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强蚁  作者:松本清张

伊佐子在日记中写道:

报纸大肆报道了政治家A氏去世的消息。

虽然从盐月先生那里听说了病情,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去世。他实力雄厚,据说正是因此,对党内派系的分布有重要影响。他的种种逸事,以及政界名流的发言纷纷出炉。这是一个毁誉参半、褒贬分明的人物,不过报纸上终究还是没写批评性的话语,只是刊登了普通百姓“本希望他能取得天下”的心声。这位政治家直到最后都坚信自己是肝硬化,临终那天的早上他还在吼,我怎能因为这个病死掉!听说他原本八十公斤的体重几乎轻了一半。癌症患者真是太凄惨了。

将这样的噩耗通知正在住院的病人固然残忍,但在医院里,我的丈夫每天早晨以读报为乐,所以本来就瞒不住。我一般是在八点过后去病房,那个时候护士早把报纸送过去了。

昨天晚上,盐月先生往旅馆打了电话,告诉我他舅父不行了。一贯开朗的他说话时声音都蔫了,让人觉得可怜。站在盐月先生的立场来看,这么沮丧也是理所当然的。

丈夫明天就出院了,所以他虽然从报纸上读到了政治家的死讯,好像也没怎么在意。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们说了一些A氏遗产大概会有多少之类的话题。我突然想到了盐月先生。政治家有四个孩子,家庭成分似乎挺复杂,遗产多半分不到外甥头上。

今天做了出院前的精密检查,丈夫一会儿去X光拍片室,一会儿查心电图,一会儿又是血沉和尿液检查,忙得不可开交。体重和住院前相比减了五公斤。主治大夫说就这样不再增加是最好的,因为不给心脏添加负担是头等大事。目前还不能摄入脂类,必须继续执行住院时的减食计划。

刚住院时,由于住院带来的打击和戒心,即使减食,丈夫也没怎么抱怨过肚子饿。但自从他身体状况好转、开始在病房或走廊练脚力后,可能是运动变多的关系,他总想吃东西,但我们可不能遂他的愿。虽然看着心疼,却又不得不遵照医嘱限制他的饭量。医院提供的病号饭味道较淡,盐加得少。肉类等含脂肪的食物自然是一概没有,鱼也尽是一些清淡的白肉鱼。平时比较偏爱清淡口味的丈夫也终于受不了了。我想住院时他还能忍耐,回到家可别由着性子来啊。主治大夫说,这个也可以靠训练,丈夫应该能适应这种饮食,就看他本人的决心和看护者是否细心了。我必须抱着这样的觉悟,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丈夫活得长久。

下午三点,我应主治大夫的召唤来到诊疗室。主治大夫表示心电图的情况说不上绝对良好,问我能否让患者继续留在医院里,再观察一阵子。我原以为情况一切良好,觉得很意外。但我还是说,可以的话希望能让他出院,而且病人也是这个意思,如果告诉他还不能回家,他会很沮丧。不过,真正的理由其实在别处。住院费已经承受不起了,费用每十天结算一次,前一次支付了十二万六千日元,平均每天一万二千六百日元。当然,刚住院时因为被当作重症病人,进行过多次注射和检查,还使用了氧气帐,估计多花了不少钱。不过,由于住的是特等病房,就算不附带任何治疗,一天好像也要花一万日元左右。现在一共住了十七天,所以还剩下七天的费用没付。再继续住下去,经济上有点儿吃不消,更何况还要加上我的旅馆住宿费。

当然,如果病情恶化了,就算举债我也会让丈夫继续住院。只是在我看来,丈夫并没有异常之处,气色也不错,人虽然瘦了,但身上的肌肉好像变结实了,步伐相当稳健。最近注射次数也少了,吃药以口服为主。看这情况,我觉得跟在家静养也没什么两样。药的话,去医院取就是了。由于我说可以的话希望丈夫能出院,主治大夫最终点了头,没有强留。不过大夫又问我,您丈夫是不是有什么操心的事。我一听就担心起来,忙问大夫为什么要这么说,结果大夫没吭声,可能是通过某些迹象了解到了什么。

