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作为疼痛的饥饿感、久美子的长信、预言鸟

奇鸟行状录  作者:村上春树

几次入睡,几次醒来。睡眠很短,且睡不实,如在飞机上打盹。在本来困得不行的时候我不由醒来,而在本应清清爽爽觉醒的时候却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如此周而复始。由于缺少光的变化,时间如车轴松懈的车子摇摇晃晃。而难受扭曲的姿势又将安适从我身上一点点掠去。每次醒来我都看一眼表确认时间。时间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无事可干之后,我拿手电筒四下照来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盖。但情况毫无变化,地面依旧,井壁依旧,井盖依旧,如此而已。移动手电筒光时,它所勾勒出的阴影扭着身子时伸时缩时胀时收。而这也腻了,便慢慢悠悠不放过任何边角地仔细摸自己的脸,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长就一副怎样的尊容。这以前还一次也没当真计较过自己耳朵的形状,如有人叫我画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轮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现在则可以毫厘不爽地再现自己耳轮赖以形成的所有边框、坑洼和曲线。奇怪的是,如此一丝不苟地抓摸起来,发觉左右两耳形状有相当差异。为什么会这样呢?其非对称性将带来怎样的结果呢(反正总该带来某种结果)?我不得而知。

表针指在七点二十八分。下井后大约已看表两千多次。总之是晚间七时二十八分,即棒球夜场比赛第三局下半场或第四局上半场那一时刻。小时候,喜欢坐在棒球场露天席上端观望夏天太阳欲落未落的情景。太阳在西边地平线消失之后,也还是有灿烂夕晖留在天边的。灯光仿佛暗示什么似的在球场上长长延展开去。比赛开始不久,灯一盏接一盏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围还是亮得足以看报。恋恋不舍的余晖将夏夜的脚步挡在球场门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执著而文静地完全压住了太阳光,周围随之充满节日般的光彩。草坪亮丽的绿,裸土完美的黑,其间崭新笔直的白线,等待出场的击球手手中球棍头偶尔闪亮的油漆,灯光中摇曳的香烟(无风之日,它们像为寻人认领而往来徘徊的一群魂灵)——这些便开始历历浮现出来。卖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间夹着的钞票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人们欠身观看高飞球的行踪,随着球的轨迹欢呼或者叹息,归巢的鸟们三五成群往海边飞去。这就是晚间七时三十分的棒球场。

我在脑海中推出以前看过的种种棒球比赛。还真正是小孩子的时候,圣路易斯Cardinals球队来日本友好比赛。我和父亲两人在非露天席观看那场比赛。比赛开始前Cardinals选手们绕场一周,把筐里签过名的棒球像运动会投球比赛一般连续抛出,人们拼命抢夺。我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动,而注意到时,已有一个球落在自己膝头。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术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七时三十六分。距上次看表相差八分钟。只过去八分钟。摘下手表贴耳一听,表仍在动。黑暗中我缩起脖子。时间感渐渐变得莫名其妙。我决心往下暂且不再看表。再无事可干,如此动不动就看表亦非地道之举。但我必须为此付出相当大的努力,类似戒烟时领教的痛苦。从决定不看时间时开始,我的大脑便几乎始终在思考时间。这是一种矛盾,一种分裂。越是力图忘记时间,便越是禁不住考虑时间。我的眼珠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往手表那边,每当这时我就扭开脸,闭起眼睛,避免看表,最后索性摘下表扔进背囊。尽管如此,我的意识仍缠着表,缠着背囊中记录时间的表不放。

从表针运行中挣脱出来的时间便是这样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无法切割无法计测的时间。一旦失去刻度,时间与其说是一条绵延不断的线,莫如说更像任意膨胀收缩的不定型流体。我在这样的时间中睡去,醒来,再睡去,再醒来,并一点点习惯于不看表。我让身体牢牢记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么时间。但不久我变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错,我是从每隔五分钟看一次表这种神经质行为中解放出来了,然而时间这一坐标轴彻底消失之后,感觉上好像从正在航行中的轮船甲板上掉进夜幕下的大海,大声喊叫也没人注意到。船则丢下我照样航行,迅速离去,即将从视野中消失。

