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江

青梅竹马  作者:樋口一叶

“哎,木村先生,信哥,来坐坐吧。既然我请你们坐,就坐一下嘛。你们又打算不来我这儿,直接上二叶那儿去,是吗?看着吧,我要去他家把你们拽过来。你们要真是去澡堂子,回来的时候请一定来啊。要是骗我,我可不干!”

阿高站在门口,拽住趿拉着木屐的熟客模样的男人,抱怨道。他们对她的牢骚倒也不生气,边找借口解释,边说:“待会儿就来,就来。”

她目送那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声。“才没有什么待会儿。根本就不打算来。娶了老婆的人,真是没办法。”她往店里走,迈过门槛的时候自言自语道。

“阿高,你说那么多干吗?用不着在意。反正是烧过的棍子[日本谚语,烧过的棍子一点就着,意为男女之间只要有过关系,很容易旧情复燃。],还会回来的。别担心。要么你下个咒等着。”同伴安慰地说。

“阿力,我跟你可不一样,没有你的手段。哪怕走掉一个,我也觉得可惜。像我这样运气不好的人,下咒或其他什么都没用。我今晚又要空守在门口了。真是的,真没劲。”她鼓着气往进门处一坐,用二齿木屐的后跟通通地敲着没铺地板的地面[日式房屋在进门换鞋的位置不铺地板。]。她的年纪大约在27到30岁之间,眉毛画得很长,用墨染了鬓角,敷了厚厚的粉,嘴唇像吃过人的狗,红得可怕。

被她喊作阿力的,身材匀长,丰满合度,刚洗过的头发梳了大岛田髻,上面插着新稻草[插秧后剩下的稻苗,浇上热水后阴干。是当时流行的发饰。一把五分到一角,颇贵。],显得清爽。她天生白皙,粉只搽到颈子,领口敞着,故意露出一截胸脯,不搽粉的地方还更白。她呼呼地吸着旱烟,手执烟杆,立起一边膝盖,坐没坐相,可没人说这样不好。她身上是印染了大花的单衣,腰带系了一个式样简单的结,垂在腰后一截。腰带的表面是黑缎子,里面是不知什么布拼的。背后露出底下的红色细腰带,一望即知,是这一带的妓女常做的打扮。

叫阿高的那位用白铜簪子挠着天神髻[将头发分左右拉成两个环髻,中间用头发束住。和前面提到的大岛田髻一样,都是未婚少女的发型。这里是指妓女们刻意打扮得年轻。]的底下,像是忽然想起来,说道:“阿力,你刚才寄信了吗?”

“嗯。”那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又笑道,“也不会来的,我就是做做样子。”

“得了吧。你写了两寻[两寻约3.6米]卷纸,那么大一封信,贴了两张邮票,就是做做样子吗?而且那位不是和你从赤坂那会儿就要好吗?就算有点什么事,也没法断了吧?完全就看你怎么应对。你稍微打起精神,和他续上吧。拖下去可是会受报应的。”

“多谢你关心。你的意见我接受,可我怎么也喜欢不来那样的家伙,就当我和他无缘,请你别劝了。”阿力说得像是别人的事。

阿高笑道:“真拿你没辙。你就是因为别人都接受你的任性,所以才那么豪气。像我这样的可没法任性。”她拿起团扇,扇着脚边,自言自语道:“我从前如花[引自都都逸:别把我当傻瓜,我从前如花,引得黄莺鸣叫。都都逸是日本的一种民谣]。”她说这话的模样可笑。看见经过马路的男人,她又叫道:“来坐坐嘛。”黄昏的店门口热闹起来。

店的门面有两间长,屋檐下挂着灯笼,门口堆着盐[青楼风俗,在门口放置三角形的盐堆。],显得生意兴隆。架子上排列着许多有名的好酒,不知是不是空瓶。还有一处看着像账台。厨房里,给炉子扇风的声音闹哄哄的。暖锅、蒸蛋之类,女主人自然能做。只见挂在外面的招牌上装模作样地写了“料理”。那如果点几个现做的菜,店家会说什么呢?不巧,今天沽清了。这话古怪,但客人都是男客,也不好开口请她们去旁边的店买过来。这世上有种种方便。客人也都懂行情,不会有哪个乡下人来这里就为了吃一个配酒的拼盘。

叫阿力的是这家的头牌,年纪最轻,招揽客人有一套,但她说话并不讨人欢心,一举一动极其任性。伙伴们有人觉得她多少恃貌而傲,在背后说,瞧见她就让人生气。其实接触之后,发现她出乎意料地有温柔之处。同样是女人,却想和她待在一处。邻里的同行们羡慕道,哎,本性这东西藏不住,她的模样显得俏,是性格的反映吧。但凡来到这片新开地[新开发的土地。一般先有声色场所,再建起其他商业设施。]的人,没人不知道菊之井的阿力。究竟该说是菊之井的阿力,还是阿力的菊之井?总之,她是个少有的能人。全靠了那姑娘,新开地才有光彩。她家老板应该给她做个神龛供起来。

阿高见路上没人,说道:“阿力,你不会因为以前有过交往,就把人放在心上,可我忍不住要想到源哥。他落到如今的地步,完全算不上好客人,但你们既然互有情义,就顾不上这些了。他比你年纪大,又有孩子,对吧?只因为他有老婆,你就能和他分开吗?没关系的。喊他来。就拿我的相好来说,那混蛋变了心,一看到我就逃走,没办法。反正我是放弃了,打算另找,但你的情况不同。只要你想,就能让他给他太太一封休书。你心性高,不打算和他在一起。可你甚至都不愿喊他过来吗?你写封信。回头三河屋的伙计上门来,让他跑个腿递信好了。你是什么人?又不是大小姐,在顾虑些什么?你就是每次和人断得太快了,这样不好,总之你写封信给他。源哥也是可怜。”说着,她看向阿力。那边忙着清理烟杆,低着头,一声不响。

终于,她把烟斗擦干净,吸一口烟,“砰”地磕一下烟杆,又吸上,然后把旱烟斗递给阿高。

“你要当心,在店门口说这种话,让人听到了可不好。会让人以为菊之井的阿力找了个建筑工地的帮工当情人。那都是以前的梦,我如今都忘干净了。管他是源哥还是阿七,我都不再想了。别再讲这种话了。”

说着,她站起身,朝着经过店门口的一群系着兵儿带的男人叫道:“哟,石川先生,村冈先生,你们把阿力的店给忘了吗?”