丈夫内心也很在意住院费。从S光学退职后,收入就断了,所以意外的支出会带来严重后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丈夫也提到过这一点。我笑他说,你一个病人操这个心干吗,钱不够了我就从哪里挤点儿出来。可丈夫就是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真是可怜。这种事我也不好跟医生讲,所以就回答说丈夫是担心工作上的事吧。

医生告诉我,这个病严禁操心,特别是注意不要给病人打击,精神上的安定是最重要的,他提议在出院后可以去山里的温泉悠闲地疗养一段时间。接着医生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自始至终注意丈夫的饮食,不管他怎么强求都要避免含脂肪过多的食物,长期控制饭量,不能让胃部被撑满。此外他还说,一旦发现情况有变,就先去附近的医院接受紧急治疗,然后再联系他们。

由于我硬是要求出院,所以就给佐伯律师打了电话,请求他的谅解。佐伯先生是这家医院的介绍人,又是院长的亲弟弟,所以我还恳求他向院长打个招呼。听佐伯先生说“这种事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年×月×日

上午做了简单诊断。由于院长和主治大夫是一起来的,我趁此机会向他们道了谢。丈夫精神不错,下午回到了久违的家,丈夫非常高兴。

近二十天没在家里住了,总觉得家里有点儿脏。沙纪虽然一向表现不错,但可能是主人不在的缘故,打扫方面还是懈怠了,看来家中无主是不行的。

把丈夫扶上床后,我即刻开始了清扫。我看不得家里脏,所以就亲自操起扫帚,拿起了抹布,可能在沙纪看来,我这么做是对她的一种讽刺。

到了傍晚,沙纪对我说,夫人,我有一件事要拜托您。说话时她脸色凝重,我还以为她要辞职,不由得吓了一跳。结果不是,她说的是她想另找住处,每天来这里上班。仔细一问才知道,她已经签了租借公寓的合同,然后一直在等老爷从医院回家。这件事是沙纪自己一个人决定的。

近来年轻女孩向往有自由的时间。眼见着别的女孩去公司或商店上班下班,沙纪也想尝一尝解放的滋味吧。不过,想从住家女佣转成按时上下班的家政妇,她也未免太任性了点儿。沙纪也二十三了,没准儿有了喜欢的男人。我问公寓的租金是多少,沙纪轻巧地回答说,是六帖的房间,月租两万日元。她已经通过房产中介支付了押金和权利金,共计十万日元。沙纪在我家的工资是包伙食一月三万日元,住出去后就不需要我家的伙食了,所以她要求薪水上涨一万日元。

即使涨了薪,付掉房租的两万,就只能靠剩下的两万解决吃饭问题。我多少带着点儿挖苦的意味问沙纪,这样没问题吗?沙纪说总能对付过去的。我家没孩子,除了清扫工作应该也没别的累活儿了,即便如此她也要搬出去,可见是真的想一个人生活。

我找丈夫商量,丈夫说,活儿再轻松也得整天束缚在这里,所以就按她希望的办吧。沙纪要是辞职了,我们也会很难办,所以最后我只得让步。公寓到这里需要步行十五分钟,我跟她约定早上八点钟来上班,晚上最晚做到六点。

当天沙纪就早早地执行了新约定,六点时说了一声“我告辞了”,拿着行李走了。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在信弘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伊佐子留佐伯在旅馆过夜。

“在这家旅馆一起过夜,终于只剩下今天这一个晚上了。”

佐伯和伊佐子睡在同一个枕头上。伊佐子望着天花板。取下了所有发卡的头发乱作一团,在眼睛上方、耳朵边上纠缠在一起。她的额头和鼻翼冒着汗,闪闪发亮,毛毯下是歪歪扭扭的睡袍。

“你准备今晚一过就结束了?”伊佐子嘴唇微动。

“以后就得在外面了吧。”

“外面?我可不想去情人旅馆,女服务生会盯着你看的。”

“这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她们又不知道你是谁。”

“老是去同一个地方,人家就会记住你的脸。话又说回来,我更不想把东京的所有旅馆都住个遍。在不知道前一次被谁用过的床上睡觉,又脏又叫人恶心。”

“你要这么说的话,就只能继续订这个旅馆了。”

“住宿费我可付不起,你能出吗?”

“开什么玩笑,胡闹。”

“当律师的应该很赚钱吧?”

