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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来自克里特岛的信、从世界边缘跌落的人、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奇鸟行状录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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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思考,最后我还是没去克里特岛。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动身去克里特岛前一个星期——正好一个星期——提着满满装着食品的纸袋来我家给我做了晚饭。吃晚饭时我们几乎没怎么正经交谈。吃罢收拾好后,我说觉得好像很难和你一道去克里特岛。她没怎么显出意外,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她一边用手指挟着前额变短的头发一边说: “非常遗憾您不能一起去,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放心,克里特岛我一个人可以去。我的事您不必挂念。” “出发准备都做好了?” “需要的东西基本齐全了。护照、订机票、旅行支票、皮箱。算不上大不了的行李。” “姐姐怎么说的?” “我们是对十分要好的姐妹,远离叫人很不好受,两人都很难过。不过加纳马耳他性格刚毅,脑袋又灵,知道怎样对我有利。”随即她浮起娴雅的微笑看我的脸,“您是认为还是留下来好喽?” “是啊。”我说,然后起身拿水壶烧水准备冲咖啡,“是那样觉得的。近来我想来着,我固然可以从这里离开,却不能从这里逃离。有的东西哪怕你远走天涯也是无法从中逃离的。我也认为你去克里特岛合适,因为可以在多种意义上清算过去,从而开始新的人生。但我情况不同。” “指久美子?” “或许。” “您要在这里静等久美子回来?” 我倚着洗碗池等水开,但水总不肯开。“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没有线索什么也没有。但有一点我慢慢想通了,那就是有什么非做不可。光坐在这里枯等久美子回来也不是办法。既然希望久美子重新返回,我就必须以自己的手捋清很多很多事情。” “但又不知怎么办好,是吧?” 我点点头,“我可以感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在我身边一点点成形。虽然很多事情还都模糊不清,但里边应该存在类似某种联系的东西。当然,不能生拉硬扯。只有等待时机,等待事情再多少变得清晰一点,我想。” 加纳马耳他的妹妹双手摆在桌面,就我说的想了想,说:“不过等待可不是那么好玩的哟!” “那怕是的。”我说,“恐怕比我现在预想的要难以忍受得多。毕竟孤零零地被丢在这里,各种问题悬而未决,且只能死死等待不知是否真能到来的东西。坦率地说,可能的话我也恨不得把一切扔开不管,和你同去克里特岛,一走了之。很想忘掉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为此旅行箱都买了,护照用的相片也照了,东西也整理了。真的是打算离开日本。可我又怎么都抖落不掉一种预感一种感触,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需求自己。我所说的‘不能逃离’就是指这个。” 加纳马耳他的妹妹默默点头。 “表面看来,事情是单纯得近乎荒唐。妻子在哪里弄个情夫出走了,并提出离婚。如绵谷升所说,这是世上常有的事。或许不如干脆和你一块儿去克里特岛,忘掉一切开始新的人生,而不必这个那个枉费心机。问题是实际上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这点我清楚,你也清楚,对吧?加纳马耳他想必也清楚。大概绵谷升也清楚。那里边藏着我不知道的什么,而我就是要尽一切努力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放弃煮咖啡的念头,熄掉壶下的火,折回餐桌,看着对面的加纳马耳他的妹妹。