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母

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吊灯在犇犇背后。

灯也不是立意要吊在犇犇背后;那盏电灯曾在继母娶进门的时候,换过紫红绉纹纸的灯罩,灯的位置不曾变动过。犇犇就此不喜欢迎着灯光,多奈何不得这个矫情的孩子!

灯已去掉紫红绉纹坠着穗穗的罩子,灯把犇犇的头颅投影到他面前的描红簿子上。

这么样一个歪斜的、变形的头影,这么样落在他自己面前的两只臂弯中间,仿佛便等于怀里揽住自己的头颅——被割下来的,淋淋的鲜血,滴落着,滴落着,滴出满纸毒毒的红模……犇犇便会沉进一种自虐的快感里面。

犇犇喜欢这个;郁郁的孩子没有甚么别的可以取乐,一如他喜欢别扭地背着灯光,笔尖在灰蒙蒙的阴影里摸索、找寻。

笔尖在血染的红模字笔画上犹豫着走动,用黑墨涂饰自己头颅里滴落的血迹,一笔一画,一笔一画地描黑。

若能将脑袋搬下,若能搬下来揽在怀里把弄,该有多好!——谁都不能够的,而他能够。

犇犇喜欢做别人不能够做的;他能把两片眼睑轻易用指头一掀,便折叠上去,眼睑里层那血赤赤的鲜肉翻朝着外面,眨也眨不落的,视觉上仿佛罩着一顶红色透明帽檐。别人不能够,而他能够;能把那些小女生们惹出一眼的憎恶和鄙夷,犇犇便乐了。

算不得甚么的;犇犇能够每一颗牙齿缝子里夹进一枚废剃刀片儿,夹上七枚八枚,一口的利齿,对锉出金属的狰狞,张大他闭不拢的发酸的腭骨,东追西追吓那般胆儿小的女生尖叫。常时地,总会被锋利的刀刃割伤了牙肉,或者唇肉,犇犇自己总能觉察得到,尝得出血的咸和腥味。而那样的时候,被追逐的孩子们,眼神里便会有更使犇犇满足的一种惶惧。

犇犇扯绽了线的口袋里,常时装着母亲生前撇下的一只精致的空粉盒。一拧开那血红镌有金花的盒盖儿,母亲亲他的气味——自然不是子宫癌末期的那恶臭——便好像粉扑儿那么毛毛茸茸地扑他的面庞,扑他一个通身。

母亲的微笑便是毛毛茸茸那么的感觉,而空粉盒里面,装着亮的针、锈的针、长的短的针。母亲生前就用这个粉盒装针线。母亲用针钉纽扣,犇犇用针穿刺自己的肉,精心地从每一只指头箕斗上的表皮下面缝过去,不会出血,一只指尖上一根针,也用这个去吓人。

似乎是许久许久都不曾找到新的甚么取乐了。本就是个快乐的孩子,母亲病重的时期,把快乐病掉了,剩下痛苦和孤独。病和死的痛苦如今淡去,孤独可更拖长了尾巴。犇犇在这尾巴上找寻着,找寻那些自虐的快感,就不管怎么样罢,总是安着取乐的心。

所以若是能够搬下脑袋来,如同面前这颗变形的头影一样揽在怀里,捧着去吓人,追那些小女生到东,追那些小女生到西,追他要找寻的快乐,必定追得到不可胜数地多。

凝视着这颗头影,梦的翅翼打起盘旋,螺状的盘旋,偌大的房屋静得可恨。不错的,家之外那些庞杂的市声仍然闹着失眠,这个失眠的都市总要兴奋到很深很深的夜……无从辨明的市声,机械的,叫卖的,敲击的,喧嚷的,电器的……而唯独这一栋空旷的房屋,这个叫作家的所在,能听见落针在地。

不如说整个房屋里都存留着母亲的死亡。曾在亲着犇犇时,那只微凉的鼻尖抵在他的面颊上。而那只鼻尖在一阵抽搐以后绵软地塌落下来,死亡就是那样的记号,母亲就不再呻吟和咒诅,没有甚么能比死亡更其沉默无声,永恒地沉默无声。这房屋便有如棺椁,装进扎扎实实的母亲之死,尽管犇犇不乐意相信死亡能把母亲消灭得那么彻底。