“没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多,因为我还年轻嘛。有些案子还得自掏腰包,但为了出名又不能不接。”

“比如石井的案子?”

“这种很难说出口的事,你倒是能满不在乎地说出来啊。”

伊佐子骨碌一转身,眉开眼笑地对着佐伯,接连亲起了他的脸颊和额头。

“当然不在乎了,那种人算什么。除了你,别的人我都看不上。我还觉得你在石井的事上帮了倒忙呢。”

“早晚我也会是这个待遇。”

“你是最后一个啦。因为是最后一个,所以我离不开你啊。”

“盐月先生那边没问题吗?”

“我跟那个人没什么的啦。你也真是的,这么纠缠不清。”

“我怎么也没法相信啊。盐月先生也是装聋作哑的,一个劲儿地嘿嘿。”

“他好像连嘿嘿也嘿不出来了。”

“啊,是因为舅舅死了?”

“人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你们见过了?”

“他打过电话,是在两三天前,打到了这个房间。声音哑哑的,好像没什么精神。这个人也快完了吧。”

“……是吧。虽说是食品公司的副社长,可那也是靠他舅舅的权势硬派给公司的。嗯,估计会被辞退吧。像这种人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了,公司也是毫不留情的。”

“这人又干不了活儿。”

佐伯从毛毯下露出了肌肉发达的肩膀。他刚想拿茶几上的烟,伊佐子就仰面挺起衣襟大敞的胸膛,伸出光溜溜的胳膊,抓住烟递给了他,接着又替他划着了火柴。

“别人的事不用管。”伊佐子确认男人嘴里吐出了烟,才把火柴棒扔进烟灰缸,随后把头靠在男人的一只胳膊上,“我们今后去哪里约会?明天我就要回家了,要趁早决定。”

佐伯缩紧眼眶,看着升腾的烟雾罩住了天花板下的灯罩。灯已经关了。

“什么哪里,宾馆和旅馆都讨厌的话,可就没地方了。”

“那种地方不行。”

佐伯听伊佐子语气坚决,便打量起她枕在自己手臂上的脸。伊佐子的头发妨碍了佐伯的视线。

“要不来我家?”伊佐子用后脑勺轻蹭佐伯的胳膊。

“夫人的家?”佐伯睁大了眼睛。

“我家比较安静,不错的。”

“可是……”

“老爹九点左右就会睡下,已经是惯例了,而且一向睡得很沉。不过,早上六点左右他就会醒过来。”

佐伯不敢喘气。

“我家有二楼,是在后面,有两个六帖大的房间。他女儿没离家时就住在那里,后来一直空着。对了对了,妹妹妙子在那里住的时候,给其中的一间铺上了木板当画室,把里面那间当起居室用了,后来就一直没人用过。你就去那里睡觉吧,我会打扫干净,铺上客用的被褥。”

“……”

“你要来反正也是在十点左右吧,这不是正好吗?”

“可是……”

“你可以待到两点。门外那条马路半夜里也拦得到出租车,去涩谷很方便。出租车一直到早上都有。我丈夫绝对不会察觉,一个是他睡着了,另一个是他以为没人会用二楼。画室的地方现在已经当杂物间用了。你要来的晚上,我不会锁后门,然后我也去二楼。”

“可是……”佐伯的话语中满是好奇,“不是还有那个住家的女佣吗?”

“沙纪吗?我让她改成上下班了。”

“让她改成?”

“我有了用二楼房间的想法,所以就在三天前吩咐沙纪住出去了。事先我暗中委托房产中介找了一间公寓房。只是这么一来,押金和权利金都算在了我头上。两万日元房租也得我来付,真是够呛。但是解雇她吧,我日子也不会好过。”

“这么突然,女佣小姐一定很茫然吧?”

“沙纪很开心。因为她只要八点前来,做到傍晚六点就能回去了,能得到自由她可高兴了。”

“这倒也是。不过你丈夫没觉得奇怪吗?”

“我说是沙纪这么希望的,当然我把沙纪也哄住了。老爹很明事理,说现在的女孩子嘛,提这种要求也是情有可原的。”

“真是服了你了。”

律师的话语中透出了答允的意思,看来他对这项冒险充满兴趣。

“我问你,你一想到我丈夫就睡在楼下,会不会有一种真把我偷走了的感觉?”伊佐子用手圈住佐伯的胸膛,把身子贴了上去,“看看你们这些男人,多好的福气!”