我重新从背囊中取出表,重新套进左腕。时针指在六点十五分。应是早上六时十五分。最后一次看表是在七点多,晚间七点三十分。认为过去十一小时还是妥当的,不可能过去二十三小时。但没有把握。十一小时与二十三小时之间究竟有何本质区别呢?不管怎样——十一小时也罢二十三小时也罢——饥饿是愈发气势汹汹了。它同我泛泛想象的所谓饥饿感大约是这么回事有着明显不同。我原以为饥饿在本质上大概属于缺憾感的一种,而实际上则近乎纯粹的肉体疼痛,乃是极其物理式的且直截了当的痛感,一如锥刺或绳绞。它痛得不均匀,缺少连贯性,有时涨潮一般高扬,耸起令人目眩的峰巅,继而姗姗退去。

为了冲淡如此饥饿感带来的痛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思维上面。然而认真思考什么已不可能。一鳞半爪虽有时浮上脑海,但转瞬已不知去向。每要抓取思维的一鳞半爪,它便如滑溜溜软乎乎的小动物一般从指间溜走。

我站起身,长长伸腰,深深呼吸。浑身无处不痛。由于长时间姿势不够自然,所有肌肉和关节都在朝我诉苦。我缓缓向上伸直身体,做屈伸运动,但没做上十个便觉头晕目眩。我颓然坐下,闭起眼睛,双耳蜂鸣,脸上流汗。想抓扶什么,但这里没有任何可供抓扶的物体。有点想呕,无奈腹中已无东西可呕。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更新体内空气,促进血液循环,保持意识清醒。然而意识总是阴沉而浑浊,料想身体已虚弱到了一定程度。不光想,还实际发出声来:身体已虚弱到了一定程度。嘴巴有些失灵。哪怕看看星星也好,但看不到,笠原May把井口盖得严实无缝。

以为笠原May上午还会来一趟,却不见影。我靠住井壁,静等笠原May到来。早上的不快之感在体内不肯退去,集中精神思考问题的能力也尽皆消失,尽管是暂时性的。饥饿感依然时来时去,包围我的黑暗依然时浓时淡,而这些便如同从无人的房子里搬运家具的盗贼,将我的精神集中力劫掠一空。

午后笠原May仍不出现。我准备闭目睡一会儿,因我想很可能梦见加纳克里他。但睡得太浅,梦也支离破碎。在放弃努力不再集中精力思考什么之后,不出片刻,林林总总的记忆断片便纷至沓来,像水一样悄然弥满空洞。我可以真真切切地记起以往去过的场所、见过的男女、受过的肉体损伤、交谈过的话语、购买过的东西、丢失的物品等等,连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自己都惊讶何以记得这许多。我还记起往日住过的几座房子和几个房间,记起里边的窗口、壁橱、家具和灯盏,记起小学到大学教过自己的老师中的几位。这些记忆大多脉络不够完整,时间顺序也颠三倒四,基本上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并且不时被汹涌的饥饿感打断,但每一单个记忆却异常鲜明,如天外猛然刮来的旋风撼动自己的身体。

如此不经意地跟踪记忆的时间里,三四年前单位里发生的一件事浮上脑海。事情本身固然不值一提,但在为消磨时间而在脑海中一一再现的过程中,我渐渐变得不快起来,继而不快又变成明显的愤怒。愤怒俘虏了我,使我全身发抖,呼吸急促,心音加大,血液里出现肾上腺素,疲劳也罢饥饿也罢,一切一切都为之退居其次。那是由小小的误解引起的争吵。对方摔给我几句不顺耳的话,我也同样出言不逊。但毕竟起因于误解,过几天双方便道歉了事,没有落下积怨,没有留下反感。忙了累了,人难免有时说话粗声大气。正因如此,我早已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在这同现实隔绝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这段记忆竟是那般栩栩如生,那般“嗞嗞”作响地烧灼我的意识。我皮肤可以感受到灼热,耳朵可以听见烧灼的声音。我咬牙切齿,心想为什么给人数落得狗血淋头而自己却只那么轻描淡写地回敬几句呢?我在头脑中逐个推出当时应用来反击对方的词句,将词句打磨得无比锋利,而越是锋利我越是怒不可遏。

