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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开您是我的荣幸  作者:皆川博子

“老师的标本濒临危机,要被别人抢走了。”

回家后,丹尼尔在解剖室壁炉前的椅子上稍作休息,然后催促爱德华继续先前的话题,结果爱德华却如此作答。

“什么?”丹尼尔忍不住坐直身体。

“罗伯特医生欠了一大笔债。我最近才知道他的财务状况。”爱德华略有迟疑地说道。

奈杰尔也在场,但是没有插嘴,安分地待在一旁。

“你怎么知道的?”

“罗伯特医生和老师您的财产都委托了坦普尔银行进行管理。”

“我的财产微不足道。”

“银行很注意重要客户的财务状况,当然,他们不会随便泄露资料给其他人,毕竟这一行靠的就是信用。不过正如罗伯特医生是重要客户一样,对休姆先生来说,您也是相当重要——不,特别重要的。休姆夫人难产是您帮助她平安产子的。这件事使得他们夫妻对您特别感激,您知道吧?”

“他们也很感激你。”

“是的,他们夫妻待我不薄。”

坦普尔银行的主任雅各·休姆与他的夫人住在银行所在的建筑物的三楼,银行经理卡特莱特先生则在西区另有一处漂亮的府邸。

事情发生在大约半年前,丹尼尔为了买到某商船船长从新大陆弄来的新奇生物,来到坦普尔银行办理汇款手续。爱德华担心老师不通庶务,便随行陪同。丹尼尔颇为依仗能干的爱德华,常把他当作得力的秘书。

位于坦普尔门旁的坦普尔银行是家小银行,其规模无法和针线街的英格兰银行等大银行相提并论,但信誉极好,古老又低调,在巴黎和法兰克福都有分行。

坦普尔银行门口总摆着一张破椅子,上面坐着一个衣衫有些脏的男孩。这男孩名叫彼得,大个头、满脸痘,今年十六岁。他不是银行的正式雇员,靠跑腿等杂务挣些小费,常年把坦普尔银行当成自己的地盘。

这天,休姆先生看起来特别局促不安。

“其实内子今天正要生产,产婆已经来了。”休姆先生说明。他年过四十,与丹尼尔差不多同龄,但妻子才二十出头,是第一次生产。按照惯例,妇人们生第一胎往往会回娘家待产,但休姆夫人父母双亡,无处可去,晚婚的休姆先生对年轻的妻子非常宠溺。

“拖了很久了。”休姆先生不安地说,“昨天就开始阵痛了,但到现在都没生出来。医生,您能去看看吗?”

丹尼尔一直都帮助兼做产科医生的哥哥工作,因此对接生也很熟悉。通过解剖,他也十分了解胎儿的状况。

休姆把业务交给其他银行职员,自己领着两人上了三楼。卧室已经被布置成产房,产妇正躺在一张马毛做成的十分坚硬的分娩床上呻吟着,一旁的产婆汗流浃背地挤压着她的肚子。

明明是寒风呼啸的冬天,但室内熊熊烧着煤,热到壁炉框都快烧起来了,简直形同熏肉坊。

“这是丹尼尔·巴顿医生,他来帮助接生。”休姆先生向产婆介绍,一边擦拭着妻子的汗水,紧握她的手,又用火钳拨了拨壁炉里的煤,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产婆依靠经验和迷信做事,她忙着用金币摩擦年轻产妇的嘴唇,蛇皮缠住肚子,在产道出口涂抹奶油,然后用全身重量压迫产妇的肚子。

丹尼尔将产婆一把推到一边,进行了适当的处置。自尊受创的产婆流露出怨怼的眼神。

丹尼尔先让产妇服下麦角帮助子宫收缩,再喂下肉桂及茴芹水当作强壮剂。

休姆先生无力帮助生产,只能在门外祈祷。

“用力!用力!不要停!”产婆不停鼓噪着,丹尼尔制止她,细声嘱咐休姆夫人一定要按照一定节奏来使劲儿。

休姆夫人已经累坏了,阵痛也越来越微弱。

“医生!得把胎儿挤出来!”产婆厉声喊,“您来压肚子,我拉孩子出来。”

“我的皮包里有吐酒石。”丹尼尔命令爱德华,“倒一杯水,融化三颗。”

爱德华准备好溶解了催吐剂的药水,丹尼尔想喂休姆夫人服下,但看到休姆夫人已经半昏厥了,便指示爱德华嘴对嘴喂下。

“啊啊!简直是要遭天谴!”产婆扭着手叫道。

几分钟后,夫人剧烈地呕吐起来。

“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啊,你!丹尼尔·巴顿医生!你是个切割尸体的恶魔医生!你对夫人做了什么!老爷!快把这个恶魔医生赶出去!”

