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袭击动物园(或不得要领的杀戮)

奇鸟行状录  作者:村上春树

“赤坂肉豆蔻”讲起一九四五年八月一个酷热的下午,被一伙士兵射杀的虎、射杀的豹、射杀的狼、射杀的熊们。她讲得井井有条栩栩如生,如将记录胶片投映在雪白的银幕上,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却又不是她实际目睹的情景。肉豆蔻那时站在开往佐世保的运输船甲板上,她实际目睹的是美国海军的潜水艇。

她逃离蒸汽浴室般的船舱,站到甲板上,同其他很多人一起靠着栏杆,迎着清风眺望水波不兴的海面。这时,一艘潜水艇没有任何前兆地简直如残梦一般突然浮出海水。最先是天线、雷达和潜望镜在海面现出,继而指挥塔激浪分水,俄顷湿漉漉的大铁块在夏日阳光下闪出流线型的裸体。虽说它采取的是潜水艇这一特定形体,但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象征性标记,或者含义不明的譬喻。

潜水艇窥探猎物似的同运输船并行了一会,之后甲板升降口打开,船员们一个接一个以不无迟缓的动作走上甲板。谁也没有惊慌。军官们从司令塔甲板上用很大的双筒望远镜观察运输船的情况,镜片时而对着太阳光一闪。运输船满载返回本土的民间人员,多半是妇女和儿童——为躲避迫在眉睫的战败混乱而撤退回国的“满洲国”日本官吏和满洲铁道公司高级职员的家属。与其留在中国大陆,他们宁可承受航行中可能遭遇美国潜水艇攻击的危险,至少潜水艇实际出现在眼前之前他们是这样想的。

潜水艇司令官确认运输船没有武装,附近也没有护卫舰。他们已无所畏惧。时下掌握制空权的也是他们。冲绳业已陷落,日本本土能飞的战机已所剩无几。无须惊慌。时间在他们手中。士兵们一圈圈地旋转舵盘,让甲板炮对准运输船。值班的下级军官发出准确而简短的命令,三个士兵在操纵大炮,另两个士兵打开后端甲板升降口,从中搬出重型炮弹。几个人以熟练的手势将弹药箱搬近指挥塔旁高出一截的甲板上的机关炮。负责炮击的士兵全部头戴作战钢盔,有的还光着上身,差不多一半穿着及膝短裤。凝眸细看,已可以看到他们臂上鲜明的文身。细看之下,她看到了好些东西。

一门甲板炮一门机关炮,这是潜水艇上所有的火力,但用来击沉老朽货轮改造的动作迟缓的运输船却是绰绰有余。潜水艇上搭载的鱼雷数量有限,且要对付可能遭遇的武装舰队——倘若那玩意儿日本还剩有的话——所以保留不用,这是铁的原则。

肉豆蔻抓住甲板栏杆,注视着黑乎乎的炮筒转向这边。夏日的阳光转眼之间便把刚才还湿淋淋的炮筒晒干了。这么大的炮她还是第一次目睹。在新京街上看过几次日军的炮兵团,但潜水艇上的甲板炮大得让它根本无法相比。潜水艇向运输船发出灯火信号:马上停船,即将开炮击沉之,速以救生艇疏散乘客(肉豆蔻当然读不懂信号,可脑袋里清楚地记得那条信息)。问题是战乱中勉强用旧货轮改成的运输船并不备有数量足够的救生艇。乘客船员加起来超过五百人,可救生艇却仅有两只,甚至救生衣救生筏也无从谈起。

她紧紧抓着栏杆,出神地注视着流线型的潜水艇。舰艇如刚刚出厂一般通体发光,无一锈痕。她凝视着指挥塔上的白漆番号,凝视着塔顶旋转的雷达,凝视着戴深色太阳镜的沙色头发的军官。潜水艇是为杀死我们大家而从海底亮相的,她想,但这没什么奇怪。这是任何人身上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的,而与战争无关。大家都以为是战争的关系,但并非如此,战争这东西不过是许多东西里边的一个。

面对潜水艇和大炮她也没感到恐惧。母亲对她喊了句什么,但未能传进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把抓住要拉她离开,而她抓着栏杆不放。周围的惊呼和喧嚣如同扭小收音机音量一般渐渐远逝。为什么这么困呢?她觉得不可思议。一闭眼睛,意识顿时模糊起来,进而离开了甲板。

