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时代意志

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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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为恺感觉自己有一年都没有怎么说话了,但事实上才一个星期。都柏林冷,太阳很难看到,人们神情寥落,大量喝酒,周为恺不懂林戈为什么要在这里长久停留。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喝酒、聊天,并治愈那些无从说起的人生问题。结果他到了之后,林戈却迟到了。他应该从希腊过来,却晚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周为恺就在他住的酒店附近闲晃。酒店房间不大,但设施还可以。他自己洗衣服,熨衣服,过着孤独而沉默的生活。主要的活动就是在周围抽烟、喝酒、吃饭。没有太多必要和人说话,他索性沉默不语。在大量的沉默里,一些往事在脑海中奔涌。他给很多人在深夜发出语音,但都只讲了一两句,大部分也没有收到多少像样的回复。

等林戈到了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在异乡停留太久了。同时又找到了一种令自己舒适的方式,甚至被这种生活清洁了。林戈出现的时候,脸上还贴着创可贴。说是在希腊汽车被撞了,所以才延迟了日期。对此,周为恺并不相信。他感觉林戈已经到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境界。

他们先到楼下去吃饭。楼下有个小餐厅,已经成了周为恺的食堂,因为去的次数多,语言更加成为次要。英俊而懒散的年轻男招待将他带到常坐的桌子,顺手递上菜单。

林戈说自己只要酒。他现在瘦得过分。一起在报社那段时间,尤其是到了后来,林戈和他都一起胖了起来:因为年龄、生活不规律、啤酒喝太多……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肚子发福、头发变得油腻,甚至散发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种中年的气味。但现在林戈身上,这些都消失了:他变得消瘦,略带枯槁,气息也干燥洁净。

周为恺点了意面、沙拉、牛排和葡萄酒。虽然林戈说自己只喝酒,但周为恺还是分给他一点意面和牛排,结果林戈吃得干干净净,还吃掉了大半的沙拉。于是周为恺只好又叫了一份羊排。

“你买单哦。我已经快没钱了。”林戈非常自然地说。

“没问题。我可以养你一个月。”

“你要在这儿待一个月?”

“只是个比喻。我最多再待一个星期。一个月我可受不了。”

“那你跑出来干吗啊?工作不做了?”

“我辞职了,晃荡一阵子再说。”

“我们这代人怎么了?一半儿的人成功了发财了,一半儿的人忽然都在晃荡。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辞职了。那个谁,一直跟你拍照片的那个摄影记者,他回家去开了个民宿,听说生意还挺不错的。”

“要不就融于某个系统,要不就飘荡无依。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别说这些了。没意思。不要凄凄切切,不要顾影自怜。我们应该对生活有新的、具体的兴趣!你最近读书没?”林戈严厉地问他。

周为恺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一小本书,又薄,是让·波德里亚的《冷记忆》,第一本。书已经很旧了,主要是前半部分很旧,可见翻了很多次,后面却很新,可见没有进展。“我经常拿出来读一点,然后又往前翻,总是读不完。”

“你别看这些空句子。你看看实在的书。你应该去读小说。读俄罗斯小说,读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读《生活与命运》。或者你读托尼·朱特,读公共知识分子的书,都行。你读那个,才能了解你自己,了解这个时代。”

“我不想了解这个时代。”周为恺说。

都柏林又下雨了。细密的雨雾,一切都雾蒙蒙的,穿着运动装的流浪汉也不躲避,依然在街角,举着纸杯,四处张望。周为恺和林戈走出餐厅,咖啡厅晚上10点依然坐满了人,酒吧门口的男子独自抽烟。

“你过于垂头丧气了。”两个人在街角停下来,点了烟,在风中努力攀谈。林戈觉得周为恺过于低沉,“不做新闻又怎样呢?人生还有那么多事。你到底为什么辞职了?”

