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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和他奇门遁甲 作者:周德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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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丫放学后,想好好做一顿饭,请娄小娄来一起吃。 正好娄小娄发来了一条短信:你在干吗? 桑丫:我今天买了很多菜,要好好做一顿饭,正想请你来呢。 娄小娄回道:嗓子长了一块息肉,痛得厉害,说不出话来,吃东西也难以下咽。等好了再说吧。 桑丫:怎么搞的? 娄小娄:不知道。 桑丫:吃药了吗? 娄小娄:我是医生,不用你操心了。对了,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有空我给你带过去。 桑丫:谢谢。我喜欢裙子。 放下电话之后,桑丫想到了一件事——那个和娄小娄一模一样的人,好像从来都说不出话,现在娄小娄突然得了这样的怪病,难道是命中注定? 剩下桑丫一个人,她就没有了做饭的兴致,下了一碗面,草草填饱了肚子。 天黑之后,她来到窗前,朝外望去。对面是朱玺的窗子,里面黑着,看不到那盆粉红色的格桑花。 她望着望着,心慢慢提了起来,她感觉那扇黑洞洞的窗子里,似乎有一只黑洞洞的巨大眼睛,正在盯着她。她想了想,离开了,转了一圈,关了灯,又回到窗前,眯眼朝朱玺的窗子望。她终于看清,那是一副单筒望远镜,有支架,正瞄准她的窗子。 变态! 她一下把窗帘拉上,接着心就怦怦怦乱跳起来。 从此,桑丫再也没有拉开过这面窗帘。 她开始怀疑,上次朱玺来,会不会在自己的家里安放了监听器或者监视器。她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 她的眼睛又盯住了电脑。 监听器和监视器都是实物,如果存在,她可以看见,拆除。如果他通过网络,在她的电脑里安放一个小小的木马程序,那么也就等于钻进了她的家中。监视器和监听器只能窥视到她的行为,而木马却能窥视到她的内心。 记得有一次,她正在网上和娄小娄聊天,朱玺打来了电话。 “你在干吗?” “学习。” “学习网恋?” “朱玺,你现在越来越神秘了。” “是你变神秘了,我才变神秘的。” 朱玺睡在桑丫家那天晚上,两个人还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问问。” “是的,一个北方的男人,叫娄小娄。” “他是中医?” “你怎么知道?” “猜的。” 现在想起来,很可能那时候朱玺就在她的电脑中安放了木马! 尾行,监听,木马……桑丫感到生活越来越不安全了。心里光明的人永远在明处,心里阴暗的人永远在暗处。心里光明的人永远要被心里阴暗的人偷窥,防不胜防。 既然防不胜防,也就不管他了。 她坐在了沙发上,拿起娄小娄的照片,静静地看。 一片银色沙滩上,只有娄小娄一个人。那无疑是广西。海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撩起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帅帅的。蓝天白云,像他的神态一样清朗。 放下照片,桑丫开始自问:你愿意嫁给这个人吗? 没见面之前,不可否认,远方的娄小娄有父亲的影子。现在,在她心里娄小娄是一个纯粹的男人。她愿意嫁给他,结不结婚都不是重要的,她设想着,毕业之后,给他生个孩子。在她想象中,她和娄小娄一定会生个女孩…… 有人敲门。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朱玺——她挡上了窗帘,他一定知道她发现了他的望远镜,于是跑来解释了…… 她的心里陡然有些害怕,随手拿起一把剪刀装进了口袋里。 她轻轻走到门前,通过猫眼望出去,门外站着娄小娄。他穿着米色T恤,黑色西裤,笑吟吟地朝上扬了扬手中的裙子。 她打开门,说:“我又不急着穿,这么晚了你还送来!” 娄小娄指了指嗓子,摇了摇头,然后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指了指裙子,让她换上看看。 桑丫笑了。 这是一条浅绿色的裙子,正是桑丫喜欢的颜色。款式别致,质地精良,一看就知道挺贵的。她拿起来,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几分钟之后,她换上了这条浅绿色的裙子,又换上了一件无袖白背心,姗姗走出来。 娄小娄上下看了看,眼神里透出浓浓的爱意。 桑丫又走回卧室,换上了刚才的衣服,走出来说:“你等着,我给你熬点儿梨汁去,败败火。” 娄小娄对她摇摇头,不想让她去。 桑丫说:“听话。” 外面隐隐响起了雷声,看来今夜还是要下雨。 桑丫端着梨汁走出来的时候,娄小娄正在看电视,他调到了花都卫星电视台,里面正在放一个电视剧,演的是北京的故事。 桑丫把梨汁递给娄小娄,说:“趁热喝吧。” 然后,她倒了两杯清水,放在了茶几上,又搬过来一个软凳子,坐在了娄小娄的对面。 娄小娄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了沙发上,坐在了他的旁边。他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肩,一只手在茶几上的便笺上写字。 桑丫第一次这样被娄小娄拥抱在怀里,幸福而紧张。娄小娄的动作很自然,就像抱着自己的女儿。 