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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庭千只鹤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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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子是个活泼的女子,不过菊治偶尔也见过她面对着钢琴发呆。 在这所房子里,钢琴的体积显得大了。 这架钢琴是菊治新建立了关系的制造厂家的产品。菊治的父亲早先是乐器公司的股东。这家乐器公司当然也一度被改成兵工厂。战后,乐器公司的一名技师决心要制作自己设计的钢琴,由于父亲的关系,技师经常到菊治这儿来商谈,菊治就把卖掉房子的钱做了投资。 这个小小的制作厂把一架制作出来的钢琴样品也搬到菊治的新居里来了。雪子的钢琴留给了老家的妹妹。雪子并不是不能在老家为妹妹购买另一架钢琴,所以菊治曾两三次对雪子说过: “如果觉得这架钢琴不合适,可以把过去的那架要回来,可不要顾虑到我的关系啊。” 雪子在钢琴前发呆,菊治以为她可能不喜欢这架钢琴。 “这架就很好呀。”雪子像听到意外的事似的说,“我虽然不太懂,但调音师不是也称赞过的吗?” 其实,菊治也知道不是由于钢琴的缘故。再说,雪子还没达到爱好钢琴的程度,她对钢琴还不是很热心,也不是特别擅长。 “你坐在钢琴前发呆……”菊治说,“看样子你像是不喜欢这架钢琴。” “同钢琴没有关系,是另一件事。”雪子诚实地回答。她本想接着说什么,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似的,“你发现我在发呆吗?什么时候看见的?” 正门旁边照例连接着西式房间,钢琴摆在那里,从餐室或二楼菊治的房间都看不见。 “在娘家的时候,吵吵闹闹的,哪有发呆的工夫。能发呆是稀罕事儿。” 菊治脑子里浮现出雪子娘家的情景——她双亲兄弟齐全,客人进进出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但是,以前我遇见雪子你时,你给我的印象毋宁说是沉默寡言的。” “是吗?我可爱说话啦。与母亲和妹妹在一起时,就没有过沉默的时候。三个人当中总有人说话,尽管如此,三人当中也许我是最不善言谈的。一想到母亲在客人面前话太多,我就沉默不语。母亲那些酬酢的话,听着就连你恐怕也会听腻的。如果常在母亲身边的话,说不定也会变成一个沉默寡言、态度冷淡的姑娘呐。不过,妹妹总是配合母亲……” “你母亲大概希望把你嫁到更阔绰的人家吧。” “是啊。” 雪子诚实地点了点头。 “到这里来之后,我的话只有在娘家时的十分之一。” “因为白天只有一个人在家。” “即使你在家,我也不会像着火似的说个没完吧。” “是啊。一外出散步,你就喜欢说话了是不是?” 菊治边说边想起晚上两人在街上散步时,雪子仿佛忘却近来的寒冷,愉快地说个不停,贴近过来搭着菊治的胳膊。雪子一步出家门,是不是有某种解放感呢? “现在不能一个人独自出去了,在娘家时出门回家后,就会将外面的情况对母亲诉说一番,然后又要向父亲诉说同样的话。” “那么,父亲一定也很高兴啊。” 雪子凝视着菊治,点了点头。 “有时我一对父亲诉说,母亲又再听一遍,还小声地笑了。” 雪子离开这种充满爱的氛围,来到菊治这里,坐在简陋的餐室里,她感到直到现在,自己还是不理解菊治。 菊治发现雪子的眼帘边长着一个小小的浅黑痣,这是两人一起生活之后的事。 在菊治的眼里,雪子的牙齿很美,仿佛在熠熠生辉,这也是两人同住一个房间之后才感受到的。