“写任何一篇稿件都要冒着被误读被辱骂的风险,我待在那里没有意义。新闻业可能已经消失了。任何一个新闻事件之后都没有记者,只有微博、公号、朋友圈截图,太多的谣言和情绪,最重要是情绪。我还待在这个行业做什么?感觉只有屈辱而已。”

“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林戈说,“新闻业总会在人们需要它的时候存在。”

林戈离开报社之后就到处飘荡。偶尔给朋友们写写稿子,朋友们尽量给高点的稿费,然而他根本不靠谱,经常答应的稿子交不上了,或者长时间联络不到。偶尔交上一两篇,又写得非常好,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周为恺以前跟他虽然在一个报社,是上下级的关系,但算不上特别好的朋友,有点交情而已,不知道怎么搞的,辞职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想联络林戈。他发微信,没人回。他给他写邮件,也长久没有回音。但等林戈真的回邮件时又表现得非常热情。周为恺问他在哪里,说想去找他玩一阵子。他立刻答应了,说在意大利。等周为恺准备买机票,跟他确认时间时,他又说自己已经离开了意大利,但中途都是短暂停留。周为恺把这视为礼貌的拒绝,也就准备算了。然而过了一个月,林戈又对他说:“来吧。都柏林见。”

周为恺从来没有去过爱尔兰,但他看过《风吹麦浪》,肯·洛奇的关于爱尔兰独立战争的电影,因而对爱尔兰有一种复杂而奇特的感情。但到了都柏林,最大的感觉不过就是到处都很绿。

与此同时,一种自由的感觉从腹部一直升腾到了脑海,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莫名其妙的快乐,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事。远离那片土地之后,他感觉所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渺小的。

他向林戈讨教,如何才能在国外飘荡这么长的时间。林戈说主要需要的是心态,其他都是技术问题,护照啊钱啊,都是技术问题。国外有时要活下来,也不需要很多钱。

“心态是什么呢?”周为恺问。

“你是否已经一无所求。你远离了自己的文化,就不再真正拥有你自己这个个体。这个道理你要很久才会明白的。”林戈说,“等我把钱花完了,我可以随时去死。因为我了无牵挂了。”

林戈自己没有结婚,用他的话说:“巧妙地从婚姻中逃生了。”而周为恺则结束了延续没几年的婚姻。大量的争吵,无法弥合的分歧,彻底的失职。还有各种也不能说是不可靠的猜疑。离婚之后他过了一段相当混乱的日子。现在内心好像再次安定下来了。与家庭的关系反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修复,变成了彻底的亲人。

烟抽完之后,两个人一起走回他们小小的酒店。林戈在离周为恺不远的房间住着,说晚安时他提醒周为恺早起,“明天,明天我们去找找乔伊斯无处不在的痕迹。《都柏林人》你总读过吧?”

可惜,周为恺并没有读过。但他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阴天,林戈和周为恺在酒店吃完味道不怎么样的英式早餐,搭车去了都柏林国家图书馆。

“不是要去找乔伊斯吗?”

“我查到一个活动,随便玩玩。”

一群人都在门口等着,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也有一对老年夫妇,看上去游客居多,但只有他们两个亚洲面孔。接着两个女孩子出现了,都穿着牛仔裤,一深一浅。看上去仿佛双胞胎,薄薄的金发、诚挚的圆脸、散落的雀斑,但仔细看又不那么像。两个人背着彩色双肩布包,包上插着小小的花朵。一个人用英语讲了很长很长一段话,另一个姑娘走神一样沉默着,两个人都神情迷离。

“这是个行为艺术,我们只需要参与就行了。”林戈悄悄跟周为恺说。

接着他们每个人被发到一张车票,大概十几个人,在站台上的时候他们每个人又被发了一个耳麦,戴上耳麦之后,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他们一起登上了火车,零零星星坐着,没有一个人交谈。之后,忽然之间,大海出现在眼前,猝不及防,瞬间仿佛吞没了他们。随着大海的出现,耳麦里有了海浪的声音,每个人都置身于广阔而无垠的海域中,此时他们脸上都露出惊讶而快乐的表情。之后是海鸟的声音,吟唱的声音。他们的神情越来越快乐。