娄小娄在纸上写道:你喜欢这条裙子吗? 桑丫不再说话,她学着娄小娄的样子写字表达:很喜欢。 娄小娄:你喜欢,这裙子就价值连城了。你不喜欢,这裙子就一文不值了。 桑丫:对于我来说,是你买的,就价值连城。不是你买的,就一文不值。 两个人就像网上聊天一样,房间里只有写字的声音,十分安静。雨点已经打在窗子上。 娄小娄:你小心,我又看到那个人的踪影了。 桑丫:那个像你的人? 娄小娄:是的。 桑丫:好长时间没有他的踪迹了,我都感觉他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娄小娄:昨夜,我遇见他了,可是一转眼他就消失了。虽然他消失了,我却听见他对我说话了! 桑丫:奇怪,他能说话了,你却不能说话了。 娄小娄:说不定,我出现的地方,他就不能显形。他出声,我就不能说话。 桑丫:他说了什么? 娄小娄:他说——年月日,将在被。 桑丫:什么意思? 娄小娄:这句话一定被什么力量遮挡了某些内容。他说的应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个人在哪个地方被怎么样了。 桑丫赞许地点了点:嗯。 娄小娄:我想他要说的是…… 这时候,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把桑丫吓得一哆嗦。接着,娄小娄手中的笔就写不出字了。 桑丫看了看娄小娄,跑进书房,从书包里又掏出一支笔,递给了娄小娄。娄小娄又在纸上试了一下,还是写不出来。 两个人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娄小娄干脆用手指在茶几上写字,写得很大。桑丫紧紧盯着,看了半天,她皱起了眉,说:“你写的是什么字啊?繁体?我不认识!” 娄小娄愣了愣,站起身,走到书房,拿出字典翻起来。 桑丫明白,他想把一些字指给她看,连成语言,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翻来翻去,似乎找不到他需要的字! 娄小娄沮丧地摇摇头,指了指那六个字:年月日,将在被,指了指天;指了指那两支笔,指了指天;指了指在茶几上写字的地方,指了指天;指了指字典,指了指天;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指了指天…… 他在告诉她:昨夜那个人说话被遮挡,今天这两支笔写不出字,他在茶几上写,她看到的字却如同乱码,他的嗓子说不出话,他在字典上找不到他需要的字……所有这些,都是某种神秘力量在左右着。 接着,娄小娄用动作比划起来。 桑丫说:“哑语?” 娄小娄使劲儿点点头。 桑丫说:“好,你想说什么,比画出来,我明天买一本哑语方面的书对照一下就明白了。” 娄小娄正在比划着,突然像小丑一样乱扭起来,动作很不协调,很难看。桑丫感到,娄小娄好像突然变成了木偶,被几条看不见的线牵扯着,在不由自主地动。她傻傻地盯着他,一时不知所措了。 炸雷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响。猩红的闪电忽明忽暗,满天乌云乱七八糟,如同被炮火炸遍的土地,坑坑洼洼,残破不全。地下似乎也有轰鸣声,如同一万辆坦克车从地下“轰隆轰隆”开过,楼房微微颤动着——世界好像到了末日! 娄小娄像中风了一样,还在狂乱地挥舞着手臂,身体一下下扭动,露出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桑丫一下站起来,紧紧抱住娄小娄。 她能感受到支配他身体的那股神秘力量的强大。她用尽全身力气按着他,明明知道不是娄小娄的问题,还是大声说:“娄小娄,你怎么了?你躺下别动,我害怕!” 娄小娄控制不住,依然舞动着,脸部肌肉都扭曲了。 桑丫死死抱着他,六神无主地喊道:“你不要向我再透露什么了!让我像所有的凡人一样,低头朝前走,未来听天由命!答应我!” 过了好长时间,娄小娄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跋涉回来,异常疲惫,脸色苍白地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桑丫注意到,他左手的无名指还在一下下抖动着。 桑丫一直抱着他。 过了很久,娄小娄彻底恢复了。桑丫突然说:“娄小娄,今天夜里你别走了,在这里陪我吧。” 娄小娄睁眼看了看她,表情有些吃惊。 桑丫又说了一遍:“仅仅是陪我,我们什么也不做,好吗?” 娄小娄点点头,紧紧抱住了她。 两个人和衣躺在床上时,外面的雷雨消退了。刚才它似乎在警告什么。 他们没有关灯。 娄小娄仰面躺着,桑丫侧身躺着,静静地观望着娄小娄。她有一种幻想——她结婚了,躺在身边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这样想着,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娄小娄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就坐起来。 桑丫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娄小娄双手搓了搓,做了一个洗手的动作,桑丫就明白了,他要去卫生间。 接着,娄小娄就下了床,快步走了出去。换了平时,娄小娄去卫生间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今天不一样,桑丫竟然有些担心他。她等了一会儿,想去卫生间看看他,又不方便,只好等。 过了大概两分钟,娄小娄回来了。 他对桑丫笑了笑,侧身躺在了她身边,望着桑丫的眼睛。