那时,她看见日本兵包围偌大的动物园一个接一个射杀可能伤人的动物的光景。军官一声令下,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当即穿进老虎光滑的肌肤,撕开五脏六腑。夏空碧透。四周树上蝉鸣阵阵,如傍晚的骤雨哗然而至。

士兵们始终保持沉默,血色已从他们晒黑的脸上褪去,俨然古陶器上的部分图案。几天后,最迟一星期后,苏联远东军的主力部队就该开到新京了。无任何手段阻止其前进。开战以来,为维持南洋拉长的战线而调走了原本兵员充足的关东军大部分精锐部队和装备,而其大半现已沉入深深的海底或烂在密林深处。反坦克炮和坦克也几乎荡然无存,运兵车实际能转动的也寥寥无几,要修理也没零件。总动员虽可凑足人数,但就连老式步枪也无法发齐,子弹也差不多告罄。夸口说北部防线不会动摇的关东军如今全然同纸老虎无异。击败德军的苏联强大的机动部队已利用铁路完成了向远东战线的转移,他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满洲国”的崩溃迫在眉睫。

这点任何人都清楚,关东军的参谋们更是了如指掌,所以他们才令主力部队向后方撤退,而这事实上是对边境附近的守备部队和开拓团农民见死不救。没有武装的农民们大多被急于推进的——即无暇带俘虏的——苏军杀掉。妇女为避免被施暴而大半选择或被迫选择集体自杀。边境附近的守备队躲在被其命名为“永久要塞”的混凝土碉堡里顽抗。由于没有后援,几乎所有部队都在势不可当的火力下全军覆没。大多数参谋和高级将领开始向位于与朝鲜接壤的通化附近的新司令部“迁移”,溥仪皇帝及其家人也十万火急地卷起财物乘专列逃离新京。担负首都警备任务的“满洲国军”听到苏联进攻的消息,大多开小差离开兵营,或造反射杀指挥他们的日本军官。他们当然无意为了日本而舍命同优于自己的苏军作战。如此一连串动作的结果,日本为了面子而在荒野中建造的“满洲国首都”——新京特别市便被抛在了莫名其妙的政治空白中。“满洲国”的中国高官为避免无谓的混乱和流血,主张新京作为非武装都市和平打开城门,但被关东军一斥了之。

往动物园行进的士兵们也在考虑自身命运——数日后难免在这里同苏军交战而死(实际上他们在解除武装后被送去西伯利亚煤矿,有三人在那里丧生)。他们能够做的,唯有祈祷尽可能死得不那么痛苦万状。他们不愿意被坦克一点点碾成肉泥,或在战壕里被火焰发射器烧焦,或被击中腹部久久垂死挣扎。最好被一下打穿脑袋或心脏。然而在那以前反正他们必须杀掉动物园里的动物们。

即使为节约宝贵的子弹,也必须用毒药把动物们“处理”掉——负责指挥的年轻军官是这样得到上级指示的。所需数量的毒药已经交给动物园。他带领八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朝动物园前进。动物园距司令部步行约二十分钟。苏军进攻以来动物园便已关门,门口站着两个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士兵。中尉出示命令进得园门。

然而动物园园长说他虽然确实得到过军方指示,要他在非常时候“处理”猛兽并知道采用毒杀方法,但实际上并未接受过用于毒杀的毒药。中尉听了困惑起来。他本是一直蹲司令部机关的会计官,除了在此非常事态下被外派之外,以前未有过实际统兵的经验。从抽屉里匆忙抽出的手枪已有好多年没上手了,子弹能否出膛都心中无数。“中尉,官场上的事经常这样,”中国人园长可怜巴巴地对中尉说道,“需要的东西总是不在那里。”

为了确认,叫来了动物园主任兽医。兽医对中尉解释说,近来由于后勤难以为继,现在动物园所有的毒药其量极小极小,能否毒死一匹马都令人怀疑。兽医三十过半,五官端正,只是右脸颊有一块青黑色的痣,痣有婴儿手掌大小。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吧,中尉推想。中尉从园长室往司令部打电话请示,但关东军司令部自数日前苏军越境开始即已陷入极度混乱,多数高级军官销声匿迹,留下来的或在院子里焚毁大量重要文件,或率部在城郊手忙脚乱地挖防坦克壕,下令给他的少校此刻也不知何在。去哪里才能搞到所需用量的毒药呢?中尉摸不着头脑。首先是毒药这东西是由关东军哪个部门管理的呢?他这里那里把司令部各部门统统要了一遍,最后接起电话的军医大校声音颤抖着吼道:“混账东西!一个国家生死存亡关头还管什么动物园不动物园,我他妈不知道!”