“哦,你喊人还是这么有江湖气。让人没法过门不入。”说着,他们进了店。走廊上立即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有个声音说:“大姐,拿温酒壶来。”有人答:“来点什么菜?”三弦的声音繁盛地响起。狂乱的舞步声也响了起来。

连绵的雨日,一个30来岁戴圆顶礼帽[明治时期,礼帽配和服的男子装扮很常见]的男人路过门口。阿力想,要是不叫住,这种雨天没客人来。她奔出门去,拽住那人的衣襟,耍赖道:“我就不让你走。”她的美貌起了作用,把平时不会来店里的绅士给喊了进来,两人在二楼六叠大的房间里,阿力没弹三弦,安安静静地聊起了天。客人问她的年纪,又问姓名,然后问她父母的情况。

“你家是士族吗?”

“不告诉你。”

“是平民吗?”

“是不是呢?”

“那么就是华族。”

她笑着听了这话,“哟,您就这样想吧。华族的公主亲手给斟的酒,您就感激地接了吧。”说着,她给客人满满地斟了酒。

“这可真是没样子。哪有搁在桌上斟酒的?是小笠原流[武士的代表性礼仪流派]吗,还是别的什么流派?”

“这叫阿力流,是菊之井家的礼仪。既有把酒浇在榻榻米上的路数,也有用大碗的碗盖一口气喝光的路数。终极的一手就在于,不给讨厌的人斟酒。”阿力毫不畏怯地说道。

客人愈发觉得有趣。“讲一下你的来历吧。你肯定有特别厉害的故事。看着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没错吧?”

“您看,我的两鬓还没长角,背上的甲壳也还没变硬。”她咯咯笑道。

“别这样打马虎眼。把真相讲给我听。要是你不肯讲你的真实身份,那就谈一下你的目的。”他追着说。

“好难啊。我如果说了,您会吃一惊吧。想要夺取天下的大伴黑主[三弦说唱的曲艺有一种叫作常磐津,其中有《积恋雪关扉》,阿力说的这一句是关守关兵卫(大伴黑主)的台词,可见她的才气。],就是我。”她笑得更厉害了。

“这可不行。你尽在开玩笑,稍微讲几句真话吧。就算一天到晚扯谎,总该有一点真的。你有丈夫吗?还是因为你父母的缘故,你才到了这里?”

阿力被他认真地一问,有些伤感。“我也是人,多少也会有些事进到心里。我父母早逝,如今只剩我一人。虽然我做这份营生,也有人说想要娶我为妻,不过,我尚未结婚。反正我出身下贱,就这样终此一生好了。”

她这番自暴自弃的话充满了感慨,不同于她俊俏放荡的模样,显得别有故事。

“又不是出身下贱就不能有丈夫。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美人,能更上一层楼,嫁入富贵家。还是说你不喜欢当阔太太,更愿意做手艺人的老婆?”他问道。

“反正终归也就那样吧。我喜欢的,不喜欢我;说想要娶我的,我又不喜欢。您可能觉得我水性杨花,但我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日子。”

“不,你可别这么说。你肯定有相好的。刚才在店门口,不就有个女的对你说吗,某某和你问好来着。你肯定有什么故事吧?”

“哎,您可真爱琢磨人。我的相好遍地都是。情书就是废纸,若要让我写,不管是向神佛起誓的文书还是定情信,只要客人喜欢,我就写。虽说是男女之约,不等我这边违约,对方就没了耐性。有东家的畏惧东家,有父母的要听父母之言,他既然不理我,我也不会再纠缠。誓约就此废了,一刀两断。我虽然有许多的相好,却无人可托付一生。”她显出无依无靠的样子,又说:“别再讲这些了,开心地玩吧。我最讨厌低落,好好地热闹一下吧。”她击掌呼喊同伴。

“阿力,你们谈得好亲热呢。”一个化了浓妆的30来岁的女人过来说道。

男的突然问:“喂,这姑娘的情人叫什么?”

女人说:“是哦,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他笑道:“你如果撒谎,盂兰盆节可就不能去拜阎罗王了。[俗话说,撒谎要下拔舌地狱。日本的习俗,七月十六日参拜阎罗王。]”

“话是这么说,您今天是头一次来吧?还请报一下名字。”

“为什么?”

“您的名字是?”女人反问。

“你别胡闹,阿力要生气了。”

喧闹的无聊对话更让女人也就是阿高来了劲。“让我猜一下老爷您是做什么的,如何?”

“请。”男人伸出掌心。

“不,不用看手心。看相。”阿高一脸的煞有介事。

“别,你这样盯着我看,一会儿该编排我的缺点了,这谁受得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做官的。”

“您撒谎。又不是星期天,哪有官老爷出来玩的?喂,阿力,他是做什么的?”

“反正不是妖怪。”男人开玩笑道,从怀里拿出钱夹子,“猜中的人有赏。”

阿力笑道:“阿高,不得无礼。这一位是有身份的华族,悄悄地出来耍。他可不做什么营生。”说着,她拿起客人放在坐垫上的钱夹子。“今日陪您的高尾[高尾是吉原的名妓。二代目高尾与仙台侯伊达纲宗交好,后因违逆伊达而被杀。此处,阿力以高尾自居。]收了这个,散些零花钱给大家吧。”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嗖嗖地抽了纸钞出来。客人靠着柱子,一句牢骚也不发,只说:“那就拜托了。”他显得满不在乎。

阿高吃惊道:“阿力,你稍微拿一点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呀。客人说了,这个给你,这个给大姐,大票子拿去账房付账,剩下的可以给大家。你去道个谢就走吧。”

她把钱分了。这一套是她最擅长的,阿高便不再客气,又向客人道:“老爷,这样行吧?”然后道了谢,抓了钱走了。男人对着阿高的背影笑出了声。“她说自己19岁,看着可是老多了。”

“别讲人坏话。”阿力起身开了移门,倚在栏杆上,敲了敲疼痛的脑袋。

“你呢,你不要钱吗?”男人问。

“我没什么想要的。有这个就够了。”她从腰带间拿出客人的名片,做了个收下的动作。

“你什么时候拿的?作为交换,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客人恳求道。

“您下个星期六来的话,我们一起去拍照吧。”