休姆先生把门推开一条缝,丹尼尔对他示意没问题,门又关上了。

呕吐刺激了已经倦怠的子宫肌肉,阵痛再次开始了。这次剧痛远超年轻夫人能够忍受的程度。

“爱德,触诊看看。”

“已经下行到骨盆口了,只差一点。”

婴儿的头部从产道口露出来,产婆一把推开医生和爱德华,伸手进去揪住婴儿的耳朵,打算硬拖出来。

“你要扯断婴儿的头吗?”丹尼尔推开产婆吼道,“爱德,照我说的做。”

爱德华托着婴儿的下巴,旋转它的身体,协助它降下。又用手握着婴儿腋下的部分,配合子宫肌肉的收缩,轻轻拉出来。

是个男孩。

接下来,准备实践最新妇产科医学的医生和肩负传统传承的高傲产婆在如何继续处置婴儿的问题上也产生了激烈对立。

丹尼尔命令爱德华用热水洗掉婴儿身上的污渍和血迹。

“婴儿还没有接受洗礼。”产婆立刻跳出来阻止,“恶魔在窥伺,包裹婴儿的这种湿答答的污垢,是母亲用来保护孩子免遭恶魔染指的。怎么能洗掉这么重要的东西呢?”

“就算你是个天主教徒,这孩子也和他的父母一样是英国国教教徒。”

丹尼尔斥责了产婆,和爱德华一起把婴儿轻轻浸入热水桶里,洗去了鲜血和胎脂。

爱德华用干净的软布轻轻包好婴儿。

“那种包法可不行!”产婆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得把婴儿手拉直,像棒子那样直!再用布结结实实地缠住才行。得让婴儿一动不能动!婴儿的骨骼很柔软,不绑紧点,手脚就会弯掉的。真受不了!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懂!”

爱德华对她的叫嚷置之不理,丹尼尔却发飙嚷起来:“你这吵闹的老太婆!当心我拿刑具塞住你的嘴!”

处置到胎衣时,他们又和产婆争执起来。总而言之,休姆夫妇喜得健康麟儿,由于丹尼尔处置得宜,夫人产后也没有感染发烧,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此后,休姆夫妇对丹尼尔敬爱有加,并对爱德华格外青眼。产婆则到处造谣,散布恶魔医生丹尼尔·巴顿的坏话。

婴儿的名字取自恩人,叫丹尼尔。

“休姆先生一定伤透了脑筋。”爱德华继续说下去,“他以非常委婉的说法悄悄警告我,说罗伯特医生因为股票暴跌,已经是濒临破产的状况了。”

丹尼尔对股票、投资、投机的了解并不比小孩多多少。

“罗伯特医生不断借贷,就连标本收藏都拿去抵押了,其中也包括老师您的所有物。罗伯特医生把那些全都视为己有。”

“我该怎么办?”丹尼尔惊慌地向年轻的弟子求助。

“休姆先生并没有说清楚抵押的部分。”爱德告诉慌乱的老师,“他说得很暧昧,明天我去找他问得更详细些。如果罗伯特医生擅自把您的标本拿去抵押,在法律上是否能被认可?这个必须弄清楚,有必要的话我们得找律师。”

所有权问题其实早就应该解决,但罗伯特有资金援助这张王牌,即便保住标本,若是没有钱,今后无论是解剖实验还是标本制作,都无法进行了。

而情况对罗伯特其实也一样,没有弟弟的协助,他的解剖室将无法继续经营,因此眼下的情况就好比两人都拿刀抵在对方脖子上一样。但罗伯特即使没有了解剖教室,还是能靠经营医院在上流社会继续混下去。他对解剖教室没有弟弟那么强烈的执着。可丹尼尔要是失去了现在的工作和研究,灵魂也会被抽走,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哥哥显然占了上风。

