代、出去工作的女人、原子弹,抑或政府——但这么做的真正意义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正在慢慢变老。生性敏感的马普尔小姐非常清楚这一点。但奇怪的是,对于圣玛丽米德,她会止不住地抱怨,因为这儿一直是她的家。 圣玛丽米德最古老的核心依旧存在。蓝野猪酒吧还在,教堂和牧师的家还在,安妮女王及乔治王朝时期遗留下来的小屋也都还在——马普尔小姐的房子就是其中之一。哈特内尔小姐及她的房子则在苦苦挣扎;韦瑟比小姐去世了,如今她的房子里住着银行经理一家,他们把门和窗户都漆成了鲜艳的宝蓝色。其他大部分老房子里也住进了新人,但他们买下后并没对房屋的外观进行修整,因为他们喜欢房产商们口中的“古典美”。他们会在内部加个卫生间,花上一大笔钱重排水管、配置电炉和洗碗机。 可是,即便房子看上去和过去差不多,村里的街道却已大不一样了。商店只要一易主,就会立马变得越来越现代化。鱼贩子都快认不出来了,他们身后是巨大的橱窗,里面的冰冻鱼闪闪发亮。卖肉的则中规中矩——好肉终归是好肉,只要你买得起。如果没钱,那就只能买点硬邦邦的便宜肉。杂货店老板巴恩斯则一直保留着传统,始终未变,哈特内尔小姐、马普尔小姐,以及村里的其他人每天都要为此感谢上帝。他店里的柜台旁,贴心地放了几张舒服的坐椅,人们能坐下来惬意地探讨培根的切法[一般来说,培根是取自猪侧面以及背部的肉,肉多但脂肪少。而在美国则是取自猪肚子上的五花肉,会比较肥。不同的国家在制作培根时,在猪身上切下的部位会有所不同]及芝士的种类。街尾原本是汤姆斯先生的篮子铺,如今那儿矗立着一个光鲜亮丽的超市,这让圣玛丽米德的老妇人们极其厌恶。 “包装袋里都放了些从没听说过的东西,”哈特内尔小姐惊呼道,“孩子们本该吃培根加鸡蛋这样的正规早餐,现在都被这些精美包装盒里的麦片代替了。你还得自个儿拎个篮子到处找要买的东西——有时得花上一刻钟才能找到。并且,你会发现它们的包装通常都设计得很不合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接着还要排长队结账,才能离开,这是最累人的。当然,开发区里的人会觉得这样很不错。” 她的话就此打住了。 因为通常话到这儿就该结束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开发区,句号。”它不仅有着实体的建筑,还代表了发展的趋势。 2 马普尔小姐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她手上的针线活儿又掉了一针。而且这针不是刚掉的,是她要收领口时数了下针数才发现的。她拿起一个备用别针,将毛衣对着亮光使劲地瞧着,看来她的新眼镜派不上什么用场。她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眼科医生除了能为你提供奢华的候诊室、现代化的设备、射进眼球的强光,以及昂贵的医疗费用之外,什么都做不了。马普尔小姐不禁怀念起几年前(好吧,也还没几年),自己的视力是有多么好。从她花园里那个煞羡旁人的有利位置,能看到圣玛丽米德发生的一切,很少有东西能逃过她敏锐的双眼。有了观鸟镜的帮助(对鸟儿们感兴趣还真是有用),她还能看到——她停顿了一会儿,思绪飘回到过去。安·普罗瑟罗穿着夏款连衣裙走向牧师家的花园;而可怜的普罗瑟罗上校——他的确是个既无聊又讨人厌的家伙——则被那样谋杀了。她摇了摇头,接着想起牧师那位年轻漂亮的妻子格丽泽尔达。亲爱的格丽泽尔达——多么忠诚的朋友——每年都会寄圣诞贺卡过来。她生的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婴儿,如今应该已是一位魁梧的青年了,还有份很棒的工作。工程师,会吗?他小时候就喜欢把机械小火车拆得七零八落。牧师家后面原本是阶梯和田间小道,农夫贾尔的牛群会在草地上漫步,而如今——如今那儿…… 是开发区。 为什么不能建设开发区呢?马普尔小姐厉声地反问自己。建造房屋很有必要,况且还造得相当不错——至少她是这么听说的。这都要归功于“规划”,或者诸如此类的词。尽管把什么地方都命名为“巷”这一点让她十分费解。奥布里巷、朗伍德巷、格兰迪森巷,以及其他的某某巷。但它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巷”[这里原文是Close,表示大教堂所属的周围场地及建筑物,但也常用于街道名。]。马普尔小姐很清楚“巷”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叔叔过去是奇切斯特大教堂的咏礼司铎,小时候她曾和他在“巷”里住过。 