接吻的时候,他也被她那牙齿的清纯所打动。 菊治拥抱着逐渐习惯于接吻的雪子,有时会突然泪如泉涌。因为还停留在接吻的程度上,他觉得雪子无比可贵又可爱。 但停留在接吻上,雪子似乎不像菊治那样感到懊恼和焦虑。关于结婚的事,雪子不至于无知到如此程度。但是对她来说,仅仅接吻和拥抱已是十分新奇,已是充分获得了爱的满足,她回报了菊治。 菊治自己也感到很痛苦,有时他在反复考虑,这样的新婚生活并不是不自然,也不是不健康吧? 雪子从蔬菜店购来了大萝卜和青菜,菊治甚至看见这种蔬菜的绿色和白色也觉得很新鲜。仅这一点,不是也很幸福吗?过去在古老的房子里,同老女佣一起生活的时候,从来不曾看见过厨房的蔬菜这类的东西。 “一个人住在那样宽阔的房子里,你不感到寂寞吗?” 雪子来到这个家之后不久这样问过菊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甚至远溯到过去体恤菊治,诚心实意地听菊治叙说。 菊治早晨醒来,看见雪子不在身边,蓦地涌起一股寂寞感。雪子早晨要干家务活,当然要早起床,可是他醒来如果看到雪子的睡姿,着实有一种笼罩在温馨的氛围里的感觉,因此,他甚至努力试图比雪子醒得早。一看见雪子不在贴邻的卧铺上,他甚至会被一种轻度的不安侵袭。 一天傍晚,菊治刚回到家里就喊道: “雪子,雪子,你在用名叫Prince Machabelli的香水吗?” “哎呀,怎么啦?” “为钢琴的事,我见了一位女客人,她是这么说的。还真有人鼻子这么灵敏呀。” “为什么会谈到香味儿呢。” 雪子说着,嗅了嗅接过来的上衣,这时她想起来了,说: “香水瓶子放在西服衣柜里,都忘了呀。” 二 二月末,接连三天下雨。黄昏前,雨刚停息,天空又柔和地垂下了阴云,隐约呈现出一片淡淡的粉红色,云烟氤氲地扩展开去。在这样一个星期天里,栗本近子抱着黑织部茶碗来了。 “喏,我把值得纪念的茶碗带来了。” 近子说着,就从双层盒子里取出茶碗,双掌捧着观赏。然后,她将茶碗放在菊治的膝前。 “此后正好是使用它的季节。上面的图案是早生的蕨菜……” 菊治把茶碗举起来,却没有看它。 “几乎都忘了,这时候你才拿来。你不是说当天就拿来的吗?你没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拿来了呢。” “这是早春使用的茶碗,冬季期间即使送到也没用嘛。再说,一旦撒手,我也确实依恋不舍啊。说难以分舍,未免有点儿那个,不过……” 雪子来给他们斟了粗茶。 “夫人,实在不敢当。”近子小题大做地说,“夫人,没有女佣,就这样过冬的吗?真能忍耐啊!” “我想两个人单独多待一些时候。” 雪子明确地回答,菊治吓了一跳。 “真佩服。”近子点了点头,接着又说,“夫人,你还记得这只织部茶碗吗?记忆犹新吧。这是作为我的贺礼送给你们的,是至高无上的……” 雪子像要探问什么似的望了菊治一眼。 “请夫人也坐到火盆边来吧。”近子说。 “是。” 雪子靠近菊治跪坐下来,她的胳膊肘几乎与菊治相碰。菊治不由得想笑出来,却又强忍住,对近子说: “白要可不行,希望你把它卖给我。” “哪里的话。我再怎么落魄潦倒,也不能把你父亲送给我的东西卖给你菊治啊,你想想看……”近子正经八百地说,“夫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夫人点茶了,像夫人这样认真而又有品格的点茶小姐,是举世无双的。你在圆觉寺的茶会上第一次用这只织部茶碗为菊治沏茶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雪子沉默不语。 “如果你用这只织部茶碗再给菊治献上一碗茶,那么我把茶碗送来也就有价值了。” “可是,我们家已经没有什么茶具了呀。” 