所以两人之间模糊不清的产权就维持到了今天。

但标本要是被债权人抢走,则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一碰上生活俗事,丹尼尔就完全失去了能力。如何避免失去标本、从哪里着手,他都毫无头绪。

“这事是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前几天。休姆先生像是打小报告一样,非常拐弯抹角地暗示了我一些事。是我擅自推断出这些的。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您。”

“去厨房拿红葡萄酒来,顺便告诉涅莉她可以休息了。”

奈杰尔去厨房传达给涅莉。

“爱德,在酒里滴几滴鸦片酊。”

“您牙疼吗?”爱德华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

“我觉得我会失眠。”

“那只能一点点,这对身体可不好。”

“我可是医生。知道适量是多少。”

丹尼尔喝光了爱德华送上来的酒。

“我会考虑哥哥的事的。”他叹息道,“今天出了太多事,你们一定也累坏了。去休息吧。”

“晚安。”两名弟子向他道晚安,走上二楼。丹尼尔靠到椅背上。

查理蜷缩在他脚边,摇着尾巴。查理的脚也好不了了——丹尼尔想起奈杰尔的话。两名弓街侦探上门的时候,为了掩饰手上的血污,情急之下他们对查理的腿做了一些事,加深了查理的痛苦。

“真对不起啊,查理。”丹尼尔喃喃,查理的尾巴摇得更厉害了。

懒惰的老狗忽然站起来,原来是为了去迎接贝丝。两套房子交界处的门似乎没关紧,贝丝看也不看查理,径自走到桶子那边查看。但桶子是空的。丹尼尔把贝丝赶出去,顺便去查看了标本室。

首先吸引他目光的,是那些海豹、豹子、獴、鳄鱼等异兽的标本。更重要一些的标本摆在架子上,数目惊人的干燥标本、湿润标本在想要强调的地方用了彩色,分门别类陈列着。

这些是他二十年来全心投入解剖与标本制作的成果。可是那些最重要的,最珍贵的标本都在哥哥罗伯特家的收藏品展览室里。比如嗅觉神经的浸泡液标本,那是史上第一个证明从脑干延伸出来的十二对神经中的第一对是连接鼻子的神经的标本。那标本的制作布置花了丹尼尔许多心血。

他的研究成果也都被哥哥篡夺,为了弄清楚睾丸的内部构造,丹尼尔在输精管里注入水银后切开睾丸,使输精管中复杂的迷宫显露出来。他还通过狗的活体实验,证明了吸收脂肪的不是静脉而是淋巴管。这些成果都被罗伯特当成自己的功绩发表,丹尼尔只得到了“进行活体实验的残忍之徒”的骂名。

兄弟二人的价值观天差地别。罗伯特毫无愧疚地觉得自己提供了经费,那么研究和实验成果理所当然属于自己,丹尼尔标本室里的一切也都是自己的。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哥哥,丹尼尔或许已经在故乡苏格兰成了一个大酒鬼。罗伯特强烈地渴望出人头地,他在爱丁堡大学学习医学、解剖学,并取得了妇产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执照。之后他来到伦敦,又取得了内科医生执照。他开设私人医院,依靠高明的社交手腕,在上流社会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当他去巴黎参观解剖实习,了解到英国的解剖学极为落后之后,又回国开设了解剖教室,找自己的弟弟来帮忙。丹尼尔最开始的任务,是搞到新鲜的尸体。

丹尼尔天生喜欢观察身边的生物——包括尸体在内。他虽然没有受过正规学术训练,但在帮助哥哥进行外科及妇产科的工作时,几乎全靠自学精通了解剖技术,甚至能制作出精美的标本。大学里的医学因为依靠古典医学教科书,反倒错误百出。

“老师的标本濒临危机,要被别人抢走了。”

丹尼尔反复咀嚼爱德华说的这句话。

鸦片酊和红葡萄酒的作用似乎显示出来了,他来到二楼自己的卧室。经过爱德华和奈杰尔的房间时,他有种想要敲门的冲动。再找爱德华商量一下吧。

房间里传来一些话音,但声音被刻意压低,又隔着门,听不清。

笑声?

房门忽然打开了。

“老师,您有事吗?”