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要回久美子,要用自己的手把她拉回这个世界,不然我这个人可能将继续损磨下去。这我已逐渐明白了一些,尽管仍模糊不清。” 加纳马耳他的妹妹看着餐桌上自己的双手,又扬脸看我。没涂口红的嘴唇闭成一道直线。稍顷,她开口了:“正因如此,我才想把您领去克里特岛。” “为了不让我那样做?” 她微微点头。 “为什么不让我那样做?” “因为危险。”她以沉静的语调说,“因为这里是危险地方。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咱俩去克里特岛算了,在那里我们是安全的。” 我茫然看着没涂眼影没粘假睫毛的全新的加纳克里他的脸。看着看着,一瞬间竟闹不清自己现位于何处。一团浓雾样的东西突如其来地把我的意识整个围在垓心。我迷失了我自己。我被我自己抛弃了。这里是哪里?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这女子是何人?但我很快返回现实:我坐在自家厨房餐桌旁。我用厨房毛巾擦了把汗,我的头有点儿晕。 “不要紧吗,冈田先生?”以往的加纳克里他关切地问。 “不要紧的。”我说。 “哎,冈田先生,我不知道您能否找回久美子。即使实际找了回来,也根本无法保证您或久美子重新获得幸福。任何事物恐怕都不可能完全恢复原貌。这点您考虑了吗?” 我在眼前并拢十指,又松开了。周围不闻任何堪称声响的声响,我再次把自己收回自我之中。 “这点我也考虑了。事物既已破损,再怎么折腾怕也难以完全修复,修复的可能性或者说概率也许很小。但是,不完全为可能性和概率所左右的东西也是存在的。” 加纳马耳他的妹妹伸手轻碰我在桌面上的手。“如果您已对各种情况做好精神准备,留下也未尝不可,这当然是由您来决定的事。不能同去克里特岛对我固然遗憾,但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了。往后怕有很多事情发生在您身上,请不要把我忘了。好么,有什么的时候请想起我来,我也会记着您。” “肯定想起你的。”我说。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再次紧闭嘴唇,久久地在空间搜寻字眼,之后以极其沉静的声音对我说道:“听我说冈田先生,您也知道,这里是充满血腥味儿的暴力世界,不是强者就休想生存。但与此同时,静静侧耳倾听而不放过任何哪怕再小的声音也是至关重要的。明白么?在大多情况下,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请记住这点。” 我点点头。 “但愿您能找到您的发条,拧发条鸟!”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对我说,“再见!” 八月也近尾声时,我接到了来自克里特岛的明信片。上面贴着希腊邮票,盖着希腊语邮戳,无疑来自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因为除她我想不起会有什么人从克里特岛寄明信片给我。但上面没写寄信人名字。我思忖大概新名还没定下。没有名字的人自然无从写自己的名字。岂止没写名字,词句一行也没有,只用圆珠笔写着我的姓名地址,只盖有克里特岛邮局的投递戳。背面彩色摄影是克里特岛海岸风光。三面石山,一片雪白的细长海滩,一个袒胸露乳的年轻女郎在上面晒太阳。海水湛蓝一片,天空飘着俨然人工制作的白云。云很厚实,上头大约可以走人。 看来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到底好端端地到了克里特岛。我为她欢喜。想必她不多时日即可觅得新的名字,找到新的自己和新的生活。但她没有忘记我,这来自克里特岛的一行字也没有的明信片告诉了我这点。 为了消磨时间,我给她写信。但不晓得对方地址,名字也没有,所以这是一封原本就不打算发出的信。我只是想给谁写信罢了。 “好长时间没得到加纳马耳他的消息了。”我写道,“她也好像从我的世界里利利索索地消失了。我觉得人们正一个接一个从我所属的世界的边缘跌落下去。大家都朝那边径直走去、走去,倏然消失不见,大概那边哪个地方有类似世界边缘的什么吧。我则继续过着毫无特征的日子。由于太没特征,前一天与下一天之间的区别都渐渐模糊起来。不看报,不看电视,几乎足不出户,顶多不时去一次游泳池。失业保险早已过期,眼下正坐吃山空。好在生活开支不大(同克里特岛比也许大些),加上有母亲遗留的一点存款,短期内尚不至于断炊。