然而随后恰如附疣忽然脱落,一切又倏忽间变得无可无不可了。时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账不可呢!对方肯定也把那次争吵忘去九霄云外了。事实上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记起。我做个深呼吸,双肩放松,让身体更适应黑暗。接下去我准备挖掘其他记忆,但在这可谓岂有此理的剧烈愤怒过去之后,记忆竟荡然无存。我的脑袋与我的胃同样空空如也。

我开始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开始下意识地把支离破碎的思维喃喃嘟囔出口。我已无法自控。我注意倾听自己在说什么,但几乎听不懂所云何物。我的口已脱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自顾在黑暗中吐丝一样吐着莫名其妙的词句。词句从黑暗中浮出,转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体简直成了空荡荡的隧道,自己仅仅是在让这些词句往来通过。确乎是思维断片,但那思维是在我意识之外进行的。

到底将发生什么呢?我想,莫非类似神经箍的什么开始一点点松缓不成?我觑了眼表,表针指在三时四十二分。大概是下午三时四十二分。我在脑袋里推出夏日午后三时四十二分的阳光,想象自己置身其中的情景。侧耳细听,却不闻任何声籁,蝉鸣鸟叫儿童嬉笑声也全然不来耳畔。说不定世界因拧发条鸟不再拧发条之故而在我蛰伏井底的时间里停止了活动。发条缓缓松动,于是所有活动——诸如河水的流淌、叶片的低吟、空中的飞禽——刹那间偃旗息鼓。

笠原May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来这里?已好长时间没露面了。蓦地,这女孩或许发生什么意外的念头浮上心来,例如有可能在哪里碰上交通事故。果真如此,知道我在井底之人这世界上便一个也没有了,我将真的在这井底慢慢死去。

转而我又打消了担心。笠原May不是那种马虎大意的人,绝不至于轻易被车撞上,现在一定是在自己房间里一边用望远镜观察这院子一边想象我在井底的情景。她是有意拖延时间让我心神不安,让我疑心自己被活活置于死地。这是我的推测。假如笠原May真的如此拖延时间,那么她的鬼主意可谓大获成功。因为实际上我已极度惴惴不安,已觉得自己被活活遗弃。想到自己可能在这深沉的黑暗中一点点化为粪土,每每怕得透不过气来。若时间再长身体再弱,眼下的饥饿感势必更为酷烈更为致命,那时候说不定连动一下身体都无能为力。即使绳梯垂下,也可能无法攀登出去。头发牙齿掉个精光也未可知。

空气如何呢?我不由想到空气,在这又深又小的混凝土地穴中一连数日,且被盖得严严实实,几乎谈不上有空气流通。如此一想,周围空气似乎一下子滞重得令人窒息。至于仅仅是由于神经过敏,还是确实因为氧气不足,我无从判断。为弄明白这点,我几次大口吸气大口呼出,然而越是呼吸越觉难受,胸闷至极。我又惊又怕,津津地沁出汗来。想到空气,死骤然变得现实变得刻不容缓,在心头盘踞不动。它如墨黑墨黑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漫来,将我的意识浸入其中。此前也考虑过饿死的可能性,但以为离死尚有足够的时间,而若氧气不足,进程就要快得多。

窒息而死将是怎样的感觉呢?到死要花多长时间呢?是挣扎许久才死,还是慢慢失去知觉像睡熟一样死去呢?我想象笠原May前来发现我已死时的情形:她向我连喊数声而不得回音,以为我睡着了,便往里投几颗石子,但我仍不醒来,从而知道我已呜呼哀哉。

我很想大声唤人,告诉他们我被关在这里,告诉他们我饿了,空气也越来越糟。恍惚中好像重返于童年时光。我偶因一点小事离家出走,却再也无法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我曾不知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是我少年时代的噩梦。往来徘徊,迷失归路。多年来我早已忘却此梦,而此时在这深深的井底,觉得那噩梦正活龙活现复苏过来。时间在黑暗中倒行逆施,而被另一种与现在不同的时间性所吞没。

我从背囊里取出水壶,拧开盖,留心着一滴不洒地将水含入口中,慢慢浸润口腔,然后缓缓咽下。咽时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声响,仿佛又硬又重的物体落于地板。但终究是我吞水的声音,尽管水量很少。

“冈田先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睡梦中听到了,“冈田先生,冈田先生,请起来!”

