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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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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拖着长尾,悄悄地把黑夜划出一线亮光,旋又熄灭了。 山岗那边,狼群断续地发出痛苦的长嗥,飘落在无际的春夜里,夜空遂往下沉。 有一个踉跄的黑影,突然跌在景家的红石院墙外面。蜷卧在景家嫂子炕前的黑狼,翘起头来。有一股酒糟气味刺戟着他敏锐的嗅觉,他试探地贴着墙壁绕过来。 屋门虚掩着,黑狼发现一个人穿着肮脏的制服,摇晃在院心。这人手扶在石磨上,想稳一稳身子。 黑狼看得清清楚楚,无法压制的冲动使他咆哮着窜上去,他那细长的身躯直立起来,前蹄扒上这人的肩头,下死劲咬那温热的腮颊。他的脑袋用力甩动着,随着那人跌在地上。锋利而饥饿的牙齿,终于扯下一块鲜肉,连同一件带有脑油恶臭的东西。黑狼像已获得了甚么,窜出那一扇大开的柴门,舒开身躯,习惯地沿着饿狼沟一路北奔。 越过第一座山岗,黑狼把步子慢下来。他可以直接回到他那傍着山泉的狭窄的石洞,可是昏乱地多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距离石洞还有一箭远,他停在一块翘立的岩石上,耸立起一对尖耳,听见一阵极其微弱的啼声,渐渐使他辨明了方位,他有些亢奋,微微昂起头来。 更远的地方,依然飘来狼群的痛苦的嗥叫,黑狼不再迟疑了,他摆动着衔在嘴巴上的猎物,欣喜地表现出一种自我的优越感,四蹄轻轻地弹动着轻快的舞步。他多年轻啊!只有四岁,正当精力旺盛,不管肌肤由于经常的饥饿,已经极其瘦削,但是先天的体质给了他一身结实的筋骨,一切的迫害都不能摧毁他那锐敏快活的天性。 他见她正在吞食着胎衣,强烈的占有欲使她含怒地瞪着黑狼,露出了白牙,制止黑狼再前来。 黑狼放下嘴里的猎物,鼻尖贴近地面,试探地嗅着,唯恐惊动了甚么似的,仿佛这样有助他易于去了解那一堆盲目扭在一起的小东西。这些陌生的小东西并不使他感到敌意,相反地竟给他浓烈的趣味。他尝试着想用触毛去挨近他们,但几次都被她警告的吼声制止。这许多日子以来,黑狼始终被一种不明所以的力量驱使着,顺从她,讨好她,给她打食,现在她有了这一堆小东西,似乎更威风,更有权发号施令了。 黑狼退后两步,咧着嘴,拖出长长的舌头,舌尖滴着涎水,他十分清楚,在黑暗里,那一对发着绿色磷光的眼睛始终放不下心地监视他,但他舍不得把凝视的目光从小东西的身上移开。 许久许久,这才转向她,侧着头,微微摇摆他那粗壮的末梢微下垂的大尾巴。而她仿佛需要品味或者很为难似的,许久才把那黏湿的胎衣吃下去,然后安适地躺下来,闭上眼睛,世界上再没使她牵挂的事了,狭长的红舌伸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舔着长嘴角。那些小东西愚蠢地钻动着,跌跌爬爬地偎在母亲怀里,闭着眼睛,又饥又渴的,碰到甚么就极其兴味地啧啧地咂吮。 黑狼把猎取来的那片肉块衔了过来,送近她的嘴边。那片大半个耳朵连着腮皮的鲜肉,她只把舌头一卷,就吞下去了。黑狼自己并不是不感到饥饿;这一天当中,他只嚼下几只蚂蚱,刚才在景家喝了一点刷锅水,再就是景嫂子掰给他的半个山芋粉包着洋槐花的黑窝窝。 