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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落幕时  作者:东野圭吾

“嗯,要说是怎样一个老师,他应该算普普通通吧。算不上特别优秀,但是也不差。家长们的评价也是这样。”双手捧着茶碗的杉原忽然直起身子说道。看他的年纪应该快八十了,但口齿还很清晰。

问完苗村诚三的学生后,松宫联系了坂上。这名前辈刑警说他正往近江八幡去,为了见苗村从学校辞职时的校长助理。松宫于是决定在那里跟他汇合。而那个前校长助理,就是现在面前的杉原。松宫和坂上来到纯日式风格的杉原家,现在正喝着拿来招待他们的日本茶。

“但是我听他的学生说,他是一个热衷教学、心地善良的好老师。”

听到松宫的话,杉原咧嘴呵呵地笑了。“那也没什么不正常。带那批学生的时候,他或许就是那样。老师和学生之间,说到底还是看相处。老师也是人,自然有处得来的学生和处不来的学生,这也要看时期。比如说在刚成为老师的时候,就算凭着一腔热血埋头苦干,但随着不如意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时间渐渐流逝,慢慢开始向现实妥协的情况也会逐渐增加。说得难听些,如果不会适当地撒手不管,是干不好老师这份工作的。”

老人的话听上去很不负责任,但这或许就是现实。

“苗村先生在辞职之前其实已明白了这些道理,您是这个意思吗?”坂上问道。

“他究竟想明白了多少,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他并不是那种身先士卒的人。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后期已经无法投身教育,或者说是失去了热情吧。因为时间太久了,我也不是很有把握。”

“苗村先生辞去学校的工作,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呢?”坂上继续问道。

“那个啊,我现在记不清了。是由于个人原因,这个肯定没错。不过也不是因为什么坏事,我记得他的辞职算得上是功成身退吧。”

“苗村先生辞职后没多久就离婚了,这件事情您知道吗?”

“啊,是吗?好像后来听人提起过,但真的记不清了。”杉原无精打采地回答道。对于已经辞职的人,当时的他就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吧。

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但都没得到什么太重要的线索,二人适时地结束了问话,便告辞了。

快捷酒店已经在八日市预约好了。在去酒店之前,二人决定先在车站前的餐馆吃晚饭。在等候菜上桌的时候,坂上联系了本部。挂断电话后,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被说了?”松宫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别疏忽啊、好好查啊之类的。”坂上叹气道,“不过也真是头疼。好不容易找出苗村老师这把关键的钥匙,却找不到能插钥匙的锁孔。再这样下去,只能两手空空地回东京了。”

坂上说,今天除了杉原,他还见了其他四个老师。每个人都记得苗村,但对他的近况一概不知,连他失踪了的事情都不知道。有一个人觉得他辞职的理由是离婚,但具体的细节也不清楚。而且所有人对苗村的评价都是一个到某个时期为止都很热情的老师,这一点倒是跟杉原的话一致。

至于对素描图的反应,老师们也跟那些学生的反应差不多。同样有人回答因为不知道现在的长相,所以无法确认。

“坂上前辈怎么看呢?你觉得苗村老师跟越川睦夫,也就是绵部俊一,是同一个人吗?”

“我希望是那样。说到底,我们也没有其他线索可抓了。但是,就算我的猜想是对的,想要证明也并不简单。越川的照片一张都没有,那幅素描图也靠不住。”

“而且要怎么联系起来也完全没头绪。”

“正是。为什么一个在滋贺县当老师的人要跑到女川的核电站工作,最后又在新小岩的河岸边被杀呢?完全摸不着头脑。”坂上拿起端来的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喝掉一半,“对了,核电站那边好像也很棘手呢。”

松宫停下筷子。“是吗?”