抓着打着,龈咬着,撒泼地呼号着:“不要!不要!……”都留不住母亲。经过晕天黑地的厮闹,觉得遍身遍体都被哀恸肿胀了,累乏了,孩子对死亡让步了,“妈,甚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眨眨眼睛给我,眨一下,多容易呀,妈……”微启的一双眼睛蒙一层定定的灰白,父亲烟黑的指头捺在上面,唤母亲的名字:“新兰,犇犇用不着你记挂,闭上眼罢……”换过殡仪馆化妆师的指头,也没使母亲的眼睛闭拢。而犇犇已经生不出哀恸,在挂满了挽联的殡仪馆的灵堂里,多少鲜花编结的花圈,没有禁止攀折花木的牌子,犇犇摘下一朵雏菊,又换一朵白大理花,偷偷插在胸前麻布的稀疏的织缝里,过不一会儿再换一朵更大的黄菊。犇犇让一只不甚熟识的汗手搀他走在丧列里。轻轻抚弄着胸前的大朵菊花。“妈多可怜,我一点儿也不想哭她了。”轻轻跟自己说,怕人听去,会骂他没有心肝。

轻轻抚弄着大朵菊花,轻轻地责备自己。哀恸还是有的,只是凑不足再哭一场,多么无可奈何?多么无可奈何?描红簿子上描画了一朵花瓣儿四射的菊花,犇犇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仍在一瓣儿一瓣儿加画周围的花瓣儿。

轻轻的脚步,轻轻地从背后走过来,在这么一幢空旷的房屋里,纵是猫的脚步也瞒不过人。

影子从背后送过来,漫过犇犇肩头,落到他面前,和他自己的头影重叠了。

犇犇立刻护住画了菊花的描红簿子,上半身整个伏在上面。

“犇犇,还早吗?”背后伸过一双手来,抚在孩子耸缩的肩膀上。“妈给你挂好蚊帐了。”

犇犇耸一耸肩,要躲开这只涂着银红蔻丹的手。妈不是这样涂着颜色的手。

“你非要把眼睛弄坏才甘心不是?”

手从犇犇的肩上移到头顶,一下下抚弄,要把翘在他三个顶穴周围的头发抚弄一个熨帖。而母亲的手不是这样温热,滑润。那是一双有时冰凉冰凉又有时毛刺刺的手,每当继母为他熄掉床头开关,在黑暗里无须等候多久,母亲的魂灵就会綷綷粲粲地来到床前,伸一只手到蚊帐里来,抚爱犇犇的脸,听他诉说这个、诉说那个,然后轻轻地拍他入睡;但总是冰人酥骨的手,或者刺人的毛手。

鬼魂的手就是那样的罢!

然而并不是每夜每夜都是这样,母亲常时来,也常时不来。

然而不管怎样,不管那只手有多使人恐惧,犇犇已经习惯了。

——那才是我亲妈:你不是,你是晚娘。

犇犇再次躲开涂着红蔻丹的手,摆过头去躲开。

仿佛立刻振作起来,重重地放下毛笔,扯去画着菊花的这一页纸,揉作一个小团儿塞进嘴里。

“你这孩子呀,怎么可以——吐出来!”

涂银红蔻丹的手兜到犇犇嘴巴前面等着。

“快吐出来,一定要吐出来!”

一只白嫩而纤细的手,掌心向上地等在犇犇口边。但是犇犇坚持不肯吐出那个纸团儿,并且开始咀嚼,闭紧了嘴巴咀嚼。

“你再不吐出来,妈就要——”这个纤弱少妇一下子就急出满眶眼泪丝儿,“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狠狠打你一顿——你还不吐出来!”

“我也管不了邻居人家说甚么闲话了,就算我是个狠心的继母……犇犇,你这样淘气,叫我怎么办?”