这样苦难的悲运落在黑狼的身上不是一天了。 去年夏季,黑狼随着他的主人——一个率领着部队作战的郭营长——进驻到这傍山的村落。他们住在村梢的景老爹家里。那时景家是老少四口,日子平平坦坦的,好像天塌了地陷了,都无关乎他们那种地久天长的好日子。但只有一点缺欠,景嫂子自从过过门来快有五年了,总不肯生养一儿半女,景奶奶想孙子想迷了,捻起一颗落花生,也会叹口气:“能有这么大一个小孙子,也不枉世上转一遭了。” 自从郭营长驻军到这里,景家这一家人凭空添了一股新鲜劲儿。兵士们里里外外地忙着筑工事,闲下来时,景老爹就跟他们拉呱儿。兵士们把结余的军粮卖掉打牙祭,便拖着景老爹一家四口围着碾盘吃喝。景奶奶尽管年岁高了,说怎样也不肯来,景嫂子年轻,更是扭着躲着。 更逗引这一家人兴致的还是黑狼。他是一条经过预备训练的军犬,黑脊背覆盖着奶油黄的粗壮的四蹄,正赶着茸毛褪净,周身光润润地发亮。他能够接受简单的口令,表演这,表演那。景家老爹在麦场上忙活儿,他把挂在牛桩上的旱烟炊儿衔给景老爹,乐得老人放下牛缰绳,抱住他,然后逢人就夸黑狼通人性。黑狼成了景家的宝贝,他那些善解人意的机智,把这一家人的空虚填满了许多,景家奶奶简直觉得黑狼比落花生那么大的孙子要中用多了。 过不多久,部队开拔了,就在当天夜间遭受到敌人的袭击。敌人一层层包围上来,愈战愈多,整整苦战了两昼夜,郭营长阵亡了,一营的兵士和军官被两个支队的敌人大部吃掉。 黑狼急切地绕着主人的尸体打转,舔他主人血迹斑斑的面孔,骑在主人的身上,近乎性行为那样地抖动着,使他达到了悲痛的顶点。他一刻也不肯停歇,固执地要把主人从他所不了解的死亡当中拖回来。 但在这持续的绝望的努力中,忽然他参悟到一个新的希望…… 他偏视着主人以及同样命运的战士们,血腥的气味只有使他厌恶。气压低,气候过分地恶劣,这使他只想一口口吞下大把大把的青苗,刷一刷翻腾的肠胃。可是遍地尽是血腥,隐隐的腐臭,以及刺痛鼻管的强烈的烟硝气味。他压制住痛伤,跑开了。并不是恐惧地逃避甚么,或者背弃他的主人,他不顾一切地埋头狂奔,不断地从敌人包围的空隙处秘密爬行,从被毁的桥梁下面泅水过河,从小的溪流上奔跃过去,在黝黑的原野上,他只管逃命似的撒开四肢狂奔,只有一个企图,他要向景老爹家求援。 周身的毡毛湿透了,一天的行军路程,他迅速地跑完,炮火远去,耳畔的风声遮去了那些摧残神经的枪响。他跑进景老爹的村子,迫促地喘息起来,差不多要瘫倒,再也抬不起蹄子。粗壮的四肢在平时好像有用不竭的精力,但经过这一程长途的奔跃,疲倦得似已不是自己的筋肌,地面绵软软的,蹄子好像远离开地面,一踏一个空。 沉睡的村落也异乎寻常了,它不该睡得如此死寂;除掉附近洼地的蛙鸣,村子里像是空了一样。黑狼向村里潜进,谨慎地戒备着,偶尔有甚么草木摇动,便缩回拖在外面的舌头,屏息聆听,直到判断情况安全,或者窒闷得忍受不住,才又重行咧开嘴巴,呼呼喘吁着。 夏夜闷热的空气里,有一种恶臭强烈地刺戟着黑狼。这是极其突兀的气味,他鼻尖划着地面,一路追寻过去。这气味愈来愈使黑狼不能忍受,恐惧中充满着杀机。终于他发现一张钉在土墙上血淋淋的皮,那白底黑斑的尾巴是他熟悉的。他瞪视着,鼻尖在空中划动,嘴唇掀动着想要吼叫,却警觉地没有吼出来。他继续搜寻,三天前还在一起追逐戏弄的友伴,尽都这样悲惨地被处置了。他痛苦得直要嗥叫起来,急急地奔向景老爹家去。 黑狼的神经开始紊乱了,日来的一切杀戮,一番连一番不容他抵御地打击着他。他不是没经过战火,不是没见过人们的残杀,但是没有过这样地使他伤痛、绝望。 景家的情形也变了,也包藏着可怕的敌意。