这就像谢莉·贝克总把马普尔小姐那又老又挤的会客室称作“休息室”一样。每次马普尔小姐都会温柔地纠正她,“这叫会客室,谢莉。”而对于既年轻又善良的谢莉来说,虽然她很努力地想记住这个词,但又暗自觉得“会客室”这个词实在太滑稽了,于是总会脱口而出“休息室”三个字。后来,她想了个折中的叫法——客厅。马普尔小姐很喜欢谢莉。她的丈夫姓贝克,他们住在开发区里。她是那些去超市购物、在圣玛丽米德安静的街上推着婴儿车闲逛的少妇之一。她们都相当时髦,很会穿着打扮。她们的头发打着小卷,她们笑着、交谈着、互相打着招呼,就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尽管她们的丈夫都有不错的收入,但由于分期付款潜在的陷阱,使得她们总是需要现金,于是她们会找点家务或烹饪的活儿来做。谢莉手脚麻利,是个效率极高的厨师。同时她也很聪明,能得体地接电话,还能迅速发现上门推销单页上的错误。马普尔小姐不太让她翻床垫,最多让她洗洗餐具。谢莉总喜欢把餐具统统放进水槽里,然后挤上一大摊洗涤剂,要是马普尔小姐这会儿正好经过餐具室的话,就会扭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而且她已经悄悄把那套伍斯特茶具收到了角柜里,平日里不拿出来,只在特殊场合使用。取而代之的,她买了一套白底浅灰色图案的现代茶具,上面没有任何镀金之类的装饰,即使放到水槽里也没有被碰掉的危险。 过去是多么不一样啊……比如忠诚的弗洛伦斯——她是客厅女侍中的佼佼者。还有艾米、克拉拉和爱丽丝这些可爱的小女佣们,她们从圣费斯孤儿院出来,到这里接受“训练”,接着去工钱更高的地方干活儿。她们大部分都患有腺状肿,而艾米则明显是个弱智。她们和村里其他的女佣们聊天、闲扯,也常和鱼贩的助手、大庄园里的助理园丁,以及巴恩斯杂货店里的某个店员一起外出散步。马普尔小姐深情地回忆起自己为她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打小毛衣的情形。她们不会使用电话,也完全不懂数学。但另一方面,她们懂得如何洗涤餐具,懂得如何整理床铺。她们没受过教育,但拥有技能。奇怪的是,如今都是受过教育的姑娘来做家务。留学生、互惠生[指未婚女孩(极少情况下也有男孩)到另外一个国家,以完全平等的身份在某个家庭生活一段时间,帮助这个家庭照顾儿童或做一些家务。这个家庭则为其提供膳宿,并每月支付固定数额的零用钱。]、放假了的大学生,以及像谢莉·贝克这种住在开发区里那些山寨“巷”里的已婚妇女。 哦,当然,还有像奈特小姐那样的。想起她完全是因为她这会儿正在马普尔小姐头顶上走来走去,她的脚步把壁炉台上的水晶装饰品搞得叮当作响。显然,奈特小姐已经午休结束,准备出门散步去了,过会儿她准会来问马普尔小姐要不要帮她在镇上买点东西。每次想到奈特小姐,马普尔小姐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显然,亲爱的雷蒙德(她的侄子),为人十分慷慨,至于奈特小姐,没人能比她更善良了。只是支气管炎让她变得极为虚弱,海多克医生曾严厉地告诫她,必须在时刻有人的屋子里睡觉,但是——马普尔小姐没再继续想下去。因为“随便找谁都行,只要不是奈特小姐”,这样的抱怨一点用都没有。如今已没有多少老妇人能选了。尽心尽职的女仆已成为过去式。要是真的生病了,你可以花上一大笔钱、费上很大的周折,请个好点的护士到家里来,或者直接上医院去。但病痛一旦过去,你还得落在奈特小姐手里。 马普尔小姐很清楚,奈特小姐除了脾气臭了点,其他都挺好的。像她这样的人往往充满爱心,对雇主也很有感情,会时常逗她们开心,相处得也很愉快。总的来说,她们会像对待轻微弱智儿童那般照顾你。 “可是,”马普尔小姐自言自语道,“虽然我老了,但不是什么智障的小孩。” 就在这时,奈特小姐像往常那样,喘着粗气、欢快地蹦了进来。她五十六岁,体形硕大,身上的肉很松弛,泛黄的白发梳得很考究,又长又尖的鼻子上架了副眼镜,下面是唇形柔和的嘴唇,以及不太饱满的下巴。 “好了!”她满脸笑容地大声说道,口气充满愉悦,这么做是为了能让迟暮的老年人打起精神来,“我想,我们都睡过午觉了?” “我一直在织毛衣。”马普尔小姐回答道,把重音放在了“我”这个字上。“而且,”她满怀厌恶和羞愧,对自己的不中用供认不讳,“还掉了一针。” “哦,天呐,亲爱的,”奈特小姐说,“我们很快就会把它弄好的,不是吗?” “你会,”马普尔小姐说,“而我,唉,这活儿我可干不了。” 马普尔小姐言语中的丝丝挖苦完全没被察觉出来。奈特小姐跟平常一样,非常热心地帮助了她。 “好了,”不一会儿她就说,“都弄好了,亲爱的。现在都对了。” 