脸上那块痣也没什么变化。老实说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对它我已逐渐不甚耿耿于怀了。假如必须带着它走完以后的人生旅程,带着它走下去就是。也许它就是此后人生途中必须带有的东西,我想。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总有这么一种感觉。但不管怎样,我都在此静静地侧耳倾听。” 有时我想起同加纳克里他睡觉的那个夜晚。奇怪的是那段记忆竟很依稀。那天夜里我们抱在一起交欢几次,这是无误的事实。然而数周过后,类似实实在在的感触样的东西都从中脱落一空,我没有办法具体想起她的肢体,连怎样同她交合的也已记不真切。相对说来,较之那天夜里的现实记忆,以前在意识中即在非现实中与之交媾的记忆于我反倒鲜明得多。她身穿久美子的连衣裙在那不可思议的宾馆客房里骑在我身上的身姿在我眼前历历浮现出来,联翩不绝。她左腕戴一对手镯,“喳喳”地发出很脆的声响。自己变硬的阳物也想起来了。变得那么大那么硬,以前从未有过。她抓住塞进自己的那里,像画圈似的缓缓转动。她身上那件久美子的连衣裙的下摆撩抚我肢体的感触也记得真真切切。但不觉之间,加纳克里他被一个我所陌生的谜一样的女郎偷梁换柱了。身穿久美子的连衣裙骑在我身上的,原来是几次打电话给我的谜一样的女郎。那已不再是加纳克里他的下部,而换成那个女郎的。这瞒不过我,因为温度和触感不同,恰如踏入另一不同房间。“一切都忘掉。”女郎对我悄声低语,“像睡觉,像做梦,像在暖融融的泥沼里歪身躺倒。”接着,我一泻千里。 那显然意味着什么。正因为意味着什么,记忆才远远超越现实而栩栩如生地留在我脑海里。可我还是不能理解其含义。我在这记忆永远周而复始的再现中静静闭起眼睛,喟叹一声。 九月初,站前那家洗衣店打来电话,说送洗的衣服已经可以了,叫我去取。 “送洗的衣服?”我问,“没送洗什么衣服呀……” “可这里有的嘛,请来一趟。费交过了,取就行了。是冈田先生吧?” 是的,我说,电话号码也确是我家的。我半信半疑地去了洗衣店。店主人依旧一边用大型收录机播放轻音乐一边熨烫衬衫。站前洗衣店这小小世界全然没有变化。这里没有流行,没有变迁,没有前卫,没有后卫,没有进步,没有倒退,没有赞美,没有辱骂,没有增加,没有消泯。此时放唱的是巴特·巴卡拉克,曲名是《通往圣约瑟的路》。 进得店里,洗衣店主人手拿熨斗不无困惑地盯视了一会我的脸。我不明白他何以对敝人面孔如此目不转睛,随即意识到是那块痣的缘故。也难怪,见过之人的脸上忽然生出痣来,任凭谁都要吃惊的。 “出了点事故。”我解释道。 “够你受的。”店主说,声音真像充满同情。他看了一会手里的熨斗,这才轻轻放在熨斗架上,仿佛在怀疑是自己熨斗的责任。“能好,那个?” “难说啊!” 接下去店主把包在塑料袋里的久美子的衬衫和裙子递给我。是我送给加纳克里他的衣服。我问是不是一个短发女孩放下的,这么短的头发——我把两个手指分开三厘米左右。店主说不是不是,是头发这么长的,旋即用手比一下肩。“一身褐色西装裙一顶红塑料帽,付了费,叫我打理好后给府上打个电话。”我道声谢谢,把衬衫和裙子拿回家来。衣服本是我送给加纳克里他的,算是买她身体的“费用”,况且归还给我也没用,加纳马耳他何苦把衣服送去洗衣店呢?我不得其解。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连同久美子的其他衣服一起整齐地放进了抽屉。 我给间宫中尉写信,大致说了我身上发生的事。对他来说未免是一种打扰,但我想不出其他可以写信的对象。我先就此道歉,接着写道:久美子在您来访同一天离家出走了;此前同一个男的睡觉达数月之久;事后我下到附近一口井底想了三天;现在形影相吊住在这里;本田先生送的纪念物仅是个威士忌空盒。 一周后他寄来回信。信上写道:老实说那以后自己也很是不可思议地对您放心不下,觉得本应同您更加开诚布公地多聊聊才是,这点使我很感遗憾。那天我的确有急事,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广岛。好在能得到您的来信,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件高兴的事。我在想,或许本田先生是有意让我同您相见,或许他认为两人相见对我对您都有益处。唯其如此,才以分赠纪念物为名让我前去见您,这样我想给您空盒作为纪念物这点方可得到解释,也就是说,本田先生叫我送纪念物的目的在于让我到您那里去。“您下到井底使我大为惊讶,因为我对井仍然心驰神往。