在爬满葫芦秧子的凉棚下面,地下横横竖竖地躺着些陌生的兵士,他胆怯得不敢打从他们中间通过,焦灼地只管在景家门前徘徊。猪圈空了,他走进去,又急促地跳出来。天上一颗星也没有。 饥渴的想念,饥渴的求援,最后还是逼使他溜着院墙的墙根,溜向堂屋里去。中途绊着了一向用来喂饲他的瓦罐,使他抬起的一只前蹄,许久许久不敢落地。他一个个嗅过去,独独少了景老爹的儿子。他坐到景老爹的炕前,这才发觉老人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轻轻在叹气。冰冷的鼻尖触到老人搁在炕边儿的一只手,老人一骨碌坐起来,惊惧地停住了呼吸。 黑狼伏过去,下颚贴到炕上,高高地挥动着尾巴,喉管里乞怜地呻吟着。葫芦凉棚下面的鼾声尽管带着监视似的威胁,黑狼却忘掉理会这些敌意的陌生人,他攀上老人的膝头,尽性地扭动起身躯。 景老爹慌慌忙忙拔上鞋子,把黑狼带出来,从屋角的走道里转到宅院后面的桑园。老人蹲下身子,也不管他脖子上刺人的“狗卫”,紧紧抱住他,身上传过来一阵阵颤抖。 景老爹把他当作个懂事的孩子,轻声问长问短。他只听得“黑狼黑狼”,其余全不明白。只是他确定了老人差不多像他一样地恐惧不安。 “去罢!黑狼!”最后景老爹伤感地说,“老爹这儿留不得你,谁家也不准有狗,不是老爹不留你。”黑狼似已领会景老爹不能帮助他去救回他的主人,甚至赶他离开这里。但他缠着老人,不肯离去。老人推他,打他,把他摆脱掉,就急忙回进去了。 黑狼站在桑园里,摇摆着的尾巴渐渐放慢了,心里尽是委曲。景老爹龙钟的背影终被一堆麦穰垛遮住。 他尝试着向前挪动,还想挽回一线希望。他不相信景老爹就这样绝情地不理他。 良久良久,黑狼目不斜视地凝望着,仿佛可以望出一个景老爹来。果然,从红石累砌的后院墙上,老人探出头来,他欣喜地窜上去,扶着墙壁直立起来。他纵身跳跃着,努力想跃上高不可及的墙头。努力的结果,使他绝望中突然想到要绕到前面去,屡次跑到中途又折回来,怕又失去了墙头上的景老爹。最后,从那上面丢下一个冷馍馍,他衔起来,就看不到景老爹了。 东天边已隐隐放白。他伏下来,冷馍馍放在两只前蹄中间,没精打采的,还不甘心就这样地走开。 天微明了,村落仍是死的一样,听不见鸡啼和犬吠。 起早的农人来到井边汲水。早黄的湖桑叶子一片片飘落。田野间的高粱砍倒后,只剩下满目半黄的大豆棵,三五里内,一眼望去,空旷得一无遮拦。 田野里有荷枪的小行列走动。黑狼油然地生出强烈的希望,不自觉地摆动起湿漉漉的尾巴。他原是伏在金针菜的墩棵间,试着站起来,意欲迎上去,仿佛这些158-01枪的会带他去寻他的主人。 汲水的农夫无意中发现了黑狼,惊讶地呼喊着。他友善地向他们摇摇尾,低下头看一看面前的冷馍馍。 那个给他带来希望的小行列,眼看走近了,尽管都很陌生,却和他主人的兵士并没有分别。他迟迟疑疑向他们走去,警觉地竖起耳朵。 猝然行列里一个人喊嚷了:“马虎子[马虎子:胶东一带,颇多地方忌讳言“狼”,以“马虎子”代之。]!打马虎子!”随即向他举枪。一见这情形,黑狼扭身便逃。立时就有一枪打过来,弹着就在前面不远,扬起一股尘沙,他拼命奔驰,本能地觅取遮蔽。背后是喧嚷的人声,前面横着一道长沟,待他纵身跳越过去。但他灵机一转,随即跳进沟里,沿着沟底直向北去。直奔到头一座岗顶上,才敢停住往回看,拖在嘴巴外面的长舌头,直滴着汗水。 农村晨霭袅绕,鲜红的朝阳刚升上来,又走进堆积如山的云层里,隐约的几道橙红的光芒从那里四射出来。黑狼痛苦地坐下,大肆喘呼。 这是他最悲苦的一天,一切都要害他,都跟他作对。