“只是未免太大胆了一点儿,很对不起你丈夫啊。”

“说什么呢!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夫人是因为习惯了。”

“这话说得奇怪!这种事以前我可一次都没做过。”

“和石井只是一个错误?”

“是他那边不好,我一不小心着了道……这个事我都已经坦白了,你能不能别提了?”

“和盐月先生呢?”

“又提这个人!我跟他没什么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伊佐子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盐月的脸——我可以隔三岔五去你那儿玩;说什么蠢话呢,家里还有女佣呢,你来了我可就麻烦了;开玩笑啦,我怎么可能去呢……

“你听我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伊佐子夹住佐伯的脚,“都是你,把我的身体弄成了这样。因为你太厉害了,我的身体完全被你驯服了。一个人根本就睡不着啊。”

“不过,我可没法像现在这样隔一天来一次。”

“没关系,可以三天来一次。”

“那也有点儿过于频繁了,不管怎么说,是在你家里啊。”

“你怕了?”

“实话实说,是怕了。”

“既然你都害怕了,那就算了。恋爱讲究真心,可你骨子里还是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

“我当然是认真的,只是,一件事做得多了,人就会习以为常,变得越来越大胆。这家旅馆就是。一开始我很顾忌前台,还会装装样子,现在呢,已经是肆无忌惮了。”

“我家可比这种旅馆安全多了。旅馆的话,服务员人多嘴杂,麻烦得很,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背后说什么。至今还没传出流言,简直是奇迹呢。从这层意义上来说,现在我就是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可是,你家有你丈夫在啊,被抓现行可就完了,那跟旅馆完全不好比。”

“老爹抓我们的现行?就凭那老头?”伊佐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笑声,“不要紧的,他没那个精力。”

“没那个精力?”

“是啊,他身子骨很弱。在医院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躺着,脚底下还不怎么稳当。而且,生病期间他不能吃油腻的东西,需要控制饮食,肚子撑满的话,胃的负担太重,心脏会吃不消。所以呢,怎么看他都没有跑上二楼的精力和体力。”

“回家后也一直在节食吗?”

“是啊,是你哥医院里的大夫这么建议的。”

“你丈夫肯定饿得不行吧?”

“只好让他忍耐了,这也是为他身体着想嘛,控制饮食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处于饥饿状态啊。”

佐伯嘀咕着。伊佐子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了他的脸庞。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正在二楼做奇怪的事,心里愤愤不平,还是会上来啊。”

“那个时候他已经睡着啦!”

“如果他半夜醒来,发现妻子没睡在身边,怎么办?就算是泽市[泽市:净琉璃剧目中的登场人物之一。因他患眼疾,妻子每晚都离开家,为他去寺院拜观音祈祷。],看到老婆半夜不在也会受不了吧。”

“……亏你还把净琉璃[净琉璃:日本的一种以说唱为主的传统戏剧艺术。]搬出来了,看你这么年轻,居然还知道这种老派的玩意儿。”

“这是常识。你先别岔话,如果你丈夫突然出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哎呀,他做不出这种事。老爹可是很绅士的,不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他会理性思考,很好地克制住自己。”

“也就是说,是注重体面的英国绅士型了?”

“是不是英国型我不知道,反正很能忍是肯定的。”

“很能忍啊,原来如此!”

“少发这种奇怪的感叹!”

“可是,再能忍也有个限度。这得看具体情况。二楼的这个事和日常生活里的事是不一样的。”

“你是说他会大发脾气骂人?这样的话,他马上就会心脏病发作。像愤怒、亢奋之类的情绪冲动,对心肌梗死是最不好的。老爹也听医生讲过这个,心里应该明白。”

佐伯紧绷着脸。伊佐子再次观察他的表情。佐伯一动也不动,只说了个“烟”字。

伊佐子又一次在毛毯下弓起身子,从茶几上取来一支新烟,深深吸过一口后交给了佐伯。飘浮于台灯微光之下的烟,在另一侧墙上的镜子里升腾起来,即使在床上也看得十分清楚。

“我会去你家二楼的,”佐伯拿出烟嘴,说道,“也许能给夫人带来助益。”