是加纳克里他的声音。我勉强睁开眼睛。其实睁不睁眼四周都同样漆黑,同样什么也看不见。睡与醒已没了确切分界。我想撑起身体,但指尖气力不足。身体如长期忘在冰箱里的黄瓜,冻得萎缩而疲软。疲惫和虚脱感将意识困在垓心。无所谓,随你的便好了!我还要在意识中勃起,在现实中射精。倘你需求的即是这个,悉听尊便就是。我神思恍惚地等待她动手解我裤带,岂料加纳克里他的声音却来自很高的上方,在上方招呼我:“冈田先生,冈田先生!”抬头一看,井盖掀开半边,闪出美丽的星空,闪出被切成半月形的天宇。

“在这里呢!”我吃力地撑身立起,朝上面再次叫一声我在这里。

“冈田先生!”现实中的加纳克里他说道,“是在那里吗?”

“啊,是在这里。”

“为什么下到那种地方去了啊?”

“说来话长。”

“听不清,听不清,能再大点声音么?”

“说来话长。”我吼道,“上去慢慢说吧,现在太大声发不出来。”

“这儿的绳梯是您的吗?”

“是的是的。”

“怎么从下面卷上来了?是您扔上来的吗?”

“不是,”我说,我何苦做那种事,又如何能做得那么灵巧!“不是,不是我扔上去的,不知是谁趁我不注意时拽上去的。”

“那样您岂不出不来了?”

“是的,”我忍住性子说,“一点不错,是从这里出不去了。所以你把它放下来好么?那样我就可以上去了。”

“嗯,当然,马上就放。”

“喂,放之前检查一下另一头是不是好好的系在树干上,若不然……”

没有回应。上面好像谁也没有了,凝目细看也不见人影。我从背囊里掏出手电筒朝上照去,还是谁也照不到。但绳梯好端端放了下来,简直像在说一开始就在此没动。我一声喟叹,随着喟叹,身体里边硬邦邦的东西似乎缓缓融解开来了。

“喂,加纳克里他?”

依然没有反应。表针指在一点零七分。当然是夜间一时零七分,因为头上星光灿烂。我把背囊背上肩,大大地做个深呼吸,尔后开始爬梯。攀登摇摆不定的绳梯实在很不轻松。一用力,身体所有筋骨所有关节都吱吱作响。但在一步步小心攀登的时间里,周围空气渐渐升温,开始糅合进明显的青草气息,虫鸣也传来耳畔。我手搭井沿,拼出最后力气蹿上身来,连滚带爬下到软绵绵的地面。地上!一时间我不思不想,只管仰卧不动,仰望天空,将空气大口大口接连吸入肺腑。夏夜的空气虽闷乎乎温吞吞的,但充满蓬勃的生机。可以嗅到泥土的气息,还有青草的气息。而只消嗅一嗅这气息,我便足以在手心里感觉出泥土和青草的温柔,恨不得抓起泥土青草全都吞进肚里。

天空一颗星星也找不见了,那些星星只有从井底方可看见。空中只悬着一轮几近圆满的厚墩墩的月亮。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半天时间我只顾倾听心脏的跳动,觉得好像仅听心跳便可以永远活下去。后来我还是支起身,缓缓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夜幕下舒展的庭院,只有石雕鸟依然凝目仰望天空。笠原May家灯光全熄了,亮着的仅院里一盏水银灯。水银灯将青白淡漠的光投在杳无人息的胡同里。加纳克里他到底消失在哪里了呢?