我他妈也不知道!中尉忿忿地挂断电话,放弃了找毒药的念头。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动物一个不杀地撤离这里,二是用枪射杀。正确说来,二者都有违所下达的命令。最后他选择了射杀。日后也许会由于浪费弹药受到申斥,但至少猛兽“处理”这一目的达到了。而若留着动物不杀,便有可能以违抗军令之罪被送交军法会议。虽然届时军法会议存在与否都是疑问,但命令总归是命令。只要军队存在,命令就必须执行。

可能的话,我也不想杀什么动物园里的动物,他自言自语道(实际上他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动物配给的食料已经匮乏,且往下事态将日益恶化——至少无好转迹象。对动物来说,恐怕也还是被一枪打死舒坦。何况若战斗激烈遭遇空袭致使饥饿的动物窜上街头,无疑将造成悲惨后果。

园长将接到“非常时刻消除”指令的动物名单和园内示意图交给中尉。脸颊有痣的兽医和两名中国杂役随同射杀队行动。中尉往接过的名单上大致扫了一遍。所幸列为“消除”对象的动物数量没预想的那么多,但其中包括两头印度象。“象?”中尉不由皱起眉头。糟糕,象这玩意儿如何消除?

由于路线关系,他们决定首先对老虎实施“消除”,象放在最后。栏前说明上说老虎是在“满洲国”大兴安岭山中捕获的。虎有两只,每四人对准一只。中尉指示瞄准心脏,而哪里是心脏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八个士兵一齐拉开三八枪的枪栓推子弹上膛,不吉利的干涩声响使周围风景为之一变。虎们闻声呼地从地上爬起怒视士兵,从铁栏内发出最大限度的威慑性怒吼。出于慎重,中尉也将自动手枪从枪套中取出,打开保险栓。他轻咳一声使心跳平稳下来。他努力去想这种事没什么了不得的,这种事人们时时都在干。

士兵们单腿跪地,端枪对准目标,中尉一声令下,一齐扣动扳机。明显的后坐力猛烈撞击他们的肩窝,脑袋里刹那间像被排空了一般一片空白。寂无人息的封闭的动物园回荡起齐射的轰鸣。轰鸣声从建筑物折向建筑物,从墙壁折向墙壁,穿过林木,掠过水面,如远处的雷鸣不吉利地刺痛了闻声者的心。所有动物立时屏息敛气,蝉也停止了合唱。枪声回响过之后,四下里不闻任何声息。虎们犹如被看不见的巨人挥棍猛击一般刹那间一跃而起,旋即“呼嗵”一声倒在地上,继而痛苦地翻滚、呻吟,喉咙里冒血。士兵们最初的齐射未能制服老虎。由于虎们在铁栏里慌乱地蹿来蹿去,无法打得那么准。中尉用平板板的机械语声再次命令进入齐射状态。士兵们恍然大悟,迅速拉栓排壳,重新瞄准。

中尉让一个部下进虎栏看两只虎死掉没有。它们闭着眼,龇着牙,一动不动,但是不是真死还要确认才行。兽医打开栏门,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士兵往前伸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战战兢兢地跨进栏去,样子甚是滑稽,但没一个人笑。他用军靴后跟往虎腰那儿轻踢一脚,虎依然一动不动,又稍稍用劲往同一部位加踢一脚——虎彻底死了。另一只(母的)也同样不动。这年轻士兵生来从未进过动物园,真老虎也是头一次看到。也是由此之故,感觉上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一伙人此时在此地杀死了真老虎,而认为自己只是被偶然领到与己无关的场所干了一桩与己无关的勾当。他站在黑乎乎的血海中茫然俯视着老虎的尸体。看上去死虎比活虎大出许多。为什么呢?他不得其解。