只有伊佐子明白这个“助益”的意思,她的双眸在垂发的遮蔽下熠熠生辉。

“是吗,好开心啊!”伊佐子没去抓男人的胳膊,“你有这个心就好,我没你可就活不下去了。我也不强求,但一个星期你得来两次。你想回去的时候,我就放你早回去,不会强留。你也是有家室的人,我不会让你牺牲那么多的。我们两个毕竟都是成年人啊,只要能瞒住周围的人就行。我呢,也不想给老爹添麻烦。虽然我感觉不到他的魅力和爱情,但他确实对我很好。”

其实,这番话故意偏离了核心。伊佐子察知“助益”的含义,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但她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与爱情相关的东西。佐伯承诺的也并非共筑爱巢、共赴爱欲,而是帮助伊佐子实现她一直期待的某种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实现期待的手段并不构成犯罪。进而,如果此“助益”含糊不明,需以结果才可判别,那么就连“帮助”这个词也是不确切的。伊佐子敏感地读取了佐伯话中的深意,以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年×月×日

出院后的第四天,丈夫情况良好,实乃大幸。

人又瘦了一点儿,所以心脏负担也减轻了。我尽量不让他吃撑。虽然丈夫很抗拒,但唯有这一点只能请他忍耐。营养剂我则一顿不落地让他喝着。除了医院给的,我还在市面上买了两种,让他一起服用。

沙纪改为上下班后,我这边一早一晚都变忙了。一到六点沙纪就会早早走人,看来她正在享受“自由”。以前她会收拾收拾屋子,为明天的事做点儿准备,总会干到很晚,现在可能是急着想回家,一到傍晚就心神不定,做事也马虎起来。没办法,这就是丈夫所说的“时代”洪流。

为了感谢院长、主治大夫和护士们在住院期间的照料,我送去了一些礼品聊表心意。主治大夫就饮食问题再次提醒我说,胃撑得太饱必会压迫到心脏。

哪知我一回家就听说沙纪给丈夫做了鸡肉饭,让他吃得很饱,副食做的还是炸猪排。这叫什么事啊!丈夫倒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哼哼。我吓了一跳,接着又悲伤起来。我把沙纪叫来问话,她辩解说是老爷抱怨肚子饿,让人看着可怜。对她的无知我真是无话可说,只好耐心地给她讲道理。沙纪对情况一无所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也不能任由她好心办坏事,所以好好教育了她一通。说得太难她也听不懂,于是我就举了个例子:有个病人刚做完盲肠手术,正处于恢复期,不能饮食,他诉苦说肚子实在太饿了,护理的人觉得可怜,就切了一点点香蕉给他吃,结果导致病情恶化而死亡。这件事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听了这个,沙纪好像才理解了。

丈夫也是,明知要节制饮食,还求女佣做这种缺心眼儿的事。虽然可怜,但身体健康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我以促膝谈心的方式对丈夫说,你不再活个二三十年的怎么行,你自己可能没什么,我怎么办?丈夫一听,忙向我赔了不是。我为了陪丈夫一起吃饭,也把饭量减了,别说肉类了,连多脂的鱼也免了。尽可能食用面包是比较好的选择,但一直吃的话丈夫也会厌,所以有时我还用黑麦粉做麦片粥。相比烹调鱼肉,做这个倒是更费功夫。一想到我有事外出时沙纪会不会又干出什么奇怪的事,心里就一阵担心。

×年×月×日

盐月先生打来了电话。真的是很久没联系了。他舅父的头七在前天结束了。我这边正好赶上丈夫出院,忙乱之中没能参加葬礼,为此我向他道了歉。我已在报纸上看到了遗体告别仪式的盛况。

盐月先生打电话是为了找我商量。他已经从一直当着副社长的食品公司辞职,为了谋生今后打算靠自己做点儿小生意,他问我什么样的生意比较好。大政治家一死就把盐月先生解雇了,这公司也真是够可以的。之前公司靠着他舅父的关系不知捞了多少好处,真是既不讲人情,又不讲道义。一旦盐月先生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不等头七结束就把他解雇了。真是冷酷无情。当然我也清楚得很,会赚钱的企业都是不讲人情的,被S光学赶走的丈夫也不例外,明明他是S光学的大恩人……