雪子依然低着头回答。 “哎呀。不要这样说……点茶嘛,只要有圆筒竹刷子就能点。” “哦。” “请一定好好爱护这只织部茶碗。” “是。” 近子瞅了一眼菊治的脸,说: “说是什么茶具都没有了,但是还有水罐吧?那个志野水罐。” “它已经作插花用了。”菊治赶忙说。 水罐是太田夫人的遗物,菊治也确实把它保存了下来,还把它带到这个家里来,收藏在壁橱里。几乎忘却了的东西,突然被近子点了出来,菊治大吃一惊。 可以想象,近子对太田夫人的憎恶还延续到现在。 雪子也相送近子到了大门口。 近子在门口仰头望着天空说: “街上的灯光仿佛映照着整个东京的天空啊……天气逐渐转暖,太好了。” 近子耸起一边肩膀,摇摇晃晃地走了。 雪子依然跪坐在大门口。 “什么夫人、夫人地叫唤,好像有点造作,令人讨厌啊。” “实在讨厌。她大概不会再来了。” 菊治也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 “不过,她说‘街上的灯光仿佛映照着整个东京的天空’,这句话倒是挺漂亮的。” 雪子走下来,把大门门扉打开,望了望天空,又回过头来想把门关上。这时,只见菊治也仰望着天空,她有点踌躇了。 “可以把门关上吗?” “啊。” “真是暖和起来了。” 他们折回了餐室,织部茶碗依然摆放在那里。雪子等着把它收拾起来,菊治却说想上街去。 他们登上高台的宅邸街。雪子在没有行人的地方主动拉着菊治的手。雪子好像要用手来表现体贴。然而,冬天的水把她的手弄粗糙了,掌心也变得粗硬了。 “那只茶碗,不是白要,是买的吧?”雪子突然问道。 “啊,要把它卖掉。” “是嘛。她是来卖茶碗的吧?” “不,我要把它卖给古董店。只需把卖的钱退还给栗本就行。” “哎呀,要卖吗?” “那只茶碗在圆觉寺的茶席上出现时,雪子你也听说了不是吗?刚才栗本也说了。那是我父亲送给栗本的。茶碗到我父亲手里之前,是太田家收藏的。这只茶碗有这样一段来历,所以……” “可是,我对这种事毫不介意。是好茶碗的话,你就留着好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好茶碗。但正因为是好茶碗,就更应当为茶碗本身着想,把它交给古董店,要让它去向不明,我们完全不知道才好呐。” 菊治终于使用了文子信中“要让它去向不明”的语言。他从栗本近子那里把茶碗要回来,也是按照文子信中的嘱托办的。 “那只茶碗有那只茶碗高尚的生命,就让它离开我们继续生存下去吧。我所说的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包括雪子……那只茶碗本身是坚强而美丽的,它的姿影并没有让不健康的固执缠绕。然而,伴随着茶碗的我们的记忆却是糟糕的,它玷污了茶碗,又让我们亲眼看见。我所说的我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五六个人。过去不知有几百个人珍惜地把那只茶碗保存并传承了下来。那只茶碗制成之后,可能已历经四百年了,所以从茶碗的寿命来看,太田先生、我父亲和栗本近子拥有它的时间,不过是极短暂的时间。宛如薄薄的云层飘过时投下的影子。假如它能够传承到健康的持有者手里就好了。即使我们死了,那只织部茶碗还会在某人那里美好地存在,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是吗?你有这样的想法,不要把它卖掉不是更好吗?我倒无所谓呀。” “不要舍不得放手呀,我一向对茶碗就不执着。我想用那只茶碗清除掉我们的污垢。让栗本持有它,我觉得很不舒服。比如,在那次圆觉寺茶会,在那种时候被她拿了出来。茶碗是不会被人类的丑恶关系束缚住的。” “听起来茶碗似乎比人更了不起。” “也许是吧。