——怎么办么?你走开!犇犇心里叫嚷着,索性把黏黏一团烂纸浆咽下肚子里去。——你敢打我?你只好一次又一次发狠,吓不倒我的。

犇犇一直都不发一语,只管在心里和他这个瘦弱的继母辩嘴。

“你就这么作践自己罢,”继母抹去悬在眼角的一滴泪。“等你扰乱我,扰乱到没办法的时候,犇犇,你想会怎么样?你爸爸早打算过了……”

——当然,早打算过了,打算送我到外婆家。外婆是母亲的晚娘,但她只能对母亲使坏,现在有舅妈护着我。

“不用我说了,你都知道,教养院那边的情形,妈不忍心送你去。”

犇犇这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的继母。一张清癯的艳妆的脸蛋,为甚么看在犇犇眼里总是单薄和寡情?犇犇就敢紧紧盯住这张脸蛋,盯住那一对单眼皮的凤眼,能够忍住涩痛而不眨一眨眼睛,总是要盯到继母的眼睛先从他的脸上移开。

——你敢么?你不是不忍心。你怕人家说你是晚娘。

犇犇常时偷听父亲和继母的私语。每当爸爸半个月或者一个礼拜回来一次的时候,孩子就强烈地需要从他们那里刺探一些甚么。

宁可放弃和母亲的鬼魂亲近,有时忍住夜寒,偷偷穿过客堂,踮起光脚摸黑到西房门外,耳朵贴到木壁的缝隙上。

白天父亲问他要不要去特殊儿童教养院,并且告诉他那边的情形。而在夜里,继母责备了父亲。“人家要怎么说我?特别是犇犇他外公。背地里说甚么,我不在乎,他外公那副生就的训导脸,就能当面指着我鼻子教训的……”

父亲说些甚么,犇犇就很少能听到。那种嗡嗡的低音,滚过天边的沉雷。继母尖锐的嗓子无论怎样抑制罢,总是烁烁的电闪,乌云里痉挛的金线,金色的龙须菜。

不知道父亲最后的意见,但是犇犇十分放心他们不会送他去教养院。

要把偷听来的急急去告诉母亲的阴魂。等罢,等罢,许是母亲已经来过,总是等到眼皮沉重得张不开了,把失望带进梦里。恍惚在梦里梦外仍然最后地安慰着自己,明天晚上母亲会来的;明天晚上……一定……

——送我去外婆家,你也不敢。不用说送我到教养院去。

犇犇一直瞪着坐在书桌一侧的这个继母。在那张浓妆的脸蛋儿上——这是夜里,她涂抹成这样的艳——犇犇能数出多少不肯饶恕的怨恨。父亲就是迷上这张描眉画眼的脸蛋,不肯守在家里,当母亲病笃的时候。

“不如早死了罢,省得碍着他们……”母亲在病痛的挣扎里,跟姨妈咒怨着,跟所有来探病的亲友一律都是这样的咒怨——除掉钱阿姨,母亲的同学。

母亲给病痛折磨得呼号惨叫的时候,犇犇能够怎样呢?他不敢进到母亲的卧房里,即使在外间,守着一堆做幌子的功课,也忍受不住和那种刺耳的呼号惨叫一样难受的刺鼻的恶臭。那样的时候,犇犇不明白自己身上哪一部分给搐紧了,给打击着,只管迫切地需要狠狠地咬住甚么、抓紧甚么、大肆破坏一些甚么……那样的时候,孩子狠命地龈咬自己的手腕,针刺自己的指尖,咬那锋利的刀片,排着顺序咬进每一个齿缝,尝那刀片上铅笔粉末的苦,尝血的腥咸……

父亲依然保持着半个月或者一个礼拜回来一次的老例,有时也带回钱阿姨——现在的这个继母——她和母亲都是外公的学生。

“犇犇交给你,我就闭得上眼了。”当着钱阿姨的面,母亲就绝口不咒怨那些——不如快点死了罢,省得碍着他们俩……

可是父亲和钱阿姨前脚走出去,后脚母亲就拉住姨妈哀哀地哭泣。

“大姐,我还赖着做甚么,当初妈怎不刚生下就捏死我……”