盐月先生的处境令人同情,可他找我商量生意上的事,我又什么都不懂,不知该怎么回答。听他在电话里说,食品公司似乎没给多少慰劳金。不再有利用价值后,公司的做法也开始赤裸裸了。盐月先生原本自然是期待能拿到更多。总之,他是要拿这笔少得可怜的资金做生意,所以也就限死了生意的种类和规模。盐月先生挂电话前说,他自己也会认真思考,不过要是我有什么好主意,就告诉他。我虽然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但又怎么可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呢。说到今后必须挣钱养活夫妻二人、外带一个上高中的孩子时,盐月先生的声音十分沮丧。以前他一直身居高位,根本就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正因如此,现在才这么艰难。辞职后,公司用车没了,也没法大肆游玩了。他已经快六十岁了,真是可怜。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总以为盐月先生应该会有很多财产,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下午一点左右,速记员宫原素子小姐来了。

在医院时,口述工作时断时续,今天她是来祝贺出院的。看到丈夫的时候,她吃了一惊,说他的身子太瘦了。我说明理由后,她也明白了,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心肌梗死这个病很可怕,做些预防也是理所当然的”。宫原小姐是个有文化的人,领悟力很强。

宫原小姐过来问我速记怎么安排,因为丈夫刚出院还比较疲劳,所以我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请她继续工作。对丈夫来说,口述肯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还是会造成心理负担,所以我觉得最好再休息一阵子。宫原小姐也赞成,又说她有别的活儿,所以不用在意。她还问我工作之余能不能常过来看看,于是我回答说,来吧,我丈夫也闷得慌,他一定会很高兴吧。宫原小姐和丈夫聊了十分钟就回去了,但丈夫的快活劲儿似乎延续了很长时间。

×年×月×日

我有事出了趟门,但中午刚过就回来了,不料丈夫却不在家。一问沙纪,说是好像到附近散步去了。没过多久,丈夫拄着拐棍回来了,脸似乎也比以前胖了。他走路缓慢,动作迟钝。我不由得担心人太胖了,心脏又会吃不消,再发作的话就是第三次了,问题会很严重。

我马上做好午餐的烤面包,但丈夫没有食欲,手根本就不往面包那边伸。我觉得奇怪,用手摁了摁丈夫的胃部,胀鼓鼓的。毫无疑问,他号称散步,其实是上街吃东西去了。丈夫一脸难为情,沙纪则低着头。

比起愤怒,我感到的更多是悲伤。我这么担心丈夫的身体,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懂我的心。我遵从医院的嘱咐,限制他的食量,避开太油腻的东西,都是因为这个病一旦复发会非常可怕。如果没这个问题,我也想让丈夫吃他喜欢的东西,把肚子吃得饱饱的,谁会喜欢限制丈夫的饮食啊。可是这人就像小孩一样,瞒着我偷偷下馆子。也不知他吃了些什么,估计胃里装的都是他爱吃的天妇罗吧。看他的胸窝胀得都快破了,大概米饭也没少吃。因为怕胃被撑满,还一直尽量让他少吃饭来着。我知道丈夫想吃的想得发疯,所以我自己在饭桌上也只吃面包和麦片粥,而且还吃得很少。现在看来,我的心意并没有传达过去。我也想尽情吃饭啊,我也想吃好多我爱吃的鸡鸭鱼肉。谁愿意把自己搞得半饥半饱啊!就连我,近来都慢慢习惯这么少的饭量了。真是的!

丈夫见我气得不想说话,也蔫了。虽然看着可怜,但是我不这么态度强硬,就无法唤起丈夫的自觉。心肌梗死发作时有多痛苦,那种地狱般的剧痛与不安,丈夫应该比谁都了解。如果再发作一次,就真的要直面死亡了。我不能因甜蜜的爱情而放松警惕,招来无可挽回的结果。只要丈夫痊愈,就能吃所有东西了。在那之前,我必须下狠心。

我仔细一想,其实我不在家,丈夫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他才会打消让沙纪做特别菜肴的念头,选择在外面吃饭,这样更安全。沙纪似乎也了解这个情况。真是一点儿疏忽和漏洞都不能有啊!丈夫上床后,我又把沙纪细细教育了一番。