我不十分懂得茶碗,但是好几百年来,识货的人把它传承了下来,因此我不应该打碎它,还是让它去向不明吧。” “即使把茶碗作为我们对往事的回忆留下来,我也是能够接受的呀。” 雪子用非常清澈的声音再说了一遍。 “即使我现在不明白,但有朝一日,如果还能清楚地看到那只茶碗,岂不是很愉快的事吗……早先的事我倒不介意,如果你把它卖了,日后回想起来,不会觉得寂寞吗?” “不会。那只茶碗的命运是离开我们不知去向呀。” 菊治就茶碗的事,终于谈到了命运之类的话,他忆起文子,心如刀绞。 两人漫步了一个半小时才回家。 雪子想将火盆里的火移到被炉里的时候,蓦地用双掌捂着菊治的手,让菊治看看右手和左手的温度不一样。 “吃点儿栗本师傅送来的点心好吗?” “我不想吃。” “是吗?她送来点心,还送来了浓茶。说是从京都带来的……”雪子无拘无束地说。 菊治将包裹着织部茶碗的包袱收藏到壁橱里,看见放在壁橱深处的那只志野水罐,就想把它连同茶碗一起卖掉。 雪子用面霜搽过脸,取下头发上的发夹子,做睡觉的准备。她抖开了长发,边梳头边说: “我想把头发剪短,好不好?让人家看见后脖颈,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说着撩起后发让菊治看了看。 大概是口红不易擦掉的缘故,她将脸靠近镜子,微张嘴唇,用纱布擦了擦,又照了照镜子。 在黑暗中,相互温暖对方。菊治心想,这样,什么时候才冒渎神圣的憧憬呢?他陷入自己内心的深渊。但最纯洁的东西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使它龌龊的,因此它可以宽容一切。难道那种事就不可能吗?他浮想联翩,任意设想着拯救的办法。 雪子入睡后,菊治把胳膊抽了出来。可是,离开了雪子的体温,他感到一阵可怕的寂寞。还是不应该结婚啊,这种咀嚼般的后悔爬上了心头,贴邻的那张冰冷的睡铺在等待着他。 三 连续两天的黄昏,天空呈现一片隐约可见的淡淡的桃红色,渐渐地扩展开去。 菊治在回家的电车上,望见新落成的高楼大厦窗口的灯光,全都是白晃晃的,心想那是什么呢,好像是荧光灯。整座高楼的房间灯火通明,显出一种新建的喜悦。这座大厦的斜上空,悬挂着一轮接近满月的明月。 菊治到达家里的时分,天空的桃红色云彩大概是被那边的落日吸引过去,仿佛沉了下去,变成漫天的晚霞。 快到自家的拐角处,菊治心情忐忑不安,伸手摸了摸外套的内兜,确认那张支票还在兜里。 雪子走出邻居家,小跑般地进了自家的房门。菊治看见她的背影,雪子却没有发现菊治。 “雪子,雪子。” 雪子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刚才,你看见啦?” 她说着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邻居给我转达了妹妹挂来的电话……” “哦?” 菊治始料未及,从什么时候起邻居家给转达电话了呢。 “今天的天空也像昨天黄昏时分的天空一样,而且比昨天更晴朗,很暖和。” 雪子仰望着天空。 菊治更衣时,将支票掏出来放在茶柜上。 雪子低着头,一边收拾菊治脱下的衣服,一边说: “妹妹来电话说,昨儿星期天,她同父亲两人想来……” “来我们家?” “是啊。” “来就好了嘛……”菊治若无其事地说。 雪子停住了用刷子刷裤子的手。 “你说什么来就好了嘛……”她像把话推回去似的说,“前些日子我已去信让他们暂时不要来。” 菊治觉得奇怪,险些想反问那是为什么。他蓦地察觉到,因为还没有彻底成为夫妻,雪子害怕她的父亲前来。 可是,雪子立即抬头望着菊治说: “父亲不来,希望你请他来一次。” 菊治像雪子的眼睛那样光彩夺目地欣然回答: “即使不请,如果来了不是很好吗。” 