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兰友的厢房

青花  作者:陈舜臣

一百三十年前的上海张府中,有一间宅邸上下不得靠近的厢房,据传,相思青花就珍藏其中。那日在相思青花庄园,奈美从林辉南口中得知此典故,震惊之余,还夹杂着几分动容。就凭林辉南和张家间的血缘关系,这段故事绝非虚构。这故事里洋溢的阵阵温和,仿佛寄托在了林辉南身上。

“把格林先生的复原图拿出来对照一下吧。”林辉南催道。

“嗯,我这就去拿。真的一模一样。”信件在卧室里,奈美转身去取,林辉南可等不及,不避讳地跟了上去。奈美不吭声,她料想对方会跟上来,毕竟两人的关系到这份儿上了。

奈美从书架里取出复原图,在床沿边坐下,摊开复原图。林辉南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身旁,搂住了她。奈美没拒绝对方的亲昵,自顾自地感叹道:“哇,你怎么就能猜得这么像?”

“就那几笔线条勾勒,只要知道是眼睛耳朵,谁都能蒙出七八分来。”

奈美不信服,秀眉微颦道:“不对,即便同是眼睛,神态也有千万种,瞧这复原图上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的丹凤眼。这倨傲的神韵,让你给完美地再现了。”

“怎么,想不通?”林辉南搂着奈美的手紧了紧。

“想不通。单是凭想象,能把瞳孔稍右的细节都模仿出来?你不会也拿去洗了吧?”

“我倒是想洗,手头上也没东西呀。这壶和盘,今川和史密斯各占了一对,还能上哪儿弄去?”

“所以说,我想不通。”

“我给你答疑解惑吧。”林辉南收回手,从怀里取出一信封,“我家收藏了几封莫达和尚的画作,其中就有他给妻子画的肖像。我斗胆猜测相思青花上的画像,会不会就是这兰友夫人。”言罢,他摊开了信封里的肖像画。

“哎呀!”奈美不由惊叹。这是一幅半身画,清雅的线条色彩,难掩画中人的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对倨傲的丹凤眼,瞳孔微微靠右,和壶上那眼睛如出一辙。然而,奈美这声惊叹并非由于这双眼眸。兰友夫人的长相,竟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甚至说画中人是奈美,都没人会怀疑。

“看出端倪了吧?吃惊吗?”林辉南似笑非笑道。

奈美微微点头,皱眉道:“吃惊……让人不舒服的吃惊。”

“能体会,我当时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自我孩童时起,这幅画就在我家里挂着了,原本是挂卷。上回和你分别,我回到新加坡,雇裱画师把画给取了下来,反正迟早要换框的。然后,我就一直把这幅画随身携带,思念你时,就拿出来看看。”

“哦……”奈美略羞赧,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样,这情话像不像情窦初开的高中生?”

“不像,你就这不正经的德行,我习惯了。”

林辉南将三十厘米见方的肖像画摊开,小心翼翼地搁在大腿上。奈美全神贯注地直视画中人,朦朦胧胧中,仿佛附身在了对方身上。兰友夫人究竟是位什么样的女性?据林辉南的说法,身为人妇的兰友敢于抛弃家庭,毅然投身革命事业,可谓巾帼。论容貌,奈美和兰友确有神似,但在性格上却大相径庭。

“兰友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奈美这语气,才像是涉世未深的高中女生。

“一言以蔽之,她这辈子是真幸福,了无遗憾的幸福。”林辉南回答。能毅然决然地抛却一切,投身事业,即便受挫归乡,专情的丈夫仍愿意向她敞开怀抱,这不就是身为女人至高无上的幸福吗?

“看来,她是性情中人。”奈美陷入深思,回过神来,方才察觉到自己在林辉南怀里,而肖像画早已被林辉南收回口袋里了。

“对,她就是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林辉南答道。

“但是,真亏她……还敢回家。”奈美险些将“觍着脸”三字说出口。

“我猜你此刻的心思,和我一样。”林辉南促狭笑道。

又是一样……这是今天第几次“一样”?壶和盘上的眼睛耳朵,两人的猜测一样,兰友和奈美的容貌一样,甚至对兰友的腹诽都一样。

“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兰友抛弃家庭在先,革命受挫后还敢恬不知耻地回来?”