如果说遭遇那场大难已使我看到井就心有余悸,那自是容易理解,但实际上并非那样,至今我在哪里看到井都情不自禁要往里窥看。不仅如此,如若井里没水,甚至想下到里边。也许我始终希求在那里遇到什么,也许怀有一种期待,期待下井静等的时间里会有幸邂逅什么。我并不认为自己的人生会因此重获生机,毕竟我已垂垂老矣,不宜再有如此期待。我求索的是我已经失却的人生意义——它是为何失去如何失去的。我想亲眼看个究竟。若能如愿以偿,我甚至觉得纵然使自己比现在失去得更多更深也心甘情愿,甚至想主动承受这样的重荷,尽管不知有生之年尚存几多。 “您太太离家出走,我也深感不忍。对此我实在不大可能向您提供如此这般的建议。漫长岁月中我一直生活在没有爱情没有家室的环境,不具有就此发表意见的资格。倘若您多少怀有暂且等待太太回归的心情,像现在这样静等下去我想未尝不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您征求我的意见,这也就算是一点吧。被人不辞而别而独自留守故地,的确很不好受,这我完全懂得。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莫过于寂寥感——别无所求的寂寞。 “如果情况允许,近期内我还想赴京一次,但愿届时能见到您。而眼下——说起来窝囊——正患一点脚病,痊愈还需一些时日。注意身体好好生活!” 笠原May来我家已是八月末的事了——已许久没出现在我眼前。她像往常一样翻过围墙,跳进院子,叫我的名字,两人坐在檐廊里说话。 “嗳,拧发条鸟,知道么?空房子昨天扒了,宫胁家的房子。”她说。 “那么说,是有人买那块地了?” “呃——,那就不晓得了。” 我和笠原May一起顺着胡同来到空房后院。房子确在进行解体作业。六七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有的拆卸木板套窗和玻璃窗,有的往外搬运洗碗槽和电器具。两人观望了一会工人们的劳作。看情形他们早就习以为常,几乎没人开口,只管极为机械地闷头干活。寥廓的天空拖着几抹传达金秋气息的直挺挺的白云。克里特岛秋天是什么样子的呢?也有同样的白云飘移不成? “那些人连井也要毁掉?”笠原May问。 “有可能。”我说,“那东西留在那里也没用处,何况还危险。” “也许有人还要进去的。”她以相对一本正经的神情说道。目睹她晒黑的面庞,我真切地记起她在溽暑蒸人的院子里舔我那块痣时的感觉。 “终究没去克里特岛?” “决定留在这里等待。” “久美子阿姨上次不是说不再回来了么,没说?” “那是另一个问题。” 笠原May眯细眼睛看我的脸。一眯眼睛,眼角的瘢痕变深了。“拧发条鸟,干嘛跟加纳克里他睡呢?” “因为需要那样。” “那也是另一个问题喽?” “是的吧。” 她叹口气,说:“再见,拧发条鸟,下次见。” “再见。”我应道。 “跟你说,拧发条鸟,”她略一迟疑,补充似的说,“往下我可能返校上学。” “有情绪返校了?” 她微微耸下肩,说:“另一所学校。原先那所怎么都懒得返回。那里离这儿远点儿,所以见不到你了。” 我点下头,从衣袋掏出柠檬糖扔到嘴里。笠原May四下扫了一眼,叼烟点燃。 “哎,拧发条鸟,跟很多女人睡觉有意思?” “不是那样的问题。” “这已听过了。” “唔。”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算了,那个。不过由于见到你,我总算有情绪返校上学了,这倒是实话。”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说着,笠原May再次往眼角聚起皱纹看我,“怕是想回到多少地道些的世界吧。跟你说,拧发条鸟,和你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非常开心,不是说谎。就是说,你本身虽然非常地道,而实际做的却非常不地道。而且,怎么说呢……哦,富有意外性。所以在你身旁一点也不无聊,这对我实在求之不得。所谓不无聊,就是不必胡思乱想对吧?不是吗?在这点上,很感谢有你在身边。不过坦率地说,有时又觉得累。” “如何累法?” “怎么说好呢,一看见你那样子,有时就觉得好像是为我在拼命跟什么搏斗。说起来好笑,一这么觉得,就连我也和你一起浑身冒汗。懂吗?看上去你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什么都像与己无关。其实不然。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全力拼搏,即使别人看不出来,要不然根本不至于特意下井,对吧?