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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壶与盘青花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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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是周末,景点却也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游客,女导游不厌其烦地扯着嗓子高喊集合,搜寻着自己旅行团的成员。这条横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市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其西岸地处欧洲,东岸则位于亚洲,想要观光的话,坐大巴就能欧亚“一线连”。奥斯曼帝国苏丹的宫殿托普卡帕宫现今已变成了博物馆。奈美正独自站在馆内的花园里,望着下面人头攒动的人群。 “没找到卖胶卷的店啊,这可怎么办?” 近旁一对老夫妻的对话传进奈美耳朵里,她不经意地看向声音的源头,只见老头儿一边轻轻拍了拍胸前的口袋一边说道:“土耳其毕竟不是美国,胶卷还是得提前备足才行啊!” 妻子说英语时带着明显的南美腔,而听老头儿的口音像是德国人。夫妇二人都不是来自英语国家,或许机缘巧合之下,命运的红线在美国将两人牵到了一起。奈美在脑子里臆想着老夫妻的经历,可能他们的人生远比电视剧精彩。奈美的丈夫在他们的婚姻走到第十个年头时就撒手人寰了,这场悲剧使奈美的人生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尽可能地想要去抚平伤痛,有时会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被老天捉弄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仿佛这样做就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胶卷,胶卷怎么办呀?”老头儿又轻轻拍了拍胸口。 在博物馆照相需要另外收费,虽说钱收得并不多,但他还是一脸怅然地继续轻拍着胸口口袋里的收据。 “要不先借一个?”妻子说道。 “谁会借给我们呀,互相都不认识。” “不就借个胶卷嘛,怎么会不肯。我去借。”说着妻子走开了。 老夫妻在旅行团里确实没有熟人。妻子向一个中年男子走去,对他说了什么,男子笑着将包打开。老太太成功借到了胶卷。 “谢谢,等一下还你。” 奈美能听到的对话只有最后那句致谢。我要是遇到这种状况会怎么办呢?她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无趣。若是丈夫的话,必定是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全搞定了,哪里用得着自己?可惜,身边再也不会有丈夫千叶康夫这个人了。如果丈夫像眼前的老头儿一样,只会抱怨,却不想办法解决问题,生活态度如此消极,自己的人生会有不同吗?奈美无法想象。十年婚姻在心头留下的烙印太过深刻,对一个人的回忆难以抹去,自然也想象不出没有这个人的生活将会怎样。奈美突然觉得,自己莫不是在期待一个与千叶康夫的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出现? “我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奈美禁不住喊出了声,以驱散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千叶在伦敦出差时,突然发病客死异乡。出发前,他曾对好友提起过身体不适,却未对奈美讲过半句。 大家都在骂我吧?他的朋友、同事,还有他们的妻子,肯定都在怪我这个做妻子的不称职,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发现丈夫的异样。奈美想,还真是被他给骗了!一点儿迹象都没有。丈夫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无论是工作上的烦心事儿,还是身体的不适,从来都不提,也不会表现出来。对于丈夫的“独立”,奈美心里既有感谢,又夹着几丝恨意。奈美比千叶小九岁,所以千叶有点儿拿她当小孩子看,也从来不会跟她商量自己的事。千叶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奈美对此早有察觉。 听闻噩耗,奈美赶去伦敦,未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便特地去拜访了千叶的主治医生阿诺鲁多·史密斯。从医生口中得知,千叶在弥留之际嘱咐他,暂时不要告诉他妻子,免得她担心。