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面人生

七面人生  作者:横沟正史

即使到了现在,人们仍说我看上去像圣女一样。

若真的如此,人的过去可真的不能玷污啊。不,即便被喊作圣女,我也丝毫没有自负的感觉,也没有任何兴奋。

像我这种放荡而见不得光的女人,就算有着圣女般的外表,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是一个双手被鲜血玷污了的罪恶女人、被烙上了杀人犯烙印的可怕女人,而圣女的名号居然会落到我的头上来,实在荒唐至极。更要命的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只有妨碍我晚上那龌龊生意的份儿?

不过,人们动辄就把我当作圣女,这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没错。

从前,我也有过圣女般的纯洁时代。当然,这种事现在也根本没什么好提的。毕竟,无论是多么放浪的女人,刚出生的时候也曾拥有纯洁的身体。

不过,我的情况稍稍不同。说句不怕大家笑话的大话,我真的有过被捧为圣女的大红大紫的时代。

在进入这个恐怖血腥的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先把自己的身世简要地介绍一下。

我出生于横滨。不,虽说是横滨,却不是市区,而是一个离市区较远的地方。对了,比起横滨来,也许说神奈川县会更准确一些。

我家一直经营牧场,有二十多头荷兰种奶牛。读者们大概也会从电影或小说里了解到牧场生活的一些情形,但真正经历过那种生活的人恐怕并不多。

啊,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幸福生活仍历历在目!

新鲜的空气中涤荡着牧草的清香,慵懒而健硕的奶牛发出阵阵叫声……我就是在那种地方出生,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尽管我现在已堕落到了极点,可如果闭上眼睛,从前的景色仍会在眼前复苏。

我家旁边有一座坡度平缓的低矮山丘。山丘上总是长满青青的牧草,带有黑色斑点的奶牛总在那里静静地吃草。

我们——我和父亲,经常一大早就拎着铁皮桶去挤奶。奶牛的乳房涨得像冰枕一样。每当新鲜的牛奶泛着泡沫盛满铁皮桶,我们便会感到无上幸福。

除去母亲不在时的寂寞,若说真正充实的生活,恐怕也只有那时候了。正因为母亲不在了,我和父亲的感情才会无比深厚,比起父女关系,我们更像是朋友一样亲密无间,无拘无束。

小学毕业后,我进了横滨市区的一所女子学校。那所学校是法国人开办的天主教会学校。在那里,我接受了圣洁的教育,过得无比幸福。

老师们都很关心我,而且上低年级时,学姐们也都疼爱我。等我上了高年级之后,则又轮到那些年幼的低年级学生争着抢着来爱慕我。

因为当时的我非常美丽。不,不,岂止美丽,我还富有气质,像圣女一样纯洁。我被称为圣女正是在那时候。

噢,娼妇美沙啊。

现在为什么要提这种无聊的事情呢?嗤笑的人让他们只管去嗤笑好了。我现在都已经沦落成这种货色了,还有什么脸面来炫耀过去?人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沦落的,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这件事若不交代一下,我想大家就会搞不清我跟接下来就要讲述的山内凛子的关系。

哦,凛子,可怜的山内凛子!

即使在当时为数众多的崇拜者当中,也没有人的爱情比山内凛子的更炽热了。

凛子比我年长三岁,当我上到最高年级的时候,她早已从学校毕业。她自幼就成了孤儿,是那所学校的法国修女把她捡来,让她作为资助生接受教育。

因此,即使毕业了,她也仍被禁止自由离开学校。在继续接受法国修女们特别教育的同时,她还被安排去给低年级学生上课。

不,就算凛子被赋予离开学校的自由,她恐怕仍会留在那里。因为她虽然非常聪慧,却是一个丑女人。

凛子高度近视,总是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红褐色的头发则仿佛在向人们展示她的先祖是印度尼西亚裔一样,卷曲得格外厉害。

仅凭这些,凛子恐怕也不愿去自己成长的学校以外的世界。再加上她那男人般粗犷的体型,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女人的体香和魅力。与此相比,暂且把自己关在那传统守旧的教会学校的高墙里,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我这么写并不等于我把这女人直接当成一个惨不忍睹的丑陋存在。虽然她那红褐色的卷毛和高度近视眼镜太过惹眼,以至任何人在看到她的一刹那都会把她当成丑女人,但如若仔细留意,还是能够发现她身上的一些迷人之处。

首先,她的皮肤很白。俗话说“一白遮百丑”,这肤色的白皙淡化了她并不光滑的大鼻子和凸眼金鱼般的凸眼珠,看上去反倒还有点可爱。就算抛开那头卷发不提,她的整个脸型其实很难看。

可是,凛子的丑与那种无知女人的丑不同,内敛的睿智之光掩盖了她大半的丑陋。无论是那女人中少见的宽额头和小羊般的温顺,还是那不时闪闪发光、充满激情的眼神,都无法不让人感到一种知性的美。