雪子很开朗地说: “因为是女儿嫁出去的地方……不过,好像也不是那样。” 菊治是不是比雪子更害怕她父亲前来造访呢。在雪子说话之前,菊治没有注意到,自从结婚之后,他还没有招待过雪子的双亲和兄弟姐妹。可以说,他几乎忘却了雪子娘家的亲戚。菊治同雪子的异常结合,竟陷入了如此状态。或者正因为没有结合,所以雪子以外的事,他什么都无法想吧。 只是对太田夫人和文子的回忆,像虚幻的蝴蝶似的总也离不开菊治的脑海,也许这就使他变得无力。仿佛可以看见蝴蝶在脑海黑暗的底层飞舞。那不是太田夫人的幽灵,而好像是菊治悔恨的化身。 然而,雪子给父亲写信让他不要来这件事,足以使菊治领悟到雪子悄悄的悲伤和困惑。栗本近子也觉得很不可思议,雪子没有女佣就这样过冬,大概还是害怕被女佣嗅到他们夫妻的秘密吧。 尽管如此,很多时候菊治的眼里只看见雪子光彩夺目,十分开朗,这与她努力尽心体贴菊治是分不开的。 “你什么时候把那封信发出去的?那封让父亲不要来的……”菊治问了一句。 “是啊。可能是过了正月初七吧。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回老家了嘛。” “那是初三。” “是在那以后过了四五天吧。正月初二,父母亲都忙于接待客人,所以妹妹一个人来拜年的嘛。” “对。她还带来这样的使命——希望我们明儿去横滨。”菊治边说边想起来,“可是,写信让父亲不要来,不够稳妥呀。我们请他下个星期天来好不好?” “嗯。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一定会带着妹妹来。父亲一个人来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多亏有个妹妹,我也觉得很庆幸。造化安排得真妙啊。” 有个妹妹,雪子大概也觉得轻松些吧。毫无疑问,雪子想尽量不让父亲看到自己同菊治这种不像结婚的婚姻生活。 雪子烧好了洗澡水,菊治走到小浴室,就听见查看热水温度的声音。 “你饭前洗澡吧。” “好,就这么办。” 菊治洗澡的时候,雪子在浴室玻璃门外扬声问道: “放在茶柜上的支票,是干什么用的?” “啊,那个,是卖掉织部茶碗的钱。得把它交给栗本。”“那只茶碗那么贵吗?” “不,那里面包括我们家水罐的钱。” “哦,大概一半吧。” “即使一半,也是相当大一笔钱啊。” “对,拿这笔钱来干什么用呢。” 织部茶碗的事,雪子是知道的,昨天晚上散步时也谈过了。但是,志野水罐的来龙去脉,雪子一点儿也不了解。 雪子站在浴室的玻璃门外面,说: “不要把钱花掉,用它来买股票怎么样?” “股票?” 菊治感到意外。 “是这样的……”雪子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父亲把相当于那一半的一半的钱交给我和妹妹,说让我们拿去增值。我们就存到经常出入我们家的股票商那里,让他代买有把握的股票,股票跌价的时候就不卖,等它涨价,把它卖掉再买别的股票,这样就会逐渐积少成多地增值了。” “唔。” 菊治寻思,仿佛看到了雪子娘家的家风。 “我和妹妹每天都读报上的股票栏。” “你现在手头还有那股票吗?” “有呀。一直存在股票商那里,所以自己也未见过……股票下跌的时候就不卖,是不会吃亏的。”雪子很单纯地说。 “那么,是不是把那笔钱也存放到你认识的股票商那里呢?” 菊治边笑边望着雪子。雪子罩上白色的围裙,脚穿毛线短筒袜子。“雪子也进来一起暖和暖和身子怎么样?” 雪子以眼神显示腼腆,美极了。 “我还要准备晚餐呐。” 她说着轻快地走出去了。 四 这周星期六,已进入三月了。 父亲和妹妹明天就要来,雪子在晚饭后独自一人外出采购,买了水果,还抱了一束花儿回家来。