虎栏的混凝土地面沁满大型猫科动物刺鼻的尿臊味儿,现在又混杂着热烘烘的血腥。虎身上仍有几个开着的枪洞一个劲儿冒血,在他脚边流成黏糊糊的血池。他突然觉得手中的步枪又重又凉,恨不得扔开枪蹲下来把胃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吐空,那样肯定痛快。但不能吐,吐了过后要给班长打得鼻青脸肿的(本人当然蒙在鼓里,其实这个士兵十七个月后将在伊尔库茨克附近煤矿上给苏联看守用铁锹劈开脑袋)。他用手腕揩了把额头上的汗。钢盔好像极重。蝉们似乎总算省悟了,一只接一只叫了起来。不久,鸟鸣也混在里面传来。鸟的鸣声很具特征,简直像拧发条一般,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他十二岁时从北海道一个山村来到北安开拓村,一年前被征入军队,那之前一直帮父母做农活,所以大凡满洲的鸟他无所不知,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如此鸣叫的鸟。莫不是在哪个笼子里叫的外国鸟?可鸣声好像就是从身旁树上传来的。他回头眯起眼睛,抬头朝鸟鸣方向看去,却一无所见,唯独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把阴凉凉的树影投在地上。

他请示似的看着中尉的脸。中尉点下头,说可以了,命令士兵出来。中尉再次打开园内示意图,他想,虎总算收拾了。其次是豹。接下去大概是狼。还有熊。大象最后再说。不过也太热了,中尉让士兵休息一会喝口水。大家喝了水壶里的水,然后扛起步枪,列队朝豹栏默默行进。不知名的鸟又从哪里的树上以果断的声音继续拧动发条。汗水打湿了他们半袖军装的前胸后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列队行走起来,种种金属的碰撞声在无人的动物园里“咣啷啷”一阵空虚的回响。贴在栏上的猴子们预测什么似的发出撕裂长空般的尖叫,急切切地向这里的所有动物发出警告。动物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猴们一唱一和。狼向天长嚎,鸟奋然振翅,大动物在哪里恫吓似的猛力撞击围栏。拳形云块心血来潮般地赶来把太阳暂时挡去身后。在这八月间的一个下午,人也好动物也好无不在考虑死。今天他们杀死动物,明天苏联兵杀死他们,或许。

∗ ∗ ∗

我们总在同一家饭馆拥着同一张桌子说话,账单总是由她支付。饭馆里面的房间分别自成一体,说话声泄不到外面去,外面的说话声也传不进来。晚餐一晚只此一轮,因此我们可以免受任何干扰慢慢聊到关门时间。男侍者也很识趣,除去上菜其他时间尽可能不靠近桌子。她一般总是要一瓶指定年份的勃艮第葡萄酒,且总剩下半瓶。

“拧发条鸟?”我扬脸询问。

“拧发条鸟?”肉豆蔻原样重复一遍,“不明白你的意思。到底要说什么呢?”

“刚才你不是提到拧发条鸟了吗?”

她悄然摇头:“啊,想不起来。我想我没提到什么鸟。”

我于是放弃追问。这是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关于痣我也没再问。

“那么,你是生在满洲喽?”

她再次摇头:“生在横滨,三岁时给父母带去满洲。父亲原先是兽医学校老师,当新京那边要求为新动物园派一名主任兽医时,他主动报了名。母亲不乐意抛弃国内生活去那种天涯海角似的地方,但父亲坚持要去。较之在日本当老师,他或许更想在广大的天地里施展身手。我当时还小,日本也罢满洲也罢哪里都无所谓。动物园里的生活我顶喜欢来着。父亲身上老是有一股动物味儿,各种动物的气味儿混在一起,每天每日都像改变香水配方似的变化不一。父亲一回家我就爬上他膝头使劲儿闻那气味儿。

“但战局恶化周围形势不稳定之后,父亲决定把我和母亲送回日本。我们和别人一起从新京乘火车到朝鲜,再从那里转乘一艘专用船。这样,父亲一个人留下了。在新京车站挥手告别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只见父亲越来越小,直到他在月台的人群中消失。至于父亲那以后怎么样了,谁都不晓得,想必给进驻的苏军捉住送往西伯利亚强制劳动,和大多数人一样死在了那里,连个墓标都没有就埋在一片寒冷荒凉的土地上,成为一把枯骨。

“新京动物园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脑海里推出,从一条条甬路,到一头头动物。我们的宿舍位于动物园一个小区,那里干活的人都认得我,随时随地任我自由出入,即使是动物园休息的日子。”

肉豆蔻轻轻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再现那番光景。我默默地等待着下文。

“可我记忆中的动物园是否真的就是和我所记忆的一样的那个动物园,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把握。怎么说好呢,有时我觉得那实在过于鲜明了,而且越想越搞不清那种鲜明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想象的结果。简直像坠入迷宫。这样的经验你可有过?”