“哦,爱德。”

“我听见老师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

“不,没什么。”

奈杰尔也一脸担心地看过来。

“如果您是担心那件事,我明天会去休姆先生那里打听出确切的情况。我绝不会坐视您的标本被人夺走。”

爱德华的话让人安心。

“那就拜托你了。”

晚安——丹尼尔摸摸两个人的脸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自己的卧室。

他脱下衣服,重重倒在床上。

脚上涂了焦油的鹅,在他枕边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丹尼尔拿着鞋子追赶着鹅,然后坠入梦乡。

他一觉睡过了头,醒来时已经超过十点了。酒里的鸦片酊似乎有点太多了。丹尼尔捧着宿醉未退的头沉重地走下一楼,弟子们都已经来了,四个人。

“爱德在哪里?”

“他去坦普尔银行了。”奈杰尔回答。

丹尼尔吃了涅莉准备的简单早餐。他没心情找涅莉确认爱德华说的那些话——关于诺玛告诉涅莉的那些事。

尸体的问题就交给法官吧。我得先从哥哥的债权人手底下保住我的标本。

“我也要去一趟坦普尔银行。”

丹尼尔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对弟子们说。

“您还是等爱德回来吧。”奈杰尔挽留,“他会处理好的。”

“这是我的问题,不能交给他一个人。”

“请您相信爱德。”

“我相信他。在这种问题上,他比我可靠多了。可我也想亲自了解一下情况。”

“你们在说什么?”克拉伦斯问。

“晚点再说。昨天那么多具尸体,今天却一具都没有。所以今天不解剖了,放假吧。”

“不,老师。也许还会有尸体送过来,我们在这里等着吧。”

“大白天的,不会有人送过来的。”

“也许约翰阁下会因为昨天的事有些吩咐。”

丹尼尔觉得弟子们有些开朗过头了,也可能是因为昨天的事让他们还在亢奋状态。

“您昨天和法官都说了些什么?能告诉我们吗?爱德在我们来之前就出门了,奈杰尔嘴巴又紧,他说除非您允许,否则什么都不说。”

能跟弟子们说到什么程度呢?

对罗伯特的怀疑不能随意说出口,丹尼尔思索后道:“再等等。奈杰尔,你跟我一起去趟坦普尔银行吧。”

如果把奈杰尔留下来,他可能会被其他学生逼问,左右为难。奈杰尔露出感激的表情。

“老师。”克拉伦斯不满,“我们也是您的学生啊。爱德和奈杰尔是我们的伙伴。爱德说他知道那个少年的身份,还说等他告诉您之后就告诉我们。老师您已经知道了吧?请告诉我们吧。”

丹尼尔用眼睛问奈杰尔:“可以吗?”

奈杰尔低垂的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

“听说是爱德和奈杰尔共同的朋友,叫内森·卡连。他有惊人的写作才华。其他的事还是等爱德从银行回来再告诉你们吧。对了,你们整理一下标本目录吧。”

丹尼尔和奈杰尔沉默地走在通往坦普尔银行的河岸街上。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吸收了夏季艳阳,又吐出热气,四周弥漫的公共马车和出租马匹的气味变得格外浓厚。

小贩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喧嚣吵闹。广场上有人卖杯装的现挤牛奶,那卖奶的女人靠在秃毛的母牛身上。丹尼尔走过去,点了两杯乳酒冻。女人在白镴杯里倒上葡萄酒和糖、香料,一手拿着杯子蹲到母牛肚下,揉捏沉甸甸的乳房,在杯中挤满带着体温的温牛奶。酒杯被递到他们手里,丹尼尔又在路边的摊子里买了一个麦芬蛋糕。

“我刚吃过早餐,但是离你吃早餐已经过了很久了。可不能在休姆先生面前饿到肚子叫。”

“您简直像个慈祥的老奶奶。”奈杰尔的笑容里似乎带着点哭腔,“我正好口渴了。”

要是爱德华的话,口渴了肯定就直接去点自己想喝的东西了吧,丹尼尔心想。

二人喝完杯中酒,将空杯还给卖牛奶的女人后,又走了一阵。

“谢谢您。”奈杰尔说,“谢谢您把我带出来,要是留在房子里的话,肯定会被他们围攻,非逼我说出一切不可。我实在很难把切断内森四肢的原委对克拉伦斯他们和盘托出,而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爱德说的那些对罗伯特医生的怀疑告诉他们。”

他们背后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回头看发现是两匹马。栗色马上是安·夏莉·摩尔,茶褐色马上是蒂尼斯·艾伯特。

丹尼尔停下脚步,那二人在他身前下了马。

“约翰阁下想见您,我们去了您府上拜访,那位伶牙俐齿的弟子——克拉伦斯是吧,说您去坦普尔银行了。我们又赶了过来,想不到这么快就能追上您。”

“轮到我被约翰阁下问话了吗?”