客人打算走了,她也不特意挽留,绕到他身后,一边帮他套上外套,一边说:“今天失礼了。等您下次来。”

“喂,别说得好听。我可不要你空口发誓。”客人笑道,匆匆起身下了楼梯。阿力拿着他的帽子,从后面追上来。

“是真是假,要先忍过九十九夜的辛苦[据说,深草少将恋慕美女歌人小野小町,小野说,若能连续一百天来找我,就和你结婚。他去了九十九夜,却在最后的雪天冻死了。]。菊之井的阿力并不是模子浇筑的女人。有时也会变的。”

只听一声“送客”,阿力的同伴和账房里的女主人都跑出来,齐声说:“刚才多谢了。”帮客人叫的人力车来了,他从屋里一步坐上车,众人将他送到马路上。“等您下次再来。”这份殷勤是他给出去的钱的余光,之后人们又向阿力不断道谢,说她是阿力大明神。

客人名叫结城朝之助,自称是个浪荡客,但不时显出实诚的一面。他没有工作,没有妻儿,又是正适合玩乐的年纪,自从邂逅阿力,他一周总要来个两三回。阿力似乎也对他上了心,三天不见就给他写信。见她这般模样,同伴们有的带着醋意揶揄道:“阿力,你开心了吧?他长得帅,出手大方,今后肯定会有出息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成了夫人啦。你要从现在开始多上点心,别再不好好跪坐,伸个腿,也别用茶杯喝酒,没样子。”有的冷言冷语:“源哥听到会怎样呢?说不定会疯。”

阿力大剌剌地说:“呀,以后我要是乘马车来,路不好走,你们先把路给修了。店门口的阴沟光用块木板挡着,这样的店才是没样子,马车也没法停,不是吗?你们也稍微加强一下礼仪,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

“啊,真讨厌。你要是不改一下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可不像个做夫人的。等结城来了,我要去告状。”

说话的一见到朝之助,便打小报告道:“有话对您讲,阿力实在顽皮,我们管不住她。请您教训她一下。第一,用茶杯喝酒,如同饮毒。”

结城一脸严肃地命令道:“阿力,酒还是少喝点。”

“呀,说这话可不像你。我阿力之所以能勉强做这份生意,还不是借了酒劲?我如果没了酒意,这屋子就要变成佛堂了。请你谅解。”

“原来如此。”结城便再无二话。

某个月夜,某工厂的一伙人来了店里,他们坐在楼下的厅里,敲着碗,唱着甚九[民谣的一种]的谣曲,闹腾极了。姑娘们大都集中在一楼,二楼的小厅里只有结城和阿力两个人。朝之助躺在榻榻米上,愉快地向阿力搭话,她不带劲地回个一两句,像在想事。

“你怎么了,头又痛了吗?”他问。

“不是头痛,也不是其他地方痛,是老毛病犯了。”

“你的老毛病是生气吗?”

“不是。”

“是妇女病[原文“血之道”。女性常因月经、妊娠、生产、产后、更年期等荷尔蒙变化导致头痛、眩晕等症状,日本人认为这些问题和血行不顺有关,从江户时代起称之为“血之道”。]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他又问。

“我不能说。”

“又不对别人讲,对我,任何事都可以讲。你说吧,是什么病?”

“不是病。就是,像这样,想一些事。”

“真拿你没辙。看来你有许多的秘密。你父亲呢?”

“不能讲。”

“你母亲呢?”

“也不能讲。”

“你迄今为止的经历呢?”

“我不能告诉你。”

“就算撒谎也好,你编一个吧。大多数女人都会说,我有这样这样的不幸。而且我们也不是见了一次两次,说一下这些也没什么关系吧。就说你嘴上不说,瞎子一摸也能知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现在问的就是你的心事。反正是一回事,我想先问你的老毛病是什么。”

“别问了。就算告诉你,也不过是无聊的事。”阿力越发不理会他。

这时,有个女人从楼下端了杯盘,到阿力身边耳语道:“总之请你下去一趟。”

“我不想去,给我回掉吧。和那边说,今晚我这边客人喝得太醉了,我去了也讲不了几句话。唉,这人也真是的。”阿力皱眉道。

“你这样行吗?”

“行啊。”

阿力在膝上玩着三弦的拨子,女人讶异地起身走了。

结城全听见了,笑道:“你不用顾虑,去看一下,怎么样?用不着这么摆架子。让你的相好不见上一面就回去,太过分了,你快去看看他吧。或者把他喊到这里来。我会坐在角落里,不影响你们谈话。”

“别开玩笑了,结城先生,我也不好瞒着你,就告诉你吧。町里生意做得还算大的被褥店的老板源七,和我是老相识。他现在彻底落魄了,蜗居在蔬菜店后面的小房子里。他有老婆孩子,而且年龄比我大得多,但可能是和我有缘吧,到如今,他有时还是会找个由头过来。这会儿他也在楼下。我倒也不是因为他穷了才赶他走,和他见了,会有许多麻烦,所以最好不见,让他回去。我做好心理准备让他恨我来着,把我看作是恶鬼或毒蛇,随便。”她把拨子放在榻榻米上,稍微探身,朝马路俯瞰。

“怎么,瞧见他了?”结城故意说。

“嗯,看见他走了。”她茫然道。

“你的老毛病就是这个吧?”他质问道。

“哦,大概吧。看医生,或者去草津泡温泉。[民谣,后一句是“都治不了相思病”]”她有些寂寥地笑道。

“真想见一下他本人。要是用演员打比方,他像谁?”

“你如果见了会吓一跳的。他皮肤黑,个子高,像不动明王。”

“那你是被他的心打动了?”