火车到站了,他们走下来,看到了大海。

海滩上都是石头,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石堆。在阴霾的天空下,大海呈现出灰蓝色,海鸟低低地盘旋,抬眼望去,一片茫然。这时,耳麦中传出了指令,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周为恺听懂了:他们要每个人在沙滩上选一个石堆。然后站着一起面对大海。

周为恺选了一个离大海最远的,几乎站在所有人身后的石堆。林戈却站在离大海最近的地方。当他们一起面对大海的时候,一种古老的、仪式感的神圣在心里升腾,同时又有点可笑。耳麦里的人要他们打开石堆。

周为恺移开眼前的石头,里面有一个小纸袋。打开纸袋,里面是一张手写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不长不短的句子,周为恺仔细地将其翻译为自己能懂的语言:“他的灵魂慢慢地睡着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后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他觉得熟悉,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之后他们再次一起面对大海,读出自己纸条上的语句,像是吟诵或者祈祷。周为恺认真读了几遍,惆怅起来。耳麦里的声音温柔地提醒他们回去之后要把纸条上的语句好好珍藏。

林戈向他走来,手里拿着自己的纸条,“你的上面写着什么?”周为恺给他看,林戈说:“句子都是来自《都柏林人》。”他给周为恺看他的,写的是:“聚会只不过是一次推迟了的欢乐。”

他们在海边走了一会儿,风吹得他们东摇西晃。跟他们一起来的人要不已经走了,要不就拿出自己带的食物在海边吃了起来,剩下他们俩被一种虚无和不知所措悬空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周为恺此时不得不承认:每个这样的时刻,都在提醒他是多么思念自己所属的土地。

他们又再次坐火车返回市区,白色的巨大鸽子张开双翅,路灯上停着东张西望的灰色鸟类。两个中年男人,也仿佛两只灰鸟,在都柏林毫不显眼,满大街都是。他们找了餐厅吃饭,饥肠辘辘,但脑海中都是对酒精的渴望。坐下来之后,不约而同两个人先点了酒,酒先上了,一股暖意涌上了上来。

林戈眯着眼睛,低声说:“我们都曾经有个大办公室。我的办公室正好对着街心一个小小的花园。你的好像在我的反面,恰似一条对角线。我们一度以为那个办公室是永恒,结果它轻易就消失了。我们搬了一个又一个办公室,后来连办公室也没有了。在办公室的时候,我经常感到厌倦。我看着街心花园里停留的人们,想象他们在经历怎样的故事,我对那些流浪者尤其有兴趣。我想过的别的人生。后来我在看守所里待了一年多,最终没有判刑。跟我一起被抓的那个同事,被判了几年,他在监狱里写了很多诗。我出来之后,万念俱灰,哪儿也回不去了。才知道之前都是矫情,都是虚伪。没想到打败我们的是各种各样的经济罪名。你是其中唯一没有惹上这些事的人了。”

“很多年前,报社有个姑娘,就跟我说过这些,关于记者们有时身为体制甚至特权的一部分而不自知。我听的时候,没有当回事,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但不知不觉,我悄悄记下来了,记在很深的地方。”

“哪个姑娘?是你当时拜托我帮忙的那个吗?她叫什么来着?我为了你还特地找了在南京的堂哥帮忙。当年我们报社有一群年轻女孩子,每个看上去都很可爱。我只记得她跟你走得很近。她长得很清秀。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们在谈恋爱。”

“是她,但我们没谈。可能应该要谈的,总之是没有谈,各种各样的事情。她进了你堂哥那个报业集团工作,立刻结婚了。我们之后还见过几次。现在也没有联络。说起来真的有点好奇,她现在在做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周为恺叼着烟,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搜寻夏玥,就像可以想见的那样,她的朋友圈什么也没有。

他想起那年他们在北京相遇时,他正面对着婚姻生活最糟糕的焦头烂额。不过当然这些都不能算在那糟糕的婚姻头上。一切的错,最终还得回到他自身那些根深蒂固的缺陷。

“我知道你对现在的一切都充满了抱怨,你很怀旧。以至于你根本意识不到,以前那样的日子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在反抗着什么,而是,我们本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我们,或者说我们严肃媒体界被边缘化之后,却更能找到自己的尊严,你有没有想过呢?”