“不,并非如此。您不是嫌疑人,也不是以证人身份被传唤。而是有关那个无脸男尸的身份,法官想要向您请教一些事。我想您也知道,法官阁下非常忙碌。他与赛文达斯爵士每天轮流审议诉讼,今天正轮到他。法官阁下希望下午的法庭开庭前,能和您面谈。如何?银行的事如果不急,还请您移驾法官官邸。”

话虽然说得很客气,但隐隐有种威压之意。丹尼尔觉察到,也许因为安身为女性,经常被人以不信任或是轻视的眼光看待,因此她不得不刻意摆出架子。

“我这就过去。”

虽然他很揪心罗伯特的事情,总觉得应该早点去见休姆先生,但也不能对治安法官的要求坐视不理。

“请。”艾伯特说着请丹尼尔骑上自己的马,他则为丹尼尔牵马,以使毫无骑马经验的丹尼尔也能放心骑乘。

“那我先去休姆先生那里好吗?”奈杰尔说,“我会转告他,您晚些时候到。万一休姆先生不知您要登门拜访,出去办事去,您就要白跑一趟了。”

“摩尔小姐,法官和我大概需要谈多久?”

“还不清楚,大概一个小时吧,因为接下来还要开庭。”

“奈杰尔,请你帮我转告休姆先生,我一个或一个半小时后到访。”

奈杰尔好似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

被治安法官叫去,即使问心无愧,也多少让人心神不宁。更何况奈杰尔先前隐瞒了少年的身份和自己切断四肢的情节,更不想面对法官吧——丹尼尔如此解读。奈杰尔这孩子,总是躲在爱德身后。

丹尼尔被带到法官官邸的餐厅。

“又把您叫过来,而且我还在用餐,实在是抱歉。”

盲眼法官的双眼蒙着黑布,丹尼尔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威严与真实的慈爱。

“在法庭开庭的日子里,我只有午休这一小段时间是自由的。”

法官命令女佣也为丹尼尔送上餐点,丹尼尔则婉拒说自己刚刚用过餐。内心稍有遗憾,他觉得,这里的餐点比起涅莉做的肯定是强了不知道多少。

“那么请你稍等,我这就要用完了。”

法官用餐巾擦拭嘴巴,吩咐女佣“把咖啡端到客厅来”。

“给医生也端一杯。不,也许你更喜欢红茶?”

丹尼尔思考了一下自己对这两种饮品的偏好,结论是都差不多。

“咖啡就好了。”

两人移步到昨天那个客厅。在自己家,法官即使不靠盲杖也能像明眼人一般自由行动。但即便如此,安仍然随侍在侧。

女佣把放着三个杯子的银托盘摆到桌子上后告退了。

“时间不多,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有关奥斯本医生的验尸结果,首先是那具无脸尸体。丹尼尔医生,你认识托马斯·哈灵顿这个人吗?”

“不,不认识。”

“你读《大众日报》吗?”

“从没听说过这份报纸。”

“没听过比较好,这是份非常低俗的小报。医生,你的话没有半分虚假呢。”

“约翰爵士的耳朵真的能够分辨真假呢。”

“我就坦白告诉您吧,我的听觉的确比一般人敏锐,但并不能百分之百正确,有时还是无法分辨对方是装傻还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坊间传说的那般神奇。不过为了让嫌犯恐惧,我并没有刻意纠正这传闻。但我能够判断,你刚才没有撒谎。”

“那位托马斯·哈廷顿——不,哈灵顿吗?他是谁?”

“托马斯·哈灵顿是《大众日报》的发行人。”

“您刚才说那是份低俗小报?”