“他在我们店里耗尽了家产,就只是人好,没什么优点。既不好玩,也不风趣,就是个普通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喜欢他?我要问的就是这个。”结城换了方式问道。

“总的来说,我很容易喜欢上别人。对你也是,最近没有一个晚上不梦见你。梦见你结婚了,梦见你再也不来了,还做过更加悲伤的梦,枕头上的纸[当时的人睡的是木枕叠加一枚布面小枕头,布枕里面是稻壳之类。怕发油弄脏枕头,其上垫纸。]都哭湿了。像阿高她们,说要睡了,刚沾上枕头,就开始大声打呼噜,好像很惬意,我不知有多羡慕。我不管有多累,一钻进被窝就清醒了,想各种事。你觉察到我有心事,我很高兴,但我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是不会明白的。想了也没用,所以我在别人跟前总是兴高采烈,还有客人说,菊之井的阿力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从不会让自己辛苦。可我觉得,大概真是有所谓因果,总之没有人像我这么不幸。”她静静地红了眼圈说道。

“真少见,你说了这样消沉的话。就算我想安慰你,因为不知原委,也无从安慰起。你如果真的梦见了我,就该和我说,让我娶你为妻,可你从未道过一句,又是为什么?古人言,衣袖相触也是缘。你如果讨厌这份营生,可以对我讲。我从前以为,以你的性格,是把这生意当作解闷呢。你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做现在的营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一下。”

“我最近倒是想过要讲给你听。但今晚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是个任性的人,我不想说的时候,怎么都不愿意说。”

说着,她“刷”地起身,来到走廊上。无云的天空中,月光清凉,俯瞰街道,只见经过的人影分明,木屐声咔嗒咔嗒。

“结城先生。”她唤道。

“怎么?”他来到她的身旁。

“在这儿坐吧。”她拉过他的手,“那边的水果店,有个孩子在买桃,看到了吧?刚满4岁的可爱孩子,他就是那个人的儿子。那么小的孩子都恨极了我,叫我‘恶鬼’。哎,我看起来像那么坏的人吗?”

她仰望天空,叹了口气,声调显得十分煎熬。

同样在新开地,靠近边上的位置有条巷子,巷子两边蔬菜店和梳头店的屋檐紧挨着,路太窄,下雨的时候都没法打伞。脚边阴沟的盖板上到处是洞,走路危险。两侧是分隔成若干间的长屋。巷子尽头的垃圾堆旁边,有间九尺二间[约2.7米宽,进深约3.6米。标准的贫民房屋。]的屋子。大门的门槛破损,挡雨的木板门向来关不严实。屋子虽破,总算不是只有一道前门,毕竟在山手地区,有个后院。三尺的屋檐下是一片草丛茂盛的空地,边上围了一圈篱笆,种了青紫苏、翠菊,篱笆上爬了豌豆藤。此处就是以前和阿力相好的源七的家。

源七的老婆叫阿初,二十八九岁。因贫穷显得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长个7岁。黑牙齿染得不均匀[持续到明治末期的已婚妇女的旧习,用醋和铁的溶液加五倍子粉,将牙齿染黑。],眉毛许久没剃,乱糟糟的。洗旧了的鸣海棉布单衣换过前后片[把衣服磨损的前襟和后背交换。],膝盖那儿以细密的针脚不显眼地缝补过,腰间紧紧地系了细腰带。她揽了编木屐鞋面的活儿[一叶的妹妹邦子也做过编鞋面的活计。],从盂兰盆节前到夏天是这活计最赚钱的时候,她大汗淋漓地忙碌着。为了省点工夫,她把理顺的藤条挂在天花板垂下来。她一心念着多做一点,那副心无旁骛的模样着实可怜。

“天已经黑了,太吉怎么还不回?源哥又上哪儿去了?”这样想着,她收拾了工作,抽了会儿烟,像是累了似的眨巴着眼,从水壶底下分了些火出来,放到驱蚊的火盆里,然后拿到三尺的屋檐下。她把捡来的杉树叶堆上去,呼呼地吹火,烟蒙蒙地起来了,逃到屋檐外的蚊子的嗡嗡声很响。

太吉啪嗒啪嗒地踩着沟板回来了,在门口叫道:“妈妈,我回来了。我把爸爸也带回来了。”

“这么晚了!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去了山上的寺院呢。快进屋!”

源七走在太吉的前面,没精打采地进了屋。

“呀,你回来啦。今天好热吧?我以为你肯定早回来,把擦澡的水烧好了搁那儿呢。你赶紧擦一把汗。太吉也去泡一下。”她说。

“哦。”太吉应了一声,开始解腰带。

“等等,我看下水温。”她到水槽边,把盆放下,从水罐里舀了热水,搅了搅,放进擦澡巾。“孩子他爸,你让太吉进去泡一下。你看着没精神,是中暑了吗?要是没有不舒服,就好好洗,洗干净了再吃饭。太吉等着你呢。”

“知道了。”源七仿佛惊醒了似的,解下腰带,来到水槽边。不觉间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就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逼仄屋子的厨房里擦澡。更不用说,父母可没把自己生成工地的帮工,在后面推车。都是因为自己做什么春秋大梦!他怔怔发呆,没碰温水。太吉一无所知地催促道:“爸爸,帮我洗一下背。”

“孩子他爸,有蚊子,快点洗完了过来。”妻子催促道。

“哦。”他一边回应,一边让太吉泡在澡盆里,自己擦了澡。他进屋后,妻子拿出洗晒过的干爽的单衣,说道:“换衣服吧。”他系上腰带,来到通风处。妻子摆上了能代漆器的小饭桌。饭桌旧了,表面的漆有些剥落,脚有些晃。

“做了你喜欢的冷豆腐。”说着,妻子往小碗里放上豆腐,加上香气四溢的青紫苏。太吉不知何时从台子上拿了饭桶,“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扛过来。

“儿子,到我旁边来。”他抚着太吉的脑袋,拿起筷子。他心头一无所想,然而没有食欲,嗓子眼仿佛肿了似的。他把碗一放,“我不吃了。”

“这怎么行!做力气活儿的人,一天三顿饭可不能不好好吃。你不舒服吗?还是太累了?”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不想吃。”