强烈地思念着主人,他要去寻找,可是必须通过景家的村子才找得到去路。 这一天,他捕食了两只青蛙、一些蚂蚱,饮下两回泉水。他发现傍着山泉有一个又黑又深的石洞,里面没有留存可疑的气味,就躺下来,放心地一觉睡到天黑。 黑狼决心趁这给他一点安全的黑夜,去寻找他的主人。他潜行下山,远处凄怆的狼嗥,使他像是迷失了方向一样,不知怎样坚定他的行动。景老爹的家又使他留恋了。景嫂子亲着他,为他偷偷地调拌了一盆碎馍馍,放进一把干蚕蛹,他饥不择食吞下一顿润人的饱餐。景嫂子搂住他,抚弄他,问他:“郭营长是不是不在了?”他只感觉到被沉厚的温馨覆盖着,他纠缠着景嫂子,脑袋拱进景嫂子的胁下,脖圈上密密的钉子刮着粗硬的布衣。凉棚下面依然躺着那么多生人,鼾声一刻不停地威胁着他。许久,景嫂子推开他,偷偷地跟他私语:“乖,走罢!明儿夜里再来。”他不肯走,卧在她的炕前,直守到快要天明,才溜出景家,从那条长沟回山。他很快就明白了,昼间,山下已不容他去了。 一天一天茫然地过去;黑狼白天在山里捕食野物,甚么都猎取,青蛙、蚂蚱、兔子、斑鸠、雉蛋、雏雉,甚至小山獐。他渐渐娴熟了捕捉的技术,懂得把后腿特长的獐子兔子拦截到山巅上,然后残酷地戏弄它们,欣赏它们艰困惊惶地下不得山坡。他懂得寻找野雉的窠巢,全凭嗅觉去搜寻雄黄气味。有一回他吃下一只被狡猾的老兔子撕伤了的苍鹰。 每到夜间,他总想去寻找主人,也总是到了景家,就流连彻夜,天明再回到山上。一天,黑狼追赶一只狡兔,后者深知自己的弱点似的,打着圈子不肯上山,黑狼努力地到处拦截,眼看接近山巅,不想一只精瘦的小狼突然出现,截住了他的猎物。黑狼愤怒地咆哮起来,向她直扑过去,那一眨眼的工夫,简直要把她当作食物了。然而真正地赶到跟前,那种埋藏在他体内的天性,使他的凶暴迅即软弱了。 对方露出狰狞的白牙,但她紧闭着尖尖的耳朵,娇小的身躯畏缩地坐在地上,向下弯曲的后股紧紧夹住尾巴。黑狼自信居于优势了,大胆地挨近一些,又挨近一些,嗅她的周身上下。她低吼着发出警告,鼻子打出皱纹,忽然鲁莽地跳回头来袭击他,咬他的颈项。这一口竟使她自己痛嗥起来,打着转转。脖圈上的长钉,把她的颚肉刺破了,可怜的小狼畏惧得后股索性贴到地上,龇着锐利的牙齿徒然作无效的抗拒。 黑狼开始绕着她的周围轻快地跳动,他不全是把她当作弱者欺弄,他把鼻尖探到小狼的尾根底下,急切地嗅着舔着,那润湿的部分喷放出诱惑气味。于是他继续地绕着她轻快地舞蹈,几乎是一种讨好的媚态,双方的鼻尖接触到一起,但她不容他过逾挨近,缩腿缩蹄地跑了,又被黑狼拦住。 黑狼大大地摇摆起尾巴,极其苦闷。 但是在山尖的棱线上,不知甚么时候出现了一只粗壮的大狼。也许早就耸立在那里,黑狼一直没有发觉。 他愤慨地扒动着前爪,准备一场可以料得到的剧烈搏斗。 小狼开始偷偷地移动身体,他不得不回过头来,强制她趴下。 他轻轻舔动她那埋藏在白色茸毛里嫩红的乳头,一面勾起上唇,向那只渐渐匍匐过来的大狼示威。 歪过山头的落日,把大狼长长的黑影送到他面前,这一对敌手挨近了,更挨近了。黑狼不得不撇开他已制服的小狼,面对强敌。 双方开始呼啸,开始使自己气壮。两下里仿佛相互学习似的伸开四肢,垂下头,脊峰的毫毛根根逆立起来对视,这样相持下去,好像都不再知道还该有甚么样的下一步行动。但是对方终于猛烈地攻击过来,对方的牙齿有钢一样的锋锐,血红的长嘴巴在他眼前只一闪动,那股子冲力使他险些儿倒下。但一如刚才的小狼一样,他那钉窝项圈被咬中了。对方懊恼地、疼痛地跳开,嘴巴里涔涔地流出鲜红鲜红的血液,舌头舔了又舔。