林辉南毫不客气地用了“恬不知耻”一词。这说法虽然过激了些,但事实确实如此。

“就算丈夫肯不计前嫌,但凭兰友那刚烈忠贞的性子,革命失败了,她更像会以身殉国。”

“我就是想不通这点,所以才尽力搜罗相关史料。”莫达和尚不是历史名人,唯一算得上可供考证的史料,只有《莫达和尚事略》。所幸,林辉南还从父亲搬到新加坡的一堆旧玩意儿里,找到了几封莫达和尚的信件。他托裱画师将这些破碎的纸片尽量修复,仔仔细细地研究其中的字字句句。

信件之中,有三封的署名是单字“谷”,内容分别是收礼后给对方的感谢信、作画赠予对方的附信、请对方同去伯年处游玩的邀约信。其中,感谢信里这样说道:

兄台之意,嫂夫人已转达鄙人。鄙人之所为不过举手之劳,怎敢收兄台之报答?正如兄台之言,其中确有几分凶险,但鄙人义不容辞……

单凭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根本不知所云。谷的身份更是不明,但此人曾作画赠予莫达和尚,想来是其画友。

“唯一的线索,只有信上提到的伯年了。据查,此人是甲午战争时期著名的上海画师。他姓任,责任的任,叫任伯年。我专程把信交给美国波士顿博物馆的友人研究,他帮忙查到了写信的人物……”林辉南说到这里,两手一使劲儿,让奈美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奈美轻轻扭了扭,就不挣扎了,催促道:“你查到这谷的身份了?”

“是的。他本姓朱,雅号‘虚谷’,直白的意思就是‘虚无的山谷’。出于谨慎,我还让那友人查明了笔迹,写信之人确是他无疑。”

据林辉南所言,这虚谷生卒年不明,和任伯年、胡远等清末上海一流画师相交甚密,足见其画工之精湛。然而,他总是过着隐士的生活,不愿抛头露面。谁能想到,这样一名大师竟曾是太平天国的一员,而且身居高位。他料到太平天国运动不能长久,便提前隐退,剃度为僧,过上了与青灯古佛相伴的日子。

这样一来,虚谷不仅洗去了乱党的罪名,更给他的作品平添了一份独特的世外风情。

“在我看来,虚谷是诚心诚意地遁入空门,并非单纯为了避罪。这点是他为数不多的画作告知我的。”林辉南这样总结道。

“遁入空门,这点倒是和莫达大师一样。”奈美说完,发觉“一样”再次出现。

“所以,他俩能结为莫逆之交。别忘了,还有投身太平天国这点。”

“但投身太平天国的是莫达大师的妻子兰友呀!”

“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但看了那封邀约信之后,突然涌现起一种猜测。虚谷在信里邀莫达一同去拜访任伯年,三人再结伴去静安寺游玩。重点是信上的日期——戊辰五月。戊辰指1868年,就是日本发起明治维新那年。这是天京沦陷,1864年太平天国运动失败的四年后。信里有这样一句:‘上回结伴去静安寺还是壬子年,掐指算来,我二人有十六年未相聚了……’”

说到这里,林辉南瞧了眼怀里的爱人,柔声问道:“一下说了这么多,是不是听累了?”

奈美轻轻摇了摇头:“不累,倒是你,腿不酸吗?”

“哪里会,你轻得很。”

“我颇享受呢,你继续说下去。这时间点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不是很明白。”奈美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坦的坐姿。

“追究起来可能有些枯燥,做好心理准备。”

“还行,我觉得挺引人入胜的。”

“那就好,方才说到哪儿了……对,据信上所说,莫达和虚谷二人于壬子年,就是1852年见过面,这时间点可有些耐人寻味了。太平天国运动起始于1851年,两年后的1853年,太平军攻陷南京。虚谷是广东人士,不太可能从运动起始便参与其中。然而,1852年,太平军尚在湖北地域苦战,虚谷和莫达就结伴游上海了……”

“我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奈美直言道。

“听我说完。我仔细理过时间线,这两人早在南京沦陷之前就相识了,兰友是在南京沦陷之后才投身革命的,虚谷投身革命的时间则不明,但南京沦陷之前,他一直在上海,可见没参与过之前的战争……”

“然后呢?”奈美竭力去整理林辉南的说明。

“综上所述,我得出了两个假设。其一,南京沦陷后,身处上海的虚谷才投身太平军。其二,广东人士虚谷从始至终就是太平天国一员,有使命在身,才赶来上海。耐人寻味的就是这第二个假设。”林辉南言罢,双手又紧了紧,恨不得将奈美融入自己怀里。

“你调查到是什么使命了吗?”奈美问道。

“这只是我的猜测,现如今已找不到佐证了。但无论如何,太平军占领南京之后,虚谷和莫达之妻兰友十之八九去过南京城。”

“莫非是结伴同行的?”奈美问道。

“这我就不敢断言了,但虚谷与莫达既然是好友,和好友之妻的南京之行想来不无瓜葛。容我斗胆推测,莫达和太平天国会不会关系匪浅?兰友的南京之行,莫非是代替丈夫而来?而她要在上海碰头之人,是否就是虚谷?”