×年×月×日

也许是昨天的“说教”起作用了,丈夫一整天都没出门,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和我面对面一起吃饭。和昨天的态度截然不同,我很温柔地对他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行,再忍耐一年就能吃你爱吃的东西了。丈夫听了,连声说“你的好意我明白的”。我话说着说着,眼泪都出来了。不过丈夫的瘦脸好像渐渐恢复了原样,面颊也鼓起来了。

×年×月×日

佐伯律师来电。关于那件事。

所谓的“那件事”是指石井宽二的官司。其实不是打电话,是佐伯亲自过来说的。

二楼就像公寓的一个套间,完全独立于楼下。过去妹妹妙子用作画室、铺着地板的屋子后来成了杂物间。在伊佐子的精心布置下,那儿堆起了更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上楼,迎面第一间屋子就是这个,所以它就像是另一间和室的防护垒。进和室前,必须穿过一个堆满木箱、旧衣箱和废弃碗橱的空间,就连身体健壮的人也不能一口气冲到目的地。

“老爹的话,就他那身子,慢慢腾腾的,想走到这里来可不容易。”伊佐子在佐伯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么说道。

“然后让我趁这个时间逃走吗?”

佐伯好奇地环视了屋内一圈。此处似乎还保留着妙子居住时的痕迹。壁龛的挂轴被取下后没再挂回去,窗前的旧窗帘依然如故。伊佐子的目的是希望任何人来时,都不会觉得有人在用这个房间。壁橱门上的纸也发红了。不过从里面取出的被子和枕头都是崭新的,花纹华丽,是待客之物。

“别担心,老爹过不来。”

这一点在过去的三次中得到了验证。两人交颈而卧时,仍不断竖耳细听,但楼梯那边连一点儿脚步声也没有。

楼梯口离玄关很近,离信弘的卧室很远。卧室的门板又厚,一关上就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而且卧室与楼梯口之间还夹着两个房间,完全被隔离开来了。佐伯晚上十点左右过来,凌晨两点走,来去都很安全。伊佐子在睡衣外披上长袍迎送,佐伯的背在她的触摸下,总是可笑地颤抖着。

到了第三次,佐伯的胆子也大了些。正如伊佐子所言,这家的男主人天刚黑就会陷入熟睡。佐伯仿佛能看见他张开的嘴、布满青筋的咽喉以及喉部松垮的皮肤。老年人的睡脸总给人肮脏的感觉。

“石井就要出来了。”佐伯说。

在这个房间进行的对话都以交头接耳的方式进行,很适合说私房话。

“判决下来了?”

“后天下来。我感觉这个事能成。我认为是无罪,就算不行也只是伤害罪,到不了伤害致死罪。因为他只是推了一把自杀前的乃理子,让她的头受了点儿伤。”

“已经确定是自杀了?”

“感觉法院已经认可了我们的观点。法医学专家的证词毕竟很有力。照这个情况,败诉的肯定是解剖尸体的法医。他在检查时有一点点偷工减料,被我们逮个正着。”

佐伯的脑袋在伊佐子的手臂上蠕动着,被子太窄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毕竟是因为石井打了乃理子小姐,所以她才会死吗?你是怎么想的?”

“……是因为被打了吧。”

“那安眠药怎么说?”

“她是想假装自杀吧,可能并没有达到致死的剂量。据说判断致死量很困难,因为存在个体差异。”

“这么说,法医没有好好检查胃里的安眠药残片,就是你辩护的突破口了?”

“不光是这个,当然我觉得这一点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干得好啊,你很满意吧?这下你这个律师可要出名了。”伊佐子的脸阴沉下来,“那如果判的是伤害罪,会是什么情况?”

“因为是同居中的女友,所以罪要比伤害毫不相关的旁人轻,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伤,怎么说呢,判得重一点儿也就是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吧。要是那女的没死,就能完全无罪了……”

“真这么判的话,石井是不是马上就能出来?”

“是啊。”

伊佐子的表情里充满了不安。

“麻烦了。”

“你担心?”