母亲咬住被头哀哀地哭泣,她的嘴唇和牙肉都已蜡白蜡白的了。

屋子里漾着恶臭,漾到外间的客厅。外婆很少来,早晚来看一趟,总是捏住鼻子进去,捏住鼻子出来,多伤母亲的心!只有姨妈一个忍得住那气味,终日终夜厮守在那儿。

当间歇的病痛恶潮过去时,母亲有絮絮琐琐嘱托不完的后事,也有漾着梦呓一样的娇嗔,在她仰望着姨妈时,那张憔悴的脸容上,漾出一丝儿懵懂乳婴的憨笑。时光倒转的慰安,恍惚在姊妹俩骨肉连心的幻觉中摇荡着,沉浮着,梦着。

母亲在絮絮琐琐嘱托的后事里,在懵懂乳婴的憨笑里,有大度的宽恕,直到下一波病痛的恶潮涌来之前,母亲没有咒怨。

而犇犇永不宽恕。

咽下一团嚼烂的纸浆能算甚么呢?针穿刺了十个指尖也算不得甚么,咬一嘴的刀片也算不得甚么,除非搬下自己的头颅,如揽在臂弯中间的这颗歪曲变形的头影——你就不敢送我去教养院那样的地方。即使送我去外婆那里,你也不敢。

——就算你敢,不怕外公指着鼻子责骂你,也不在乎说闲话,妈可会替我报仇,用她冰冷的手,或者刺人的毛手,把你捏死!

母亲的魂灵回来时,犇犇急切地抓紧那只凉手,急切地诉说不完。

“妈,他们一定不敢是不是?”

“他们敢吗?妈?钱阿姨只说不忍心,她说假话,她不敢送我去教养院是不是?”

母亲不会回他甚么,鬼魂一定不会说话。母亲来时只把一只手交给犇犇,从不言语,然而曾有过抽泣,非常非常细微的抽泣。

“不要哭,妈,钱阿姨其实待我好好……”犇犇也曾这样安慰过母亲。不知道自己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不知道用甚么才能安慰母亲的魂灵。犇犇常是自己哭着,劝解着:“妈,我好快乐,你不要哭。”

母亲的鬼魂来在犇犇的梦里,当第一次那鬼魂回来的时候。

梦里那双冰凉的手抚在犇犇睡红的脸颊上,梦里犇犇没打一个盹儿地就梦见那是一双手。母亲鼻尖抽搐着歪倒了,死临到母亲的眼睛上,和手上。死是个冰冷的东西,在母亲的眼瞳上结一层冰,遂使母亲的手也凉如冰冻。曾抓住冰冻的手不放,要留住母亲在死亡的这一边。怎样晕天黑地的哭叫也留不住了,而母亲悄悄地来在犇犇梦里。只说母亲已被那样长的钉子钉牢在棺柩里,被那样厚重的泥土压进地层底下,和混凝土封固住,一丝丝气息也透不出,母亲还是破去那一层又一层的木、土和水泥,来到犇犇床前。

“妈,死是不是很冷很冷?……”孩子蒙眬握住抚在自己面颊上的冰手。

一定很冷;棺柩里铺进棉被,人们给母亲穿上长袖衬绒旗袍,托进棺材里。那是亚热带八月的天气。

然而母亲的手不曾温暖一些,依旧冰得澈骨澈髓地冷。

犇犇抓紧这双冰手,知道这是梦,紧急地告诉自己,这是梦,这是梦啊,抓紧它罢,万不要松开,万不要松开……于是被犇犇抓住了,抽不脱了。

“妈,真的么?真的么?”

隔一层罗帐,迎着对面窗口那种都市上空特有的微红的夜天,犇犇看见床前这个黑影的轮廓,学校里剪纸手工的剪影——犇犇从不用剪刀,总是用手慢慢撕他的手工图案——其实这个不甚清晰的剪影,也真不是剪成的,应该就是手撕的剪影,看不甚清楚那轮廓,但有一束长发披垂在肩上。母亲病中头发似乎很长,可是没有过这样长至双肩。

鬼魂一定要是披头散发的么?人死了头发仍要不停地长么?阴间没有剪刀,或者没有梳子可以把头发梳上去么?犇犇确实有些儿怕害,放开那一双扎人的冰手。

“你是不是妈?是不是?”