“是所谓的黄色小报。虽然内容大力弹劾贵族政治,但不过是因为这么写就好卖。其余全是些愚不可及的花边新闻,有时还涉及欺诈。不过为什么这样一份报纸的社长,会被弃尸于壁炉?”

“面容被破坏了,也能查出身份吗?”

“正如你所知,我命令属下只做了一份离家出走者和下落不明者的名单。”

“我昨天也听了这份名单,里面有哈灵顿这个名字吗?有点记不清了。”

“不,在那之后搜查仍在进行。只靠我的部下人手是不够的,所以我们也向民间征求消息。今天仍在四处查访。从我们搜集到的消息看,大众日报社这些天一直关着,社长托马斯·哈灵顿下落不明。哈灵顿的两个员工向当局报案称社长失踪。我们把无脸尸体交给奥斯本医生验尸,因此要求那两位报案的员工去奥斯本医生那里认尸。尸体的面部被严重损毁,虽然奥斯本医生对尸体进行了防腐处理,但尸体已经严重腐烂了。那两个报案人都无法断定尸体身份,只说体格等特征很像社长。我上午因为要审案无法外出,所以接到报告后,就叫两个员工来这里,提早结束上午的审理后向他们质询。虽然没什么收获,但得知哈灵顿这个人,似乎有不少人都想除之而后快。”

“为什么?”

“他用充满恶意的丑闻报道伤害了很多人的名声,还曾经恐吓勒索他人,说不给钱就在报纸上发布他们的丑闻。而且还有南太平洋公司的事。”

“南太平洋公司?”

“您是否进行投机?”

“投机?我对股票完全是门外汉。”

“看来的确如此。可是死者被藏的那个壁炉,可并非人人都能利用的地点。所以我才会请您过来,不过看样子您别说投机了,连投资都……”

“坦白说,我也爱钱。为了做研究,钱当然是多多益善。如果有值得信赖的人能提供赚钱门路,我可能也会跟着赚一笔。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丹尼尔说着,不由得想起了爱德华的话。

“据奥斯本医生说,哈灵顿是被勒死的。”法官继续道。

“凶手可能是有相当臂力的男性吧。”丹尼尔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没有打斗的痕迹。但如果用乙醚迷昏死者,或是让他喝下鸦片酊,暂时让他失去意识,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在对方昏厥时勒死他。”

“如果要强制对方嗅乙醚,必须限制对方的自由,无力的人可能很难做到。要是几个人合力就另当别论了。鸦片酊本身就是溶解在酒精中的鸦片替代物,如果关系亲近,要掺在酒里让人服下,应该并不难。”

“你的学生们都知道壁炉的构造。因为五个人都知道,所以说是其中某个人把尸体藏在里面,实在有些不合理,这样被别人发现的风险太大了。但若是五人共谋,就不一样了。”

“尸体是爱德和奈杰尔共同发现的,所以他们不会是弃尸的人。五人共谋的猜测不成立,那么凶手是我学生的假设也不成立。”

“弃尸的人知道壁炉的构造,但他以为那只是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没有别人知道。医生,你知道有谁符合这样的条件吗?”

就连亚伯都怀疑罗伯特知道壁炉的构造了,法官不可能没想到,而罗伯特有很大可能性并没有发现学生们知道了壁炉的秘密,条件完全吻合。

丹尼尔的额头冒出汗珠,如果罗伯特被作为杀人犯判刑,解剖教室就办不下去了……嫂子厌恶解剖,一定会关掉教室,卖掉房子,自己回领主庄园华丽的娘家去吧。标本会被拿去抵债。

希望罗伯特是清白的……

会不会有人听罗伯特提起过壁炉的构造,而加以利用呢?

“哈灵顿的事暂且搁置一旁,”法官话锋一转,丹尼尔才松了口气,却不想下一个话题会让他更加难受。

“你的爱徒塔纳与哈特,相当不诚恳呢。”

“我代他们致歉。那些谎言都是为了我着想。”

“切断少年的四肢也是为你着想?”

“不,他们不是说了吗,是为了让少年能葬在墓地里。”

“他们的确这么说了,但两人切断四肢,还有其他可能。”

法官暂时停住,丹尼尔有种错觉,仿佛法官被黑布遮住的双眼正在睁开,向他投以凌厉的目光。

一息之后,法官继续说:“如果四肢中的一肢上,留下了凶手的线索……”

“线索不是留在胸膛上吗?”