“那是当然……他很可能会到我这里来。”

“我严厉地告诫过他,所以不会有问题的。石井本人也向我发过誓。他一直说很感谢我这次对他的照顾,等放出来的时候,他会对我感恩戴德的。”

“可是,他本质上就是个黑社会啊。”

“就算是黑社会,也有控制的办法。他们往往比普通人更讲情义。”

“我不放心啊,现在我更觉得不找你辩护就好了。这样就能让那个男人在牢里待很长时间了,谁知道……”

“你这个愿望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可是我也有事业上的野心啊。你不用担心,那个男人会断绝对你的念想。万一他还纠缠你,我会去恐吓他,不然连我也不痛快……”

伊佐子戳了戳佐伯的手,于是佐伯慌忙噤声,眼睛盯着对方。

“怎么了?”片刻过后,佐伯细声细气地问道。

“没什么。”

“有声音?”

“是我心理作用,怎么可能有声音呢。”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

“八点左右睡下的话,现在这个点正好是他要醒来的时候吧?”

“不可能,他会一觉睡到天亮的。别那么战战兢兢好吗?”

“总觉得很惊险啊。”

“有点儿刺激不是挺好的?你不觉得兴奋吗?”

“确实觉得特别亢奋。”

“古时候的偷情就是这样的,都发生在同一个屋檐下。所谓一盗二婢,这种兴奋现在大家都已经没法理解了吧。果然,一定得是江户时代的住宅结构才行。”

“外出幽会的场所多了,刺激性也小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因为不直接了。丈夫还是得在同一屋檐下,否则不会有战栗感……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就会变成最好是让丈夫看到。”

“好变态啊。”

“我吗?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可不行,我会一溜烟逃走的。”

“不用担心,老爹是绅士。再说了,他住院后身子骨也弱了,哪有力气来抓你。”

“他的身体就那么弱吗?明明都已经出院了。”

“可能是节食的缘故。我是严格认真地按医生的建议执行的。”

“是因为减了饭量才会衰弱的吧?”

“嗯,不过没关系,他喝了足够多的营养剂。可能是因为这个,他的脸好像胖了。”

佐伯近距离凝视着伊佐子。

“胖什么的,很奇怪啊,是鼓出了一块吧?”

“鼓出来不就是胖了嘛。”

“那肚子呢?不,不是说胃,是说腹部。”

“这个谁知道。”伊佐子哼哼似的说道,“我又没跟裸体的老爹睡过,也没一起进过浴室。”

“可是……”

“好了好了。”伊佐子堵住佐伯的嘴,“这种事要你操什么心。”

“……”

“还是说石井吧,你准备怎么办?你想招他进你的事务所当杂役?”

佐伯还意犹未尽,但被伊佐子拦腰截断,只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另一个问题。

“以前我也这么想过,但把石井直接安排进我的事务所还是不太好……”

“我就说吧。”

“但话又说回来,目前不把他放在我监视得到的地方,夫人又会担心。”

“当然了,不能放任自流啊。”

“所以我也有点儿伤脑筋。要不求哪家我认识的商店收留他一下?现在哪儿都缺人手,对方应该也会很欢迎……”

伊佐子摁住了佐伯的手,于是佐伯停下话,竖起了耳朵。

“听到了吗?”伊佐子低声问。

“……”

“总觉得有声音,像是在摩擦硬物一样,就在楼梯那边。你听不见吗?”

“……”

“你怎么搞的,现在你可不能慌里慌张的。待着别动。”

佐伯在黑暗中倾听着心脏的猛烈跳动。

伊佐子的日记:

×年×月×日

盐月先生来了电话,说准备改造自家的前门,开一家茶泡饭店。并非普通的茶泡饭店,而是所谓的那种美味的一品料理店。我认为这很妥当,就鼓励了他一番。盐月先生逛遍了各种茶泡饭店和餐馆,对美食有独到的见解。这次他算是干起了能发挥兴趣爱好的行当。

我也不是不担心他能不能做成。以少量资金创业是不错,但盐月先生家在郊外,就算煞费苦心推出那种精致的料理,也未必能生意兴隆。想声名远播还需要不少时间吧,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当然好……另外,盐月先生就是个公子哥,不适合做生意。关于开店的事,盐月先生还通知了过去交游过的花柳界的女人们,似乎很期待贵客的光临。但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也就罢了,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谁会出于情义去他的店呢?反倒会可怜兮兮地没人去吧。

因为我有经营素菜料理店的经验,盐月先生希望我也能帮他参谋参谋,但我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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