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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涟漪青花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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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涛拍岸、洪波涌起的时代始终要迎来落幕之时。历史分分合合、起起伏伏,身处其中的人心却始终如一,亘古不曾变化。 “四十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 “没想到,我们姐妹俩那一别,就是四十年……” 佐藤辉子和珠璃久别重逢,自有千言万语要互相倾诉。事后,佐藤夫人轻描淡写地概述了谈话的内容,但只是“骨架”,奈美只能凭想象赋予其“血肉”。但是其中,最让奈美上心的,自然是红瓷枕的话题了。 据佐藤夫人所述,珠璃将这副瓷枕托付给了远在故乡的叔父。这位叔父叫作白新基,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古董商。白家祖上经营酿酒厂,其分家遍布各个行业,可谓是上海近郊颇具威望的地主家族。别看珠璃家只是区区杂货商,在那年代,有能力送珠璃兄妹俩赴日留学,可见财力非同小可。单论财力,从事当铺的分家不亚于本家,但本家的酿酒已足以让族人衣食无忧了。然而,白新基舍弃了祖上的酿酒营生,在商贸业里赚了盆满钵满,他的理由单纯至极:“我不嗜酒,酒量差,做不了酿酒的营生。” 白新基自年少起就坚信这一点。其实,酿酒和好酒是两回事儿。再说了,酿酒人本就不该好酒。说到底,还是喜恶的问题,白新基打小闻到酒味就犯恶心,对这玩意儿避之不及。故而,贯穿白新基青年时代的一大课题,就是离了这祖传酒厂,要怎样赚大钱。最终,他选择了古董商这条道路,理由很简单,白母身边有位古董商朋友,时常登门造访。白父挺欣赏此人,便拜托他说:“我儿新基成年了,能否让他跟你几年,学些处世之道?” 白父的初衷是让儿子在外磨炼几年,怎知白新基一心转行,把古董贸易视作终生行当,苦心向这位友人讨教学习,短短数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珠璃的兄长黄亮特意将这红瓷枕带去给叔父白新基鉴宝,毕竟是准备赠予恩人的礼物,不能疏忽。谁知白新基一看这玩意儿,眼色就变了,劝黄亮道:“你要把这玩意儿送人做礼?我看不合适。不如这样,你不妨把它交给我,我会替你妥善保存。至于礼物,你不是写得一手好字吗?” 这建议很理智中肯,不愧是出于商人之口。珠璃兄妹俩无条件地信任这位远亲叔父,坚信对方不会诓骗自己,二话不说就将这珍品锁进了分家当铺的仓库。结果,白新基的确没辜负两人的信赖,他那经营当铺的堂兄也没打这宝贝的主意。 然而,分家的子孙辈,可就没父辈那般正直了。白新基的分家堂兄逝世后,一家陷入家产之争,具体细节珠璃就不知晓了,说白些,就是兄弟姐妹争遗产。那时正值“二战”结束,日本战败撤出中国,国民政府从重庆回归南京,可以说是百废待兴的混乱时期。 社会动荡,争不到家产的分家子弟索性趁乱明抢。那阵子,白新基凑巧骨折住院,只听说分家兄弟不睦,当铺仓库里又没多少贵重物,就没当回事儿。谁知出院去当铺一看,仓库竟然被洗劫一空,自己的寄存之物一件没剩下。 “我的寄存物就不计较了,就当是孝敬了你们这帮祖宗。但那红瓷枕是别人寄存在我这儿的,你们无论如何要给我找到!” 他找外甥们算账,对方却相互推诿责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他主动联系上珠璃,表示愿意全额赔偿。他是做古董生意的,比谁都清楚这瓷枕的价值,也不会说谎。