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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强蚁 作者:松本清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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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田信弘躺在朱台医院特等病房的床上,上半身罩着氧气帐。从入院第一天起就用上了氧气帐,信弘本人好像也被吓着了,在床上没精打采的,一半时间都在迷迷糊糊地睡着。氧气帐也不是一直用,塑料的罩子罩住胸到头的部分,罩三小时收走,休息三小时后再罩上。 “重症患者不分昼夜都要罩上氧气帐,好在您丈夫症状轻,这样就可以了。” 佐伯院长不光说给伊佐子听,当泽田醒来时,他对罩在帐中的病人也是这么说的。塑料罩上发光的部分掩住了泽田的脸。院长头发花白,脸型短而肥胖,容貌和当律师的弟弟有点儿像,但松弛的面部带着一股柔和的威严。与弟弟的干练有所不同,他的动作总是慢条斯理的。 伊佐子想,其实发作后已经过了三天,很大程度上泽田已恢复原状,可这一住院,治疗手段也夸张起来了。 “一定要罩氧气帐吗?” 伊佐子来到诊疗室,询问主治大夫浜岛。浜岛还是三楼病房的负责人。直接找院长问这问那的还是有些顾虑,而小个子的浜岛为人活泼,伊佐子这边也觉得轻松。最关键的是,浜岛是主治大夫,问他什么都可以。 “是啊,对年长者来说,这样比较安全。” 不说“老人”而是用“年长者”,从中可窥见主治大夫的良苦用心。不过伊佐子已经习惯了人们看待老夫少妻的目光。如今,对方的种种顾虑形态会让她觉得有趣。浜岛看上去有三十六七岁,柔软的头发总是掩住狭窄的额头。 “要频繁地做心电图是吧?” “是,心肌梗死的话,这种检查是诊断的基础。不过,心电图反映出来的结果并非百分之百靠得住。” “我丈夫的情况怎么样?” “图形良好,不算坏。我问下来,说是基本没有肩膀酸痛的情况,这也是一个不错的迹象。” “肩膀酸痛不行吗?” “也不好一概而论,如果是心肌梗死引起的,当然还是不要有比较好。如果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则另当别论。” “我丈夫的心肌梗死算是良性的吗?” “一年前的第一次发作没出什么事,最近的第二次发作也只是这种程度的,可以说相当幸运。大多数情况下,第一次发作时就该住院了。” “我丈夫根本就没告诉我第一次发作的事,这次发作了,才知道他以前瞒着我。” 浜岛的薄唇边浮出苦笑,似乎已猜到老夫为何要对少妻保密。形形色色的病人,医生见得多了。 “难得这次您丈夫住了院,我们想好好为他进行诊断和治疗。再过个四五天,我打算给他照一次X光片。” “他来这里后整天都在睡觉。” “为了减轻心脏的负担,我们给他用了安眠药,因为病人需要绝对的安静。” “伙食也净是些牛奶和半熟的鸡蛋啊,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现在还只是进来后的第三天。虽然食欲有减退,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所以从明天起我们就换成粥吧。” “躺着不动、保持绝对的安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大致计划是一个星期,所以接下来还有四天。然后就可以让他坐起来,再根据情况让他下床慢慢地锻炼腿脚。毕竟还是要让病人早日回归正常生活的。” “大夫我问你,第三次发作的时候会不会一下子死掉啊?” “不好说会不会立刻死亡,但确实有这样的危险。不过,第三次发作的时间是因人而异的。从五六年到十年,都有可能。” “十年?我丈夫这样的老年人也有可能吗?” “相比年轻人,年长者在身体条件上确实有点儿吃亏……”浜岛脸上稍有为难之色。 “大夫,请不要顾虑,告诉我实话。我丈夫已经是那样的一个老人了,所以我也想及早做好心理准备。” 浜岛不知如何是好,躲开了对方的视线。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堆病历簿。 “从以往的报告来看,第二次发作后死亡的病例大多发生在最初的三年内,全都是心脏死亡。当然,第二次发作后的预后情况和第一次发作后一样良好,最终回归职场的例子也不少。” “也就是说,就算治愈出院了,三年之内也是很危险的啰?” “从报告来看确实如此。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预后情况良好的病人就不一定了。别过度劳累的话,自然能活得长。” “大夫,我丈夫已经六十七岁了。我感觉他活不过三年了,你以为呢?” “呃,人的寿命这种事,怎么说呢……” “你不是说老年人比年轻人的条件差很多吗?” “啊,这个当然是要吃点儿亏的,不过也有个体差异……夫人,我们会竭尽所能的。”浜岛手足无措地说道。 伊佐子离开诊疗室后,浜岛对护士长嘀咕道:“这位夫人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想让我们治好她丈夫,还是想让他早点儿死啊?” 高个子、大眼睛的护士长扑哧一笑,边帮忙整理病历簿边告诉浜岛:“大夫,那位夫人现在就住在千谷旅馆。” 千谷旅馆就在医院附近。朱台医院标榜全天候看护,不允许家人在病房过夜,所以才和旅馆签约,为重症病人的家属提供方便。医院还开通了直达电话,紧急时可与病人家属联系。医院和旅馆相距约五百米,走路连五分钟都用不了。 泽田信弘的病症相对较轻,发作后情况也很稳定,住院说穿了是为了做精密检查兼完全治愈,还没到需要家人住旅馆的地步。不过,病毕竟是病,刚入院的时候,家属比较担心,在旅馆住宿也不奇怪。 “可是,那位夫人好像是一个人在旅馆住。”护士长说。 “哦。”身穿白大褂的病房主任分开双腿坐入椅中,往病历簿上写着什么,“他们是不是没孩子?” “可能是那位夫人没孩子。” “怎么说?” “今天有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来过病房,长得和病人很像,多半是跟前妻生的孩子。她们还很友好地跟我打了招呼,说‘父亲就承蒙您照顾了’。” “看这年龄,倒是能合上。她俩像是结了婚的人吗?” “姐姐领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妹妹那边我不清楚。妹妹头发很长,穿着皮夹克和灯芯绒的裤子,也不能算嬉皮士吧,看上去像是个画画儿的。” “当时那位夫人是不是也在病房?” “可不是吗?那个时候啊,夫人在床头放了把椅子坐着,所以两个女儿只能微微屈身,俯下身子打量病人。明明夫人可以挪个位,让她们好好看清父亲的样子。床边不是只有一把椅子嘛,结果两个女儿都只能一直站着。” “夫人装没看见吗?” “是啊,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这还不算什么,她对那两个女儿说:‘你们在这里站多久都没用,老爹刚打完安眠药针现在正睡着呢。’她还问我‘是吧,护士长’,催我帮腔,简直就是要她们早点儿滚蛋。我也很为难,其实病人已经睡了四个小时,就快醒了。” “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妹妹问我:‘护士长,我爸爸大概什么时候能醒?’我回答说,说不准,应该还要过一段时间吧,就立马逃出了病房……后来我去了一楼的药房,看到姐妹俩垂头丧气地坐在外来患者等候室的长凳上。那个姐姐还哭了。她们肯定是被那位夫人赶出病房的。” “嗯……问题很严重啊。” “我说大夫,那对夫妇差多少啊?” “年纪吗?呃,大概差三十岁吧。” “老公是六十七岁对吧,那夫人就是三十八……差这么多?我以为夫人年纪还要再大一点儿。虽然她化着很浓的妆,但应该有四十出头一点儿了吧?” “男的那边也是。五十多岁的时候还好,年近七十的话,老婆差三十岁就有点儿悲剧了。