山内凛子从我还是低年级学生时起,就已经在全身心地倾慕我、憧憬我,并为我效劳了。这种强势而执着的爱情疯狂至极,以至我从一开始就为之胆寒,为之颤抖。

年幼的我曾不知多少次为她那写满热辣的求爱话语和炽热的灵魂告白的书信而战栗、震惊。

因为,她的言行举止让人感到那种在女子学校常见的、超越了正常同学关系的……也就是说,那种仅凭单纯的书信交往和礼物交换已不能满足的肉欲冲动。

可最终,她的强势还是征服了一切。凛子一一打败了聚集在我周围的众多赞美者和崇拜者,终于独霸了我。

这一方面靠的是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顽强意志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自身也逐渐为她明晰的头脑所折服。

当时,山内凛子被誉为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才女。她不仅在所有学科上都成绩超群,还极富文采,并擅长诗歌。

她那充满激情的书信令其他高年级学生望尘莫及,行云流水般的辞藻足以搅乱我这个懵懂的、多情善感的少女之心。

虽然这些文章不时透露出来的肉欲渴望和性诱惑总让我不安的内心颤抖不已,但不可否认的是,不知不觉间,这种感觉也变成了一种充满好奇的诱惑,把我的心越发拉向她。

可是,那里原本就是一所戒律极严的教会学校。尽管课外时间我们几乎一起度过,但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试图超越某种界限的想法。不过它最终还是爆发了。

在这里,就让我再回忆一下那个可恨的夜晚吧。

从那件事发生的稍早时候起,也就是随着我毕业日期的逐渐临近,山内凛子的态度已经产生了变化。

此前,只要能像个奴仆或奴隶一样小心伺候我,凛子就感到十分满足。可是从那时候起,她的态度和言行中却多了一种强加于人的东西。

“美沙,你必须留在学校。像你这样的人,到了社会上绝不会幸福。”

为了这件事,凛子曾不知多少次苦口婆心地劝过我。

“哟,为什么?姐姐,美沙我为什么就不能幸福呢?”

我明知道她忌妒我到广阔的世界去结识各种人,却故意装糊涂。

“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有那种预感。”

“讨厌,姐姐。预感这东西怎么会可靠……仅凭这种暧昧话,你就把美沙我的人生大事给打发了,我可不服。”

“对不起,美沙。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一点。美沙你太美、太高贵,神经也太细腻。像你这样细腻的人到了世上也会不合群,因为社会的手感太粗糙……”

“姐姐。”我故意撒娇般说道,“姐姐说的美沙我并不太懂,但社会的手感指的是男人吗?”

凛子略一犹豫。

“嗯,是的。”她简单而生硬地答道。

此前,我们从未就男人的问题交换过意见,我便想趁机试探一下这个丑陋的山内凛子究竟对男人抱有什么样的看法。

“那姐姐的意思就是说,男人会使我不幸?”

山内凛子沉默了,并未回答。我将这反应视为肯定,于是说道:

“那姐姐就了解男人?”

其实我并无意嘲弄凛子,可一瞬间,她的身体竟猛地一抽搐,那情形我至今难忘。我故意装作没看见,说道:

“难道男人全都是坏人?我爸爸也是男人。姐姐你的父亲也是男人啊,对吧?”

虽然我只是说着玩的,可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凛子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山内凛子是个弃儿,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凛子一面透过高度近视眼镜用凸眼金鱼般的眼睛紧盯着我,一面用霸道的语气说道:

“美沙,你还是得留在学校。像你这么漂亮……并且,像你这样……”说到这里,她稍微支吾了一下,又说道,“像你这么天真的人是不能到社会上去的。也不是说世上的男人就全都是坏人,可是像你这么漂亮,并且……并且,那个……碰上你这么天真的人,恐怕任何人都可能变成坏人。美沙,就算我求你了,你就留在学校吧。并且……并且,一辈子都跟我好下去吧。”

面对凛子的恳切请求,我仍冷冷地说道:

“姐姐,这恐怕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爸爸他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啊。毕业后他恐怕会要我嫁人。”

凛子忽然吓得脸都扭曲了,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美沙!”

凛子一面蠕动着男人一样的喉结,一面用两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们都谈过这种事了?”

我轻轻地甩开她的手,说道:

“怎么说呢,反正能跟姐姐你这样谈话的日子也不长了。”

事后想想,我当时的言行无疑把凛子的扭曲恋情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她肯定在想,只要爸爸存在一天,就没有一天会让我自由。她一定是在潜意识里诅咒我爸爸。

话虽如此,却不是说山内凛子就此下手杀了我爸爸。因为爸爸终究还是因为伤寒病在被隔离的病房里咽气的。可不知为什么,我仍觉得正是凛子的复仇心让爸爸患上了伤寒,并把他送到了那个世界。

那是我在学校最后一年的秋天。连日的淫雨后又来了台风,连横滨一带都出现了洪水。因为有事,爸爸只得在洪水中跋涉了数小时,引起高烧。我们都以为只是单纯的感冒,买点药吃就行了,结果酿成了大错。