奈美抱着丈夫的骨灰回了日本,处理后事。 半年后,奈美对两个姐姐说自己准备去旅行,就走十年前度蜜月时的那条路线。 “没孩子就是一身轻,说走就走。去散散心吧!”大姐说。 “是啊,重温一下,说不定能放下呢。”二姐也表示支持。 不过,伊斯坦布尔并不是度蜜月时去的地方,奈美选择这里其实另有原因。 五个兄弟姐妹中,奈美排行老幺。娘家今川家族是踏踏实实的贸易商,从明治时代起,就一直做生药进口生意,行业里的道道也算是门儿清。奈美的祖父是个学者,做生药有自己的渠道,收入一直很稳定。奈美对家族的产业不太上心,具体怎么运作也不了解,但还是非常感谢家里一直给自己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 虽然说如今中产阶级在社会中已经相当普遍了,然而今川家族在日本整体经济都比较落后的时候家底就已经十分殷实了。奈美的父亲今川彰造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也是战前日本鲜有的海归之一。他出国说是为了研究药学,但实际上整日痴迷于作画。回国后虽然继承了家业,却依旧热衷于艺术品收藏。对此,奈美的大哥诚造不屑道:“搞什么收藏,都是些半吊子玩意儿!”诚造的意思是,就这点儿东西,又开不了美术馆,留着有什么用! 奈美的二哥纯造对艺术有着独到见解,不过也看不上父亲的收藏。“看不出主旨,没有体系,连个重点都没有,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堆在一起,毫无关联性。单件看是不错,可放在一起就形散意散了。” 奈美倒觉得这样的摆设未尝不好,父亲本身就没有强迫症,对事物也不偏执,看到能打动自己的艺术品就收藏起来,这般随性正符合他的个性。记得十岁那年,奈美看着父亲刚买的牛雕像问道:“爸爸,这个东西哪儿好?”父亲只是微笑着说:“它跟我有缘。”这算哪门子答案?奈美却深受感动。奈美如今三十六岁了,但回忆起此情此景,她依旧记忆犹新。 不管是画还是工艺品,但凡有缘,纵使寻遍天涯海角也值得;若是无缘,再稀罕的东西就算绝迹,也不会觉得惋惜。 奈美打心眼儿里认为,父亲用心感受美,且不拘泥于形式。兄长们的格局实在太小,对于美的理解,根本无法与父亲相比。或许是排行老五的缘故,奈美难免会有美化父亲的嫌疑。不过在所有兄弟姐妹中,奈美与父亲最为志趣相投,在审美上也最为接近。父亲留下的藏品,奈美十分珍惜。嫁到夫家后,她曾对哥哥说:“爸爸留下的收藏,如果要处理的话,提前通知我一声。” “我们家还没有没落到要变卖那些东西的程度。”诚造说。 “所有的收藏我都记得的。” “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吗?”哥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过我并不是想要自己留着,哥哥好生保管着,我就安心了。”奈美解释道。 奈美对父亲的收藏品了如指掌,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父亲的东西看似杂乱无章,但奈美在心里将它们一一排序,分类整理,每一件都承载着她与父亲之间无可替代的回忆。 将丈夫的骨灰带回国之前,在主治医生史密斯先生家中,奈美看到客厅里摆放了两件中国瓷器:一只壶和一个盘子,就摆在镶嵌着水晶的时钟旁边。壶高约二十厘米,盘子直径约三十厘米,均属于中等大小。在父亲的一百来件中国瓷器藏品中,有两件青花瓷略显突兀,因为它们并不符合父亲一贯的审美,所以奈美对此记忆尤深。而眼前的物件竟与记忆中那两件青花瓷一模一样!这是偶然吗?奈美想一探究竟。 父亲偏爱雅致之物,不好龙飞凤舞、个性张扬之物。奈美十来岁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去参观过一次西洋名画展。父亲只是走马观花,未在任何画作前驻足。在他看来,西洋画颜料过重、线条过柔,他用一口优雅的关西腔评价道:“怎么说呢,这些画看得我感觉浑身都绵软无力了。” 奈美也附和道:“我也不喜欢,看着跟蛇似的。” 父亲耸了耸肩。 不过,父亲也收集了不少浓墨重彩的东西。瓷器上宝莲花和牡丹花争先恐后地盛开,波涛状和鱼鳞状的花纹层层重叠倒也不觉喧嚣。但要是二哥见了,还是会斥其“不成体系”。这些藏品中,有两件显得有些特殊——其他瓷器上,除了波涛纹,还绘有乌龟、锦鲤之类的动物,而这两件藏品上,却只有汹涌的波涛,仿佛要从中生出什么诡谲的东西来。壶上的波纹盘旋着漩涡,往那深处看,可以窥见中间横着一个长长的椭圆,里面有一个车轮状的圆形。盘子上的波涛则更加气势磅礴,惊涛骇浪里也有一个椭圆,竖长而扭曲,中间夹着几条同样扭曲的竖线。无论怎么看,这两件藏品都与父亲的审美观念不相符,奈美很疑惑,为什么父亲会把它们搬回家呢?莫不是有人用这两样东西抵债,父亲出于无奈才收下的?又或许是家族代代相传的宝贝,纵然再不喜欢,也不能转手他人? 奈美望着史密斯医生家里的两件瓷器,突然担心哥哥会不会已经把父亲的收藏都处理掉了。带着丈夫的骨灰回国后,她急忙跑去娘家确认,藏品依旧有序地摆放在储藏室里。