但这瓷枕并没有具体的市面价,白新基不知这是珠璃丈夫的家传之物,意义远超价值。 没就没了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珠璃兄妹只能认命,这样的混乱时代,国宝尚且不保,这区区传家之物又何足挂齿呢?话虽如此,珠璃兄妹俩还是深感自责的。 自那以后,珠璃就再没打听到红瓷枕的下落。所幸林辉南跟紧了春秋馆北原和也这条线索,得知瓷枕有可能流传到了日本。据说,厦门有一名郑姓富商热衷于收藏各类瓷枕,当地古董商们若入手了稀罕的瓷枕,第一个念头便是“送去给郑老板瞧瞧”。红瓷枕多半落到了此人之手。 幸运的是,这郑家的后人可不似白家那般不地道。郑富商故去后,其长子顺利继承家产。然而,这长子的兴趣和其父不一样,只专情于西洋钟表。面对父亲留下的瓷枕海洋,他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换成钟表。很不凑巧,那时有一名居住在香港的英国人,正在出售自己的钟表藏品。 郑家长子和这英国人同是钟表收藏家,一直在暗自较劲,得知了对方待售的藏品,恨不得将它们全部据为己有。 这洋人纯粹是厌弃了钟表爱好,想出手止损。厌弃的理由很简单,他生性不服输,但偏偏在钟表收藏上,赢不过一名印度富豪,久而久之就厌弃了。 这批钟表可谓是天价,郑家虽富甲一方,但资金都在生意里流转。筹措现金的唯一方法,便是处理堆积在仓库里的瓷枕藏品。 这两人都算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人物了,这样的大买卖,让古董商们无不摩拳擦掌。郑氏就几度咨询古董商,瓷枕和钟表能否以物易物。这趟交易的利润不可估量,古董商自然积极地促成此事。钟表收藏的价值略高于瓷枕,郑氏用美金补齐差价,交易成功。 就这样,红瓷枕从厦门辗转到了香港。古董商先将瓷枕转卖给了某船务公司的老板,再凑上郑氏补价的那数万美元,从英国人那儿收购了所有钟表收藏,交于郑氏。 “二战”结束后的第三年,国共内战步入尾声,红军南下直逼厦门,当地的地主豪强闻声纷纷逃亡至香港、台湾避难。郑氏早就看出局势不对,提前将部分家产转移至香港,其中就包括这些钟表藏品。至于那之后的故事,就没人知晓了。但郑氏既然把财产转移去了香港,怕是自己不久后也跟了过去。 那么,最关键的瓷枕下落呢?其实,瓷枕也罢,钟表也罢,作为中介的古董商并没有将商品一件不落地交于买家,而是保留了数件,作为自己的利润。洋人的钟表收藏里,古董商要了几件郑氏已有的藏品。至于瓷枕,古董商提前在给买家的列表里剔除了几样,巧的是,红瓷枕就在剔除的数样藏品之中。 这倒算不幸中的万幸了。若瓷枕成了船务公司老板的私人收藏,怕是再不能重见天日。正因古董商把它陈列在了店铺里,北原和也才能看见。 据林辉南所言,数年前,北原在日本摊上了麻烦事儿,才不得不暂时移居香港。说白了,就是避难。他偶然间在附近的古董店里瞧见了这瓷枕,心生喜爱,便买下收藏起来。北原自然不知这瓷枕的前世今生,但奈美突然造访春秋馆,扬言要花五百万日元买下,想必这不是简单物件。北原至今仍不知究竟,更没兴趣去知晓。 北原当年之所以买下这瓷枕,除了看中它造型奇特之外,更因其价格公道。在他眼里,这瓷枕就不是值钱的宝贝,故而才能这般干脆地赠予奈美。 珠璃时隔多年重归故土,先后拜访了娘家白家和夫家王家,游览庐山的同时,还顺道到湖口造访了王家的远房亲戚杨家。湖口地处庐山山麓区域,因邻接鄱阳湖而得名。 “若我没猜错,那块陶板就是诞生在此地。” 佐藤夫人的猜测,让林辉南深以为然。林辉南和珠璃虽无血缘,却有姻亲。珠璃在日本的这段日子,林辉南隔三岔五便造访,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个新的线索——湖口杨家的先祖曾迎娶兰友的胞妹。 林辉南儿时隐约听说过兰友不是独生女,还有两名姐妹。其中,兰友是长女,王志光的曾祖母次之,湖口杨家的媳妇年纪最小。