我没有。

“那座动物园现在还存在?”

“存在不存在呢,”肉豆蔻说着,用手指碰了下耳环尖,“动物园战后关闭倒听说了,至于是不是一直关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的。”

很长时间里赤坂肉豆蔻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说话对象。我们每周相见一两次,拥着饭馆桌子交谈。几次见面之后,我发现肉豆蔻是个十分娴熟的听讲者。她脑袋转得快,善于通过附和和发问使谈话顺利发展下去。

为使她不至于感到不快,每次见她我都尽量做到衣着整洁得体。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衬衣,色调相宜的领带,擦得锃亮的皮鞋。每次见我她都以厨师挑选菜蔬似的眼神首先将我的衣着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稍有不如意之处,她便把我直接领去精品专卖店选购正宗的西装,如果可能即让我当场换上。在服装方面,她尤其不肯接受任何缺憾。

这样,不觉之间,我的衣服量在家里的立柜中直线攀升。新套装新上衣新衬衫逐步然而确实地蚕食了久美子衣裙占据的领域。立柜变得窄了,便把久美子的装进纸箱,放上防虫剂塞入壁橱。她若回来必当感到纳闷,不知自己不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花了很长时间一点点向肉豆蔻讲了久美子的事,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救出久美子,把久美子领回这里。她在桌上托着两腮,看了我半天。

“那么你到底从哪里救久美子出来呢?那地方可有名字什么的?”

我在空气里搜寻合适的字眼,但根本无从觅得。空中没有,地下没有。“很远的什么地方。”我说。

肉豆蔻微微一笑:“呃,这不有点像莫扎特的《魔笛》?用魔笛和神铃救出关在远处城堡里的公主。我嘛,最喜欢这个歌剧,看了好多好多遍,台词记得一字不差。‘我就是全国上下无人不晓的捕鸟人,就是帕帕基诺。’看过?”

我再次摇头。没看过。

“歌剧中王子和捕鸟人在三个腾云驾雾的神童带领下往城堡赶去,但实际上那是昼王国与夜王国之间的一场战事,夜王国要从昼王国那里把公主夺回。哪一方是真正对的呢?主人公中途糊涂起来。谁被关,谁没被关呢?当然最后王子救出了公主,帕帕基诺救出了帕米娜,恶人落入地狱……”说到这里,肉豆蔻用指尖轻轻捅了下眼镜框,“但是你眼下既没有捕鸟人,也没有魔笛没有神铃。”

“我有井。”我说。

“如果你能把它搞到手,”肉豆蔻像悄悄打开高级手帕一般绽开微笑,“把你的井。不过,所有东西都是有价格的。”

我讲话讲累了,或者语言迷失前进不得的时候,肉豆蔻就让我休息,而由她讲自己的身世阅历,比我讲的还要冗长还要曲折。而且她不按顺序讲,总是兴之所至地从这儿跑到那儿从那儿飞到这儿,年代的顺序也不加说明任意颠倒,从未听过的人物突然作为重要角色粉墨登场。为了把握她所讲片断属于其人生哪一时期,听时必须做周密的推理,有的推也推不出。并且,她在讲亲眼目睹情景的同时,又讲其并未目睹的情景。