“再怎么说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当时的记录好像没有留下来。员工材料的保管时限是三年,而且也只限于正式员工。你也知道,那一行里找下家甚至下家再找下家都是常事,全日本摸不清底细的人都集中在那里,伪造户籍表、用别人的名字到那里去工作也是家常便饭。如果绵部俊一曾用过假名,再想从那些材料中把他找出来可是比登天还难。”

“坂上前辈,你还挺了解的。”

“我以前逮捕过的人里就有曾经在核电站工作过的,他还说那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情。”坂上说话的同时动着筷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在品尝什么料理。

因为事先预约好了两间单人房,所以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后,二人便回各自的房间去了。松宫将白天问询的内容全部输进平板电脑,又试着在心里整理了一遍。他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叫他无法踏实。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都看不见,让他有种不安定的焦躁感。

他忽然想到不如给加贺打个电话,但很快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表达心里的烦躁不安。而且加贺有自己必须做的事情,现在肯定正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那件事上。

第二天吃完早饭,松宫要去的地方是一所名为“琵琶学园”的孤儿院。不用说,那里就是浅居博美从初二开始到高中毕业为止生活的地方。坂上则去了米原,那里是苗村诚三的老家。他家似乎很久以前就没了,但是好像还有亲戚,孩提时代上的学校之类也大多还在。

“我们两个,至少也得找到点钥匙孔的影子吧。”在酒店分开时,坂上说。“是啊。”松宫回答。

从外观上看,琵琶学园就是一座小而简洁的集体住宅。从正门玄关进去后,左边是接待室的窗口,旁边挂满了数不清的名牌。看名牌应该就能知道哪个孩子外出。

松宫朝接待室里的女人打了个招呼,报上名字。今天要来的事之前就已经通报过了。被带到接待室等了没一会儿,敲门声便响起,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穿着牛仔裤加毛衣,看起来五十多岁,染成茶褐色的头发根部有些泛白,右手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松宫起身递上名片,打了个招呼。女人也递过名片。她叫吉野元子,职位是副园长。

“您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协助我的工作,真是非常感谢。”重新坐下后,松宫向对方道谢。

“据说你想了解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是的,年头有些久了,不好意思。”

“我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人了。现在的园长是十几年前从别处调过来的,所以这次就由我来接待你。那么,你想问关于哪方面的事情呢?”

“嗯,当时这里应该住过一个叫浅居博美的女人,我想就她的事情问您几个问题。”

松宫感觉到吉野元子的眼睛似乎闪烁起光芒。

“浅居博美小姐?嗯,我记得。前些日子还有人咨询她在这里的经历呢。就是角仓博美小姐吧?她现在真的很了不起啊。”

这样的回答让松宫有些意外,跟昨天见到的那些同学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您看过她的演出吗?”

“嗯,她还是演员的时候我看过,当时在京都有公演。”

“最近呢?”

“最近没什么机会。”吉野元子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现在正在东京举行公演吧。嗯,剧场在……”

“明治座。您知道得很清楚呢。”

“那当然。每次她都会寄邀请函和宣传册过来。”

“浅居女士……吗?”

“是的。在缺席那里画上圈,再把邀请函寄回去的时候,我心里可难过了。”

松宫察觉到,这里对浅居博美来说似乎才是真正的故乡,是养育她的地方。

“只是寄邀请函和宣传册吗?有没有打电话之类……”

“以前经常打,但是这一两年就没有了。可能她很忙吧。”

“她在这里时的情况您还记得吗?”

吉野元子肯定地点点头。“记得很清楚。最开始总是一副黯然失落的神情,也不怎么跟人说话。不过仔细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突然间父母都没有了。”

“这里像她那样的孩子很多吗?”

“当时是的,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几乎都是遭到父母虐待的孩子,被儿童保护机构接管后最终送到这里来。不过……”女副园长略微歪起头,“博美小姐也算是受了某种虐待吧。离家出走的母亲可以说是逃避养育责任,留下她一个人自杀的父亲则是放弃抚养义务。没带上她一起走,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些细节上的精准让松宫十分意外。“您真是记得很清楚啊。”

“因为那是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嘛。当时我才二十几岁。我一直想成为一名保育员,还是学生时作为志愿者来这里帮过忙,结果最后就成了正式员工。”

“是这样啊。二十几岁的话,应该跟当时的浅居女士很合得来吧。”

“嗯。当时跟谁都不愿意讲话的博美小姐,最先敞开心扉的对象就是我。然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好,经常在一起热烈地聊一些喜欢的演员或者电影。周围的人都说,我们看上去好像姐妹呢。”

“这么说浅居女士走上戏剧这条路,其实也是受到吉野女士的影响了?”