黑狼乘这个机会,猛袭向对方的喉管,一口咬下去,像是铁锁一样锁进了那个致命的要害,接着左右地大肆摔动,公狼倒下去,拼命地使用后蹄抓踢黑狼的肚腹,直到尖利的蹄爪把他撕扯得忍受不住,他方始松口,猛地跳到一边。 大狼喉管下面的毛腋让紫黑色的血浆黏得一片模糊,痛楚得脑袋歪侧到一边,仇恨地睨视着黑狼。可并不服输地反过身来,再度向黑狼攻击,咬住黑狼的后腿,再也不肯放松,仿佛这样就可以得救似的。灰扑扑的山影扩大了,两个扭扯在一起,在山坡阴黯的一面且打且滚,大狼的持久的兽力渐使黑狼处在下风,后腿始终被咬住不放,尖利的牙齿嚼进了黑狼的骨节。黑狼的嘴巴被血浆和泥土黏糊住了,气力好像要换不上来,被压在下面,傍晚暗蓝的大天空在敌手的背上打旋转。争斗在胶着。但失败仍属公狼,在黑狼猛烈的最后反击之下,敌手的喉管差不多被他啮断,他的后腿也恢复了自由。可怜的大公狼,身体已经失去平衡,肚腹显得奇异地扁平,打着晃,仿佛被飓风从侧面袭击,歪歪斜斜地后退下去。那一对原是灼灼发亮的眼睛成了灰沉沉的颓废的茶黄,血液滴滴答答地沿途淌着。 黑狼舔着腿上的伤口,胜利使他忘去了愤恨和疼痛。他残忍而戏谑地重又冲过去,把惨败的敌手冲倒,却装作没有那么回事儿,轻快地跳跃着走开。 可是那只小狼逃走了,黑狼到处寻找,向丛山里翻越过两个山头,却发现她跟随在自己的后面,她不畏惧,也不甚抗拒,接受了黑狼。 起初很使黑狼不习惯,小母狼偎从着他,紧跟着一步不离,他到哪里,她尾随到哪里。人类使家畜自乱伦常,原野上的鸟兽却仍然遵循造物主的法则,保留下原始的、也是高超的从一而终的爱情。 然而黑狼总算不再孤单了,从他失去了主人以来,他只有在深夜里潜进景家讨点温馨。在这满目异类的荒山上,他开始钟爱这个伶俐讨喜的小妖精,他需要不寂寞。他们打闹着,嬉耍着,合同猎取他们的食物,直到一个多月后,她的行动渐渐迟钝,不再那么活泼,老是慵懒地贪睡在傍着山泉的石洞里,并且冷酷地拒绝他去挨近她。 可是黑狼分外地对她关切,甘心把艰辛获得的猎物尽她果腹。这时正值春浓,原不应该再像冬季里那样地常时遭受饥饿。但小母狼懒得不肯出洞,呆笨得无能于追逐奔跑,胃口却相反地与时俱增。同时景家的食物愈来也愈稀少,甚至好几次他都是白白地待上整夜,一无所得地回来,尽管景家一家三口对他的抚爱依然如故。 黑狼不常想起郭营长了,人类的记忆和情感,也不一定比黑狼更强、更持久。但当他这一夜在景家一时激愤闯了祸之后,他已明白他不能再去那里。若不是她给他生下来这一窝新奇的小东西,牵制了他的思念,他会为他和景家行将隔绝而苦闷彻夜的。 黎明时,地面上腾起晨雾,黑狼伏在山头上,俯瞰着山下朦胧的村落,他几乎忘记巡猎。这一夜他不敢再去景家,他守在饿狼沟里,并不明白要守候甚么,守到五更天的时分,终又回到山上。他感到失落了甚么,急于去寻找,又不能去寻找。 第二夜仍是这样。隔上不知多久,这一夜他忍受不住那种渴念恩情的煎熬,潜进了景家。可是也悲痛得乱转,找不到景老爹,找不到一心要抱孙子的景奶奶。景嫂子光赤的双足,离地一尺多高地悬吊在厢房的当门,冰冷的脚,僵硬的脚,这就是景家了。 他跳起来,去扑景嫂子垂下的双腿,可他几乎扑了个空,跌在一只倒掉的板凳儿上。那双腿悬空地摆动着,在他的上面荡来荡去。 他真的感到他已失掉了一切了。景嫂子那张高不可及的面孔低垂着,仿佛在看他,一如往日那样地对他问长问短。然而远去了,那一切从他的面前活生生地远去了。 屋子里遗留下浓烈的酒气,景嫂子的枕头歪斜在炕沿边儿,那上面属于一种特异的脑油恶臭,忽然引起他的某一个记忆,这与他前些时在这里从那个人的头顶咬下的帽子同是一样的气味——那个恶臭的帽子仍还在他的石洞门前。 