犇犇喑哑地探问,声音里有恐惧的低泣。对方却不回答一个字。那影子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客堂里挂钟敲响了一声,又敲响了一声,又接着敲响下去……孩子不敢分心去数那好像没完的敲击,却又为这响声介入到他们中间,似乎有助于他壮起胆来。

“你会不会害我?不会罢,妈?”

面前这个模糊的黑影,似乎微微一震,急促而又轻悄地退去,就那么消失了。

孩子跪在从身上滑落的被子上面,恐惧被失望替代了,失望像这个黑夜,无边无涯儿包围着这个失恃的犇犇。

失望像这个黑夜,真像。但是有窗外那种都市上空特有的微红的夜天,那该是黑夜中的微光——失望中微弱的盼望。

犇犇不知道自己盼望着甚么,似乎也不需要知道。不过这孩子在盼望,当第二天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当第三天夜晚、第四天夜晚,孩子一直盼望着,那么地心焦。

孩童们很少会失魂落魄到那个样子,总是独自一个跌进深深的沉思,犇犇是个出名的顽童,居然连连地几天不笑,不玩,不跳跃也不说话。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犇犇?”这个继母——孩子的钱阿姨发现了,钉里钉外地追问。

“来,换上鞋子,带你去看医生。”钱阿姨试了犇犇的额头,又试了犇犇的手心。

“换鞋子去,乖!”

“我没病、我没病、我没病——!”

犇犇给钉急了,乱跺着脚叫喊。犇犇恨死了继母,连让他安安静静好生思念母亲也不准。

——一定是做梦的了……失望像陷泥,犇犇想把愈陷愈深的双腿拔足出来,便这样安慰自己。可又不甘心,也不肯相信,明明那么真真实实鲜活的景象,不能够抵赖那是一场梦。

而继母不给他片刻安顿,走里跟里,走外跟外,就寝了,她坐在床前不肯去。

给犇犇削一只梨,一圈又一圈蛇样的梨皮,一点点长下去、垂下去,削出又白又酥的梨,多稀罕的水果!

犇犇不要吃,只要继母走开,只要等妈妈的魂灵来。

梨给送回有点儿生锈的冰箱里去,这个钱阿姨仍然回到原来的藤躺椅上坐下来。犇犇不用去看,就知道继母瞪着他。

犇犇侧转身去,背向着继母。听见她微微的叹息,也听见自己喃喃地说:“噢,她知道妈要来看我么?为甚么守在这儿不走开!”

继母又在外间叮叮当当调奶粉,端来一杯牛奶劝他喝,担心犇犇晚饭只吃了那么一丁点儿。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犇犇把被子也给踢光了。他那个“不要不要不要——”,喊作“标标标……”坏脾气的孩子都是这样地喊叫。

漂浮在失望的大河上,载沉载浮地漂进梦里去。而醒来时,继母睡在他的床边上,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穿的半长绿外套。

母亲死了,父亲来不及地把这个钱阿姨娶进门。钱阿姨挑上西一间房做卧室,叮叮咚咚来不及挂上她和爸爸的结婚照。东间房,母亲生前的卧室,犇犇独自一个睡觉的屋子,壁上依然挂着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东间也是新郎,西间也是新郎;新郎是一个,妈妈却是两个。

钱阿姨来不及地钉结婚照,来不及地要带犇犇睡到西间房里来,那里铺一张单人床,来不及地要把犇犇当作亲生儿。

“不要不要不要——!”犇犇跺着脚,“标标标——!”

“犇犇!”爸爸一身新郎的新,对着犇犇瞪眼睛。

“不打紧,”姨妈赶来打圆场,“这孩子认生,不要怪他,慢慢儿就亲了。”

可不是需要慢慢儿来么?真慢,慢得没尽头,犇犇和他继母一直离皮离骨地不肯亲近。继母没看见过这孩子有笑脸,这孩子只有在学校里翻起红眼睑、咬一口的刀片,或者十根指尖穿上十根针地追着吓唬小女生时,才会笑得甚么都忘掉。一声回到家里,那些属于顽童的快乐便顺手丢到家门外,从不带进家里来。

顺手把快乐丢到家门外,顺手把那些刁钻、矫情和别扭,统统带进家里来。

“走开走开,我不要你睡我妈妈的床……”

犇犇推着睡在床边上只披一件绿外套的钱阿姨。电灯光照着满屋陈设的静物,隔一层纱帐看去,有出太阳落雨的味道,热不是热,冷不是冷的。

“犇犇,你是甚么一副心肝!”