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奈美从箱子里翻出这两件“异类”,把它们放在架子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在史密斯家时,她已经把瓷器的细节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回到酒店后又默画了下来。现在即使不拿出当时画的草稿来比对,她也可以确定两者惊人地相似。两只壶几乎一模一样,而两个盘子上的波涛纹和椭圆,则正好对称。如果把两个盘子贴合在一起,就像照镜子一样。是巧合吗? 奈美画过油画,也学过水墨画,但对陶瓷的了解不深。她在图书馆翻遍了相关资料,对照各式图鉴,都没有找到类似的图案。她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兴奋,就像掉进了那漩涡里无法自拔一般。 奈美后来找到了明代宣德年间的青花瓷,上面也印着波纹,但只有白花花的浪尖,中间的漩涡里也没有椭圆。或许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但奈美不想这样做。她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呐喊,一定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去找到答案! 奈美曾在书中读到过,托普卡帕宫博物馆里收藏了种类繁多、品质优良的中国瓷器。于是,在各项事宜处理妥当后,她打着“故地重游”的旗号,收拾好行装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如果在这里也找不到相似的藏品,那么或许这四件东西确是世间罕有的了。父亲和史密斯为什么会同时拥有这样罕见的壶和盘子呢? 之前去拜访史密斯医生时,由于还要处理丈夫的后事,奈美没能仔细打听瓷器的事情,此番故地重游她打算再去登门拜访,并且一定要跟史密斯医生好好聊聊这不可思议的缘分。奈美拍了几张自家瓷器的照片,冲印成相片后装进了行李箱。这件事奈美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但她时常自问自答—— “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呢?” “因为想了解背后的秘密,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如今生活发生了巨变,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好好想想怎么规划好自己的时间。” “莫非你觉得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那倒不是,无论如何,总比成天玩乐、无所事事要好得多。” “居然把调查跟玩乐相提并论!我总感觉这其中藏了很多重要的事儿。” “那就随你了……就当是为活下去找个有意义的理由吧,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生存价值。” “生存价值”这个词让奈美感到浑身不舒服。看着身旁消极的老头儿,奈美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只见他笨拙地将借来的胶卷塞进了相机里。 托普卡帕宫原本是苏丹的行宫,功能分区十分全面,有召见大厅、执政大厅、礼拜堂、后宫,还有几个被用作展览的大厅。若不看整体规模,单从布局来看,与故宫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奥斯曼帝国的历代君王都是珠宝的狂热爱好者,不论是皇冠、剑、腰带,还是衣服,都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宝石。站在橱窗前,奈美不时能听到来自游客的感叹。游览指南上说“宝石展柜区常年被围得水泄不通”,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假。跟团旅游的人都会被导游领来参观这里。老头儿因为换胶卷而耽误了些时间,在妻子的催促下,他着急地赶了过来。 奈美从老夫妻身上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游览地图,寻找陶瓷展区的位置。瓷器之美与宝石的绚丽夺目全然不同,但它们都能带给人们视觉上的愉悦,就像有魔力一般,令人为之着迷。这两种不同的美能同时俘获苏丹的心,倒也并不令人意外。但当奈美走进展厅、看到琳琅满目的瓷器藏品时,却对苏丹的品位产生了怀疑。这里的藏品数量众多,能将如此巨量的东西从外国搜罗回来,可见苏丹势力与财力之雄厚。那些献宝之人和苏丹本人未必能够欣赏瓷器之美,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子民的惊叹与艳羡罢了。 宣传简介上写着“臻品满屋”四个字。奈美看着密密麻麻的瓷器,是不是“臻品”她不清楚,但她发现大件的藏品居多。父亲不怎么收藏规格过大的东西,并非出于经济原因或是没有地方放置,仅仅是与个人喜好不相符而已。