这时候的世界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 桑丫有些困倦,她聆听着娄小娄的呼吸声,轻轻抚摸着娄小娄的下巴,鼻子,额头,头发…… 摸着摸着,她停止了动作:“你理发了?” 娄小娄摇了摇头。 桑丫有些疑惑了。最后一次她和娄小娄在一起逛王府井,是三天前的事情,那时候,娄小娄的头发比现在长许多。 娄小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急忙点了点头。 他在悔改,他在更正,桑丫的心里一下就布满了阴影。她继续望着近在咫尺的娄小娄的眼睛,忽然头皮炸了——这个人是娄小娄吗? 娄小娄似乎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闪过一丝慌乱。他用手把桑丫的眼皮合上,不让她再看他,然后轻轻拍着她,示意她该睡觉了。 娄小娄的手抚过桑丫的脸之后,她又把眼睛睁开了,这个人的一双眼睛正在近近地观察着她的眼睛。桑丫立即把眼睛闭上了。 她的心狂跳起来。 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在背后跟踪自己的那个人呢? 他是娄小娄的复制品?他是娄小娄不知道的双胞胎?他是附在娄小娄身上的鬼魂? 如果这个人不是娄小娄,现在桑丫却和他同居一室,并且将度过漫漫长夜,这太恐怖了…… 桑丫的大脑快速飞转着,辨别真伪。 跟踪自己的那个人,他好像一直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而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她记得娄小娄跟她说过,虽然他这件米色T恤看起来很普通,却是他去阿联酋考察时买的,上面印着阿联酋的国旗。如果面前这个娄小娄是冒牌的,他不可能拥有这件比较特殊的T恤。 那个跟踪桑丫的男人,似乎不能说话,而眼前这个娄小娄也不能说话!不过,她和娄小娄通过短信的,她知道他的嗓子确实长了息肉,说不出话来。 还有,娄小娄在短信里跟她说过,他给她买了一条裙子。眼前这个娄小娄如果是冒牌的,他怎么也给自己带来了一条裙子? 桑丫感到自己太多疑了,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她轻轻睁开眼睛,继续看娄小娄。 他没有合眼,还在望着她。 她轻轻抚摸他的胳臂,小声说:“娄小娄,你说,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我们未来三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样?” 娄小娄愣了一下,做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桑丫说:“你们两个人上班赚钱,我在家给你们烧菜煮饭。黄昏的时候,我一只手挽一个娄小娄,到公园里去散步……” 娄小娄闭上了眼睛,静静听。 桑丫说:“不管你们谁跟我生气了,总有另一个人理我。不管我是跟你们其中哪个人生气了,就统统不理你们了……” 娄小娄还是不说话。 桑丫说:“不过,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可能发生,我觉得那个娄小娄总是在回避你,似乎你们两个人永远不能面对面出现。如果真是这样,我该选择哪一个好呢?” 娄小娄的眼皮敏感地跳动了一下。 桑丫继续说:“在天主教堂,那个小孩说的话,肯定是一种暗示,说不定你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灾难。你要小心,他在暗处,你在明处……” 说着说着,桑丫缄默了。 她低头看了看娄小娄的胳膊。三天前,两个人逛街的时候,娄小娄这条胳膊不小心被雕塑划了一条大口子,短短三天时间,即使愈合了,也会留下伤痕,可是,这个人的胳膊上根本没有一点儿伤痕,很光滑。 桑丫怀疑自己记错了,她又抽出娄小娄的另一条胳膊看了看,也没有任何伤痕。 桑丫放下他的胳膊后,他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看桑丫,那个表情是在问:怎么了? 桑丫摇摇头,说:“没什么。” 然后,她坐了起来。她看了看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也搓了搓手,告诉他自己去一趟卫生间。 他点了点头,翻了一下身,仰面躺着了。 桑丫爬下床,走到客厅,四处寻找她的手机——她要给娄小娄打电话! 可是找了半天,她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手机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 她走进卫生间,锁上门,靠在墙上,用手摸了摸胸口,心跳得要蹦出来。她又摸了摸口袋,那把剪刀还在!她把它拿出来,紧紧抓在手里,又把它放了回去。 她靠在墙上站了几分钟,假装冲了冲马桶,走出了卫生间。 她走回了卧室。 她走得很慢很慢,一只手始终插在口袋里,那里面装着剪刀。 终于,她走到了卧室门口,停了一会儿,一咬牙,走了进去。她直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手机。 床上的人一下坐了起来,警觉地看着她。 她回过头,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她笑了笑,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给妈妈打个电话。