不用说,那不是为我,说到底是为找到久美子阿姨才那么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地和什么捉对厮打。所以犯不上我也特意陪你冒汗。这我心里十分清楚,但还是觉得你肯定也是在为我那么拳打脚踢,觉得你尽管是在为久美子阿姨拼命努力,而在结果上可能又是在为很多人抗争。恐怕正因为这样你才有时候显得相当滑稽,我是有这个感觉。不过,拧发条鸟,一瞧见你这副样子,我就觉得累,有时候。毕竟你看上去没有半点获胜希望。假如我无论如何也要赌哪一方输赢的话,对不起,必定赌你是输方。喜欢固然喜欢你,可我不愿意破产。” “这我十分理解。” “我不愿意看你这么一败涂地,也不愿意再继续流汗,所以才想返回多少地道些的世界去。可话又说回来,假如我没在这里遇到你,没在这空房前面遇到你,我想自己肯定还在不怎么地道的地方得过且过。从这个意义上说,可算是由于你的缘故。”她说,“你这拧发条鸟也不是丁点儿用也没有的。” 我点下头。真的好久都没受人夸奖了。 “嗳,握下手好么?”笠原May道。 我握住她晒黑的小手,再次意识到那手是何等的小。还不过是个孩子,我想。 “再见,拧发条鸟!”她重复道,“干吗不去克里特岛?干嘛不逃离这里?” “因为我不能选择赌博。” 笠原May拿开手,像看什么奇珍异品似的看了一会我的脸。 “再见,拧发条鸟,下次见!” 十余天后,空房彻底拆掉了,只剩一块普通空地。房子像原来不存在似的无形无影了,井也埋得没了一点痕迹,院里的花草树木被连根拔除,石雕鸟也不知搬去了哪里,肯定被扔到了什么地方。对鸟来说或许那样倒好些。把院子与胡同隔开的简易篱笆也被高得看不见里面的结结实实的板墙代替了。 十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区营游泳池游泳的时候,看见了幻影。游泳池平时总是播放背景音乐,那天播放的是弗兰克[Césan Auguste F.(1822—1890):比利时出生的法国作曲家。],大约是《梦》和《少女的忧郁》等古典乐曲。我一边半听不听地听着,一边在二十五米泳道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缓缓游动。幻影便是这时看见的,也许是神灵的启示。 蓦然意识到时,自己已置身于巨大的井中。我游的不是区营游泳池,而是井底。包笼身体的水滞重重温吞吞的。除我别无一人,四下里的水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奇妙回响。我停止游泳,静静浮在水面上缓缓环视四周,而后仰躺着向头上看去。由于水的浮力,我毫不费力地浮在水面,周围黑漆漆的,只能看见正上方切得圆圆的天空。奇怪的是并不使人害怕。这里有井,井里现在浮着我,我觉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反倒为此前没注意到这点感到费解。这是世界上所有的井中的一口,我是世界上所有的我中的一个。 切得圆圆的天空亮晶晶地闪烁着无数星斗,宛如宇宙本身变成细小的碎屑四溅开来。在被层层黑暗拥裹着的天花板上,星星们寂无声息地竖起锐利的光锥。我可以听到风掠过井口的声音,可以听到一个人在风中呼唤另一个人。呼唤声仿佛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我也想朝那呼声发出回音,但发不出,大概我的声音无法震颤那一世界的空气。 井深不可测。如此一动不动向上看去,不觉之间竟好像自己大头朝下从高耸的烟囱顶端俯视烟囱底。但心情却安然而平静——许久许久没有这种心境了。我在水中慢悠悠地舒展四肢,大口大口地呼吸。体内开始升温,身体就像有什么从下面悄然支撑着一样变得轻飘飘的。我是在被簇拥、被支撑、被保护着。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不久,黎明静悄悄降临。围着圆形井口出现的若明若暗的紫色光环不断变换色调,徐徐扩展领域,星星们随之失去光彩,虽然尚有几颗在天空一隅挣扎片刻,终究也还是黯然失色,继而被一把抹去。我仰面躺在重重的水面上,凝神注视那轮太阳。并不眩目,我两眼好像戴有深色太阳镜,被某种力保护着免受太阳强烈光线的刺激。 片刻,当太阳升到井口正上方的时候,巨大的球体开始出现一些微然而明确的变化。而在此之前有一奇妙瞬间,仿佛时间中轴猛然打了一个寒战。我屏息凝目,注视将有什么情况发生。