马普尔小姐能接受被女菜商或者书报亭里的姑娘们叫“亲爱的”(甚至“宝贝儿”),但她受不了奈特小姐这么叫她,每次她都会火冒三丈。这也是老妇人们必须忍受的一件事。于是她只是礼节性地谢了奈特小姐。 “现在,我要出去稍微溜达一圈,”奈特小姐以轻松的口吻说道,“不会出去太久的。” “请务必别急着赶回来。”马普尔小姐礼貌而真诚地说。 “哦,亲爱的,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太久,你会闷的。” “我向你保证,我会快快活活的。”马普尔小姐说,“我很可能会(她闭上眼睛)打个盹儿。” “很好,亲爱的。那要我给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吗?” 马普尔小姐睁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 “你可以去趟朗敦店,看看窗帘好了没有;或者你可以去威斯利太太那儿再买一绞蓝毛线;或者去药店买一盒黑醋栗含片;或者去图书馆帮我换本书——但是,别拿我书单以外的书,上次借的那本太糟糕了,我都读不下去。”说着她把那本《春天的觉醒》拿了出来。 “哦,天呐,亲爱的!你不喜欢它吗?我以为你爱上它了呢。多么美好的故事啊。” “还有,如果你不嫌远的话,或许不介意帮我去趟哈里茨商店,看看他们有没有上下搅拌的打蛋器——不是晃动手柄的那种。” (她很清楚市面上没有这种打蛋器,但哈里茨是能去到的最远的商店了。) “如果不是太多的话……”马普尔小姐嘟哝道。 但奈特小姐极为真诚地答复道:“一点也不多,我很乐意去。” 奈特小姐很喜欢逛商店,这对她而言好比呼吸一般重要。要是再能遇上几个熟人,她还可以大聊特聊一番;她能和店员们谈论八卦,还有机会目睹不同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她可以花上很长的时间来做这件令人愉悦的事,而不必心怀内疚,急着早点回去。 于是,奈特小姐瞥了一眼在窗边安然休息的衰弱老妇人,就欢乐地出发了。 马普尔小姐特地等了几分钟,她怕奈特小姐又会折回来拿购物袋、钱包或是手帕什么的(她很健忘,老要回来拿东西),同时也让刚刚的脑力疲劳稍稍恢复一下,她可是费了很多神才想出那么多不需要的东西让奈特小姐去买呢。接着,她一跃而起,把针线活儿丢在一边,大步穿过房间走进前厅。她从衣钩上取下夏季外套,从衣帽架上拿下拐杖,把家里穿的拖鞋换成了结实的外出步行鞋。然后从边门走了出去。 “做完那些事情至少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她估算道,“最起码——要和那么多从开发区来的人一起购物。” 马普尔小姐想象着奈特小姐在朗敦店里询问窗帘却一无所获的情形,而她的推断总是出人意料地准。这会儿奈特小姐肯定正在店里高声说:“当然啦,我心里很确信它们还没好,可是家里年迈的小姐既然提到了,我当然要说会来看看啦。那些可怜的老姑娘,已经没多少东西可期待了。我们得迁就她们,况且我家这位还挺可爱的。如今她越来越衰弱了,这是唯一能预料到的,她们的智商也在慢慢下降。嘿,那儿有块料子真不错,还有其他颜色吗?” 二十分钟就这么愉悦地过去了。当奈特小姐终于离开店铺时,那位年长的店员会嗤之以鼻地嘀咕:“衰弱,真的吗?我要亲眼看见才相信呢。年迈的马普尔小姐总像针一般敏锐,我打赌她现在也还没变。”奈特小姐继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位年轻姑娘身上,她穿着紧身裤和帆布套衫,这会儿正要买一块螃蟹图案的塑料布做浴帘。 “埃米莉·沃特斯,奈特小姐让我想起了这个人。”马普尔小姐自言自语道,她很欣慰自己总能通过人性把过去和现在的人联系起来。“两个人的头脑都很简单。让我想想,埃米莉后来怎么样了?” 最终的结论是,没怎么样。她起先快要和一个教区的助理牧师订婚了,但两人经过多年的相互了解后,这事儿就告吹了。马普尔小姐把自己的护工从脑袋里赶走,开始注意起周边的环境。她快速地穿过花园,从眼角余光发现莱科克正在摘除过季的玫瑰,但他的手法似乎更适合去摘杂交茶香玫瑰。不过她并不打算让这事儿烦扰到自己,也不想让它破坏偷偷溜出去的兴奋和愉悦。她对冒险总是乐此不疲。她右拐到牧师宅邸的大门口,接着走一条小路穿过牧师花园,最后从右边出去。过去那儿有些台阶,现在变成了铁质掩闸,过了这道掩闸后是一条沥青小径。小径通往一座跨越溪流的别致小桥,溪水的另一边曾是遍布牛群的草地,如今,那儿是开发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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