一句话就完了。” 这个人没有表态,直直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按下了娄小娄的号码。 里面传来了接通的声音,但是房间里并没有电话响!桑丫的内心一紧,她已经确定,眼前盯着自己的这个人不是娄小娄! 终于电话接通了。 娄小娄说:“桑丫,都一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桑丫说:“妈,你要尽早来看看我。”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回过头,床上的人还在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什么东西。 桑丫要走出卧室的话,必须经过他。她没有勇气逃跑,于是软软地靠在了梳妆台上,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 电话急切地响起来。 桑丫没有看,一定是娄小娄打来的。 突然,桑丫从口袋里拔出那把剪刀,对准了床上的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他本能地朝后仰了仰身子,然后抬起一只手使劲儿摆了摆。 桑丫的眼光和手中的剪刀,一直对准他,她慢慢移动脚步,他的身子随着她缓缓转动。终于,桑丫来到了卧室门口,她猛地打开门,一下就冲了出去。 她冲出家门,冲到楼下,一直跑到小区门口才停下来。 小区门口空荡荡的,亮着苍白的灯。保安不在,估计睡觉了。 小区外面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边有一个孤独的垃圾箱,一只猫站在上面,朝她望过来。它的眼睛闪着绿色的光。 桑丫发现,她的手里依然紧紧抓着那把剪刀。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口袋,寻找手机,这才想起,她没有把手机带出来。 她蹲在街道旁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委屈,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她的大脑里浮现出一幅场景: 手机在梳妆台上不停地响着,那是娄小娄打过来的。她跑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那个人,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手机前,把它拿起来,摆弄了一下,终于接听了。 娄小娄担心地问:“桑丫!你怎么了?” 那个人说话了,他竟然变成了桑丫的声音:“你快救我!” 娄小娄问:“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人说:“我在芍药地的房子里!你快来!” 娄小娄说:“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那个人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了那条浅绿色的裙子,又穿上了那件白色无袖背心,接着,从鞋架上取下桑丫的那双坡跟鞋,套在了脚上。 然后,他快步走进卫生间,用两只手把眼睛捏了捏,就变成了桑丫的眼睛。把鼻子朝上推了推,鼻子就小了,变成了桑丫的鼻子。把嘴巴揪了揪,太小了,又朝外扩了扩,就变成了桑丫的嘴巴…… 这时候,一张娄小娄的脸上长着桑丫的五官,看起来极其恐怖。 换颜术还没有做完。 他捧住自己的脸揉弄了一番,终于变成了桑丫的脸型。可是,他的头发太短了。他举起双手,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就像皮筋一样,一撮撮地被拉扯长了,很快,就变成了桑丫的发型。 接下来,他给自己淡淡地抹了一点粉,涂了一点无色唇膏,然后,对着镜子做了一个桑丫式的安静微笑,似乎很满意。 这个高大的桑丫走出卫生间,从厨房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在手上掂了掂。似乎为了练习刀法,他打开冰箱,搜寻了一番,看到了桑丫放学之后买回的一只白条鸡,他把它放在案板上,一刀下去,那只白条鸡的脑袋就掉了,脑袋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吞了进去。 他走出厨房,把茶几旁那把软凳子搬过来,放在了门口,然后关掉所有的灯,就在黑暗中坐在了门口的软凳子上,朝着门,模仿桑丫微微地笑着,等候娄小娄的到来…… 正在胡思乱想,一辆车开过来。 桑丫立即抬头看去,正是娄小娄的那辆银灰色宝来轿车。 她一下就站起来,想朝他挥挥手,举起胳膊之后又放下了。她转身跑回小区,一直跑到她住的楼下,躲在了草丛后。朝上看看,正像她想象的一样,她房间的灯关了,一片漆黑。她把目光收回来,紧紧盯着路面。 路灯昏黄,有很多蛾子围着光亮,在不知疲倦地无声飞舞。 那辆车快速开了过来。 桑丫死死盯着车里的人。她觉得今夜就像一个噩梦,她谁都不信任了。 那辆车停下来,熄了火,走下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桑丫揉了揉眼睛,心里生出一丝寒意。 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娄小娄了。或者两个都不是?那娄小娄去哪里了? 她没有露头,继续观察这个娄小娄。 