继母像个孩子,怄气地用劲抖一抖外套披到肩上,瞪住这孩子。

眼睛瞪眼睛,犇犇从不躲开的,不用说继母背着灯光,眼睛遮在阴影里,盲了一样。

犇犇睁大了眼睛,一点也不像刚醒来的样子,嘴唇紧紧闭作一条线,犇犇就能用这一对睁得又胀又酸的眼睛,赶走这个无可奈何的钱阿姨。

接着另一个晚上,母亲的鬼魂出现了。

不算是很深的夜晚,家外的那个都市尚在失眠着,偌大而空旷的宅第里,则已在寂寥里提前沉进深夜了。

属于死亡的静寂,可以听见针掉在地上,可以听见眼睛眨动。把眼睑翻上去,由着它落下来,轻轻地,脆脆地,用玫瑰花瓣儿纠成一个小气泡泡,拍在额头上,就能拍出类似的响声。母亲活着时,常从花插上摘下就将败落的玫瑰,花瓣儿纠成一个又一个小气泡泡,拍在犇犇的额头上,叭儿一个响,叭儿一个响,母亲抱他在怀里,母子笑扭成一团。然后母亲抚一阵亲一阵孩子那个溅上玫瑰汁香的额角。孩子生来就是那么往前奔着的大额角,母亲揽住孩子摇着唱:

下雨人愁我不愁,

人有雨伞,

我有奔额头……

反复那么唱,那么乐。母亲告诉孩子,就因他生就的奔额头,便你也喊犇犇,他也喊犇犇,反把外公替小孙儿取的名字丢掉了。有多骄傲哟,日子却已滚过那样遥远。叭儿一个响,叭儿一个响,没有人再给他拍玫瑰花瓣儿,只有翻动眼睑儿安慰着自己……

于是綷綷粲粲微弱的声息,在门旁那一遍黑阴里响动,孩子吞咽下一口渴望的唾液,支起半个身子渴望着这个恐惧。

圈一方都市夜天的窗口那儿,出现了,出现了发长披肩的母亲,那鬼魂的身影。

她僵直地走过来,滑过来,歪在床上的犇犇不自觉察地往后挨了挨,喉管里一下子干下来,咽一口唾液会涩涩沥沥地痛。

手伸进帐里来,纱帐给绷现出几条密密的绉。

许久,犇犇向前挪移了一点,觉得满头的头发发直。孩子终还是伸直一只手臂,够过去,摸黑寻找那双又亲又惧的手。

触到那双扎人的冰手,仅仅相触了一下,犇犇就连忙缩回来。

“妈——!”随着发这个字音的张大的口,怎样努力也闭不拢了。“妈——!妈——!”空洞的呼唤,冲着一口深井喊出的回声又回到张大的口里。母亲的身影遮住了窗口,黑——蒙扎在犇犇的眼瞳上。

死,是静寂的,也是黑的。

冰凉的双手箍到犇犇的脖子上。

死也是冷的。

而冰凉的双手一下子搐紧了,捏住孩子的咽喉。

“妈——”被捏紧的喉咙,只喊出哑哑的声音。孩子一下子挣脱开来,就势滚向床里去,背贴在后墙上。

“妈,你要捏死我?为甚么?要带我去?……”

孩子感到浑身都在战栗。但是母亲的鬼魂一阵风就退出去了。

——我该让妈捏死我……真的,那就和妈在一起了。

——多么可怕哟,鬼!怎么办?

这是一条双股子绳,从头到脚缠住犇犇,睡到继母那边去呢?还是等母亲的鬼魂再一次来把他捏死?