∗ ∗ ∗

他们杀了豹,杀了狼,杀了熊。射杀两头巨熊最费工夫。虽然中了几十发子弹,熊们仍然凶猛地撞击围栏,向士兵龇牙咧嘴,喷涎咆哮。总的说来熊们同凡事想得开的(至少旁观者如此认为)猫科动物不同,看样子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自己此刻被杀至死这一事实。或许由此之故,它们需要花更长时间来向被称之为生命的暂定性状况作诀别。等到熊们好歹咽了气,士兵们早已累得恨不能趴在那里不动。中尉关上手枪保险栓,用军帽擦拭淌在额头上的汗。深深的沉默中,几个士兵忍无可忍似的往地上大声吐唾液。弹壳在他们脚下浑如吸剩的烟头一般稀稀落落散了一地。他们耳中仍有枪声回响。十七个月后将在伊尔库茨克煤矿里被苏联兵劈杀的那个年轻士兵背过脸去不看尸体,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他死命把顶上喉头的呕吐感压下去。

象最终得以免于杀戮。实际在眼前看上去,象实在过于庞大了。在大象面前,士兵手里的步枪不过是小小的玩具而已。中尉略一沉吟,决定象就不动了。士兵听了都嘘口长气。奇异的是——也许丝毫不足为奇——他们心里全是这样想的。如此杀害栏里的动物,还不如去战场杀人痛快,纵然反过来自己也被杀死。

现在,纯属尸体的动物们由杂役拖出兽栏,装上车运往空荡荡的仓库。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动物们摆在仓库地上。见到这番作业结束,中尉返回园长室让园长在有关文书上签名。随即士兵们站好队,一如来时一样带着金属声响撤了回去。杂役们开始用软管冲洗兽栏那满是黑血污的地面,墙壁上沾着的动物肉片也被刷子刷去。作业完毕后,中国杂役问脸颊有青痣的兽医动物尸体准备如何处理,兽医回答不出。平时动物死了都是找专干此行的人处理,但在新京喋血攻防战迫在眉睫的现在,不可能打一个电话就有人跑来拾掇动物死尸。时值盛夏,苍蝇已开始落得黑乎乎一堆了。唯一的办法是挖坑埋掉,可是现有人手显然无法挖那么大的坑。

他们对兽医说,先生,如果能把死动物全部让给我们,一切处理包给我们好了。用车拉去郊外,处理得妥妥当当,帮忙的人也有的,不给先生添麻烦。只是我们想要动物毛皮和肉,尤其大家想得到熊肉。熊和老虎能取药,值几个好钱。现在倒是晚了,其实很希望只打脑袋来着,那样毛皮也会卖上好价钱,外行人才那么干的。若是一开始就全交给我们,处理肯定更得要领。兽医最后同意了这项交易。只能交给他们,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他们的国家。

一会儿,十来个中国人拉着几辆空板车出现了。他们从仓库里拖出动物尸体,装到车上,用绳子捆了,上面盖了席子。这时间里中国人几乎没有开口,表情也丝毫没变。装罢车,他们拉车去了哪里。动物压得旧车发出呻吟般的吱呀声。于是,在一个炎热午后进行的这场针对动物的——让中国人来说是极其不得要领的——杀戮就此结束了,剩下来的只是几座清洁得干干净净的空兽栏。猴子仍在亢奋地发出莫名其妙的语声。獾在狭窄的围栏里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鸟们绝望地扇动翅膀,羽毛脱得遍地都是。蝉也在不停地叫着。

完成射杀任务的士兵们撤回司令部,留在最后的两名杂役跟随装有死动物的板车消失了。之后,动物园便如搬走家具的房子一般变得空空荡荡。兽医在已不出水的喷水池沿上坐下,抬头望天,望轮廓分明的白云,谛听蝉鸣。拧发条鸟已不再叫了,但兽医没注意到。他原本就没听到拧发条鸟的鸣声,听到的唯有日后将在西伯利亚煤矿被铁锹劈杀的可怜的年轻士兵。

兽医从胸袋里掏出一包潮乎乎的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擦了根火柴。点烟时,他发觉自己的手在不住地微微颤抖,且怎么也控制不住,点一支烟竟用了三根火柴。这倒不是因为他感情受到了冲击。那么多动物转瞬之间在他眼前被“消除”掉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未感到惊愕、悲哀和不满。实际上,他几乎一无所感,有的只是极度的困惑。

在此他坐了好久,一边吸烟,一边设法清理自己的心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膝上的双手,转而再次仰首望天。他眼睛里的世界在外表上仍是往日那个世界,看不出任何变化,然而又应该与迄今为止的世界确乎有所不同。说到底,自己现在是置身于虎豹熊狼被“消除”了的世界中,那些动物今早还好端端活在这里,而下午四时的现在却已形影无存。它们被士兵们杀害了,甚至尸体都不知去向。