须臾,太阳右侧边缘出现一块痣样的黑斑。小小的黑斑浑如刚才初升的太阳蚕食黑夜一般一点一点地削减太阳的光辉。日食!我想,眼前正发生日食。 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日食。因为黑痣在大致压住太阳半边时突然中止蚕食,并且黑痣不似通常日食那样有明晰漂亮的轮廓。虽明显地以日食形式出现,实际又难以称之为日食,然而我又想不出该以怎样的字眼称呼这一现象。我像做罗沙哈实验[心理学上用来分析性格的一种测验,又称墨迹测验。]时一样眯起眼睛试图从那痣形中读出某种意味,但那既是形又不是形,既是什么又什么也不是。一眨不眨地直视痣形的时间里,我竟对自身存在渐渐失去了自信。我几次做深呼吸调整心脏跳动,而后在沉重的水中缓缓移动手指,再度确认黑暗中的自己。不要紧,没问题,我无疑是在这里。这里既是区营游泳池又是井底,我在目睹既是日食又不是日食的日食。 我闭上眼睛。一闭眼,可以听到远方含混不清的声音。起初很弱,听见听不见都分不甚清,又很像是隔壁传来的人们叽叽喳喳的低语。而不多时,便像调对收音机波段一样一点点有了清晰的音节。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说过。我全神贯注侧起耳朵,力图听清那话语。但并非人语,是几匹马交相发出的嘶鸣。马们在黑沉沉的什么场所朝着什么亢奋似的厉声嘶鸣,打着响鼻猛力刨击地面。它们像是在以种种声音和动作迫不及待地向我传递某种信息。然而我不得其解。问题首先是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马?它们要向我诉说什么呢? 莫名其妙。我依然闭着眼,想象那里应该有的马们。我想象出的马们全部关在仓房里,躺在稻草上口吐白沫痛苦挣扎。有什么在残酷折磨它们。 随后,我想起马死于日食的说法。日食置马于死地,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还讲给久美子听过。那是久美子晚归我扔掉炒菜的那个夜晚。马们在愈发残缺的太阳下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它们中的一部分即将实际死去。 睁眼一看,太阳已经消失,那里已空无所有,唯独切得圆圆的虚空悬浮头上。此刻沉默笼罩井底,深重而强劲的沉默,仿佛可以将周围一切吸入其中。俄顷我变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大口往肺里吸气。空气里有一种气味。花味儿,是大量的花在黑暗中释放的富有诱惑力的气味儿。花味儿始而虚无缥缈,犹如被强行扭落的残梦的余韵;但下一瞬间便像在我的肺腑中得到高效触媒一般变得浓烈起来,势不可当地增殖下去。花粉如细针猛刺我的喉咙、鼻孔和五脏六腑。 和208号房间黑暗中荡漾的气味儿相同,我想。茶几上大大的花瓶。花瓶中的花。还微微混合着杯中的威士忌味儿。奇妙的电话女郎——“你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角。”我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冥色深沉,一无所见。可是我分明感觉得出,感觉得出刚才还在这里的气息。她在极短时间里和我共同拥有黑暗,而留下花香作为她存在过的证明离去。 我屏息敛气,继续在水面静静漂浮。水仍在支撑我的体重,就好像心照不宣地鼓励我存在于此。我在胸口悄然叉起十指,再次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耳畔响起心脏跳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别人的心跳。但那是我的心音,只不过来自别的什么地方。你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角,她说。 不错,我是有一个致命的死角。 我在对什么视而不见。 她应该是我十分熟悉的人。 俄而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在刹那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下事物是那样鲜明,那样简洁。我很快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吐出的气犹如过火的石头,又硬又热。