不过现在可没有闲暇去比较苏丹和父亲的审美差异,她的首要任务是找一找有没有与那两件“异类”相似的瓷器。 瓷器展区中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过道也显得很宽敞,与宝石展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奈美快步走过陈列柜,粗略地扫过青瓷和白瓷,直至走到青花瓷展区才放慢了脚步,仔细比对起来,但是一无所获。尽管这里因中国的瓷器藏品而出名,但也收集了其他国家的瓷器,其中也有很多来自日本,尤其是伊万里市[伊万里市:日本的港口城市,以伊万里烧(有田烧)瓷器而闻名。]。 哥哥们曾用“杂乱无章”来评价父亲的收藏,如今奈美站在博物馆里,看着这些陈列在展柜里的瓷器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稍加留心就会发现,虽然这里的藏品种类纷杂,但其实也根据流派进行了分类,而非盲目地胡乱摆放。奈美继续往前走,只在印有波涛纹的中小型青花瓷前稍作停留。 “所谓蓝海白龙波涛纹,是指白龙在碧浪间翻滚腾游的一种图案样式,除此之外还有蓝底白花的图案样式。”奈美边读着宣传册边比对着眼前的瓷器,两者技法上虽然相似,但是与她要找的东西相去甚远。父亲收藏的壶与盘上绘着气势磅礴的波涛,波涛中还带着漩涡,漩涡中则有奇异的椭圆。而这里的瓷器则只是绘着波涛和白龙,白龙独立于波涛,而父亲收藏的壶与盘上的漩涡则托生于波涛,所以两者从根本上就不同。 围着展厅绕了一圈后,奈美担心有什么遗漏。保险起见,她又以同样的速度绕了一圈。她心想,在人满为患的宝石展厅可是没这个“特权”的。 虽然在这半年里,奈美翻阅了很多瓷器图鉴,但在一天之内看这么多的瓷器还是头一回。第二圈转完后,奈美觉得很疲惫,她松了松肩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您很喜欢瓷器吧!” 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日语,奈美立马转过头。一个略高过日本人平均身高的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后。他头发花白、脸颊瘦长,但是面色红润。这样看来,他或许还未到中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搭话,奈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呆立在原地。 “您都参观两遍了。”男子继续说道。 “是啊。”奈美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 “我看了三遍了。”男子摘下银框眼镜,用拇指和中指揉了揉疲倦的双眼。 “您这是看累了吧?我倒是一直在快步浏览。”奈美心想,他知道我看了两遍,应该是一直都在观察我。看他如此疲惫,想必是每一件瓷器都细细观赏过了。 “我也是匆匆掠过的,这么庞大的数量,每一件都仔细欣赏是不可能的。先快步过一遍,看到自己喜欢的,记住它的位置,下一遍再着重看看。当然如果能多逗留几日,那就有充裕的时间细细欣赏了。” 男子穿着芥末黄色的运动衫,外搭乳白色的棉麻上衣,配上没有熨脚线、藏青色的西装长裤,看似随意,实则讲究。奈美将男子打量了一番,心想对于这样的人可不能掉以轻心。一副看起来漫不经心,甚至是有些呆板的样子,而实际上严谨到无懈可击——自己的亡夫千叶康夫就是这样的人。 在奈美过去的十年婚姻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丈夫看在眼里。可以说,丈夫就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在奈美毫不察觉的情况下,一直观察着她。对于丈夫的死,奈美总觉得如释重负,仿佛终于可以从那监视一般的“观察”中解脱了。 “我第二遍也是草草看过。”奈美索性老实交代。 “我发现您对波涛纹很感兴趣。” “确实……如此。”奈美有些惊讶于男子竟观察得如此仔细。 “但是您并没有发现心仪的藏品。” 奈美突然觉得背脊发凉,这个人简直就是丈夫的翻版!往常在面对丈夫巨细无遗的“观察”时,奈美所能做的就是不做任何反应,把所有的事情全权交由丈夫处理。这个人这么喜欢瓷器,应该是挺懂行的,不如就把自己的疑问抛给他,问一下他对那盘子和壶有何高见。若他真能说出个一二,也不枉自己大老远跑这一趟。这样既不算违背自己的初衷,也算自己努力的结果。 “您从日本来这里有多久了?”奈美上前询问,想进一步了解情况。 “日本?我看起来很像日本人吗?”男子笑着说道。 “啊,不好意思。那您是?”奈美认真瞅了瞅男子的样貌。 “我是新加坡人。”男子戴上方才摘下的眼镜,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奈美。 名片上印着“LIM HUEI LAM”,汉字写作“林辉南”。 “您日语说得太地道了,还以为您是日本人。”奈美接过名片说道。这可不是奉承话,男子的日语发音带一点儿关西口音,身为关西人的奈美一听便知。 “确实,我出生在日本,在那里一直待到小学毕业。