男的只有干枯下去的份儿,女的倒是会越来越丰腴。” 小个子男人的眼角蹙起了皱纹,嘴里用德语说着什么。这些都是平日听惯的猥琐话,只见护士长露出白齿,嗔道“哎呀哎呀,又来了”,已婚的护士长脸都没红一下。 “听说病人是某家公司的董事?”护士长整理了一下白帽,问道。 “好像是的。” “听说是院长那个当律师的弟弟介绍进来的。” “律师的名字叫义男啦。听说人虽然年轻,但很能干,可能是在哪家公司当顾问律师什么的吧。昨天,还有前天,他都来找我问过病情。” “是叫义男啊?今天上午他也来过病房哟。病人在睡觉,他和夫人两个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聊得热火朝天。” “义男先生跟院长不一样,一看就是一张精力旺盛的脸,不会出问题吧?” 护士长扑哧一笑。浜岛也不再吭声,毕竟是院长的弟弟,所以有些顾忌吧。 从护士收走氧气帐的那一刻起,泽田信弘一直醒着。 “喂。”信弘招呼了一声。 伊佐子正坐在接待来客用的沙发上织毛衣,闻声站了起来,朝病床走去。 “现在几点了?” “四点二十分啦。” 窗外的阳光暗淡了下去。昏暗的病房中,枕头上,信弘的白发乱糟糟的。 “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没有,谁也没来过。” 信弘仰卧着,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天花板。 “光是在睡觉了。” 信弘含糊地说着,做了个手势。伊佐子把尿瓶从被脚塞了进去。信弘身子一阵蠕动,张开了嘴。由于假牙已经取下,整张嘴就像个空洞,只剩了下面的四颗牙。他又举了一下手,于是伊佐子拿走了尿瓶。茶褐色的尿液积留在瓶底,被伊佐子直接放进了床底。 “前天做了糖尿病的检查,结果怎么样?”信弘问伊佐子。 “哎呀,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你没问吗?” “他们什么也没说啊。” 信弘想说些什么,但没吭声。 “老爹,你有糖尿病的迹象?” “不,到现在为止应该没有过。” “糖尿病是不是和心肌梗死有关系啊?” 信弘没有作答,而是语气拘谨地问:“睡着的时候好像听到丰子和妙子的声音了,是我在做梦吗?” “没错,她俩稍微过来露了下脸。”伊佐子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已经回去了?” “好像是回去了。看你睡着了,她们就想等你醒过来,等得不耐烦了。” “她们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 “说不清,十五到二十分钟吧。” 信弘似乎在根据妻子的语调推测她的情绪。 “没说下次什么时候来吗?” “啊,什么也没说,明后天会再出现的吧。她们两个是一起来的,看样子平时一直都有联系啊。” “……” “她们去公司找你讨零用钱时,是不是也是互相约好了的?” “没有没有。她们不大来的。” “谁知道呢。这事你瞒着我,我也是知道的。” 伊佐子以讥诮的目光注视着信弘不甚愉快的脸。 “你一个人给多少零用钱?” “没多少。” 信弘不愿多说,但也勉强搭腔了。多半是怕保持沉默的话,妻子没准儿会拿他的两个女儿撒气。 “但是金额挺大的吧?据说丰子的生意做得不太顺利,是不是?”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知道的,她今天那身装束就很奇怪,一副穷酸样。她竟然也敢给孩子穿一身脏兮兮的洋服。她可能是想表示自己没钱了。” “……” “丰子的老公有三年没见了吧,根本就不上我们家来了,看来他们很讨厌我啊。” “怎么可能呢,只是……” “只是什么?” “是你不喜欢我的孩子们过来吧,是这个原因让她们不敢来了。” “我很遭人恨吧?” “是觉得你不好接近。” “恨我也无所谓。我就是这么一个直爽的性格,被人误解我也没办法。最恨我的要数妙子吧?” “没这回事。” “谁说的,有。妙子靠着画点儿半拉子画儿,能独立自主了,就为人强势得很,自尊心也强得可以。听说画画儿的女人中还有卖身给画商的呢。