不管怎样,我决定先回家再说。先回家喝点什么吃点什么,慢慢淋浴清洗全身。身上想必臭不可闻。首先须将臭味冲掉,其次填充空腹,别的都先不管。

我顺着平日那条线路往家走去,但胡同在我眼里无端地显得陌生,和我格格不入起来。或许是月光异常生动活泼的关系,胡同竟现出比平日还严重的停滞与腐败征兆。我可以嗅出动物尸体开始腐烂般的气味和毋庸置疑的尿臊屎臭。深更半夜居然不少居民仍未歇息,看着电视连说带吃。一户人家窗口荡出有些油腻的食品味儿,强烈刺激着我的头我的胃。空调机的室外风扇呜呜叫着,从旁边经过时热乎乎的气流扑面而来。一户人家浴室里传出淋浴声,玻璃窗上隐隐映出身影。

我吃力地翻过自家院墙,下到院子。从院子看去,房子黑魆魆的,静得如在屏息敛气,早已没了半点暖意,没了丝毫的亲切感。本是同我朝夕相伴的房舍,现在成了冷冷清清的空室,但此外我又别无归宿。

上得檐廊,轻轻拉开落地玻璃窗。由于长时间门窗紧闭,空气沉甸甸的,间有熟透的瓜果和卫生球味儿。厨房餐桌上放着我留的小字条。控水板上原样堆着洗过的餐具,我从中拿起一个玻璃杯,接连喝了几杯自来水。冰箱已没什么像样的食品,吃剩用剩的东西杂乱无章地塞在里面:鸡蛋、黄油、土豆色拉、茄子、莴苣、西红柿、豆腐、奶酪。我开一个菜汤罐头倒进锅里加温,放进玉米片和牛奶吃了。早已饥肠辘辘,但打开冰箱看见实实在在的食品却又几乎上不来食欲,反倒有轻度恶心。尽管这样,为了缓解空腹造成的胃痛,我还是吃了几片咸饼干。再往下就什么也不想吃了。

进浴室脱去身上衣服,摔进洗衣机,之后站在热水喷头下拿香皂上上下下洗了个遍,头发也洗了。浴室里还挂着久美子用的尼龙浴帽,还放着她专用的洗发香波、发胶、洗发用的发刷,放着她的牙刷和齿垢刷。久美子出走后,家中表面上尚看不出任何变化。久美子的不在所带来的,仅仅是久美子姿影不见这一单纯的事实。

我站在镜前照自己的脸。满脸黑乎乎的胡须。迟疑片刻,决定暂不刮除。如马上刮须,很可能连脸都刮掉。明晨再刮不迟。反正往下也不见人。我刷牙,反复漱口,走出浴室,随后打开易拉罐啤酒,从冰箱里拿出西红柿和莴苣简单做个色拉。吃罢色拉,上来一点食欲,便从冰箱里拿出土豆色拉夹在面包里吃了。看了一次表。总共在井底待了多少小时呢?然而一想时间脑袋便一顿一顿地作痛。再不愿想什么时间。时间是我现在最不愿想的东西之一。

走进厕所,闭目小便良久。自己都难以相信花了那么久时间。小便时险些就势昏迷过去。之后我歪倒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莫名其妙!身体筋疲力尽,脑袋却很清醒,全无睡意。

忽然心有所感,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口,瞧了眼信箱。在井底待了几天,其间可能有人来信。信箱里只有一封。信封没写寄信人姓名,但从寄达处的笔迹一眼即可看出是久美子的。字小而有个性,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像设计什么图案似的。写起来很费时间,但她只能这样写。我条件反射地扫了一眼邮戳。戳迹模模糊糊看不大清,勉强认出个“高”字。不妨读为“高松”。香川县的高松?据我所知,久美子在高松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婚后我们从未去过高松,也从未听久美子说她去过。高松这个地名向来没出现在我们谈话里。未必一定是高松。

反正我把信拿回厨房,在餐桌前坐定,拿剪刀剪开封口。剪得很慢很小心,以免把里面信纸剪了,但手指还是发颤。为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喝了口啤酒。

