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下回分解

千年一叹  作者:余秋雨

在巴格达不应该忘记一件事:寻访《一千零一夜》。

理由很简单,全世界的儿童,包括我们小时候,都是从那本故事集第一次知道巴格达的。知道以后,不管在新闻媒体上听到巴格达的什么消息,都小心地为它祝祷,因为这个城市属于我们的童年。

这些天来,看到和听到的巴格达,都很沉重。不必说它的屈辱了,即使是它的光荣,也总是杀气冲天。我一直想寻找一点属于我们童年的那个城市的痕迹,又怕冲淡严肃的话题。曾从车窗里看到街头的一座雕塑,恍惚迷离,似乎有点关系,但再次寻找时却被另一种千篇一律的萨达姆雕像所淹没。直到今天即将离别这座城市,才支支吾吾地动问。

新闻官听了一笑,挥了挥手,让我们跟他走。

先来到一条大街的路口,抬头一看,正是我在车窗里见到过的那座雕塑。一个姑娘,在向一大堆坛子浇水,很多坛子还喷出水来,可见已经浇满。

从雕塑艺术来看,这是上品。令人称道的是那几十个坛子的处理,层层累累地似乎没有雕塑感,但有姑娘在上方一点化,又全部成了最具世俗质感的实物雕塑,真可谓点石成金。其次是喷泉的运用,源源不绝地使整座雕塑充满了活气和灵气。

其实,这里是以水代油。正经应该是浇滚烫的油,取材于《一千零一夜》,叫“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太有名的故事。

第二座有关的雕塑在底格里斯河边,刻画了《一千零一夜》全书的起点:国王因妻子不忠,要向女人报复,每晚娶一个少女,第二天早晨就杀死。有一位叫山鲁佐德的姑娘为了阻止这种暴行,自愿嫁给国王,每天给国王讲一个故事,讲到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留待明天再讲。国王的胃口就被这样一直吊着,无法杀她,吊了整整一千零一夜。

其实,这一千零一个故事已经潜移默化地完成了对国王的启蒙教育,他不仅不再动杀心,而且还真的爱上了她。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变得十分通俗:两人白头偕老。

《一千零一夜》的这个开头真正称得上美丽,我想这也是它流传百世的重要原因。但是,眼前的雕塑却不美丽,两个人一坐一站,木木的,笨笨的,没有任何形体魅力和表情语言。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座雕塑,也是坛子胜于人体。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阿拉伯美学中,历来拙于人体刻画,细于图案描绘。这大概与伊斯兰文明反对偶像崇拜和人像展示有关。宗教理念左右了审美重心,属于正常现象。你看现今街头大量的萨达姆雕像,连人体比例也不大对头。更有趣的是我们旅馆大门口的一座巨型雕塑,大概是在控诉联合国的禁运吧,一个女人的右眼射出喷泉,算是泪雨滂沱,悲情霎时变成了滑稽。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开始流传于八世纪至九世纪,历数百年而定型,横穿阿拉伯世界大半个中世纪。在这样的年代,传说故事就像巨岩下顽强滋生的野花,最能表现一个民族的群体心理,并且获得世界意义。因此,它们的地位,应该远远高于一般的文人创作。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阿拉伯世界走出中世纪的整体状态远不如欧洲。意大利卜迦丘的《十日谈》受过《一千零一夜》的很大影响,但《十日谈》之后巨匠如林,而《一千零一夜》一直形影孤单。

我在沧桑千年的巴格达街头看到唯一与文化有关的形象仍然是它,既为它高兴,又为它难过。

这么多故事,只有两座,确实是太少了,但光这两座也已触及了人间的一些基本哲理。你看,对于世间邪恶,不管是强盗还是国王,有两种方法对付,一是消灭,二是化解。《一千零一夜》主张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梳理成细细的长流,与一颗残暴的心灵慢慢厮磨。这条长流从少女口中吐出,时时可断却居然没断,一夜极限却扩大千倍。最后是柔弱战胜强权,美丽制伏邪恶。那个国王其实是投降了,爱不爱倒在其次。

一切善良都好像是传说,一切美丽都面临着杀戮。间离了看,它们毫无力量,但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接处它们却能造成期待。正是期待,成了善良和美丽的生命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只要愿意听,一切都能延续,只要能够延续,一切都能改观。文明的历史,就是这样书写。民间传说的深义,真让人惊叹。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巴格达,夜宿Rasheed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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