“如果那是为了隐瞒真相的障眼法呢?”

“塔纳说他把切下来的双腿丢进泰晤士河了,不想让我看到。脚上留着他或者哈特,或者他们两人是凶手的线索呢?他们切断了四肢,却没来得及丢掉。”

“爱德……爱德和奈杰尔……你说他们为了湮灭证据,会把朋友的四肢……这……这太荒唐了。”

“这个推测比为了让自杀看起来像他杀更有说服力。塔纳说如果只切断左手,有可能被人猜出是为了将自杀伪装成他杀。但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设想,如果只切断一只脚,有可能被人猜出那脚上有什么可以揭发凶手的线索,所以他们才切断了全部四肢,然后在左腕上伪造了自杀的伤口给我们看。”

“他们没有理由杀害朋友。”

“只是他们如此声称而已。他们真的是朋友吗?也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我刚刚说自己并不能完全分辨真实与谎言,但至少我能听出来,哈特并没有完全说出真相。塔纳的声音我听不出来。可如果哈特撒谎,那么和他说辞相同的塔纳说的也是谎话。”

“爱德和奈杰尔绝对不会……他们真的是很好的孩子。”

“我也认同他们的才华,那的确非常珍贵。但我们必须查出真相,我希望你能协助我。”

“我能做些什么?”

“塔纳看起来很不好对付,但哈特很软弱,他无法保密到底。威胁也许不容易奏效,我希望你能动之以情,也许他会告诉你真相。”

“约翰阁下,”安提示,“开庭时间到了。”

坦普尔银行大门前,守卫兼打杂的痘脸彼得还是老样子,大摇大摆地坐在他那张破椅子上。但一看到丹尼尔,他就站起来摘下有破洞的帽子,露出讨好的笑容寒暄着。

“爱德来了吗?”

“您说塔纳先生吗?不,我没有看到呢。”

丹尼尔正要开门,彼得抢先一步握住门把手,推开并行礼。他在等小费。丹尼尔匆忙掏出些零钱给他。

“哈特先生刚刚来了。”彼得把钱放进口袋,又伸出手来。那表情似乎在说:新消息,小费另算。丹尼尔拍开他的手,因为太着急,竟走着螃蟹步进入了银行。

两个柜台里,相貌宛如双胞胎的两个上了年纪的职员一起推起眼镜跟他打招呼。

“我想见休姆先生。”

“他被夫人叫上去好一会儿了。”两人指着楼上说。

“爱德没来吗?”

“没看到。哈特先生前不久来了。”

“可能塔纳先生会走后面的楼梯直接上楼。”

“塔纳先生经常走那边。后巷的楼梯直通三楼。”

丹尼尔从店里的楼梯上了三楼。老旧的楼梯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呻吟。

休姆夫妇一起欢迎丹尼尔的到访。

“我们等您好久了,哈特先生转告我们您要到访。”

“他人呢?”

“和塔纳先生一起回去了。”

舒适的起居室里摆着摇篮,保姆正在逗弄婴儿。

“小丹尼尔已经会坐了呢。医生,请您看看他。玛丽,把丹尼尔抱过来。看看你,让人提心吊胆的,我来抱。”

“你们请了保姆吗?”

“玛丽,来向医生问个好,这位是丹尼尔·巴顿医生。”

保姆害羞地低头行礼,她穿着白色的围裙,白色布帽下露出栗色卷发。

“小丹尼尔也来向医生问好。”夫人看着怀里的婴儿微笑,“爱德……塔纳先生可能是因为帮忙接生,对小丹尼尔格外喜欢。他常来探望小丹尼尔,小丹尼尔也很亲近他。”

“休姆先生,其实我有事想……”

“是爱德告诉您的那件事吧,我们到书房去谈吧。”

休姆先生和爱德已经亲近到呼唤他名字的程度了吗?丹尼尔忍不住想要微笑。约翰阁下如果和爱德深入交往,应该也会了解到的:爱德绝不会杀人。是的,丹尼尔确信。

二人在书房独处。

“您夫人看起来瘦了一些,她身体状况怎么样?”