“我一声不响地突然离去,想必你感到吃惊和担心。”久美子写道。墨水是她常用的勃朗峰蓝黑色,信笺则是随处可见的薄薄白白的那种。

“早就想给你写信把好多事解释清楚,却不知怎样写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情,怎样叙说才能使你了解自己的处境。如此前思后想之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这点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现在你可能多少觉察到了,我有了交往中的男人。我同他发生性关系差不多有三个月了。对方是我在工作中结识的,你完全不认识,况且对方是谁并不重要。从结论说来,我再不会同他见面了。不知这对你能否成为些许的慰藉。

“若问我是否爱他,我无法回答。因为这样问本身就似乎是十分不适当的。而若问是否爱你,这马上可以回答。我爱你,的确庆幸同你结合,现在也这样认为。或许你会问那为什么偏要胡来最后又离家出走,我自己也不知这样问过自己多少次,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

“然而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我原来根本没有另找情人或在外边胡来的欲望,所以同那人的交往一开始是没有杂念的。起初是因工作关系见了几次面,也许因为说话投机,其后也时常打电话聊点工作以外的事,仅此而已。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有太太有孩子,且作为男性也谈不上很有魅力,因此一丝一毫也没想到会同他发展更深的关系。

“我并非完全没有报复你的念头。你以前曾在一个女孩那里住过一次,对此我是始终耿耿于怀。你同那女孩什么事也没有这点我可以相信,但并不等于什么事也没有就算万事大吉。说到底这属于心情问题。但我同那人胡来并非出于就此报复的心理。记得以前我是说过类似的话,但那仅仅是吓唬你。我所以同他睡觉,是因为我想同他睡。当时我实在忍耐不住,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

“一次我们相隔许久后因什么事见了面,谈完便去一个地方吃饭,饭后又喝了一点。当然我几乎不能喝酒,出于作陪只喝一滴酒精也不含的橘汁,因此不是酒精作怪。我们只是极普通地见面,极普通地交谈。不料碰巧身体相互接触的一瞬之间,我突然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想被他搂抱的欲望。相触时我凭直感觉察出他在渴求我的肉体,而且他也似乎看出我同样需要他的拥抱。那类似一种不明来由的强大的电流交感。感觉上就好像天空‘嗵’一声砸在自己头上。脸颊陡然变热,心怦怦直跳,小腹沉沉下坠,连在凳上坐稳都很困难。起始我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很快意识到原来是性欲。我几乎透不过气地强烈渴求他的躯体。我们分不清主动被动地走进旅馆,在那里贪婪地交欢。

“这种事情详细写来很可能刺伤你,但从长远看来,我想还是详细地如实交代为好。所以,或许你不好受,但希望你忍着读下去。

“那几乎是同爱全然无关的行为。我单单期待由他拥抱,让他进入自己体内。如此令人窒息般地渴求男人身体生来还是第一次。以前曾在书上看到‘性欲亢奋得无可忍耐’的说法,但想象不出具体是怎么回事。

“至于那事为什么在那种时候突如其来地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对象不是你而选择了别人,我也说不明白。总之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也压根儿不想忍耐。这点请你理解,我脑袋里丝毫没有背叛你的念头。在旅馆的床上,我发疯似的同他扭作一团。坦率地说,有生以来我还一次也未有过那般心荡神迷的体验。不,不光是心荡神迷,没那么简单。我的肉体就好像在热泥沼中往来翻滚,我的意识汲取其快感,膨胀得直欲爆裂,而且爆裂开来。那委实堪称奇迹,是我生来至今身上发生的最为痛快淋漓的事情之一。

“如你所知,此事我一直瞒着你。你没有觉察出我的胡来,对我的晚归也全然未加怀疑。想必你无条件地信赖我,以为我绝不至于有负于你。而我却对有负你的这种信赖完全没有歉疚感,甚至从旅馆房间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因谈工作而晚些回家。如此再三说谎我也全然无动于衷,似乎理所当然。我的心在寻求同你一起生活,同你组成的家庭是我的归宿,然而我的身体却在势不可遏地追求同那人的性关系。一半的我在这边,一半的我在那边。我心里十分清楚事情迟早会败露,但当时又觉得那样的生活似可永远持续下去。我过的是双重生活,这边的我同你心平气和地生活,那边的我同他疯狂地搂在一起。