“我觉得我们所有人,事实上都失败了。”

林戈将烟蒂压进烟灰缸:“北京的杂志不是邀请你去吗?他们背景很好,说不定可以坚持下去。”

“再次返回传统媒体有什么意义?迎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就像西西弗斯没完没了地推那该死的石头,我已经厌倦了,也不再有什么力气。”

“我们似乎已经失去了对当下质疑的能力,更别说提出什么替代方案。这句话是托尼·朱特说的。你当年找我发过多少稿子啊,你总是在跟我争吵。你问我这篇为什么不能上,那篇为什么不能上。你说有些稿子的意义不在当下,而在未来。你说无论几个人看到都是意义。你整天跟我吵架,简直令人头疼。你还在有一年年会之后把李总打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他经常卡你的稿子吗?有时候我想象不出你做其他事还能有这样的激情,充满活着的感觉。我长久地飘荡在这里,觉得自己像个死者。”

回到酒店房间之后,周为恺在房间里徘徊,一种焦虑同时又迫切的心情升腾起来。他在酒店继续喝了一点酒,然后倒头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到了剧烈的摇晃,在梦里他大喊:地震了!屋顶向他压来,他睁开眼,看到了汶川。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汶川。他在梦里清晰地想到了这一点,一时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置身事外一样看着自己行走在宛如凝固波浪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埋在地里只剩一半的建筑,还有死亡……即使对于见多识广的他来说,死亡也太多太猛烈了。一听说地震的消息他立刻想办法过去,成为第一批赶到汶川的记者。领导讲话的时候,他就站在不远处。他采访了幸存的人,人们脸上的震惊和哀恸淹没了他。尽管余震不断,但他还是安全归来,带着悲伤和愤怒。从那以后,一种宿命的气息前所未有地占领了他,就好像什么东西提前来临了,而之后也不过是这种宿命的延续。

当时他还跟夏玥保持着联系。在汶川的时候,他每天像祈祷一样与夏玥诉说。等他从汶川回到上海之后,他就失语了。这种失语不仅仅针对哪个人,而是一种对存在的失语。对不可面对之事的震惊。等着他的还有“记者添乱”“不要批评先赈灾”这样的民间责难,他无言以对。跟他一起去汶川的摄影记者,迅速离职。

而那只是一切的开始:之后记者这个行业的荣光完全褪去。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消退、湮灭、灰暗。他所在的调查记者行业彻底凋零。

梦中的摇晃一直持续到他醒来,即使醒来之后,他依然感觉这个异国的房间还在持续摇晃中,以至于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正醒来了。过了一会儿,摇晃停止了。他整个人也镇定了下来。他坐起来,从衣服里掏出了海边捡到的那张纸条,看着上面的语句。然后他尽情地哭了一会儿。

哭完之后他去洗了脸。之后坐回床上,他打开与夏玥的对话框,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他凝视夏玥的头像:那头像毫无意义,仅仅是一些色块。可能是一幅画。他明确无误地知道夏玥曾经对自己存在过一种特殊的感情,如果不能称之为爱情的话。他也明确无误地知道自己与之错过的每一个细节。然而回想起来,这份模糊的情感却变得比所有情感都珍贵了。珍贵的原因恰恰在于它的模糊、不可靠和转瞬即逝。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关于过去,想了很多,关于现在或者未来,却一点都没有想起。

然后他甚至都没注意,已经发了一条微信给夏玥,内容是:“我在都柏林。”

自己到底要说什么?他觉得莫名其妙。但这句话仿佛又包含了他要说的一切。并且暗示了他要说的一切。也就是这一切都不在日常之中。“我在都柏林。”这句话自己发出了回音。

差不多十分钟之后,夏玥才回复了。她问:“你还好吗?”