如此看来,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应当有也必须有某种重大的、决定性的差异,但他怎么也无法找出这差异。在他眼里世界仍是往日那个世界。致使他困惑的是他自己身上的这种无感觉,这种不曾有过的无动于衷。

接着,兽医陡然意识到自己已彻底筋疲力尽。回想起来,昨晚就几乎没睡。他想,若是在一片清凉的树荫下躺倒睡上一会——哪怕一小会——该有多妙,什么也不思不想地片刻沉入寂无声息的无意识黑暗中该有多妙!他觑了眼表。他必须为剩下的动物找到食物,必须照料一只正在发高烧的狒狒,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但不管怎样总要先睡上一觉,往下的事往下再想不迟。

兽医走进树林,在别人看不见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树荫下的草叶凉丝丝的甚是惬意。草丛中散发着儿时闻过的撩人情怀的气息。几只大满洲蚂蚱“呜呜”地带着威势十足的声音从脸上飞过。他躺着点燃第二支烟。好在手已不似刚才那么抖了。他往肺里深深吸了一口,在脑海中推出中国人在哪里一头接一头给刚刚杀掉的那许多动物剥皮卸肉的光景。这以前兽医也看过好几次中国人的这种操作,他们手艺非常高超,操作要领也无可挑剔。动物的皮肉骨内脏眨眼间就分离开来,简直像原本就是各自独立的,只是在某种情况下偶然凑在了一起。想必在我一会睡醒之时,那些肉就摆到市场上了。现实这东西可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他拔了一把脚旁的草,草软软的,他在手心里搓弄一会,之后熄掉烟,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把肺里的烟全部排到外面。一闭眼,黑暗中蚂蚱的振翅声听起来比实际大得多。兽医顿时有一种错觉,似乎癞蛤蟆般大小的蚂蚱在他身边团团飞舞。

恍惚中他蓦地心生一念:世界或许就是像旋转门一样原地滴溜打转的东西,至于从哪个间隔跨入门去,不过是脚如何踏出的问题。这一间隔有老虎,另一间隔则无老虎,如此而已。这里边几乎没有逻辑上的连续性,唯其没有连续性,所谓若干对象选择才不具意义。自己所以不能很好地感觉出世界与世界的差异,原因恐怕就在这里。但他的思考到此为止了,无法再深入下去。身上的疲惫如湿毛巾一样重,让人透不过气。他什么也不再想,只是嗅取青草的气息,倾听蚂蚱的羽声,感受薄膜般覆在身上的浓荫。

不久,他坠入了午后的睡眠中。

运输船按照命令关掉引擎,不久静静地停在海面。无论如何,从以快速为自豪的新式潜水艇眼前逃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艇上的甲板炮与两门机关炮依然定定地瞄准运输船,士兵们已进入随时发动炮击的状态。尽管如此,舰船之间仍飘着奇特的静谧。潜水艇上的船员们出现在甲板上,总的说来是以一种百无聊赖的情态并排望着运输船。他们大多连作战钢盔也没戴。一个无风的夏日午后。引擎声消失了,除了徐缓的海浪拍打船体那懒洋洋的声音外再不闻任何声响。运输船向潜水艇发送信号:本船是运送民间非武装人员的运输船,完全没有军需物资或兵员,救生艇亦几乎未备。“那不是我方的问题,”潜水艇冷冷地回答,“无论避难与否,十分钟后准时开炮。”往下再未交换信号。运输船船长决定不向乘客传达信号内容。那管什么用呢?也许能有几人侥幸逃生,但大部分人都将随同这巨大铁盆样的破船沉入海底。他想最后喝一杯威士忌,但瓶子在船长室桌子的抽屉里。一瓶没舍得喝的苏格兰威士忌。可惜没时间去取。他摘下帽子,仰望长空,期待日军战机奇迹般地列队出现在天空的一角。那当然没有可能。船长已无法可想,便又转而去想威士忌。