吉野元子轻轻地闭上双眼,缓缓摇头。“那些运营剧团的人里面也有热心人,每次公演的时候都邀请孩子们去看。博美小姐也是那样开始去看演出,最后才决心走进那个世界的。我第一次听她说想成为一名演员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仔细一想,她平时就很擅长给小朋友读绘本什么的,或许她就是愿意给别人带去快乐吧。”

“也就是说,她找到了一个天生适合的职业。”

“我想是的。”吉野元子露出笑容。“她现在是牵涉了什么案子吗?”她问道,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光芒似乎掺杂着一丝与怀念稍不相同的颜色。

该怎么跟她解释呢?松宫有些犹豫,他还不想提及押谷道子被杀的案子。

“就算跟什么案子有些关联,”吉野元子抢先说道,“她也绝对不会犯罪。心灵像她那样纯洁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多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一番话之后,那张坚定的脸上似乎写着:虽然不知道你想打听什么,但如果怀疑浅居博美,那我可懒得理你。

松宫终于决定了该如何说明。他在心里想好了一番话。“其实……”他开口道,“我们正在追查一个人的行踪。”

“一个人?”

“一个叫苗村诚三的人,是浅居女士初中二年级时的班主任。”

“请稍等。”吉野元子说着打开了文件夹。她迅速地翻动着,手指在纸面上游走。“啊,是她转学前的老师。”

“是的。上面有记录吗?”

“关于苗村先生……”吉野元子继续看文件,“是博美小姐的班主任,除了这个就再没有其他记录了。”

“有没有探访记录之类的东西?我们了解到苗村先生好像来找过浅居女士。”

吉野元子从文件中抬起头,上翻着眼睛,越过镜片看着松宫。“我并不打算对警察的工作指指点点,但如果是跟我们园的人相关的事情,那情况就又不一样了。能不能先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追查苗村先生的行踪呢?”

松宫做了个深呼吸,张开嘴。“在一个案件的调查过程中,我们注意到苗村先生跟案件相关的可能性。但是在追查中我们发现,苗村先生大约二十年前就已经行踪不明了,所以我们才需要在他当时任何有可能的活动范围内逐个进行排查。昨天,我们通过询问他当时的学生得知,他曾经为了送一封给浅居女士的信而专程来过。所以我想,或许他在那之后也来过几次。”

吉野元子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松宫,最终她哧地一笑,合上文件夹。“如果是这样,松宫先生,非常遗憾,今天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这里恐怕没有能让你满意的线索。”

“如果真是那样也没办法,我早已经习惯了做无用功。不过,如果您还记得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不管多么琐碎的事情都可以。”

“那个苗村老师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他确实来过好几次,能做到这样的老师非常少,所以当时我挺感激他的。”

“那么当时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呢?比如两个人吵架了,或者遇到什么问题了之类。”

吉野元子慢慢地摇着头。“完全不记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开心。苗村先生现在行踪不明虽让人放心不下,但我想跟博美小姐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她离开这里去东京之后还定期跟我联系,从那时候起,我就再没有从她口中听到过苗村先生的名字了。”她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充满了不容分说的气势。

看来只有先撤了。“明白了。感谢您的配合。”松宫道谢后起身。

吉野元子将他送到大门口。“没能帮上忙,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我耽误了您的时间才不好意思呢。”

松宫低头行礼,正打算离开,吉野元子叫住了他。“松宫先生,你最近见到博美小姐了吗?”

“嗯,不过只有一次……”

“她,还好吗?”

“看上去非常好。虽然当时正是公演期间,却一点也看不出疲态。”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好意思,还专门叫住你。”

“哪里。那么,我先告辞了。”再次行礼后,松宫便转身走开了。

吉野元子可能会联系浅居博美,松宫想。不过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如果浅居博美跟案子无关,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有关系,那只会令她动摇,这样说不定会使她做出什么新的反应。反正小林他们也告诉自己不必拘谨。

走出琵琶学园之后,有电话打来,是坂上。松宫一边走一边把手机放到耳边。“喂。”

“是我。那边情况如何?”

“现在刚走出孤儿院。非常遗憾,没什么大的收获。”

“是吗。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刚才若林巡查部长给我打电话了,苗村诚三前妻的妹妹愿意见我们。她在大津,我马上把地址和电话号码发给你,你替我跑一趟。”

“明白了。坂上前辈呢?”