黑狼依旧绕着不肯从上面跳下来的景嫂子。他焦灼地走动着,一无是处地坐下,舔动那双冰凉的脚心。舔着舔着,一阵子他像疯狂了,拼命向上蹿跳,咬扯景嫂子的衣裳,撕扯着,责备景嫂子这样地对他吝于施爱,他长声的哀号,如同人们常听得的狼嗥,凄厉中带着狰狞。在夜里,在黎明前出奇的寂静中,这嗥叫传得极远极远。 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股精力,支持他不止息地发疯,可是天快放明,村民被惊动了,执着锄头扁担赶来。嘈杂的人声使黑狼猛然觉醒,他冲出来,从柴门一眼望出去,他吃惊会有那么多气势汹汹的人群。便转身从高高的红石院墙上跳出去,跑开了。 仓猝间他听见背后有人惊叫:“黑狼!黑狼!”黑狼跳进饿狼沟里,流弹从他的顶上呼啸着掠过,他的一只后腿软了一下,险些儿跌到,他不能不拼命了,不顾死活地向前疾奔。可是他已不能像平时那样神速,那只后腿不知被甚么拖累住,使他的身体老是向一侧倾斜。 村子里的人涌出来,为首的一个瘦子提着盒子炮,脑袋上缠着绷带,连耳朵也包缠在里面。 这个瘦子有一对快腿,在翻掘的耕地上飞奔着。 布谷鸟散播着朝露一般清新的鸣叫,远处的蓝山驮在近山的背上。枪声引起山谷里一片响应,黑狼依旧遥遥领先,虽然看上去,他是很费力地向前挣扎狂奔。 山坡上刚始吐芽的灌木丛依然是稀疏的,人与犬在那里穿梭追跑。那瘦子一双快腿显出累乏了,好像为了应付谁似的不得不那样追赶。山下的人正在替黑狼慢下来担着心事,凭空却又出现了一只小兽,从粗大的直直的尾巴上,人们认出那不是一条狗。 橙黄的晨空飘着一两朵污脏的云块,衬出如剪裁一样的山峰的棱线。那奔动在棱线上的犬、狼,和人,都成了剪影。山下的人们分辨不清在那上面究竟是犬追人,人追狼,还是狼追人。两只刁狡的动物努力在分散那人追逐的目标,前后兜着圈圈,狺狺吠叫。 那瘦子处境似乎渐渐地困难,前前后后照顾不过来,急切地向山下挥动臂膀,呼喊着求援。 众人都为黑狼焦急着,能看出有一只后腿老是着不得地,尾巴老是夹着。他好像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只顾挣扎地奔命,脑袋也不像往时疾驰时那样地平稳,却是一昂一昂地在帮助四肢扒动。 忽然那狼随着一团蓝烟倒下去了,随即是一声响彻山岳的枪声,但是她又跳起来,顶着烟硝的气味直窜上去,咬住了那人的小腹,在枪托急骤的打击之下,她咬得紧紧的,紧紧的,身子悬坠着软了下来,人与狼的剪影合并成为一个了。但是紧接着,黑狼掉转回头,尾巴拖直了,疯了一样地狂奔突袭。他直立起来,扑到那个痛得伛偻着的人影肩头上,嘴巴紧噬住仇敌的咽喉,四肢一阵子撕扯。于是犬和狼和人,扭作一团。 山下的人只看到他们扭作一团,再分不清谁是谁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倒下去,从山峰的棱线上消失了,滚向了山峰的那一面。 这场战斗结束了,也许并没有结束。 在山窝里,那个僻荫的石洞里,一窝初生仅只十来天的小生命,闪着一对对碧绿的眼睛,他们无知地钻动着,悲啼着。在他们旁边,山洞口上,有一顶说不出是甚么形状的布帽,上面满是泥土和油垢、油垢和血斑,那红色的帽徽上凝着夜露,水晶晶的。 ---一九五四·二·凤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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