他下了车之后,朝上面看了看,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快步朝楼门走去。 如果这个人真是娄小娄,那么他走进那个恐怖的房子,肯定有危险…… 这时候,桑丫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站起来喊了一声:“娄小娄!” 这个人愣了一下,停下来,猛地转过身。 桑丫没有走过去,在草丛后盯着他。 他慢慢走过来。 这时候,桑丫不知道是该等他走过来,还是逃跑。 他问道:“桑丫,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桑丫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他。 他的脸在午夜里模模糊糊,两只眼睛黑洞洞。他越来越近了。当他离桑丫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桑丫突然叫道:“你站住!” 这个人愣了一下,马上停住了。 桑丫说:“你是谁?” 这个人说:“我是娄小娄。桑丫,你怎么了?” 桑丫说:“那你告诉我,你的胳膊怎么了?” 这个人想了想说:“你怎么问这个?” 桑丫说:“楼上还有一个娄小娄,我现在不知道你们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人说:“我们逛王府井的时候,我的胳膊划了一个口子……” 桑丫又问:“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了吗?” 这个人说:“你不打电话我怎么会深更半夜跑过来?” 桑丫说:“我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这个人说:“你说,妈,你要尽早来看看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桑丫有点儿相信他了。 正要走出草丛,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放学之后,我们通过短信吗?”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的心又提起来了:“我们明明通过短信的!” 这个人说:“今天我确实没有跟你通过短信!” 桑丫说:“你是不是给我买了一条裙子?”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想着想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说:“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你有没有离开过你的手机?” 这个人想了想,说:“哦,离开过。我去医务科查一个病历,大约离开诊室半个钟头吧,没带手机……” 桑丫说:“你的嗓子没长息肉?”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静默了一会儿,说:“计划太周密了……” 这个人说:“你说什么,桑丫?” 桑丫说:“另一个你出现了,他来了我家,我以为他是你。他现在就在房间里,我发现不对头,就跑了出来……” 虽然这样说,但是桑丫并没有接近面前的这个娄小娄。她依然保持着警惕。 这个人说:“走,我们上去看看。” 桑丫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走了两三步,她又停下来,盯住了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说:“我是娄小娄,不要怕!” 桑丫突然问:“你怎么穿上了这身衣服?” 昨夜,娄小娄在小区里遭遇了另一个自己。 晚上,他做了一宿怪梦。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穿着白色睡衣,而他却穿上了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早晨,他醒得很晚。睁开眼,朝阳穿过紫色的窗帘照进来,似乎带着露水的味道。他伸了一个懒腰,坐起来。 正准备穿衣服的时候,他愣住了:他的衣服不见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睡觉之前把衣服脱在了床头柜上,现在,床头柜上空空如也。 他四下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在床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身衣服——那是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他傻傻地想了好半天,终于没想通这是怎么回事。 唯一的解释是:昨夜,另一个自己,那个会隐身的人,穿过墙壁,潜入了他的家。他把自己的衣服穿走了,又把他的衣服留下来…… 上班已经迟到了。 他爬起来,打开衣柜,以前的衣服都没有洗。他拎起那个人留下的衣服看了看,直接穿上了,然后下楼,驾车去单位。 一路上,他一直在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几次差点儿追尾。 低头看看身上这套陌生的衣服,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不知道此时在哪里,他变成了自己…… 越想脑袋越乱。 