她打扫厨房至深夜,然后坐在梳妆台前,长时间地梳理头发,自言自语地说: “今儿,我特别想把头发剪短。前些日子你说过剪了也好,可是我想,让父亲看见了吃惊也不好……所以只让人家整了整发型,可这种发型我不惬意,总觉得有点滑稽。” 雪子钻进被窝后仍然平静不下来。菊治多少有点妒忌,觉得父亲和妹妹就要到来,竟能使她如此高兴啊,同时也不能不意识到雪子大概是由于寂寞的关系吧。他温存地把她抱过来。 “你的手很凉呀。” 菊治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上,一只胳膊搂住雪子的脖颈,另一只手从雪子的袖口直伸到肩膀抚摩着。 “说点儿什么吧。” 雪子松开嘴唇,摇了摇头。 “有点痒呀。” 菊治说着拂去雪子的头发,将头发理到她的耳后,接着又说: “你叫我说点儿什么,你还记得我说过伊豆山吗?” “不记得啦。” 菊治不能忘记。那时候,他在黑暗的深渊,一边闭上眨巴着的眼帘,一边想起文子,想起太田夫人,通过这种胡思乱想是不是能够获得那种面对雪子的纯洁的力量呢,他在作丑恶的挣扎。明天雪子的父亲将到来,能不能以今晚为界呢。菊治又试图回忆起太田夫人那种女人起伏的感情,却越发感受到了雪子的纯洁。 “雪子你讲点儿什么吧。”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呀。” “明天你见到父亲,打算跟他说什么呢……” “跟父亲嘛,到时就自然会说出来的呀。父亲只不过是想来我们家看看而已。只要他看到我们生活得很幸福就可以啦。” 菊治一声不响,雪子将脸贴近他的胸脯,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雪子的父亲和妹妹来了。雪子高高兴兴地干活,她同妹妹两人说说笑笑。刚要提前开午饭,栗本近子来了。 “家里来客人了吗?我只见见菊治就行。” 传来了栗本在大门口对雪子说话的声音。菊治站起身走了过去。 “你把那只织部茶碗卖掉了吗?原来你是为了出卖才从我这里要回去的呀,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卖到的钱退回给我呢?”近子接二连三地兴师问罪来了,“本想马上就来问个明白的,可是回头一想,不是星期天菊治你就不在家,我十分焦虑不安。虽然也可以晚上来,不过……” 近子从手提包里掏出菊治的信。 “这个还给你,里面原封不动地装着那笔钱,请你数数……” “不,我希望你原封不动地收下。”菊治说。 “我为什么要收下这笔钱呢?难道这是断绝关系的钱吗?” “你别开玩笑了。我现在有什么理由要给你支付断绝关系的钱呢?不是吗?” “说得也是啊,即使作为断绝关系的钱,又何必把那只茶碗卖掉呢。再说,我收下这笔钱,也莫名其妙嘛。” “那是你的茶碗,才把卖茶碗得到的钱送给你嘛。” “我这是送给你的呀。这是你希望要的。我觉得它是你们结婚的最好纪念。对我来说,它是你父亲的纪念品……” “你不能就当作卖给我,把那笔钱收下吗?” “那是办不到的。我再怎么落魄潦倒,也决不能把你父亲送给我的东西卖掉,更不用说是卖给菊治你啰。前些日子,我不是已经拒绝过吗?再说,你不是卖给古董店了吗?如果非要我接受这笔钱不可,那么我就用这笔钱把它从古董店那里赎回来。” 菊治心想,早知如此,何必老老实实地写信告诉她,把卖给古董店的钱送给她不就行了嘛。 “哎呀,请进来吧……住在横滨的父亲和妹妹来了,没关系的。”雪子稳重地说。 “你父亲?……啊,是吗?正好,请让我见见他。” 近子蓦地放松下来了,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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