毫无疑问,那女郎是久美子。岂非稍一动脑就一目了然的吗?完全是明摆着的事!是久美子从那奇妙房间里像发疯一样向我连续传送一条——仅仅一条——信息:“请找出我的名字来。” 久美子被禁闭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希求被人救出。而能救她出来的除我别无他人。大千世界只我一人具有这个资格,因为我爱久美子,久美子也爱我。那个时候只要我找出她的名字,是应该可以用里边隐蔽的通道把久美子救出那个黑暗世界的。然而我未能找出,不仅如此,还对她呼叫我的电话全然置若罔闻,尽管这样的机会今后可能不再有。 不久,几乎令人战栗的亢奋悄然退去,代之以无声袭来的恐怖。周围的水迅速变冷,水母样滑溜溜的畸形物朝我汇拢过来。耳中充满很大的心跳声。我可以历历记起自己在那房间里看到的一切。那个人干硬的敲门声仍然附在耳鼓,匕首在走廊灯光下那白亮亮的一闪至今仍使我不寒而栗。那大约是久美子身上某处潜伏的光景,而那黑房间说不定就是久美子本身拥有的黑暗区域。我吞了一下口水,竟发出仿佛从外侧叩击空洞般的瓮声瓮气的巨响。我害怕那空洞,同时又害怕填满这个空洞。 但不久恐怖也一如来时很快退了下去。我把僵冷的气体慢慢吐往肺外,吸入新的空气。周围的水开始一点点升温,身体底部随之涌起一股近乎喜悦的崭新感情。久美子说恐怕再不会见我了。久美子是唐突而果断地离我而去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并非抛弃我。相反,实际上她在切切实实地需要我,急不可耐地寻求我,却又因某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来。唯其这样,她才采取各种方法变换各种形式拼命向我传送某种类似机密的信息。 想到这里,我胸口一阵发热,原先冻僵的几块东西似乎正在崩毁正在融化。般般样样的记忆、情结、感触合为一体涌来,卷走我身上的感情块垒。融化后冲下的东西同水静静混在一起,以淡淡的薄膜慈爱地拥裹我的全身。那个就在那里,我想,那就在那里,在那里等待我伸出手去。需花多长时间我不知道,需花多大气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停住脚步,必须设法向那个世界伸出手去。那是我应该做的。必须等待的时候,就只能等待,山田先生说。 钝钝的水声传来,有人像鱼一样“刷刷”地朝我游近,用结实的臂膀抱住我的身体。是游泳池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这以前我同他打过几次招呼。 “你不要紧吗?”他询问。 “不要紧。”我说。 原来不是巨大的井底,而是平日二十五米泳道的游泳池。消毒水味儿和被天花板荡回的水声刹那间重新进入我的意识之中。池边站着几个人看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对安全员解释说脚抽筋了,所以浮在那里不动。安全员把我托出水面,劝我上岸休息一会儿。我对他说了声谢谢。 我背靠游泳池壁坐着,轻轻闭起眼睛。幻影带来的幸福感仍如一方阳光留在我心中。我在那方阳光中想:那就在那里。并非一切都从我身上脱落一空,并非一切都被逼入黑暗。那里仍有什么、仍有温煦美好的宝贵东西好端端地剩留下来。那就在那里,这我知道。 我或许败北,或许迷失自己,或许哪里也抵达不了,或许我已失去一切,任凭怎么挣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许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废墟灰烬,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许这里没有任何人把赌注下在我身上。“无所谓。”我以轻微然而果断的声音对那里的某个人说道,“有一点是明确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寻求的东西。” 之后,我屏住呼吸,侧耳谛听那里应该有的低微声响。在水花声音乐声人们笑声的另一侧,我的耳朵听到了无声的微颤。那里有谁在呼唤谁,有谁在寻求谁,以不成声音的声音,以不成话语的话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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