“很好啊。她瘦了吗?不应该啊。”

也许是因为她穿了敞领衣服的缘故,才觉得她瘦下来了。

“可能是我多心了。”为了让一脸忧虑的休姆先生放心,丹尼尔收回自己的话,直接进入正题。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吧,听说家兄欠了一大笔债?”

“爱德也很担心。”休姆先生说,“作为银行方,我不应该向别人透露……”

“听说我的标本被拿去抵押了?”

“他向高利贷者借了钱,我们和南太平洋那种泡沫公司是绝对不会来往的。”

南太平洋?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丹尼尔想起刚刚法官才说起过这名字。

“家兄是向那个公司借钱吗?”

“不,是投资……不如说是投机。”

“什么?”

“有一种负责买卖股票的中介,他们中有些人会故意操纵股价,借此获利。这些人,不,这种中介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家伙。可以说世上找不到一个有良心的中介。股价这东西,会因一点风声而剧烈波动。就连有名的东印度公司,也曾因为被人放出假消息而股价暴跌。就是那个‘印度商馆被当地人袭击’的假消息。而放出这消息的,居然还是公司里的高层之一呢。这是和中介勾结起来,为了在最低价时大量买进股票,当众人发现这是假消息后,因为这公司本身就经营稳健,股价又会回升。他们从中获利不计可数。”

“真让人羡慕。”

“医生,您可千万别去玩这个。外行只会高买低卖,绝对会血亏。罗伯特先生就是听信了无良中介的甜言蜜语,大量买进了南太平洋公司的股票。当时这股价正急剧攀升。中介煽动说这股票还要涨上去,让他不断买空。”

“买空?”

“从中介那里借钱买股票。半年后再支付。如果付钱时股票上涨了,就能赚取差价。但一旦股价大跌会怎么样呢?借的钱还必须得还。”

对完全不了解股票的丹尼尔,休姆先生解释得特别仔细。

“每个人都想买正在涨价的股票,所以推动股价继续上涨。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南太平洋公司是个泡沫公司,根本不是脚踏实地地经营的。即使如此,大家还都想买它的股票,股价才会上涨。而这公司的股价前一阵暴跌了,因为报纸上说有政府相关人士开始获利抛售。于是每个人又都竞相抛售。暴跌是非常快的,就好像石头滚落山崖一样。外行们都会在这个时候错估形式,不舍得割肉抛售,还总期待着股价还会上涨。损失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但结算期到了,罗伯特医生就是碰到了结算期限。”

丹尼尔只能用叹息回应。

“大约是六十年前——其实您和我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暴跌事件。有一家‘南海公司’,经营南太平洋地区的贸易、殖民、金银矿开发,据说是由笛福——那本有名的《鲁滨孙漂流记》的作者——立案的公司。政府高官、大臣们都参与了投资,股价高得离谱。然而此时有风声传出,这公司根本没有营业执照,即将被起诉,股价顿时大跌,一下暴跌至谷底。从大臣到议员,自杀的、入狱的,可是大骚动了一阵子。但是,人类永远无法战胜欲望,旧事又重演了……”

休姆先生喘了口气接着说:“罗伯特医生来找我商量,是因为他实在走投无路,必须付款给经纪人了。他是我的老客户,我很想帮他,但银行和高利贷不一样。我必须能够确认盈利才能借钱出去。我很痛心地拒绝了他,跟罗伯特医生打交道的那个股票中介,同时也是个高利贷者,叫盖伊·埃文斯,在金融界是个恶名昭彰的家伙。他和一家叫《大众日报》的小报勾结起来操纵消息。”

“托马斯·帕丁顿……”

“是哈灵顿。您认识他吗?”

“我只听过这个名字。”

“罗伯特医生为了清算股票,向埃文斯借了一大笔钱。”

“家兄向那个家伙抵押了我的标本……”

休姆先生缩起肩膀,仿佛错在自己一样。

“那是我的标本,他没有权利处置。”

“要是主张所有权,只有诉诸法庭了。可是……”

“很难胜诉吗?”

“审判会旷日持久。就像那场辩论奴隶究竟有没有人权的审判一样,拖了半年还没有结果。今天应该在进行最后的审判。”

一阵沉默后,休姆先生说:“我希望您能保密,在南太平洋公司股价低迷时大量买进,高涨时卖出大赚一笔的人中,有政府人员,市长也跟着捞了一笔。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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