不,我可没说妙子也是那样。” 信弘干咳了一声。 “那丫头一脸的放荡颓废,穿着皮夹克,还有灯芯绒的裤子,打扮得像个男人,是想靠这个吓唬我吧?这点儿小心思,我早就看穿了。我觉得是她挑唆的丰子,丰子的老公也没少掺和。做生意没啥才能,人倒是挺狡猾。他那张脸我一看就知道。” “别这么激动好不好?” “我才没激动呢,倒是你,一脸不想听我讲的样子,显得挺亢奋啊。我现在可是很冷静的,只是在说事实……你住院的事她俩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你通知的吗?” “我可什么都没说。再说了,这次住院是为了检查身体,又不是性命攸关的事。所以我想还是别一惊一乍吓到她俩比较好。如果你是重症,怎么着我也会通知她俩的。我不是心眼儿坏才不通知啊,可妙子却追着我问,爸爸住院的事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所以我就告诉她了,这次是为了做精密检查住院,就跟上医院接受综合体检一样,没必要连体检的事也通知吧。结果妙子瞪着我说,对你来说他大概只是丈夫,但对我们来说他是父亲。” 信弘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别说啦。” “请再听我说一会儿。后来我就问了,你们是从谁那里听说爸爸住院的,回答说是打电话给公司后知道的,是丰子打的电话哟。这就叫不打自招吧!说明她俩经常打电话给老爹,然后去公司找你。当我说,你们倒是从来不给我家打电话时,丰子红着脸没说话。至于妙子嘛,这个当妹妹的倒是挺硬气的,说什么给公司打电话能少点儿麻烦,简直是挑衅啊。” “你能不能适可而止一点儿?” “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一定要说。不管是两人慌里慌张地跑到医院来,还是一张口就说我们的父亲怎么怎么,都是因为惦记着分遗产啊。她们企图在你死之前,让我认识到她们作为你的亲生女儿,有分遗产的权利!” “……” “心脏病和别的病不一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变成什么样。癌症什么的,离死总会有一段时间,能够为未来做准备,可心脏病要是发作起来,来不及吭一声就去了,这你叫家属怎么放得下心!我总觉得那两个人是冲着老爹的遗产来的。” “不要再说了,再听你说下去,我的身子可能要不行了。” “你也振作一点儿好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而且谁也不会来支援我。我只会被你的孩子欺负。难道你觉得可以让自己的夫人过得这么惨吗?应该不会吧。既然是这样,你就明确地写下来,不要让我忧心。民法规定的三分之一遗产是不行的,只有这么一点儿的话,我会觉得特别没有依靠。” “嗯嗯。” “就因为我跟你这个比我大三十岁的人结婚,所以才落到了如今的境地,跟别的夫妇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又没有自己的孩子,能靠谁呢?到了这个年纪,再婚也不可能了。你要好好安排啊,不要让我过上被人耻笑的生活。曾经是泽田信弘之妻的那个女人日子过得很惨的话,你也没面子,我也很可怜,不是吗?” “……” “你啊,太优哉游哉了。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就算我不说你自己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一点,平时就该做点儿准备了。你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老,一个劲儿地硬扛,可你的身体是不会听你使唤的。有些事你已经做不了了。趁这次住院,你好好想想我的事,做点儿善后的准备吧。” “嗯嗯。” “你啊,一说到这个事就含含糊糊的。