“有一点希望你别误解,我不是说你在性方面不如那人,或缺少性魅力,抑或我没兴趣同你做爱。我的肉体当时是那样莫名其妙地如饥似渴,我只能束手就擒。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只能说反正就是这样。同他有肉体关系期间,我也想和你做爱。同他睡而不同你睡,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但我变得即便在你怀里也全然麻木不仁。你恐怕也觉察到了这点。所以近两个月时间里我有意找各种理由避免同你过性生活。

“不料一天他提出要我同你分手而和他一同生活,说既然两人如此一拍即合,没有理由不在一起,说他自己也和家人分开。我让他给我点时间想想,然而同他告别后在回家的电车中,我突然发觉自己对他已再无任何兴趣。原因我不知道,总之在他提出一同生活的刹那间,我身上某种特殊的什么便如被强风刮跑一般倏然无影无踪,对他的欲望荡然无存。

“对你产生愧疚感是在此以后。前面已经说过,在对他怀有强烈性欲期间我绝对没有感到什么负疚。对你的浑然不觉我只觉得正中下怀,甚至心想只要你蒙在鼓里我就可以为所欲为,认为他与我的关系同你与我的关系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但在对他一忽儿没了欲望之后,我全然闹不清自己现在位于什么地方。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坦诚的人。诚然我也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从未在关键事情上对谁说谎或粉饰自己。我没对你隐瞒任何事情,一次也没有的,这对我多少算是值得自豪之处。然而在这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却说下了致命的谎话,且丝毫不以为耻。

“这一事实在折磨着我。我觉得自己这个人成了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空壳,实际上也恐怕如此。另一方面我又有一点无论如何不得其解,那就是‘我为什么在一个根本不爱的人身上产生如此汹涌澎湃的性欲?’这点我怎么都找不出解释。只要没有那场性欲,我现在都理应同你幸福快乐地朝夕相伴,同那个人之间也仍然会是谈笑风生的一般朋友。然而那场无可理喻的性欲,从基础上毁掉了我们迄今营造起来的生活,毁得片瓦不留。它轻而易举地从我身上夺走了一切,包括你、同你构筑的家庭,以及工作。究竟因为什么非发生这种事不可呢?

“三年前做人工流产手术时,我曾说过事后有话要对你说,记得吗?或许那时候我就应该把情况挑明,那样也许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了。但即使事至如今,我仍无勇气向你倾吐一空。因我觉得一旦出口,很多事情都将更为根本性地变得无可收拾。所以最好还是由我一人独吞这颗苦果,并且离开你。

“抱歉地说,无论婚前还是婚后,同你之间都未有过真真正正的性快感。在你怀抱里固然舒心惬意,但感觉上总是非常模糊,甚至不像发生在自己身上,距自己很远很远。这完全不是你的原因,责任完全在我,是我未能很好地把握感觉。我身上好像有一种什么隔阂,总是将我的性感觉挡在门外。但同那个人交欢的时候,不知何故,隔阂突然滑落,自己都不知道往下如何是好。

“我同你之间,原本存在着一种非常亲密而微妙的因缘,而现在连它也失去了。那神话般的默契配合已经遭到损坏。是我损坏的。准确地说,是我身上具有迫使我予以损坏的什么。对此我万分遗憾,因为并非任何人都有希望得到同样的机遇。我深深地憎恨带来如此后果的那种东西——你恐怕很难想象我是怎样地深恶痛绝。我想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无论如何我都要弄个水落石出,要找出它的根子,要斩草除根。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我没有信心。但不管怎样,这终归是我的问题,同你没有关系。

“请求你,求你别再把我放在心上,别寻找我的下落,把我忘掉,考虑自己新的生活。我父母那边我准备好好写封信,说明一切都是自己过失所致,你没有任何责任。我想不会连累你的。估计近期内即可办理离婚手续,我想这对双方都是最佳方案,所以请你什么也别说地答应下来。我留下的衣服什么的,对不起,请你扔掉或捐给哪里。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不可能再使用在和你的共同生活中哪怕用过一次的东西。再见!”

