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五凤山其实是五缝山,山上有五条缝,住着数百户人家。东边的缝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是金线吊葫芦状,住在那里的张家、刘家都是隔一辈多子,隔一辈单传。北边的缝最长,缝沿边长满着狼牙刺,从没有砍过,上边常挂了树叶、破布败絮和塑料袋子,住着的谢家、宋家、吴家,人多是些杠头,小时候说话尖酸,做事偏执,七十八十了,也是杠头变老了。西缝一带的人姓杂,高、田、希、宁、邢、钱、裴、时、翁、洪、封,出过三个疯子,但也出过六任村长。而南缝和中缝都流水,那一片都是武姓,人比较风流。遭了年馑日子再穷,喝一碗苞谷糁子汤要坐桌子,要有四碟子,放着盐、醋、辣子、葱花,还要有一只木刻的鸡。出门办事,男人一头一脚要整洁,女人涂脂抹粉,活在细节里。就传出某某女子在山下的镇子里有相好,相好从山下常带来吃食和日用品,她是吃鸡要吃长得漂亮的鸡,洗脸只用胰子。也有某某老汉竟能从外地娶回来了一个相差二十岁的媳妇,他要显得相配,天天刮胡子,晚上在搪瓷缸子里盛上开水,把裤子要熨出棱来。

五凤山上的人家居住分散,房子都是随地形而建。如果儿子娶了媳妇,沿着老屋前后或左右再接续一间两间。如果死了人,坟墓又都修在屋旁不远处,早上扫地,一把扫帚从院门口就扫到墓前,猪总爱卧在那里哼哼,鸡也常把蛋下在墓堆上的草窝里。从山下往山上看,院门楼和墓碑庐一样高大,以为五凤山人口越来越繁多,实际上七十年来人数一直不增不减,也就是每年死去多少,就能新生多少。有过这样的纪录,有一年新生了五个婴儿,到了腊月十八了,仅死了四个老人,都以为要打破平衡呀,大年三十初夜响鞭炮,北缝的宋家老二逞能,做了个炸药包放,结果把自己炸死了,完成了最后的指标。

春节里,从初一到正月十五,按风俗每一个院门楼上和墓碑庐上都得挂灯笼,白天里或许还不明显,黑夜里到处都是光亮,阵势非常壮观。所有的人,都站在自家的灯笼下,看别人家的灯笼,自家的灯笼也被别家的人看着。这时候,发现哪一户院门楼上没灯笼了,或是哪一个墓碑庐上还黑着,便说:哦,胡家死绝了。

五凤山上姓胡的就一家,父母去世后胡会众到四十八岁上还没婚娶。他是小时候被驴踢过脑袋,从此智障。但他知道白天黑夜,以至于看什么不是白就是黑,非黑即白。灯亮了他不说灯亮说灯白,火灭了他不说火灭说黑火。村长念及他生活困难,想列为五保户,给他说了,他说:你说白话。村长说:我咋说白话?生了气就没再列入五保户,他见人说:村长人黑的。他抱了鸡到镇上去卖,人问:会众你到哪呀?他说:走路呀。人说:你别走迷了,得跟个谁。他说:我跟风。是在刮风,风在路上簇着烟土移走,他真的一直跟着风走,在山下的河滩里兜兜转转了几十个来回,人到底没到镇上去,走累了,怀里抱着鸡在风里睡眠,一觉从白天睡到天黑。

村长到底还是可怜胡会众,自己出钱,让胡会众帮着放羊。村长家的羊十五只,胡会众只理会有白羊黑羊,却数不清。放了三天,羊群少了两只。村长后来只让他放两只羊,一只白羊,一只黑羊。村长叮咛:你不要让羊跟你,你要跟着羊。他说:跟白羊还是黑羊?村长说:黑白都跟。羊再没丢过。到了冬天,山上的青都枯了,山顶上的野苜蓿还绿着,胡会众跟着羊到山顶去。要经过西缝旁的坡,坡很陡,白羊爬上了,他跟着爬,发现黑羊还在坡下,下来撵黑羊爬,他再跟着爬。快到山顶的时候,西缝的裂口就在那里,有两米多宽,白羊一跃,跳过了,黑羊也一跃,跳过去了。他站在缝沿往下看,缝里是黑的,看不到底,他鼓了劲,往过跳,双脚已经是挨着了对面的缝沿,但身子没撑住,就掉进了缝里。

胡家的院门楼上,墓碑庐上再也没有了灯笼。一年后,他的坟墓上长满了菅草。而他家的房屋则修缮了一番,成了五凤山又一个集体开会学习场所。他家的房子不大,院子却宽敞,各家各户出一人来,开会学习了,就都坐在院子里。村长依然口若悬河,好多人脑袋涨涨的,就不专心,扭头往院墙上看,看到了那坟墓上的菅草已经长得高出了院墙,在抽穗吐絮。絮非常白,但不能算花。乌鸦就时不时飞在那里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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