你女儿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背地里已经做过什么约定了,所以不能对我直说?” “哪有这种事,你看我这个样子卧床不起的,也没办法做什么啊。” “这样啊,那好,等你能在床上坐起来了,可以给我写个遗嘱吗?”伊佐子两眼放光。 “嗯。” “是吗?好开心啊……不过,我的意思可不是老爹的命会怎么怎么的。我希望老爹能活得尽量长。我会好好地嘱咐这里的院长和医生的。比老爹你更年轻、更健康的人也都写了遗嘱。只要是爱夫人的老公,谁都会这么做的,是老爹你太散漫了。” 伊佐子用双手温柔地捧住信弘的脸,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老爹,我不要你死。老爹很喜欢我对不对?我是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女人对不对?我也爱老爹。其他男人一点儿魅力也没有,我才没兴趣呢。” 门轻轻响了两下。一名高个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年轻医生领着护士进来了。年轻医生鼻子很塌,脸上有没剃干净的胡楂儿。 “咦,今天晚上是你值班?”伊佐子笑嘻嘻地迎上前去。 “是。” 医生微微垂首,走到病人身旁把了一下脉。矮个子的护士给信弘量体温。 “睡得好吗?”医生细长的眼睛从镜片深处俯视着病人。 “真是一天到晚都在睡啊,简直让人担心会不会出问题。”伊佐子接过话茬儿。 “睡眠是好事。既能减轻心脏的负担,也不用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所谓绝对安静,最关键的就是不要让病人担心。” “……” “怎么样,肩膀痛不痛?” 医生询问患者。信弘摇了摇头。 “这块地方怎么样?痛不痛?”医生轻按他的肩膀。 “不痛。” “手麻不麻?”医生拉起腋下没插体温计的右手,揉捏似的握了一下。 “不麻。” 医生把听诊器按在信弘衣襟大敞的胸口上,在心脏附近仔细挪动了一番。他略微皱了皱眉,取下听诊器,圈起黑色的橡皮管。 “胸口痛吗?” 信弘慵懒地摇头。 医生用橡皮管扎住他的胳膊测血压,测量了数次后才松开管子。 “有没有呼吸困难之类的情况?” “没有。” “大夫,病情有变化吗?”伊佐子向不怎么亲切的医生询问道。 “啊,血压稍有上升……” 医生再次执起病人的手,一边指压,一边观察手掌的颜色。 “肩膀酸、胳膊痛什么的都没有是吗?”医生向患者确认道。信弘只是摇头。 “大夫,肩膀和手痛的话,会是什么情况?”伊佐子再次从旁插话。 “倒也没什么……”医生语焉不详起来,嘴里嘟囔着说道,“现在保持安静是头等大事,所以最好别说那些会增加病人心理负担的话。” 医生将听诊器按在胸口上时皱起了眉头,又说血压稍有上升,可见信弘正处于相当亢奋的状态。医生能猜到亢奋的原因。他常在病房,对患者及其家属熟悉至极,所以很快就察觉了。 “夫人会在病房待到几点?”医生离开床前,问道。 “前几天我待到八九点。” “听说您在那边的旅馆住宿是吗?” “是的,医院里不能过夜,所以我就住到那里去了。听说有电话直通医院,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把我叫出来。” “大夫,”先前沉默不语的信弘开口道,“从这间病房能给旅馆打电话吗?” 医生一回头,说道:“这个嘛,那边桌上有一台电话机,交换台会为您接通的。” “晚上很晚也行吗?” 伊佐子的脸不由得僵住了,看着躺在床上的信弘。 “晚上也会为您接通的……但是,在需要绝对安静的期间不能这么做,您必须躺着别动,再坚持个四五天就行了。” 信弘不吭声了。 “有什么事的话,请尽管摁枕边的按钮,值班的护士会马上过来。”医生说着,见病人的表情,似乎有话要说,便又退回到枕边,问道,“是不是半夜里情绪会变得不正常?” “晚上我会害怕。”信弘微睁着双目说道,他并没有看医生。 “晚上害怕……是怎么个害怕法呢?” 伊佐子的耳朵也在等待回答,但没能听到答案。 “您刚入院不久,可能还没习惯吧。一点儿都不用害怕。有什么事的话,请立刻按铃呼叫护士。” 医生身边的护士偷偷地瞥了伊佐子一眼。 “你什么时候回去?”信弘问伊佐子。 “我吗?哦……今天我要早点儿走。家里已经四天没回去了,积了一大堆事。不回去打理一次的话,可就乱套了……有什么书想看的话,我会从家里带过来。我可以在旁边读给你听。” 病人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需要。 “大夫,我丈夫正在做口述……”伊佐子转向医生。 “口述?” “是的,让速记员快速记录讲话内容。医生,能不能白天把速记员叫到病房来,让我丈夫解解闷呢?” “嗯,消遣一下可能也不错,不过现在为时尚早,还得等一段时间。毕竟口述是很累人的,和普通的闲聊不太一样。” “说得也是。” “这个我们也视情况而定吧,一开始一天口述个二三十分钟什么的。” “能否在内子回去前……”信弘说,“给我注射安眠药呢?” 事后,伊佐子想,信弘说晚上会害怕是出于什么意图呢?真的是因为夜里一个人睡不踏实吗?是害怕发作时旁边无人照看吗?他是在想象置身于四四方方、永无止境的白墙中,如昆虫一般腿脚挣扎着死去吗?一旦联想到其他方面,这“害怕”就不免令人对患者的神经质感到了毛骨悚然。深夜想往旅馆打电话也是如此,难以想象信弘只是出于寂寞,只是因为想从妻子的声音里寻求慰藉。 开车回到家已是八点左右。沙纪解锁打开了玄关的门。 她似乎没想到伊佐子今晚会回来,只在西式睡衣外披了一件罩衫。伊佐子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件睡衣,于沙纪而言,无论款式还是颜色,都显得怪异。看来是因为一个人在家,过得很是悠然自得。 暗中扫视室内,一眼就能看出打扫得很不细致。伊佐子也不好抱怨,只得不吭声,这时沙纪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跟了过来。 “老爷的情况如何?”沙纪摆出担心的模样,一个劲儿地追问。 伊佐子问了自己不在时的账单支付情况。问到来电时,沙纪立刻拿来了备忘录。有五六个人来过电话,其中有大村的名字。伊佐子不由得一惊。 “这人说了些什么?”她回头看着沙纪。 “啊,他问夫人去哪儿了,我回答说不知道,他就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也不太清楚,结果他说会再打电话过来,然后就挂了。” 伊佐子曾经吩咐沙纪不要把住院地点告诉不认识的人。表面理由是人家来探望会很麻烦,其实就是为了防备大村他们。大村这家伙为什么要打电话过来?在A宾馆被一个黑社会一样的男人恐吓了,所以怀恨在心想来说几句怨言?大村这么快就打来电话,可见A宾馆大厅的那位好汉也没想象的那么有威慑力。伊佐子很想给盐月打电话抱怨一番。 备忘录里还有宫原素子的名字。 “宫原小姐打过两次电话,她问了老爷的病情,还说现在去医院探望是不是早了些。我就回答她说,目前老爷需要绝对安静。” “这样啊。” 伊佐子眼前浮现出那个脸色极差、宛如瘦弱少年的女人。 “下次宫原小姐再打电话来,你就告诉她打到医院去。哦,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五点的这段时间比较好。” 这个时间段,可以肯定自己多半是在病房里坐着。之前或之后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事脱不开身。 打开冰箱一看,瓶装食品和水果少了很多,果汁也少了三四罐。不在的四天里,沙纪过得相当惬意。伊佐子心里不快,但也不好加以责备。 “我后天会再回来的。”伊佐子对端茶过来的沙纪说道。 “是。”沙纪的表情像是在问“今晚也不在家住吗”。 “老爷的病情还不明朗。在他需要保持绝对安静的期间,我得一直住在那边。”伊佐子说了一个不必说出口的借口。 接着,她把自己不在时需要支付的钱款交给了沙纪。 “别说出老爷的住院地点哟,反正公司那边的人都知道了。”伊佐子又叮咛了一句。 “是。” “门窗要锁紧。” “我会的。” 伊佐子看着沙纪,心想年轻女人晚上一个人睡觉不担心吗?这时就想起了信弘说的那句“晚上我会害怕”。 “你晚上不害怕?” “不害怕,没问题。我在农村已经习惯了,而且这里的门锁比农村家里的牢靠多了,所以我很放心的。” 伊佐子突然想,如果沙纪不在,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样。毕竟还是会忐忑不安睡不着觉吧,还是会叫人过来的吧?盐月也好,佐伯律师也好,都行。当然,两个人一起来可不行,于是就变成了每晚换一个男人…… 站在马路上看,千谷旅馆是一幢两层的楼房。然而,它背后利用山谷的斜坡,向下延伸又形成了三个楼层,所以一共是五层楼。伊佐子的房间位于山谷下的最底层,下了楼梯,往右角走就是。这一层共有十间房。 伊佐子九时许开车回到旅馆,只见佐伯律师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她。佐伯抽着烟,膝上放着一只黑色的手提包。 “刚才我顺道去了哥哥家,问了一下你丈夫的病情。” 佐伯把包往旁边一放,起身迎接伊佐子,从一开始声音里就透着兴奋。 “谢谢你,总是给你添麻烦。”伊佐子低头致意。 “听说过程很顺利啊。” “是吗?谢了,诊疗室的大夫不肯说清楚,所以我一直很迷茫。” “医生嘛,就是这个样子的。既然我那个当院长的哥哥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错吧。据说再来个三四天的绝对静养,就能慢慢散步、锻炼脚力了。好在你丈夫症状轻,又是在没发作的时候住的院,所以情绪挺稳定。听说突然发作时才入院的病人,光是因为得知了病情就会深受打击、意气消沉,像死了一样无精打采。” “可我丈夫好像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就像个小孩似的垂头丧气。” “没关系的,我哥哥也说了,预后情况应该会比较好……对了,今天我去了一趟法庭。” 佐伯从身旁取过黑色皮包,刚打开一半就像做了坏事般看了看四周。大厅里到处都坐着住宿的客人,电视机前也聚集了四五个人,其中几个还有意无意地望着这边。 “那就到我房间里来吧,行吗?” 伊佐子嘴上说得轻松,心中已做出了某种决断。佐伯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她,这既可视作吓了一跳的表情,也可理解为他正坦然地看着对方。那四四方方的下巴上,胡子稍稍长出了一点儿,原来的青色变成了淡黑色。 “这样啊,那我就打扰一会儿了。” 佐伯劲头十足地一挺腰,站起身来。 伊佐子每下一层楼梯,跟在她身后的佐伯都会少见多怪地对窗外的山崖夜景表示惊叹。 “哦,风景变了呢。” 嘴上这么说,看着倒像是为了掩饰难为情,又像是有点儿飘飘然,因为毕竟要去一个女人的房间。当律师的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多半老于世故,但实际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房间是个单间,相当宽敞,因为被屏风挡着,在放有接待设施的外半边看不到里边的床。 床有两张,一张盖着床套,另一张则做好了就寝的准备,上面摆着一件叠好的旅馆浴衣。要订大一点儿的地方,就只能选这种放两张床的房间。当然,因为有屏风,所以佐伯并不清楚床是一张还是两张。 伊佐子让门保持开启状态,使自己能看见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又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窗外,神田及御茶之水的灯火化为美丽的光粒在眼前展开。佐伯从包里取出文件放到桌上,安静地坐在椅中,等伊佐子做完这些琐事。 “对不起,住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伊佐子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桌旁有一盏大型落地灯。 “不用,我说完话马上就走。” 