孩子显得失魂落魄的恍惚,犇犇是个强梁的孩子,宁可打着颤抖团缩在被窝儿里出冷汗,也不甘心觍着脸躲到钱阿姨的屋里去。他曾拒绝过这个继母,拒绝她所有的施舍。怎么可以跟仇人低头呢?

然而犇犇不是没有非分的妄想,虽然觉得自己多么可卑,那份妄想仍然挣扎在自我的克制之下——你顶好还能像上次那样,睡到我的床边上,盖那一件绿外套。我一定不赶走你。

一夜一夜,在团缩的颤抖里熬过,恐惧淡去了,失望可又一步步地跟上来——妈不来了,妈不来了……如同眼睁睁看着母亲装进棺材里的时候,犇犇会跟自己叨念着;再也看不到妈了,再也看不到妈了……

但是当犇犇的恐惧和失望都已淡去的时际,母亲的鬼魂重又出现。

一样的又是那样的时候,家外的都市尚在失眠着,偌大而空旷的宅院则已在寂静里提前沉进深夜。

孩子在朦胧的梦之边境上被一双毛手拉回来。

不再是一双扎人的冰手抚在他脸上,孩子惊醒过来的时候,毛茸茸的甚么,轻轻在他的脸颊上扫弄。隐去已久的恐惧一下子窜咬住犇犇,觉得自己像一只燃放的爆竹,嘣地爆炸了,把自己爆炸到床的一角。

扯绉的帐门那里,那发长披肩的剪影一动也不动。

一股股寒气迎面袭来,孩子忘掉自己一身单薄的睡衣抵不住这个袭人的夜寒。

“妈,你还要捏死我么?还要带我走?”

犇犇看得很清楚,那黑影摇摇头,摇散一肩的长发。

“不骗我么?”

黑影的头部蠕动了一下,敢情那是点头罢?孩子依旧躲在床角里,脊背紧得不能再紧地贴在墙旮旯,要把自己嵌进墙砖里面去。

僵持中的时间,没法儿计算。鬼魂轻轻地飘走了。

一连几夜,母亲总是按时来到孩子床前,甚至坐到床沿儿上,但总不说话,也不让犇犇挨近她,除非那一双毛茸茸的手找着过来抚拭在犇犇的面颊上。

死是无声,黑暗,冷,和毛。孩子给自己这样解释。

母亲再没有甚么敌意,给他的只有温柔的抚拭,感到那抚拭里千种百种无可奈何的母爱之饥渴。死的界线严酷地划在幽明两界之间,确实是无可奈何的想思!在犇犇稚嫩的心灵里,该是同等的感觉。

孩子于是娓娓琐琐地和母亲的鬼魂絮语那些死别之后的光景。“妈你还痛吗?妈你现在住在哪儿?冷吗?我会写信了,写不上来的字,就用注音符号,妈你看得懂的……妈你看得见吗?坟墓里很黑是不是?你吃甚么呢?……”犇犇有诉不完的心事,探问不完的困惑。然而母亲从不回应犇犇一声。

如同富翁深藏他的财帛,犇犇深深地把这秘密藏在心的最里层。他不敢跟谁透露,生怕这样一来,便永远失去了这笔财富;藏东藏西一面用心地伪装自己多么贫穷。然而也为这笔财富默默地自喜,别人不能够的,而他能够——和鬼这样子亲近。

对于钱阿姨,他的继母,最不可原谅的乃是她不肯像一个晚娘;真的,她为甚么不肯像母亲的故事里那些晚娘?为甚么不肯像外婆坏待母亲那样?她有多么不该!多么不对!母亲讲到外婆苦待她的时候,就还涌出泪来。

没有办法报复继母的不该和不对,就用尽违拗和矫情。自我虐待和破坏,让继母怎么样急得蹉脚,他便怎么样地快感。上课的时候,犇犇总是一双手躲在课桌底抓挠绷紧在膝盖上的裤筒,或者拉扯袜子,指甲用力地刮着鞋带,以便它们三天两头地不是破了,就是断了,再就是扯一个洞又一个洞。用这些那些去苦恼不该和不对的继母,惹她发脾气,骂过来,打过来,也好结结实实地恨恨她,爸爸回来时就有的状可告了。