“我找到了苗村高中时的同学,现在正准备去见他。从我这里到大津还得一个多小时,所以那边就交给你了。”

“明白。”

电话挂断不久,坂上的短信就来了。对方名叫今井加代子,住址是大津市梅林。松宫立刻打了个电话。对方留的是手机号码,所以是本人接的,是一名性格沉稳、说话也很有风度的女子。当松宫说自己是警视厅的人时,她也没有惊讶,应该是已经了解了情况。

大约三十分钟后,松宫到达了大津市梅林住宅区。这里的房屋有种岁月的沧桑感。松宫很快便找到了门牌上写着“今井”两个字的房子。房子使用了过去常见的瓦片,兼具日本和西洋风格。

今井加代子个子不高,稍微有些发福,面部少有皱纹,看上去像是四十来岁的人,但实际年龄应该有五十过半了。

“自从父母过世,姐姐一直生活在这里,独自一人。我们四年前搬过来后,一直妥善地保管着姐姐的遗物。”今井加代子的语气十分沉稳。

松宫被带到了可以眺望庭院风景的客厅。他和今井加代子分别坐在玻璃茶几两边的藤椅上,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咖啡碟和咖啡杯。

今井夫妇还有一套房子,但是因为儿子结婚,他们便把那套房子给了儿子,搬回这里居住。

“那些遗物中有苗村先生的东西吗?”

今井加代子的眉头瞬间皱在一起。“东近江警察局的人来问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这里没有那种东西。姐姐全都处理掉了。所有的遗物我都确认过,不会有错。”

“照片也没有?”

“一张都没有,连结婚照都烧掉了。我想那也是当然的,因为那个人竟然那样对她。”

“那样,指的是……”

今井加代子快速地眨着眼,为了平息激动的情绪而做着深呼吸。“虽不怎么愿意讲,但因为是警方在调查,我就说了。不过还是请你不要随便告诉其他人。”

“那是当然。”松宫正色道。

今井加代子喝了一口咖啡。“事情其实很简单,那个人除了姐姐,还有其他女人。”

“他出轨了?”

“如果只是简单的出轨就算了,但并不是。那个人动了真感情,把姐姐抛弃了。”

“对方是什么人?”

今井加代子轻轻地摇着头。“不知道。姐姐怎么问也没问出来。那个人对姐姐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们离婚吧。’仅此而已。我觉得姐姐真能忍。外人不知道,那对夫妻每天过的是如同寒冰般冷淡的日子。诚三先生……那个人好像连姐姐做的饭都不吃,每天在外面吃饭,很晚才回家,睡觉也在不同的房间,早晨很早就又出门了。两人之间好像一直是那样。”

松宫的脑海里浮现出两张照片,是毕业纪念册上苗村的样子。辞职之前那么萎靡不振,或许是受那样的生活方式的影响吧。

“当时您姐姐找您倾诉过吗?”

“没有。我知道这一切,是在姐姐他们决定离婚之后。姐姐说她下了决心,在哪怕还有一丝挽回的可能性的时候,对谁都不说。”

独身的松宫也觉得似乎可以理解她那种心情。“但是最终她还是同意离婚了。”

“姐姐说已经没办法了。那个人也不跟姐姐商量一下,就擅自辞掉了学校的工作,然后好像没过多久就离家出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离婚协议书。那时候姐姐就决定放弃了。她自己去交了离婚协议书,打扫干净后便离开了那个家。”

“您姐姐自己把房间……”松宫探出身子,“其实,苗村先生现在失踪了。您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这件事情东近江警察局的人也问过,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他原本就没什么关系。”

“离婚之后,您姐姐有没有再见过苗村先生呢?”

“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请不要侮辱我姐姐。”

“不,我绝没有那种意思……对不起。”松宫低下头。

今井加代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觉得姐姐已经忍得够多了,发现他的婚外情后,竟然还过了一年多……我觉得她只是在白费心血。”

她的这句话引起了松宫的注意。“您刚才是说发现吧。是您姐姐发现的吗?不是苗村先生自己坦白的?”

“最终是他坦白的,但还是因为姐姐追问了。在那之前,姐姐就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追问的呢?”

“是信用卡的账单。姐姐看到账单后觉得有问题,于是就查了一下他究竟都买了什么东西,结果从中发现了一件那个人不应该买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今井加代子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脸色很难看。“我虽不愿意再回想起,但也不可能忘记。是一条项链,带宝石挂坠的项链。姐姐凄凉地笑着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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