来到单位,他忙活了一天,晚上,想给桑丫打电话,告诉她这些事,又不想让她害怕,于是就没有打。 实际上,在桑丫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在想,那个人此时是不是就在这个房间里呢? 如果他来了,他会站在哪里? 他在阳台上发呆?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在头上三尺远的地方盯着自己? 想来想去,他觉得他应该在卫生间。他站在镜子里,穿着那件他从阿联酋买的米色T恤,黑色西裤,静静等他半夜上厕所,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脖子。 他在思考一个逻辑问题。 有一篇文章,讲述一滴眼泪,能够穿过任何物质。它从一个女人的眼里流出来,穿过地球,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到达心爱的男人那里……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滴液体,那么什么是它的容器? 如果,另一个自己能够穿墙而过,就说明什么都挡不住他,包括大地。那么,为什么他能够在大地上站立和行走,而不会掉下去? 突然,电话响起来,是桑丫的。 桑丫只跟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娄小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复制人今夜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很可能在桑丫的房子里出现了…… 他再打电话,桑丫就不接了。 他的心提起来,穿上衣服,驾车就跑来了。 现在桑丫问他:你怎么穿上了这套衣服? 他说出实情之后,桑丫才彻底信任他。她走过来,抱住娄小娄,把头扎进他的怀里,抽抽搭搭哭起来。 在娄小娄眼里,桑丫从来都是坚强的。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她是个女孩,是个小孩。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宝贝,不怕。走,我们上去看看。如果他还在,我们就跟他谈一谈,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今天,我和他必须有个结果了。” 桑丫止住哭泣,说:“我担心……” 娄小娄说:“有我在,你不用怕。” 然后,他扯着桑丫就走进了楼门。 两个人慢慢朝楼上走,楼道里一片死寂。桑丫的脚步很沉重,走得很慢很慢。娄小娄一直用力拉着她。 来到了房门前,娄小娄对桑丫小声说:“钥匙带出来了吗?” 桑丫点点头,把钥匙掏出来。 娄小娄接过钥匙,让她后退一步,然后他打开锁,把门轻轻推开了。 里面黑糊糊的,没有任何动静。 娄小娄伸进一只手,摸到了走廊里的电灯开关,打开了。门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个高大的桑丫坐在那里等候。 娄小娄试探着慢慢走进去。 他打开了客厅里的灯,没人。打开了书房的灯,没人。打开了卧室的灯,没人。打开了卫生间的灯,没人。打开了厨房的灯,没人。 他又检查了所有的窗帘后面,还有各个衣柜,都没有发现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桑丫。 桑丫说:“他确实来过!他还跟我躺在了床上……” 说到这里,她的脸有点儿红,又解释道:“他似乎来告诉我什么秘密,但是出现了很多奇怪的现象,好像就是不允许他说出来。我很害怕,就让他留下来陪我了……我是让你留下来陪我的,我并不知道他不是你。” 娄小娄说:“天亮还早,今天晚上我陪你。” 桑丫点了点头,说:“就是你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 娄小娄轻轻抱住桑丫,说:“如果你让我一辈子都不走,我就会一辈子留下来陪你。” 桑丫说:“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两个人和衣躺在了床上。 桑丫紧紧地抱着娄小娄。 桑丫说:“你要有一个防伪标识,这样,我才能确认你是你。” 娄小娄说:“他连一个大活人都仿造出来了,何况一个防伪标识呢?” 桑丫说:“那……我们定个暗号吧。” 娄小娄说:“这个主意好像不错。” 桑丫说:“有了暗号,即使到了下辈子,你变成了一把土,我变成了一根草,我们也能互相认出对方来。” 娄小娄说:“用什么做暗号呢?” 桑丫说:“我想想……” 娄小娄忽然说:“你不要说出来,用短信发给我吧。” 桑丫明白娄小娄是什么意思,不由打了个冷战,惶恐地四下看了看。 娄小娄坐起来,从梳妆台上拿起她的手机,递给她。她想了想,给娄小娄发了五个字:带我去过去。 娄小娄收到之后,回复道:带你来未来。 然后,两个人同时把短信删除了。 娄小娄说:“不过,这个暗号只能用一次。” 桑丫说:“为什么?” 娄小娄说:“我们看不见他的存在,在我们对暗号的时候,他什么都听得见。因此,我们的暗号要不断改变。” 桑丫说:“白色恐怖。” 三十四岁的娄小娄和十七岁的桑丫抱在一起,睡了。 有个人穿着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静静地在黑糊糊的楼道里站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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