炮击延缓时间即将过去时,潜水艇甲板上突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动。在指挥塔平台上并排站立的军官慌忙交谈着什么,一个军官下到甲板在士兵中间迅步穿梭大声传达着什么命令,已在开炮位置做好准备的全体士兵听了分别表现出轻微的动摇。一个士兵大幅度摇头,挥拳打了几下炮筒。一个士兵摘下钢盔凝然望天。那些动作看上去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欣喜,既像是泄气又似乎是兴奋。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将要发生呢?运输船上的人全然无法理解。人们像看没有剧情介绍的(然而包含重要消息的)哑剧的观众一样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们的动作,拼命想看出线索来,哪怕一个线头也好。俄尔,在士兵中间荡开的混乱之波徐徐收敛,他们依照军官的命令迅速将炮弹从甲板炮卸下,转动炮舵把对准运输船的炮筒转回原来的朝前位置,将黑洞洞的骇人炮口扣上盖子。炮弹运回升降口,船员们跑步撤回艇内。和刚才不同,所有动作都进行得干脆利落,无多余的举止,无人交头接耳。

潜水艇引擎发出实实在在的低吼,蜂鸣器几次尖利地回响,命令“全体撤下甲板”。这时间里潜水艇开始前进,士兵们从甲板上消失,升降口从内侧关闭,艇体迫不及待地扬起巨大的白沫开始潜水。细细长长的甲板覆上了一层水膜,甲板炮沉入水下,指挥塔分开湛蓝色的水面沉下身去。最后,简直就像一把拧去自己曾存在于此的证据残片一样,天线和潜望镜一下子了无踪影。波纹扰乱了一会海面,之后也消隐了,只剩下夏日午后安静的大海,仿佛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地方。

一如潜水艇出现之时,在它唐突地消失之后,船客们仍以同样姿势立在甲板上定定地注视着海面。人们连咳嗽都没有一声。片刻,船长回过神来,向大副下令,大副同轮机室取得联系,于是落后于时代的引擎犹如被主人一脚踢开的狗,发出气喘吁吁的长音开始启动。

运输船上的船员屏息敛气,准备着遭受鱼雷攻击。美国人可能因故取消花费时间的炮击,改而发射快捷省事的鱼雷。运输船开始锯齿形航行。船长与大副用望远镜扫描夏日炫目的海面,寻找鱼雷曳出的致命白线。但鱼雷没来。潜水艇消失二十多分钟后,人们终于从死神的禁锢中解脱出来。起初半信半疑,随后渐渐信以为真,自己从死亡边缘折回来了!美国人为什么突然中止攻击呢?船长也不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得知,原来潜水艇在即将炮击之际收到司令部指示:在未受到对方攻击的情况下停止积极的战斗行为。八月十四日日本政府宣布向盟国无条件投降,接受波茨坦公告)?紧张消除后,有几个船客顿时坐下放声大哭,大部分人则哭不得也笑不出,他们一连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都陷入虚脱状态。那尖利地刺入他们肺、心脏、脊骨、脑浆、子宫的长而扭曲的噩梦之刺久久难以脱落。

年幼的赤坂肉豆蔻那时在母亲怀中睡得正香。她人事不省似的连续睡了二十个小时,一次也没醒过,母亲大声叫也罢打脸蛋也罢都奈何不得。她睡得是那么深,就像沉进了海底。呼吸与呼吸的间隔逐渐加长,脉搏也迟缓下来,甚至一丝细微的睡息也听不到了。然而船到佐世保时,肉豆蔻突如其来地一下子睁开眼睛,仿佛被一股强力拉回到此侧世界。因此,肉豆蔻未得实际目击美国潜水艇中止攻击消失不见的过程,所有过程都是母亲多年后告诉她的。

运输船于翌日即八月十六日上午十点多踉踉跄跄驶入佐世保港。港口静得令人不寒而栗,见不到有人出迎。港湾口附近的高射炮阵地周围也空无人影,唯独夏日阳光无声地灼烤着地面,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深重的无感觉拥裹起来。船上的人们坠入了一种错觉,就好像阴差阳错地踏入了死者的国度。他们默默无语地打量着阔别的祖国。十五日正午,收音机播出“天皇终战诏书”。七天前,长崎市区被一颗原子弹烧成废墟。几天后,“满洲国”将作为虚幻的国家淹没于历史的流沙中。脸颊有痣的兽医将在旋转门的另一间隔与“满洲国”共命运,无论他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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