他这么一说,妻子露出悲伤的神色。“你又来了,是吧?菊之井的饭菜大概够香的,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回想起来,毫无办法。那边是卖笑的营生,只要有钱,她就能像从前一样疼你。经过马路一看就知道,那群人擦了粉,穿了美丽的衣裳,但凡撞进店的,不管是谁,她们都好好地款待。那就是生意。‘我如今穷了,所以不搭理我了。’你这样一想,就能明白。你之所以恨她,是因为你舍不得。后町卖酒那家的后生,你难道不晓得吗?他迷上了二叶屋的阿角,把货款全用掉了,为了补空缺,又去赌,结果越陷越深,做起了坏事,最后干起了偷盗仓库的事。如今,他在监牢吃牢饭,那个阿角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开开心心地过她的日子。也没人为此责怪她,她的生意照样兴旺。说起来,她做生意获利,被骗的人反倒有罪,就此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你与其想这些,不如重新振作,好好干活,想办法稍微存点本钱。你若是不行了,我和这孩子也无法可想,那就真要流落街头了。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痛定思痛。只要你有了钱,别说是阿力,哪怕是造间别墅养些个小紫或扬卷[小紫、扬卷都是吉原的名妓。]都行。你别再想那些啦,好好地吃饭吧。你不吃,连儿子都没精打采的。”

只见太吉放下碗筷,交替地打量父母的表情,显得惴惴不安。源七胸中一紧,想道,我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却忘不了那个狐狸精,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他暗骂自己,真是当断不断。

“我才不会一直那么蠢。你别老提阿力。你一提她,我就想起以前做的错事,更加抬不起头。我如今都这样了,还会想什么呢?吃不下多半是身体的缘故,并不是有什么心事。让孩子多吃点。”

说着,他躺下来,用团扇一下下拍着胸口。虽然没被驱蚊的烟呛到,却思绪如焚,身上热腾腾。

不知是谁给她们取了“白鬼”的名字,她们的店铺就像那缥缈的无间地狱,虽然看不见哪儿藏着机关,但她们的拿手好戏是将人倒悬在血池,或赶到欠债者的针山。她们娇声说“来坐坐吧”,那声音就像捕食蛇的锦鸡一般骇人。同样是十月怀胎来到世上,还在依偎着母亲的乳房喝奶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可爱得不得了。大人们把她们的手举在嘴边,“啊啊”地哄着。当大人拿出钞票和点心,让她们选一个,她们伸手说,要点心!她们做了现在这份行当,不讲真心,然而一百个中总有那么一个真切地哭道:“你听我说,染坊的辰哥昨天又在川田屋和那个能说会道的阿六打情骂俏,两个人还追来打去地跑到街上,我明明不想瞧见他们来着。像他那么胡来的人,将来怎么办?他以为他几岁啊?前年他就30了,我每次见到他都说,该成家了,他呢,每次当面应了,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他父亲年迈,母亲眼睛不好,为了不让他们担心,也该早点有个家。尽管他这样,我还总想着帮他洗褂子,帮他补裤子,可他那颗心玩野了,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娶回去?想到这些,我很厌倦工作,就连揽客都不带劲。啊,真烦人。”这一位的一张嘴平时哄骗人,此时却埋怨别人薄情,忍着头痛,左思右想。

另一位则在黄昏的镜前流泪。“哎,今天是七月十六日。那些被带去参拜阎魔王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裳,得了零花钱,一脸的兴高采烈。他们一定父母双全,而且父母是认真工作的人吧。我家的太郎今天从他干活的主人家得了假,又会去哪里玩什么呢?他肯定会羡慕别的孩子吧?他爸是个大酒鬼,如今居无定所;我这个当妈的如今沦落成这样,擦得红红白白的,让人羞愧。就算知道我在哪里,那孩子也不会来的。去年我和伙伴们一道去向岛赏樱,打扮成年轻媳妇的模样,梳了个圆髻,在河堤上的茶房碰见了那孩子,和他打招呼,他见我的样貌显得年轻,吃了一惊道,是妈妈吗?更不用说眼下,我梳着年轻姑娘的大岛田髻,插着流行的花簪,逮着客人说笑,他要是知道了,虽然是个孩子,也一定会难过的。去年见面时,他对我说:‘我如今在驹形的一家蜡烛店当伙计,不管有多难,我都会熬住,做个男子汉,将来让爸爸和你过上好日子。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做清白的营生,一个人好好的,千万别另外嫁人。’虽然他有过这番话,可是女子之身太难了,糊火柴盒养不活我自己,若是去给人当女佣,我的身子弱,做不动。总之都是烦恼,要让身子闲适些,就只能做现在的活儿。虽然我并不是本性轻浮的人,但那孩子一定不能接受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妈妈。梳的这个岛田髻,平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唯独今天,让我感到羞耻。”

就连菊之井的阿力,也并非恶魔转世。她因为一些原委流落至此,每天尽扯些谎,说些笑话。她的感情薄似吉野纸,淡如萤之光。她长久地忍着眼泪,纵然有人为她而死,她也养成了一副冷淡的做派,说句“您节哀”便不再理会。然而有时候,她的胸中充满了悲伤与恐惧,又羞于在人前哭,往二楼客厅的壁龛那儿一趴,憋着哭声抹眼泪。她把这些瞒着伙伴们,不让她们知道。于是,有人说她性子坚定又要强。却没人知道,她其实像蛛丝一般,一碰就断。

七月十六日的夜里,各家店铺都挤满了客人,人们大声唱着都都逸和端歌[一种歌词简短的小调。下文的《纪伊国》也是端歌。]。菊之井楼下的客厅坐了五六个商铺的伙计,唱着走调的《纪伊国》。他们颇为自得,又用下流的粗嗓门学着清元节唱起“霞之衣”“衣纹坂”[出自《北州千岁寿》,净琉璃曲目。净琉璃是用三弦伴奏的剧场说唱艺术。清元节是净琉璃的流派之一。]。

“阿力呢?让我们听她用歌声表个情。来吧,来吧!”男人们叫道。

“我就不说名字了,不过我的意中人就在座呢。”阿力说了句取悦人的套话,众人一阵欢腾。

她唱了起来:“我怀着爱恋,要走过细谷川的独木桥,怕过桥,但若不过……”[端歌,接下来的歌词是“就见不到我想见的那个人”。]唱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放下三弦,起身道:“我走开一下,不好意思。”

“你要去哪里?去哪里?不许逃。”举座哗然道。

“阿照,阿高,你们帮忙照看下。我马上回来。”

她匆匆往走廊奔去,一次也没有回头,在门口踩进木屐,身影消失在斜对面的小巷的阴影里。

阿力一口气出了店,心想,要是能走,真想就这样一直走到唐土,走到天竺,走到世界的尽头。啊,好烦好烦。要怎么才能去到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没有其他声响,静静的,静静的,连自己的心也变得钝钝的,不思不想的地方?我一直觉得无聊,没意义,没有滋味,凄惨伤心而且不安,我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解脱?这就是我的一辈子吗?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啊,好烦呀!