然而这些努力总是可恼地落空,犇犇为这些落空所激怒,便越发地顽劣得离了谱儿。

继母给犇犇用钩针钩出一顶毛线帽子,给他过新年,当夜犇犇就把帽子尖儿上龈一个洞。

“啊,老鼠咬的,一定是……”继母没有发火,连老鼠也不曾骂一声,就去配上合色毛线,一针针补那个老鼠咬的洞。

在夜里,犇犇就会得意地告诉母亲的鬼魂。“钱阿姨是个傻瓜,真就相信那是老鼠咬的呢。”

“妈,我替你报仇呢!”犇犇一直那么固执地认定母亲死了,都是钱阿姨的罪过。

可是犇犇终归解不开心里那个结——

“妈,为甚么从前你都说,晚娘都是坏人?”

“是不是你骗我?就像你讲的拇指仙童、白雪公主,还有狼婆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全世界都不会有!”

然而这样的一阵激动之后,犇犇就会感觉到母亲会生他的气,再也不来了,就像他有一个冲动,想去按开床开关,看看母亲到底变成甚么样子,而始终不敢,生怕就此失去了母亲。为着补救甚么,他会抢着说:

“钱阿姨当然是最坏的晚娘……”

孩子想了想,总要编排点甚么罢,好给母亲的阴魂出口气。母亲病重时,不是老要咒生怨死的么?——死了罢,死了罢,省得碍他们的眼!

“不是吗,妈?”犇犇编排出一点儿是非,“钱阿姨一进门,就要带我睡,不是吗,一定是想在夜里害死我,还说怕我踢被子受凉呢!”

然而犇犇说着说着,却看到母亲的黑影急促地摇着头,摇散披肩的长发。

“怎么呢?我知道钱阿姨一定要害死我的。妈你不是讲过,所有要害人的妖怪,都是装得很像好人吗?”

而居然在另一个夜里,该算是和母亲的鬼魂相共的最后一夜,当犇犇重又编排好这些是是非非的时候,电灯突然亮了,亮得那么刺眼,仿佛电灯从没有这样亮过,这样子炫人。

一只手停在靠近枕头的蚊帐外面那只床开关上,一乌黑的头发泼在床沿那里。

犇犇仿佛被这突来的亮光烫着了,一下子滚到床里面,眼睛直直地瞪着面前这陡然的静止。

“犇犇!”

从泼在床沿的一遍黑发底下,孩子听到一声沉闷的呼唤,像很遥远,有天边那么远。犇犇恐惧地等待着那张可怕的鬼脸。

但是甚么样的毛手哟,翻过来的毛朝外的手套。

然后那声音幽幽地说:“妈真该死,原想吓一吓你……”

苍白的脸从那一抟黑发底下扬上来,犇犇一震,然而真是把犇犇激怒了。犇犇一下子感到甚么最宝贵的东西从手里流失了。

“你吓不住我!”

“是,没有吓倒你,犇犇好勇敢。”继母求援似的双手伸过来,平放在床上。“妈只想吓你,好让你不敢睡这儿,好跟妈睡到那边去……”

“我不要!”

犇犇撕扯着头发,然后捶打着床板……一个给他满足和安慰的母亲的鬼魂,猝不及防地就这么幻灭了,甚么也没有了。

“可是你需要妈照顾……”

“标!标!标……”犇犇发狂地摇着头。

继母木木地站起来,她那满头长到肩上的黑发,平时总是挽一个高髻,而现在全部散下来,她那张原就很白很瘦的脸庞,便越发地更白更瘦了。

“妈真希望就这样下去。真好,每天每天,就等着夜里到这儿来,听你亲热地喊妈,听你那么多的真心话,也听你那么多可爱的谎话……”

犇犇的黑眼瞳动也不动地固定着,为一时之间涌到心上来的那么复杂的激荡而搐紧了那张小面颊,犇犇似乎干瘪下来,软弱下来,在那片刻之间,当电灯突然大亮的时候……

---一九六三·二·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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