我把信重新慢慢看了一遍,然后装回信封,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

既然说要办离婚手续,那么就是说久美子不会马上自杀,这使我略感释然。随即我意识到自己差不多两个月没同任何人做爱的事实。久美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一直拒绝与我亲热,说是医生说她有轻度膀胱炎征兆,最好暂时中止性生活。我当然信而不疑,因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不予相信。

两个月时间里,我在梦中,或者说在我所知词汇中只能以梦表述的世界里跟女人交媾了几次。起始跟加纳克里他,继之同电话女郎。而在现实世界里搂抱现实女人,想来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躺在沙发上,定睛注视放在胸口的双手,回想最后一次见到的久美子的身体,回想给她拉连衣裙拉链时目睹的她背部柔和的曲线和耳后香水的清香。倘若久美子信中所写的是终极事实,那么或许我再不能同久美子同衾共枕了。既然久美子写得那般清楚,想必是终极事实。

我开始思索自己同久美子的关系一去无返的可能性,但越想越怀念久美子曾属于自己的暖融融的身体。我喜欢同她睡觉。婚前自不用说,即使婚后几年最初的激动某种程度消失后,我仍然喜欢同她做爱。那苗条的身段,那脖颈、腿和乳房的感触,活生生的仿佛就在眼前。我逐一回想性生活当中我为久美子做的以及久美子为我做的一切。

然而久美子同我不认识的一个人疯狂做爱,疯狂得超出我的想象,并且声称从中觅得了在同我做爱时未曾得到的快感。想必她在同那男子做爱当中发出隔壁都可能听到的大声呻吟,全身扭动,以致床都摇颤不已。说不定主动为那男子做了对我都不曾做过的事。我起身打开电冰箱,拿出啤酒喝了,又吃了土豆色拉。后来想听音乐,便小声打开调频广播中的古典音乐节目。“好吗,今天累了,上不来情绪。对不起,别生气。”久美子说。“好好,没什么。”我应道。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结束后,来了一段像是舒曼的小夜曲。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曲名。演奏完毕,女播音员说是《森林景色》第七曲“预言鸟”。我想象久美子在那男人身底下扭腰举腿抠抓对方脊背口水淌在床单上的情景。播音员说森林中有一只能发布预言的神奇的鸟,而舒曼将其场景梦幻般地渲染了出来。

我到底了解久美子的什么呢?想着,我无声地捏瘪喝空的啤酒罐,扔进垃圾篓。我自以为理解的久美子,好几年来作为妻子抱着做爱的久美子,难道终究不过是久美子这个人微不足道的表层,正如这个世界几乎全部属于水母们的领域一样不成?果真如此,我同久美子两人度过的六载时光又到底算什么呢?意义何在呢?

我再次看信时,电话铃甚是唐突地响了起来,使得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的确一跃而起。什么人居然半夜两点来电话呢?久美子?不,不可能,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往这里打电话。大约是笠原May,我想,想必她看见我从空屋院里出来,因而打来电话;或者是加纳克里他,是加纳克里他想要向我解释其何以消失;抑或电话女郎亦未可知,她有可能把什么信息传达给我。笠原May说得不错,我身边女人是有点过多了。我用手头的毛巾擦把脸上的汗,慢慢提起听筒。我“喂喂”两声,对方也“喂喂”两声。但不是笠原May的语声,亦非加纳克里他,也不是谜一样的女郎。是加纳马耳他。

“喂喂,”她说,“是冈田先生吗?我是加纳马耳他。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我尽量让心跳恢复正常。怪事,哪里会不记得呢!

“这么晚打电话十分抱歉。但因为事情紧急,就顾不得有失礼节,明知您将被打扰得不高兴也还是打了这个电话,非常非常抱歉。”

我说不必那么介意,反正还没睡,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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