她神思恍惚地靠着路边的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仿佛听到自己的歌声传来:“怕过桥,但若不过……”她想,没法子,我还是得过人世这座独木桥。据说我爸就是半路枉死,爷爷也同样。总之我背负了几代人的怨念,要是我不好好活着,那么就连死也死不透吧。人们都说我无情,没有人可怜我,如果我说自己难过,别人就会说,你是讨厌做生意吗?哎,随便吧。我再怎么想,也想不清楚将来的事,干脆就不想,只做菊之井的阿力。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不解情义。想通了也毫无用处。这样一个我,做这般生意,又是这样的前世的宿缘,不管我怎么做,都没法和普通人的情形一样。那么我像普通人一样思考,肯定只会吃苦。真不痛快,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得回去了。

她走出巷子的阴影,想要换换心情,在摆着一溜夜摊的热闹的小路上闲逛。只见路上经过的人们的脸孔显得小小的,就连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的脸,也像是从远处望去一般。仿佛只有自己脚下的土地比别处高出一丈有余。虽听得人声喧嚣,那声响却像是往井里扔东西传来的回响似的,人声是人声,自己的念头是念头,泾渭分明,而且无论看到什么都无法排解心绪。经过若干店门口,有一处夫妻吵架,站了一堆人,她却仿佛独自一人走过冬日万物凋零的旷野,心无所系,眼无所见,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不清醒。想到自己难道是疯了,她不由得站定了。这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

“阿力,你去哪儿呢?”

“十六日我一定候着你,你要来啊。”

阿力完全忘了自己对结城说过这番话,而且迄今为止都没想起来过。无意间撞见结城,她吃了一惊,满脸讶异地“咦”了一声。看到她这副少见的狼狈模样,结城哈哈笑了。她有些窘,说道:“我边走边想事情,没想到遇见你,吓了一跳。你今晚真的来了。”

“你都和我约好了,却没有等我,真意外。”他责怪道。阿力牵了他的手,“随便你怎么讲我。我回头再解释。”

他提醒道:“有人看着呢,会说闲话的。”

“随便他们说,我们是我们。”她分开人群,与他一道走去。

楼下的客厅仍然充满客人的嘈杂声,他们因为阿力离席感到不快,正在嚷嚷,听见店门口有人说“哎,回来了”,便大声道:“哪有把客人扔一边自己跑掉的?既然回来了就过来,你要是不赏脸,我们可不答应。”

阿力不理会他们,把结城带到二楼,让人递话说:“我今晚头疼,不能陪诸位喝酒。在一群人中间闻着酒味儿,我会醉,说不定会失态。让我歇息一会儿,不陪你们啦,今晚真是抱歉。”

结城提醒道:“可以这样吗?他们会生气吧?待会闹起来可就麻烦了。”

“没事,不过是些个掌柜和伙计,能闹什么事?他们如果要生气,就让他们生气好了。”

她让女招待去拿温酒壶,等酒一来就说道:“结城先生,我今晚有些不开心的事,情绪与平日不同。你担待着些。我要尽情地喝酒,你别拦我。要是我喝醉了,你要照顾我。”

“我还没见过你喝醉。你随便喝吧,喝到高兴。不过,这样不是又要头痛吗?有什么事惹得你不开心,不能对我讲吗?”

“才不会,我想要讲给你听。等我喝醉了就讲,你别惊讶。”她嫣然一笑,拿了个大茶杯,给自己倒了两三杯酒连着喝下去,都不带喘一口气。

结城的模样,她平时也没怎么在意,今天却觉得非同一般的好。他是个宽肩膀的高个子,说话字斟句酌,显得稳重,目光犀利地盯着人看,有种威严,让她感到愉悦。他的头发浓密,如今剃短了,颈子的发脚清爽。她仿佛是这才好好端详他。

“你在发什么呆?”

“我在看你的脸。”

“你这家伙。”

她被他瞪了一眼,笑道:“哎,吓人。”

“不开玩笑了。你今晚不对劲。我如果问你,你可能要生气,可我还是要问,你有什么事吗?”

“并没有发生什么。和人起矛盾,是常有的事,我从不放在心上。那么为什么会有心事呢?我有时会生出些念头,都不是因人而起的,是我自己的性子不够稳当的缘故。我是这样的卑贱之身,你却是位尊贵的人物,我们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我要讲的事,不晓得你听了之后能不能明白。就算你会笑我也没关系,今晚就毫不隐瞒地告诉你。哎,从哪里讲起呢,我心里很乱,嘴巴也变笨了。”说着,她又用大茶杯痛饮起来。

“首先要请你明白,我是自己堕落到这般地步的。你可能看得出来,我原本也不是娇养的小家碧玉。就算嘴上说得好听,要是这一带有哪个姑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那么她非但生意不会好,都不会有人来瞅她一眼。就这样想吧,来我这里的人都是如此,除了你之外。我们虽然做了这行,也会有寻常人的想法,有时候感到羞耻,感到难受,由此想到,干脆就此嫁人,哪怕住进九间二尺的长屋也好。但我做不到这样。尽管如此,来的都是客,我也不好冷着脸,总要说些场面话,说对方可爱、让人动心,说我对你一见钟情。说多了就有人当了真,说要娶我。若是被人娶走会高兴吗?我真想和对方一块儿过吗?我真的不知道。说起来,我从一开始就特别喜欢你,一天见不到就心生挂念,但如果你说让我嫁给你,我会怎样呢?我不想嫁人,可见不到又会想着人,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水性杨花。那么,是谁造就了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我?我们一家三代都不成器,我爸爸一辈子也够可怜的。”她垂泪道。

“你父亲他怎么了?”