她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她走在他的旁边,扭头向他展现那无尽的笑容,那么真实,那么珍贵。

就像是对所有事情的回应,周为恺回复道:“比想象的好。”

很久之后,夏玥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两个人的聊天到此为止。

2

广播里来来回回让他们换登机口,又再三道歉说可能无法按时起飞,要乘客们耐心等待。夏玥永远都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她包里总是放着一本书,正想拿出来,却忽然被报架上的经济报纸吸引了目光:头版是她熟悉的名字。她拿了一份报纸,认真阅读。

套现了将近1亿现金,辞去了CEO的职位,这位叫赵梦的女士,在报纸头版展现着自己温和而自信的笑容。曾经的天真爽朗,已经变成了坚定温婉,短发留长了,人也胖了一些。想起两个人曾经熟悉的时刻,是每天要一起吃饭的程度。后来她们各自投身于自己的生活,渐渐不再联络,甚至也不再有联络的可能。夏玥曾经以为一种可见而确定的安宁正等待着自己,想摆脱广袤世界中的不确定和失望,然而之后的漫长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从某种时间线上来说,她跟赵梦过着完全不同逻辑也不同节奏的生活。她的十年是漫长的十年,赵梦的十年是快速的十年,她只不过花了五年时间就挣了夏玥这一生都不敢梦想的金钱,甚至都搞不懂她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我准备回家好好陪伴我的小孩。”赵梦在采访中这么说。

也可能比夏玥想象得更为简单。世界总之是属于恰好踩准时代脉搏的人,有时都未必是多么主动。良好的家庭出身,之后跑经济口,认识了投资人、创业者,顺理成章加入,顺理成章成功了,一切都顺利得令人震惊。当然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可能是令人恐惧的惊涛骇浪。而赵梦终于平稳度过。

飞机竟然还是准时起飞了,之前的焦虑都变成了徒然。夏玥等人们差不多都进去之后,才开始登机。上了飞机之后,她找到自己的座位,这次运气不错,靠着走道,不那么挤。她放好行李,从包里拿出自己带的杂志和拖鞋。不知不觉她已经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差旅人士了。

在还没被要求关掉手机之前,她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顺利上了飞机让他不要担心,同时询问他是否已经做好了下周复查的准备。比起之前她的慌乱来,现在所要做的不过就是面对。

爸爸总是念叨说如果她跟方晨生了小孩的话,以他们的性格就绝对不会离婚了。就算离婚,至少还有个小孩。刚开始是因为忙,后来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之夏玥莫名其妙成了同学中最早结婚,却至今都没有生小孩的一个人。这跟所有人的预测都截然相反。夏玥想起自己刚刚看的那篇报道,总觉得哪里让自己有一种细微的刺痛感,后来她意识到刺得自己微微发麻的并不是赵梦的1亿现金,不是她的成果,而是“要回家陪小孩”。赵梦什么都没落下。

当然,小孩对于这个年龄的夏玥来说,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概念,一点也不实在,只是经常会拿来想想的东西,好像在通过这个衡量着人生的什么。方晨刚当爸爸了,跟她离婚之后,他的生活急速前进:立刻再婚,立刻生小孩,前后没花多少时间。娶的是家乡岛屿上一个本地姑娘,家底不错,他父亲高兴得发疯,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只是迟了太多年。然后方晨迅速开始发胖,变得与所有正向40岁缓慢迈进的中年男子无异。就像跟夏玥在一起时被她拉住,但一分开,他就立刻狂奔,赶上了同龄人的脚步。夏玥用离婚分的钱买了一个小公寓,又买了一辆实用型的小汽车,独自生活。不再属于任何时代,也不再属于任何人群。

飞机平稳飞行后,空姐开始派发饮料。夏玥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后用调成飞行模式的手机背诵英语单词。这趟飞机没有坐满,三个人的位置上只坐了两个人,见没有人再来,本来坐在中间的那个人很自觉地移到了窗户边,两个人都坐得更舒服了。