“若是如此,莫达和兰友何止是恩爱夫妻,更是生死相交的同人志士。”

“是不是忽然拨云见日了?若两人间真有这层关系,种种不自然就说得通了。”

“有道理,若果真如此,兰友之归来,和莫达的既往不咎,就全都有理可循了。”

“谁晓得呢。谁能说兰友的国色之姿没在其中发挥些作用?”

“世态变迁,人心亘古。”

“我俩的相知相爱,不正是如此吗?”

“看来,莫达大师非但不怪罪妻子,反倒是对她牵肠挂肚了?”

“正如此时的林某人一般……”林辉南起立,但环抱着奈美的手没有松开。

奈美的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酸痒感,动情道:“我想放声大哭一场……”不待她说完,林辉南的热吻堵住了奈美接下来的话语。

片刻之后,林辉南松开嘴,凑近爱人耳鬓道:“像兰友那样恸哭吗?”

据说,兰友从南京返回上海,刚迈入家门,便哭得撕心裂肺。是何物,让这样一位刚烈的女子望之落泪?其答案很明显了。若没猜错,兰友一开门,便看见了“自己”。只见一块形似面部轮廓的白色陶板伫立在房间中央,上头还没有后添上的波涛纹路。现存奈良高山家的那块陶板只要经过化学试剂洗浸,必然会复原原本美貌的样子。

两道眉毛之下的双眸,就是两盏壶的摆放位置了。收藏在梅米特店铺里的瓶子是鼻子,而陶板两侧还搁置摆放了耳朵形状的盘。至于嘴,不用说,就是红色的枕头。

就是这不可思议的“面对面”,让兰友感极而泣。莫达和尚这创作,或许只是闲暇嬉戏。但这般惊世骇俗的创作灵感,只有对远方心爱之人的思念才能激发。

“我可没兰友夫人那福分。”奈美动容道。

“怎么说?”

“没那样传奇的经历,怎么学得来?”

“呵呵,怪我,没本事学莫达大师那样,给心爱之人献上世间独一无二之物。”

“得了吧,就这样平平淡淡,挺好。”

“论痴情,我真连莫达大师的脚趾都比不上,他真给我上了一课,我得反省了。”林辉南和奈美耳鬓厮磨。下一瞬间,奈美忽感失重,而后扑腾一声倒在了软绵绵的床上。

奈美闭着眼没吭声,即便隔着眼皮,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炽热的视线。

“睁眼看我。”林辉南在爱人耳边怂恿。

“不,就这样……我要做梦。”

“做梦?”

“嗯,美梦。现实世界是我的房间,很无趣的。”

“那梦境里,你身处何处?”

“兰友的厢房。”奈美静静地在脑海里描绘出了兰友那坚毅的娇颜,下一秒,娇颜化成了一块洁白无瑕的陶板。鼻间飘过阵阵幽香,奈美不禁心醉其中。

“梦醒了?”天边传来一句轻唤,试图将奈美叫醒。奈美摇摇头,她不想离开兰友的房间。

“梦里的故事,讲到哪里了?”林辉南问道。

“你说,这对恋人久别重逢那晚,会聊些什么?”奈美仍紧闭双眸。

“这还用问,最先聊起的,自然是这套瓷器了。”

“但兰友一见它们就忍不住落泪不是吗?我觉得,莫达大师那晚应该会把这套瓷器收起来。”

“很有道理,所以莫达之后还给瓷器添上了蓝色纹路。问题是,他是怎样将瓷器回炉再造的?据《莫达和尚事略》记载,莫达曾援助过景德镇的落魄工匠,他或许就将这些陶器交于这些工匠们处理了。”

“景德镇的工匠何曾落魄过了?他们的手艺可是千金不换的呀。”

“你有所不知,太平军攻占景德镇前夕,撤退的清军把全城的烧窑都给砸了。”

“真狠毒。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能为什么?无非是怕太平军凭制陶致富。就算景德镇工匠的手艺冠绝天下,没了烧窑,只能干瞪眼。”

“这么说来,莫达大师给工匠们重建了烧窑?”