佐伯推开最上面的两三册文件,从底下抽出一本递向伊佐子:“就是这个。” 伊佐子拿到手上一看,是一个打印本的复印件,由七八页纸装订而成。 “法院委托两名法医学专家对乃理子小姐的死因进行了鉴定,这个就是专家提交的鉴定书。和我设想的一样,情况对石井君非常有利。这一份是G大齐藤教授的鉴定书。读全文太累了,你就看一下我在开头标过红圈的章节吧。” “好的。” 伊佐子依言,挑着读了红笔标记过的地方。 关于被害者福岛乃理子是否死于脑震荡一事,兹对法医在安眠药间接导致被害者中毒死亡的检查中所存在之问题,做出以下鉴定。 在安眠药中毒的情况下能否检出安眠药,与中毒时的服用量,体质导致的个人差异,中毒前是否摄入食物、酒或其他毒物,中毒时的急救手段,中毒或死后的间隔时间,季节,尸体的保存状况等有关,未必一定能检出。 死后十七八小时的检体中是否留有可能被检出的未分解安眠药,现已存疑。特别是赶到现场的村山医师先行实施了较为充分的洗胃措施,而法医未对洗胃液进行检测,这意味着在以检出安眠药为目的的检查工作中,法医没有对最有力的检体进行试验,实为憾事。 不过,关于本案,从鉴定人宫田法医在进行安眠药检查时所采用的有限的种类定性试验法来看,难以确保所有案件的化学检查都得到了精密周到的实施。 例如,鉴定人必须把检体的一部分移入玻璃制的器皿,延展成薄片,用肉眼或放大镜观察,发现异物时应使用小镊子或采用其他恰当的方法加以收集,一部分用于化学试验,另一部分则根据需要作为证物提交上去。 “胃中混有疑似药片的物体时取出检验”是法医化学鉴定的通常做法。发现胃中混有疑似药片的物体,即意味着发现了疑似异物的东西,将其取出进行化学试验,可以更准确地把握疑似药片之物体的特征,并有可能成为此后检查的有力参考。因此,法医化学鉴定不采用“不个别取出,只对胃中所有物质进行检查”的主张。 关于本案,法医未对最有力的检体——洗胃液进行检查,即意味着错失了能确定死因是否为安眠药中毒的最大线索,作为一桩涉嫌安眠药中毒死亡的案件,可以认为其处置方法极不妥当。 读到这里,伊佐子抬起头,目光与凝视着她的佐伯对上了。尽管刚才在低头看字,但她仍能不断地感觉到佐伯正看着自己。如今两人视线相交,佐伯立刻递上早已备好的另一份文件。 “法院的文件句式独特,很难读吧?简而言之,这里证明了解剖尸体的法医没有对胃里的安眠药残片进行检查,有重大疏漏。请你再忍耐一会儿,读一下这个。这一份是K大迹见教授的鉴定。” “好的。” 伊佐子打开另一本复印件,如法炮制,跳着读了画有红圈的地方。 ……关于本案,头部既无骨折,连比骨折更轻的出血也未见记载,因此宫田鉴定人的“孤立地看,所有创伤都不是重伤”的结论或许是妥当的。但即便如此,亦无法与同一鉴定人所见一致,找出可支持“所有创伤共同作用,与极重之伤相当”这一主张的依据。关于尸体的检查,宫田鉴定人认为死因是脑震荡,因此我很难认可“各轻微创伤共同作用”这一结论;无法贸然同意宫田鉴定人的“各创伤共同作用,引发了脑震荡”这一结论。 关于死者是否死于安眠药中毒,对胃中之物所做的药理化学检查应能提供重要的资料。根据鉴定书,解剖时尸体“胃中有暗褐色混浊污物约300毫升,内含未消化的饭粒、蔬菜残渣及白色坚硬药片少许”,对此,法医“采用斯-奥二氏法抽取分离出了酸性醚,并对此实施了各种显色、沉淀反应以及光谱分析,结果均为阴性”。此时,唯有胃中的药片未得到化学检查,令人惋惜。即使是极其微小的残片,倘若确为安眠药,基本都能成功检出。 发现了药片,却不分离出来另做检查,而是直接进入抽取阶段。这一点令人怀疑检查工作只是在走形式。只因本次化学检验的结果均呈阴性,就全面否定安眠药中毒的可能性,将死因归结于脑震荡,是有很大问题的。 伊佐子知道,佐伯的身影掀起了一阵微风,此时正绕过桌子向她靠近。佐伯的手压上了她的肩头。面对艰深晦涩的文章和佐伯可能会施加于自己的风流举动,伊佐子只是将视线停留在字体粗拙的纸上,凝视着横亘在眼前的这段空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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