“我爸是手艺人,爷爷是个识字的人。爷爷和我一样不正常。他写了没意义的书,结果遭到幕府禁止出版,他说无法原谅,绝食死了。我爸爸一直为爷爷哀叹,说他原本出身低贱,16岁时决心上进,开始读书,活到60多岁,一无所成,终究成了别人的笑柄,如今都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我从小就老听爸爸说他的事。

“我爸爸3岁的时候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条腿残了。他讨厌出门见人,在家做细金工的装饰活儿。他性子高傲,不苟言笑,都没人照顾他的生意。记得那是我7岁那年的冬天,大冷天的,我们一家三口都穿着旧单衣。爸爸像是不知寒冷,靠着柱子,一心做他的活计,妈妈把一口破锅放在缺了口的单眼灶上,让我去买米。我拎着一只竹笊篱,捏着零碎的一点钱,开开心心地跑到了米店。回去的时候,寒气沁入身体,手和脚都冻僵了。离家还有五六间屋子远的距离,沟板上结着冰,我滑了一跤。这时,我手里的东西掉了。正好沟板缺了一块,米从那个缺口唰啦唰啦地泼洒进去。那底下的阴沟满是污泥。我从缺口看了好几次,根本没法捡起来。我那时只有7岁,但已经懂得家里的情况和父母的心境。既然回家路上丢了米,我没法带着空笊篱回家,站那儿哭了好久。没人来问我一句怎么了,就算问了,当然更不会有人提出买米给我。那时候,要是附近有河或者池塘,我肯定跳下去了。我现在的话连形容真实情况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就是从那时起,我就不正常了。妈妈见我一直没回家,担心我,找了过来。我这才回了家。妈妈不说话,爸爸也沉默着,没人责骂我。家里静悄悄的,偶尔听见一声叹息。我难受极了,一直屏息敛气,直到爸爸说,今天我们就不吃饭了吧。”

说到这里,阿力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她拿起红色的绢帕子按住脸颊,咬住帕子的一头,久久地不说话。席间全无声响,只有被酒香吸引过来的蚊子的嗡嗡声,听着格外响。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分明,却又露出一个寂寥的笑。

“我就是那样的穷人的女儿,我疯疯癫癫,是遗传了父母,不时地就会发作。今晚也说了这些不明所以的话,给你添麻烦了吧。我就讲到这里,要是让你不开心了,请原谅。或者我喊几个人来,让她们热闹一下?”

“你跟我不用这么客气。你父亲,他走得早吗?”

“是呀,妈妈得了肺结核过世了,还没到她第二年的忌日,爸爸就追随她去了。要是他还活着,如今也才50岁。我不是因为他是我爸才夸他,他的手艺可以说是大师。可就算有大师的手艺,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可以想到,我也是一样。”她沉思着说。

“你想要出人头地吧。”朝之助忽然说道。

“啊?”她显得讶异,“我这样的人,最多能做个拎着笊篱的穷人家的老婆。没想过要嫁入好人家。”

“撒谎也要看对象。我一开始就把你看透了,你对我撒谎有意思吗?你就大胆地按你自己的想法做吧。”

“你就别教唆我了。反正我是这样的低贱之身。”她没精打采地说完,又沉默了。

夜深了。楼下客厅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店里的人说要关门,朝之助一惊,准备起身,阿力说:“你就住这儿吧。”她不知什么时候把他的木屐藏了起来。他不是幽灵,没了鞋,不可能从门缝里飘出去,于是今晚便在此留宿。一时之间,只听得一阵关门关窗声,关了之后,从屋内透出的灯火也消失了,唯有夜晚的巡警经过屋檐下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到如今回想也没有意义,忘了她吧,放弃吧。源七虽然有这样的念头,但即便不去想,还是自然地回想起去年的盂兰盆节,自己和阿力做了同样花色的单衣,两个人一道去藏前参拜阎魔王。如今又到了盂兰盆节,他没心思去干活,妻子阿初劝道:“孩子他爸,你这样可不行。”他听了只觉心烦,躺下来道:“你别说了,闭嘴!”

“我要是闭嘴,这日子可过不下去。你如果身体不好就吃药,不行就去看医生,可你的病不在身上,你只要重新振作精神,就没什么问题。你要回到正路上,努把力。”

“你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没法让人放松。你买点酒来,我要喝酒解闷。”

“孩子他爸,要是有那个钱买酒,你都说不想去干活了,我也就不会硬要你去。我在家做手工,从早干到晚,也就能赚个一毛五,一家三口连喝米汤都不够。你却说让我去买酒,真说得出口,你乱指使人也要有个限度。昨天是盂兰盆节,可我既没钱给儿子吃个白玉团子,也没能给祖宗的牌位上供,只好点了盏灯,向祖宗道歉,你以为这是谁造成的?都因为你做尽了傻事,被阿力迷得七荤八素。我这么说不中听,但你就是个差劲的老子,不孝的儿子。你该稍微想一想儿子的未来,活得像个人!喝酒解闷只是一时,你要是不认真改过,将来总是不得安生。”

听到阿初抱怨,他没有回应,不时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整个人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心里难受。

阿初想,你落魄成这样,仍然忘不了阿力吗?我陪伴你十年,还生了孩子。你让我吃了这么多苦,让孩子穿着破衣烂衫。住的是两叠大的单间,像个狗窝,被人们当成傻瓜,低看一眼。到了春分秋分,邻居们互送牡丹饼和年糕团,他们说,就不要给源七家了,他家没法回礼,怪可怜的。他们也许是好意,但这长屋住了十户人家,唯独我们家被排除在外。男人出门在外,这种事毫不放在心上,我一个女人家,又难受又悲伤,无处排遣,不由得畏畏缩缩的,一早一晚的碰见了打个招呼,都要看人脸色,可怜极了。而你根本想不到我,尽想着你的情妇。对那个无情的女人,你就那么迷恋吗?大白天的都跟做梦似的,在那儿自言自语,真难看。你是打算不管老婆孩子,把一条性命交付给阿力吗?你真是骨头轻,让人又遗憾,又难受。

想归想,她说不出口,只是眼神告恨。

没人说话,逼仄的家里就有些寂寥,天空渐渐暗下来,四下一片朦胧。屋子不临街,愈加昏暗,阿初想着该点灯和烧火驱蚊,牵挂地朝门外看去,只见太吉快步回了家。他用双手抱着一只大袋子。

“妈妈,妈妈,有人给了我这个。”

他开心地一笑,奔过来。阿初一看,是新开地日出屋的蜂蜜蛋糕。

“呀,这么好的点心,是谁给你的?你好好地向人道谢了吗?”

“嗯,我认真地鞠了个躬。这是菊之井的鬼姐姐给的。”

他的妈妈变了脸色。“那个贱人!把我们逼迫到这般地步,还嫌欺负得不够吗!居然利用儿子去挑动他爸的心,真有你的!她说了什么?”