兰友临终之前,很有可能将相思青花分给两位妹妹,只有那陶板太过巨大,不方便平分,就自己留下了。 据珠璃所言,湖口杨家的祖先曾是景德镇监陶官手下的文书先生。 “接下来,说说我的推测吧……”林辉南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正如先前所言,莫达和尚怕景德镇的陶瓷工艺毁于战乱,独自出资重建了烧窑,其地点不得而知,但想来离景德镇不会太远。这样想来,他很有可能求助于妻子的妹婿一族,也就是湖口杨家。杨家世代在景德镇监陶官手下办事,对这行当自然再熟悉不过了。 又或者说,莫达并未求助,而是那杨氏主动伸出援手,莫达观其人品贵重,便从中做媒,将妻妹许配给杨氏。无论如何,陶板传至杨家,是情理之中的事。 杨家的少东家比珠璃年轻十来岁,如今已过六旬。他清晰记得儿时曾去过上海王家游玩,更对日本军人从父亲手中买走陶板之事记忆犹新。佐藤夫人和珠璃,甚至连亲历此事的杨氏,都不知那日本军人是羽田将军。 林辉南对这湖口杨家的事迹略知一二。辛亥革命期间,杨家曾向“二次革命”的领导者李烈钧施以援手。虽然都是远亲,但在林辉南眼里,曾祖母的胞妹嫁入的王家,比起她小姑子嫁入的林家,还是要亲近几分的。 “说得通了,所有线索都连上了。”林辉南整理了思路,不由得感慨。 盘、壶、瓶、枕、陶板,乍看毫无关联的几件瓷器,竟神奇地融成了一体。除了红瓷枕,其余皆被描绘上了波涛纹路。莫达府上有一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的神秘厢房,里头珍藏的不是珍珠玛瑙,更非银票地契,而是爱妻的“娇颜”。 莫达难忍相思之苦,亲自用画笔将妻子兰友的面庞呈现在温润洁白的陶瓷之上。然而,归家的兰友见之怆然,求丈夫将其破坏。莫达于心不忍,想出折中之法,在瓷器上添加了一层波涛纹路,挡住原本的五官。 这段先祖的传奇逸事,在亲眷家族里代代流传,最终传到了林辉南这辈,至于王志光是否知晓,就不得而知了。至少,他没和妻子珠璃提起过此事。或许,王志光听说过这段故事,但接受了近代教育的他打心底不屑于这种半真半假的传闻,更不可能在妻子面前卖弄此事。眼下王志光已逝,多说无益了。 壶和盘有两对,其中一对在伦敦的阿诺鲁多·史密斯医生手中,另一对则由日本的今川家收藏。今川家那对是佐藤家赠予的,珠璃访日期间,又回到了佐藤家。红瓷枕在机缘巧合下落入奈美手中,瓷瓶从伊斯坦布尔的集市飞到了新加坡的林辉南宅里,陶板则一直在奈良的高山宗治家中。 数十年前,珠璃将自己珍藏的壶与盘赠予佐藤夫人,以报救兄之恩情。红瓷枕是王家之物,珠璃本想一同赠予佐藤夫人,但最终寄放在了白姓叔父处。如此说来,珠璃和这套相思青花渊源最深,令人汗颜的是,她本人竟对此懵然不知。直至奈美和林辉南告知了她其中因缘,她才如梦方醒,惭愧道:“这套瓷器的背后,竟隐藏了这般传奇的故事,可笑我只当它们是夫妻恩爱的定情之物。” 珠璃想到东京重拾少女回忆,佐藤夫人坚持要作陪,芙美自然不放心,只能跟去照料。 “这倒好,我都要成这对老姐妹的贴身保姆了。” 芙美嘴上的抱怨,掩盖不住神色里的期待,她可好久没去东京游玩了,佐藤夫人也是,自东京奥运会之后,就再没去过东京。 三人的东京之行非常尽兴,但回到神户,就必须面对离别了。珠璃不日就要返程回美国了,林辉南在尚未开张的相思青花里,给她举办了一场送别会。 “这是离别之会,更是‘涟漪’之会。”林辉南的开场白,大家都能理解。正所谓惊澜过后,仅余涟漪。 这日赶巧是周末,芙美的丈夫佐藤欣也抽空出席了。相思青花的露天庭院里春意浓浓,迟到的樱花在翠绿的草坪上撒下了点点粉红。此情此景之下,宾客们畅谈甚欢,话题主要围绕日本这数十年的巨变。每条街道,每条小巷,其中的变迁怕是三天三夜都聊不完。加上长达一周的东京之旅,佐藤夫人和珠璃这趟起码朝夕相处半月了,话匣子仍合不上。 然而,唯独有一人,珠璃在姐妹面前尽量避之不谈。没错,就是井崎。珠璃对此确实太过较真儿了些,但那井崎逃婚在前,和孔淑贞坠入爱河在后,这不就是赤裸裸的背叛?