英语单词背累了之后,她打开自己带的杂志阅读,这次的封面文章作者是周为恺,他又回到传统媒体了,而且,竟然还在当记者。夏玥想或许以后他会成为年纪最大的记者,因为没有人那么老了还在当记者。想到这一点她不禁笑了起来。她认真阅读那篇稿件,觉得他写得更好了。以前写作中有点急躁的、居高临下的东西没有了,变得更为扎实、耐心、厚重,或许他终于真正爱上了写作而不仅仅是那些冒险的过程。总有一天,人们会知晓这些的价值。夏玥忽然在此时,更加坚信这一点,哪怕这种坚信是如此的盲目。她看着杂志上周为恺的照片,与多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多了一些白发:一个清瘦严肃冷峻的中年男人。

是什么引导他们至此呢?在真实生活里,一切都那么不确定,那么偶然。眨眼间,他们都是中年人了。但中年,比她想象的竟然好很多。她花了这么多时间,完成了从追寻桃花源到走向旷野的过程。

飞行时间很长,她忍不住站起来走动。飞机中部是一个饮料台,供大家接水喝,还有咖啡和零食。她走到那里喝水,听别人攀谈,有两个阿姨是飞去美国探望女儿的,正在隐晦地比拼各自的房产和家底。夏玥一边听一边微笑。

“现在的人也太有钱了吧。”旁边一个人凑过来轻声跟她说。

夏玥笑着回应:“口头富裕。”

“你还是这么刻薄。”

夏玥转过头去,愣了一下才认出来了:眼前这个穿着黑色薄毛衣的人是孟维。

认出那一刻夏玥只是傻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孟维说:“我们真的很有飞机缘了,怎么老是一起坐飞机。你去美国做什么?”

夏玥有点羞涩:“工作上的事情……其实是去领个小奖。”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听说后来你也辞职了。”

“嗯,离开报社很久了,徘徊了一阵子,后来以前的同事介绍我去一个纪录片团队帮着撰稿,没想到很有意思。现在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团队。大团队经常一起接点综艺的工作挣钱,小团队就各做各的纪录片项目,各个地方跑。”

“很适合你。真的。”孟维一脸严肃的样子,但夏玥知道他根本没怎么听懂。

“那你在做什么呢?谁会想到当年你逃得那么快,瞬间就辞职了。”

“得谢谢我吧?不用换岗了呀。当然最重要是当时那个机会不错。”

这时她才看到了孟维手里拿的书,《诗人》,她笑起来:“你真的很爱看推理小说了,迈克尔·康纳利你也看。”

“我跟你说了,你不信。”

“现在我就可以跟你剧透这本的结局……”

“没关系,我还带了另一本。”

“你也是出差吗?”

“先玩一圈,然后去波士顿看我姐姐。她又生了第三个小孩。天哪,你能想象?我想想就头疼。”

夏玥往他身后看了看,然后问:“你一个人去啊?”

“别提了。持续分手,持续单身。”孟维立刻说。

“我是问你爸爸妈妈有没有一起……”

“哦,他们,他们早一个月就去了。”

两个人都感到有一点尴尬,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夏玥说:“那你继续看你的小说吧。这本前面好看,后面比较一般。但还行。我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你去领什么奖?”孟维一副不想结束对话的样子。

“一个边缘电影节的小奖,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个艺术行业的男性朋友,两年前在纽约跟男朋友结婚了。他邀请我去跟拍了他结婚、在纽约的日常生活,以及带着伴侣回潮汕过年的故事。你知道的,潮汕,很保守的。”

“听上去很有意思。”孟维又一脸认真地说。夏玥笑起来,知道他又是半懂不懂。

“好啦。”她按了按他的手臂,“回你的商务舱去吧。再见。”说完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继续看自己的杂志。

半小时后,有人走了过来,俯下身问她:“这位小姐,里面这个位子有人吗?”她抬头一看,又笑起来,还是孟维。孟维问了窗边那个人能不能坐一会儿,那个人同意后,他在夏玥旁边坐了下来。

“商务舱不舒服吗?为什么坐到这里来?”

“你给我剧透一下吧,这书我看累了。”

“反正凶手不是那个女警察。”

“你竟然还真的记得结局……”

“我记得所有故事的结局。”夏玥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说道。

飞机无比平稳地,朝着既定的目的地飞去。天空蓝得令人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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