“我在大街上热闹的地方玩儿来着,她和一个叔叔一道过来,说要给我买点心,让我和她走。我说了我不要,可她把我抱了去,给我买了点心。这点心不能吃吗?”孩子猜不透妈妈的心,窥看妈妈的脸色,不敢立即吃。

“啊,你还小,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个姐姐是恶鬼啊,是把你爸变成懒汉的恶鬼!你之所以没了衣裳,没了家,都是被那个恶鬼害的。对那样的恶魔,就是啃她的肉都不为过,你还说什么她给了点心能吃吗,真傻!这么脏的点心,放在家里都让人生气,去扔了,扔了!你舍不得扔吗?混蛋!”

她一边骂,一边抓起袋子,往后院的空地上一扔。纸袋破了,点心滚出来,砸在竹篱上,有几个落在沟里。

源七猛地起身,大喊一声:“阿初!”

“什么事?”阿初不理他,连头也没回。

他盯视着她的侧脸,斥责道:“你够了,别把我当傻瓜。我这边不吭声,你就骂个没完。熟人给孩子点心,没什么好奇怪的。太吉拿了点心,有什么错?你喊太吉混蛋,是拿他冲我撒气。对着孩子说他爸爸的不是,这一套是谁教你的?如果阿力是恶鬼,你就是魔王。那边是做生意的,谁都知道她会骗人,而你这个做老婆的满口抱怨,就这样算了?就算我现在干的是工地或者拉车的活儿,做丈夫的就有丈夫的权利。让我不痛快的人,就别在这个家待了。你出去!随便你去哪儿!你这个麻烦的女人!”

“你太过分了!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怎么冲你撒气了?我是因为这孩子太不懂事,再加上阿力的做法太让人讨厌,才说了那些话,你却揪着不放,还让我走,这也太过分了。我是为了这个家,才说些不中听的话。如果我想走,就不会忍气吞声地过这样的苦日子。”

“既然你过腻了苦日子,那就随便上哪儿去吧。你不在,我不会变成讨饭的,也不会养不大太吉。你一天到晚都在说我的坏话,要么就是说些嫉妒阿力的话,我实在是听厌了。你要是不走,反正都一样,这九尺二间住不下去了,我带儿子走。那样的话,你可以随便怎么吵吵。怎么样,你走,还是我走?”

被源七一顿抢白,她说:“你真的那么想和我离婚?”

“你明明知道的。”源七说话的模样不比平常。

阿初既不甘心,又伤心和难过,泪往上涌,说不出话。她吞下泪,磕头哭道:“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我把阿力好心给的东西扔了,我错得厉害。我说阿力是恶鬼,那我就是魔王吧。我不再说了,不再说了。今后绝不再提阿力半个字。不要因为我在背后说了些话,就和我离婚。不用我重新讲一遍,你知道的,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是房东大叔做的媒,我才背井离乡嫁到你这里,若是离婚,我无处可去。请原谅我,让我留在这里。就算你恨我,看在这孩子的份上,让我留下吧。我向你道歉。”

“不行,无论如何,这个家你不能待了。”

源七说完,一言不发地对着墙,看起来,阿初的话进不了他的耳朵。阿初惊呆了,心想,他以前不是这么无情的人。被女人夺走了魂魄,居然变成这样一个无聊的人吗?让妻子唉声叹气是不用说的,最终说不定会让心爱的孩子饿死。这样的他,我现在向他道歉也没有用。想通了之后,她唤道:“太吉,太吉。”把孩子喊到身边,她说:“你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说吧。”

太吉老老实实地说:“我讨厌爸爸,他什么都不给我买。”

“那么妈妈不管去哪里,你都跟着一道去吗?”

“行。”他显得毫不在乎。

“孩子他爸,你听到了吗?太吉说,他跟我走。他是个男孩,你可能想留着他[当时的习俗,夫妻离异,男孩跟爸爸,女孩跟妈妈。],但我不让孩子跟着你。我带他走,无论去哪里。行吗,我把他带走了。”

“随便你。我不要孩子,什么都不要。你想带他走,那就随便带他去哪儿。这个家和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随便你。”源七仍然躺着,连脑袋也没转过来。

“你说什么呀。你明明没有家也没有家什,说什么随便。从此以后你就一个人了,你想花天酒地或者做其他什么,可以尽兴去做。今后不管你怎么说想要孩子,我是不会理你的,不会把他还给你。”阿初说完,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小包袱。“这是儿子的睡衣、围兜和三尺带。我就拿这些走。你没喝醉,所以不存在酒醒之后的悔悟。不过,你好好想一下,不管日子怎么穷苦,都说父母双全的孩子是富足的。我们分开之后,他就是单亲了。你不觉得他可怜吗?唉,你的良心已经坏掉了,都不知道疼自家孩子。我走了。”

她拎着包袱到了外面。源七说:“你快走吧!”他没有喊她回来。

盂兰盆节之后几天,节日的灯笼仍落寞地亮着的时节,两只棺材从新开地抬了出去。一只是用轿子抬的,另一只单单用扁担挑着。乘轿子的棺材是从菊之井的别院悄悄地抬出去的。

大街上的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那姑娘也是运道差,被倒霉的家伙缠上了,丢了性命。有人说,那是殉情,那天傍晚,的确有人瞧见他俩在寺院的山上谈话来着。那个男的是女人喜欢过的人,他既然提出一起死,她出于情义不好拒绝吧。又有人说,那个女人哪里懂什么情义!她去澡堂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男的,不好甩开他逃走,才和他走在一处,说了些话。她身上有许多伤,从肩膀到后背被斜砍了一刀,脸上有擦伤,颈部有撞伤,肯定是她正打算逃走的时候被砍的。与她相反,男的是完美的切腹。以前他开被褥店的时候,并不觉得他是个能做下这等大事的人。那才是漂亮的死法。死得堂堂正正。有人把别人的伤心当作笑柄说道,总之菊之井的损失可大了。那姑娘原本有了个不错的相好,现在可是鸡飞蛋打。

众说纷纭,无法追究真相。唯有遗恨长久。据说有人见到,一道发光的事物,不知是不是人的魂魄,不时地在叫作“寺院山”的小丘上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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