这话题有可能伤及姐妹的自尊,尽量避开总是妥当些。再说了,比起这悲伤往事,埋藏于相思青花里的那百年前的爱情故事,更适合眼下的氛围。 那幅《迷桥图》还是挂在同样位置,只不过它身边多了一名“邻居”——莫达亲笔绘制的爱妻肖像。最先注意到这幅画的是佐藤夫人,她一时认错了画中人,好奇道:“奈美,这肖像是哪位大师给你画的?” 奈美不由得向林辉南投以求助的眼神,林辉南笑道:“画中美人可不是奈美,她就是莫达的爱妻,兰友夫人。” “她就是兰友?是啊,她这衣领好像是中国的旗袍,而且……”佐藤夫人的视线完全被这幅画卷吸引了。 “她和我女儿还真有几分相似。血缘使然吗?”珠璃对丈夫曾祖母的这位胞妹也颇感兴趣。 在场众人之中,林辉南和珠璃相处时间最长,故而一直是其代言人。珠璃虽擅长日语,但毕竟年纪大了,脑袋不比往日那般灵光,交谈过程中偶尔会词穷。为了避免其中尴尬,林辉南一瞧珠璃手势增多,总会主动从她那儿接过话茬儿。 林辉南叙述这段故事的过程中,提出疑惑的基本都是佐藤夫人,芙美偶尔会问上两句。珠璃早先在美国就将这故事烂熟于心了,常常会出言补充。《莫达和尚事略》里有言,景德镇的陶工曾投靠莫达。据珠璃推测,这些陶工很有可能是先投奔湖口杨家,再和上海的莫达取得联系的。湖口杨家曾肩负监陶官文书一职,和景德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珠璃的推测多半十中八九。 事略里还提到,莫达夫妇对太平天国运动的理念相悖。这很有可能是清政府捏造,事实上,夫妇两人是生死相交的同志,各自有使命在身罢了。这只是林辉南的推测,但众人无不赞同。 众人畅谈的同时,高档的料理逐一上桌。开胃前菜、燕窝、鱼翅,但每碟子的分量都只有丁点儿。林辉南在宴席前就说了,今天的佳肴不求分量足,只求种类多。 宾客们酒足饭饱,宴席步入了尾声,佐藤夫人冷不丁地叹道:“不知井崎大尉这辈子过得是否顺心。” 珠璃闻之掩嘴偷笑,看样子,这两周相处下来,佐藤夫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向珠璃询问了井崎的事。想当年,佐藤夫人根本不知井崎大尉是生是死,只能凭珠璃兄妹的态度,猜测其仍在世,且加入了珠璃兄妹所在的组织。有这层关系,珠璃不可能对井崎的后半生一无所知。 佐藤夫人见珠璃笑得暧昧,自己也忍俊不禁,豁然道:“我们都是半只脚踏入棺材里的人了,再去纠结这辈子过得好不好,没有意义。” 佐藤夫人没追问,答案已写在珠璃的脸上了,她话锋一转道:“太平天国运动距今有百余年,怕是已没有亲临者在世了。” 见话题愈发跑偏,林辉南笑道:“那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还不如继续聊一聊莫达夫妇俩的传奇人生。” 芙美接过林辉南的话茬儿,感慨道:“这画中的兰友夫人,和奈美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会这样相像呢?” “你们可别忘了,我们这是在给珠璃开送别会。虽说如今交通很便捷,但总不能隔三岔五就在两国间飞来飞去。此番一别,真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了,还不多让她说两句?”佐藤夫人尽量把话题往珠璃身上引。 “别,大家随便聊就好。”珠璃嘴上拒绝,但还是娓娓谈起了自己的经历。 “唉,人生在世,谁没点儿过往。”听了珠璃的故事,少言寡语的佐藤欣忍不住感叹,仿佛在给这段故事的话题画上圆满的句号。在场宾客之中,只有他可以说是相思青花这段故事的局外人。据芙美的说法,其丈夫迄今根本不知道井崎大尉这号人物,故而,他此刻的震惊和感慨不亚于在场任何人。 宴席的最后,女侍应给宾客们送上了林辉南专程从中国带来的特级龙井。这类清明前采摘的新茶,在市面上奇货可居,寻常渠道根本买不到。 茶酒入喉,唇齿留香,少了繁复的茶桌礼仪,反倒让人流连不已。