战后又去日本留过学,日语地道是正常的。”男子理所当然地说。 “那我称呼您为林(LIN)先生可以吗?”说着奈美将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手提包里。 “我在日本读书时,大家都叫我HAYASHI[HAYASHI是“林”字的日语发音。],但是总感觉不像是在叫自己,还是叫我‘林’好。” 出于礼貌,奈美也递给林辉南一张自己的名片,背面还特地标注了读音以便阅读。 林辉南把眼镜推到头顶上,眯着眼睛看着名片说道:“千叶小姐,您住在东京啊。” “我近期打算搬去神户。”奈美补充似的说道。 “噢?我出生在神户。” “难怪您的发音有些关西腔。” “哈哈,是吧,确切地说应该是神户方言。” “我出生在神户,成年后去的东京,一晃也是好多年过去了。” “那我们算是老乡了,他乡遇故知,缘分哪!您是神户哪里人?” “御影的山手县。” “我之前住在宾库县中央区的海岸通,一个靠海,一个靠山。离得还挺远。您是打算回老家了吗?” “是的,具体时间还没确定,回日本后应该就会着手准备了。” “您一个人来旅游的吗?” 林辉南这话好像不光是在问奈美本人是跟团游还是自由行,也像是在打探她的情感状况。 “是的,一个人来的。”奈美不做过多解释。 亡夫千叶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哥哥,大他很多,住在北海道。侄子们跟千叶的年龄相差无几,但平时不怎么来往。在千叶的葬礼上,他哥哥对奈美说过,“你可以再嫁,我们家没有意见”。千叶家还有未分配的房产,他哥哥怕弟媳妇跟他争房产。表面上说是替奈美着想,同意她再嫁,其实是不想让房产落到外人手上。更何况千叶康夫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奈美也没有理由要求分配财产。 奈美听后只应了句“知道了”。这趟旅游结束后,奈美就准备办理相关手续,改用娘家的姓。意外保险的赔偿金加上千叶公司给的补偿,现在就算没有娘家的经济支持,她也能生活得下去。 “我也是独自出来的,不喜欢结伴旅游,还是一个人自在。” 奈美不作声,只是觉得一个人旅游未必有他讲的那么轻松。遇到林辉南,让奈美深刻体会到这次出行意义非凡。奈美本来打算在四十天左右结束行程的,早点儿迟点儿都没关系,但最关键的是,什么时候去伦敦。其实之前奈美就因为丈夫的工作安排,随丈夫在伦敦待了两年。丈夫最后还在那里逝世,再加上史密斯医生家里有跟父亲的收藏品类似的壶和盘子,奈美跟伦敦也算是颇有渊源了。 “您是出差吗?”奈美跟着丈夫天南地北地跑,有过交集的大多是商务人士,所以有此一问。 “不是的,就是出来玩儿。”林辉南回答道。 “哦,是这样啊。” “我现在可是无业游民啊。”林辉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会吧!”奈美条件反射似的说道。 “无业游民听上去……唔,还是说离职了比较好。” “我也没有工作。”跟陌生人聊天还是点到即止为妙,林辉南应该也不想再透露更多的个人信息。 “您刚才是在找什么东西吧!”林辉南继续顺着刚才瓷器的话题聊了起来。 “看起来那么明显吗?”这个林辉南真是火眼金睛,奈美感觉被看了个彻底。 “是啊,所以才想跟您聊聊,冒昧了。” 奈美摇摇头,说道:“没事儿,我确实是在找东西。我父亲有两件瓷器:一只壶和一个盘子。上面的图样十分罕见,我想这里藏品多,说不定能找到相似的。” “但是您并没有找到。” “是的。” “您看起来很是失望。” “让您见笑了。” “壶和盘子?有点儿意思,是什么样的?” 奈美不知从何说起,便反问道:“您对瓷器很了解吧,一般的观光者也不会看三遍。” 林辉南自信满满地说:“我现在没工作,自然有大把的时间来研究。” “我拍了瓷器的照片,但没随身带着。” “放在酒店了吗?” “是的,是按原尺寸大小洗出来的,包里塞不下,况且瓷器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那照片,您会在这里待多久?” “大概再逗留三天吧。” “但是我明天就要出发去法兰克福了,方便的话,今晚能给我看看吗?” 林辉南的热情也感染到了奈美。她对瓷器感兴趣纯粹是因为半年前在史密斯医生家与那对壶和盘的“偶遇奇缘”,对瓷器本身倒未必关心。 “青花瓷吗?”林辉南几乎已经确定奈美要找的种类了。 奈美住的酒店跟林辉南下榻的酒店,相距不远。 “晚餐我事先有约了,差不多8点钟结束,到时我过来找您。我们留个电话吧!” 奈美点点头。 林辉南看了看表说道:“您肯定觉得怪怪的吧,我一个无业人员还这么赶时间。不好意思,我跟朋友约好了吃饭,就先走了。”说完转身离去。 同是一个人出来旅游,既不邀约一起同行,也不邀请共进晚餐。或许是不想在陌生女性面前显得太自来熟吧。奈美这样想着又绕了一圈,难得来了,索性再好好欣赏一遍。正准备出去,又碰见了门口那对美国老夫妻,后面还跟了一大票旅行团的人。 老夫人冲着耳背的老头儿大声说道:“看了璀璨的宝石,再来看这个,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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