爸爸高烧不退,憔悴不已,我们这才请来了医生。可当医生来的时候,伤寒病已经被严重耽误。爸爸被强制收容进医院的隔离室,正如我前面交代的,他在那里咽了气。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之大现在已无须赘述。我连一个值得依靠的亲戚都没有。虽说家里有两个牧人和一名女佣,可从医院的善后到整套丧葬仪式,所有事情都是由山内凛子一手帮我操办的。所以我自然就把山内凛子……把凛子当成了唯一的依靠,虽然我对她的居心早就心知肚明。

就这样,那个可恨的夜晚终于来了。

那是父亲头七的晚上。

正如前面也提过的,我连一个亲戚都没有,所以尽管是头七,法事却做得很简单。出席者只有凛子与我,还有两名牧人和一名女佣,请和尚来诵完经后就算结束了。

可是从傍晚时分起,猛烈的台风再次袭来。一想到父亲的伤寒就是遇上了台风才引起的,当时的我就对风暴怀着一种异样的恐惧心理。

“姐姐,你还是住下来吧。美沙我一个人害怕……”

为了防范台风,牧人们需要去守护牲口棚,而他们睡觉的地方也在正房外。父亲在世时,我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可他一去世,我便觉得只有我跟女佣两个人住的房子实在太空旷,只感到四面全是吹进来的贼风,冷清极了。更何况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我更是不由得想找个人依偎。

“是啊,小姐,您就住下来陪陪她吧。这种天气,我们小姐肯定会很害怕的。”

年老的女佣对忽然失去父亲的年轻的我疼爱至极,也没有觉察到一直虎视眈眈等待机会的山内凛子那扭曲的恋情。

女佣的请求对凛子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

“好吧,那我就住下来吧。阿婆,请提前把蜡烛准备好。这样的鬼天气待会儿肯定会停电。”

果然如凛子的预言,到了八点半,电灯最终还是灭了。我们就在客厅里点起蜡烛聊天。可贼风不断吹进来,把蜡烛吹灭了好几次。

对了,有件事忘了交代。我家的房子是父亲设计的,是纯粹的西式平房。当天晚上的风暴十分猛烈,简直要把门窗撕碎。

“两位小姐,快休息吧。照这样子,我看今晚一整晚都不会来电了。”

“是啊。”凛子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我就借你爸爸的卧室一用吧。”

“讨厌,讨厌,姐姐你真坏!你真的想让美沙我一个人睡?我好怕,好怕啊,我要哭了。”

“小姐,抱歉,那您就跟我家小姐一起睡吧。这样的鬼天气,连我这样的老妈子都难免心里发毛呢……”

“是啊,美沙,怎么办?”

“姐姐,一起来吧。”

说话间,我已经用一只手罩着在风中飘摇的蜡烛站了起来。

我的卧室在二楼,由于正好对着下风口,风没有楼下客厅的大。

“美沙的卧室我还是头一次进,好雅致哦。”

凛子目不转睛地环视着房间内部,高度近视眼镜背后的视线如同那晚的暴风一样滚烫,男人般粗犷的沙哑声音哽在喉咙里。

“是吗?哎呀,木偶人全都倒了……”

我把蜡烛放在巨大的三面镜前,正要去捡滚落在地板上的木偶,忽然,一道闪电伴随着一种异样的声音从窗缝射进了房间。

“啊,真吓人!”

我不由得一下子抱住凛子。凛子顺势在床边坐下。之后,异样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剃刀刃般的闪光一次次从窗缝插进来。

“姐姐,那是什么啊?是雷吗……”

我的脸胡乱在凛子的胸口摩蹭,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像是雷啊。这么大的风,恐怕是空气摩擦引起的现象吧。”

凛子的声音尖厉,颤抖得厉害。

虽然奇怪的声音此后便消失了,可我仍贴在凛子的胸口不愿离开。两个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我清楚地感觉到凛子的心脏正像撞钟一样震动。我们都大汗淋漓。

凛子的手指像昆虫的触角一样抚遍了我的全身。忽然察觉到她的手指正颤抖着要解开我背后的系扣,我猛地一把推开了她,站起身来。

“美沙!”

凛子绝望地发出悲痛的、哭诉般的尖叫。

“好了,好了。姐姐,美沙我知道姐姐你想要什么。你想看我的身体吧?没关系,我就让你看看。我的身体可非常漂亮。我每天早晨都会裸着身子,在三面镜前好好照一番呢。来,姐姐,你就尽情地看吧,想怎么做都可以。”

我把衣服一件件全都脱下来扔到地上,像刚出生时一样赤裸裸地站在凛子面前。

“噢,美沙!噢,美沙!”

风中摇曳的烛光无疑让我的裸体更添了一种神秘感。凛子拜倒在地板上,发疯般吻着我的脚趾。

“姐姐,站起来,站起来……把我抱到床上……”

凛子当即站了起来,用男人般强壮的臂膀抱起我,放倒在床上。

我无意间发现凛子的眼镜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失去了眼镜,凛子就如同瞎子,可此时的她已经不需要视觉,仅凭触觉就足以满足她的感官需要。

“姐姐也……姐姐也……”

我把压上来的凛子身上的套装哧拉哧拉地全都撕裂。

狂风在外面呼啸,蜡烛也在不觉间被风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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