一言以蔽之,这幽幽茶香让众人百感交集的心神得以平复。佐藤夫人放下茶杯,赞叹道:“佳肴、美酒、香茶……林先生,不知这家餐厅何时能开业?” “还没有确定。不怕您笑话,我还不太敢确定自己能否把它经营好。” “个人拙见,你这栋建筑结构有些太奢侈了,许多土地空间都没利用上。”佐藤欣给出了务实的建议。 “你有所不知,这栋宅子的原主是我前妻的亲戚,她入了邪教,听信那神棍‘洗天师’的教诲,把原有的和式住宅拆了,盖了这么一栋奇形怪状的四不像。我正考虑要不要把这儿彻底翻新一遍。”林辉南苦笑。 佐藤欣走到窗旁,一览庭院景致:“这里的地理环境真不错,很适合改建成高级公寓。” “我已决定把一楼打造成中餐厅,店名就叫相思青花。”林辉南道。 佐藤夫人憧憬道:“真好。若真改建成公寓,别忘了给我留一套,我想在这里安度晚年。” 芙美发表意见道:“‘相思青花’这名字是不是长了些?现在给店铺取名都流行简单易懂。” “有道理……”林辉南略做思量,继续道,“听到这店名,会让人不由联想到青花瓷。我在想,是不是直接叫‘波[日语发音为Nami,与“奈美”发音相同。]’就好了。反正,店名和今后的经营路线,我会和奈美仔细商榷。” 一阵暧昧的沉默。林辉南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但本人没说破,众人不敢妄自揣测。 果然,敢于第一个打破沉默的,还是直性子的芙美:“哎哟,奈美,我们是不是该向你道一句恭喜?” 奈美莞尔,没作答。她想羞赧地垂下脑袋,但心里某种莫名的冲动,鼓励她挺起胸膛。这算是默认了,芙美打心底替妹妹高兴,调侃道:“还叫什么‘波’,直接叫‘奈美’不就好了?” 珠璃返程后的第三日,林辉南登上了返回新加坡的飞机,打算处理了那头的公务,再重返日本。正如临别时所言——这一切,终于告一段落了。 百年前的画师莫达、奈美的“前世”兰友,四十年前,身处乱世的青年男女,战后的视财如命之人和视美如命之人……数不清的人与物,推动着这道汹涌的历史波澜。而此时此刻,波澜已停歇,仅余阵阵涟漪。 这一切,真就这样落幕了吗? 奈美强压下心里的百味陈杂,前往东京,造访亡夫的安歇之处。千叶康夫,这仿佛远在天边却触手可及的名字,就是常驻奈美心里的那片朦胧寂静的涟漪。 视线捕捉到丈夫墓碑的一刻,奈美怔住了。崭新的墓碑之前,站着一名穿着粉色上衣、蓝色长裙的女性,新点的线香散发出阵阵青烟。 奈美并没有上前去询问,而是坐到了附近的长凳上。她身边还坐着一名四旬上下的女性,下身穿牛仔裤,上身随意地搭着一件卡其色外套,有种艺术家的懒散气质。 半晌,蓝裙女性朝这头走过来,奈美有些慌乱,但身边的中年女性却站起身迎了上去,道:“顺子,弄清楚了?” “嗯,抱歉,害你久等了。我现在是了无牵挂、浑身轻松了。” “终于愿意放手了?你这‘久等’着实太长了些。” “真抱歉。我明天就跟你搬到伦敦去。” 两名陌生女性有说有笑地离去了,只留下默然的奈美。看来,在她心里不过是一道涟漪的千叶康夫,在其他女性眼中,却是惊澜波涛。 奈美独自在长凳上深思了将近一小时,站起身,来到亡夫墓前,点上线香,轻声道:“再见。”言罢刚欲离去,却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我会常常来探望你的。” 和煦的春阳洒在墓园路口处的池塘里,绽放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在向奈美道别。 奈美回到酒店,写了两封信。一封要寄给伦敦的史密斯夫人,告诉她自己近期准备再婚。另一封,则是寄给远在新加坡的未婚夫。她斟酌再三,在末尾这样写道: 我这数日悟出一个道理。你我二人这辈子怕是没福分拥有自己的孩子了,这并非因力有不逮,要怪就怪上天让我们迟邂逅了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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