“八九不离十了,至于是不是建在景德镇,就不得而知了。太平军占领景德镇后,曾打算重建烧窑,但战事紧急,就耽搁了。莫达很有可能把新窑修建在其他太平之地。”

“重建……这可是大手笔。”

“据我猜测,莫达此举的目的,绝非牟利,而是把景德镇的陶瓷工艺保护、延续下去。”

“若如你所言,莫达大师真是人品高节的人物。”

“那是自然。烧制这样巨大的陶板,可不是容易的活儿,若不顺利,几十次回炉都是正常的。莫达之所以这般强人所难,一来是为了磨炼工匠技术,传承手艺,二来则是出于对兰友的痴心思慕。若非如此,怎么会创作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艺术品?”

奈美幽幽道:“在这点上,林先生倒是继承了几分莫达大师的风范,不愧有血缘关系。”先前提过,林辉南的曾祖母正是莫达大师的胞妹。

“继承了什么?认死理,爱干傻事儿的性子?”

“林先生干傻事儿?没看出来……”

“我这辈子干过的傻事儿可多了。当然了,我的傻和莫达大师一样,都不是白给的。”

“这话又怎么说?”

“吃一堑,长一智,最终能抱得奈美这样的美人归。”

“贫嘴。”

“来,睁开眼吧!”林辉南撑起上半身,奈美终于愿意睁眼。

“梦该醒了,人呀,不能总活在梦境里。”奈美叹道,她早就清醒了。

“偶尔做一做梦,总好过无所事事。”

“对呀,偶尔犯一犯傻,也强过无所事事。”

“跑题了,怎么突然讨论起哲学了?说正事儿,景德镇的工匠没了烧窑,就没了吃饭的家伙,只能贫困潦倒。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坚持搭起了太平窑。此举在现代人眼里,不就是认死理的蠢事吗?”

“太平窑?那是什么?”奈美好奇道。

林辉南也学着奈美之前的样子,微微合上眼,娓娓道来。

1853年9月8日,即旧历八月六日,镇守景德镇的清军难敌太平军攻势,弃城而逃。凑巧九日后就是中国民间仅次于正月春节的节日——中秋。

八百名兵卒和城外敌军里应外合最后引得城池告急。这些策反的兵卒正是被逼入伍的当地陶工,故而,清军毁坏烧窑,带有一层打击报复的色彩。景德镇陶工的思想觉悟自古以来就走在时代前端,在清朝,就爆发过多次罢工运动。尤其是官窑里的陶工备受强权压榨,与生俱来就有“反骨”。

不过,即便罢工常有发生,陶工们对这门手艺的热爱是不容置疑的。不能施展手艺,对他们而言就是煎熬。清军撤退后,城内遍地是烧窑的断瓦残垣。中秋之夜,陶工们四处搜集破碎的渣饼子、窑砖,将其堆成宝塔状的窑,里头塞满干柴,点火燃烧。自那以后,这就成了景德镇每逢中秋的习俗,俗称太平窑。

陶工们此举没有任何意义,但燃起一团篝火,总胜过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太平窑表达了陶工们对手艺的倾其一生的热情,这和莫达的示爱之举有何不同?

“天上明月,地下篝火。真想亲眼见识一番。”奈美憧憬道。

景德镇是在南京沦陷半年之后失守的,至于兰友的南京之行是在其之前还是之后,已无从考证。莫达重建烧窑的时间、地点,更是不得而知了。

“在佛家看来,这叫人世的‘业报’。”

“业报……这词语,让人不寒而栗。”奈美背脊一凉。

“世事就是如此,太过纯粹,反倒让人不安。”林辉南总结道。

“兰友归家后,和丈夫过上太平日子了?”

“不清楚,事略里没半字提及。或许,夫妻俩此后就相濡以沫、平平淡淡地走过其后的岁月。兰友成了寻常妻子,再没记录的价值了。”

“他俩就再没闹过矛盾?”

“天晓得。说没有,我不信。人非圣贤,哪对夫妻没矛盾?难得我就碰上这样一位和兰友夫人神似的奇女子,只希望她能永远真性情,别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娘娘。”

林辉南这番话,让奈美心里涌起一道激流,险些要喷薄而出。林辉南似有感知,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像被兰友夫人附身了。”奈美的语气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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